恶魔之地 10
“我不知道。”艾提克斯看着乔治那紧锁的眉头，幽幽地说道，“我其实还想问你来着。”
他们三人此时都坐在前排。乔治开车，利蒂希娅坐在中间，艾提克斯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那支柯尔特左轮手枪放在膝盖上，被他紧紧握着。
通向阿达姆的那座桥是一座石拱桥，桥身斑斑驳驳布满了青苔。桥面的两侧每隔一段就立着一根铁柱，每根铁柱的顶端都有一个钩子。艾提克斯觉得这些钩子肯定是用来挂路灯之类的东西。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总是禁不住升起一股异样的念头来，这些铁柱和钩子是不是还有别的什么用处?尤其是在桥中心位置的那几根铁柱，往下吊东西的距离可是足够长了。莫不是可以……?乔治此时却加快了速度，赶紧朝着桥对面开过去，或许他心里正是存了跟自己的侄子差不多的念头。突然，乔治猛踩了一脚刹车，因为一个白人突然出现在车前方，挡住了去路。
那个男人一手拎着一根最简易的鱼竿，另一只手拎着的铁桶中装满了鳟鱼，还在活蹦乱跳着，看来是刚刚钓到的。他站在路当中，透过挡风玻璃向车内凝视着。三人都坐在车里，想看看那人是要冲他们恶语相向，还是要大声呼救，抑或是俯身抄起石块，再或者干脆就抡起手里的铁桶朝他们砸来。然而最后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出乎意料的是那人竟朝他们点了点头，就像是要表达什么歉意一般，随即后退几步把路让了开来。这反应委实让乔治吃了一惊，他直愣愣地看着那个人，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开车离开。然而那人就那么低眉顺目地等在一旁，耐着心思等着车开走。
他们又上路了。前面出现了一个路口，一条路向西通往那片村舍，另一条路是往山上去的。他们选了上山的那条路。一路爬行，等到了坡顶，这条车道上多了许多碎砂砾，前面拐了个弯儿，正好通向那座大庄园的门前。
这座庄园是一座白灰色的石砌建筑物，中心位置是一栋三层高的平顶楼，两侧各有一座两层的侧楼，楼顶盖着向下倾斜的石板瓦。侧楼之中大多数的窗户都很暗，而中心主楼里倒是一片亮堂。艾提克斯注意到三层有一个身影正在向外望着。
乔治把车就停在庄园正门的入口处。在他们的左侧，圆弧形的车道将一块儿椭圆形的草坪围在当中，草坪上一个物件被两把长凳支撑着。那正是贺拉斯所绘制的地图上出现过的一个图标：立在底座上的一个日晷。他们朝日晷瞥了一眼，随即却被另一件事物吸引住了心神。不可能会注意不到，因为映入眼帘的赫然就是那辆银色轿车，此刻正停在不远处西侧楼前的车道上。汽车的引擎盖和不透明的弧形挡风玻璃表面挂满了一串串露珠。
“好吧，”艾提克斯开口道，“我想咱们该敲门了，看看有什么早餐。”他把左轮手枪放回到杂物箱中，然后推门下车。
这座庄园的正门是两扇对开门。门上方装饰着一轮刚从地平线露出一半身影的银色太阳。门板上装点着许多小一些的半日图案，构成了门环下的背板。艾提克斯爬上门前的台阶，正要伸手去够右侧的门环，还没抓在手里，那扇门却向内侧打开了。
一位男子出现在了门口，他留着姜黄色的头发，身上穿着管家模样的制服。他的肤色极为苍白——实际上他应该是一位白化病患者——不过他看着眼前三人的目光却非常坚定。他一看到艾提克斯就露出了微笑，那笑容自然真诚，毫不作伪。
“我猜，您一定是特纳先生。”这男子开口说道，“欢迎您莅临阿达姆山庄，先生。”
“我叫威廉。”他主动告诉三人，“我受命前来接待您，特纳先生，并且确保您以及您可能会带来的任何同伴都在这里能过得舒服愉快。”他转向了乔治，“您应给是贝里先生吧，老特纳先生同母异父的兄长?”
“没错，我是蒙特罗斯的哥哥。”乔治回应道。
威廉点了点头。“特纳先生说过，您估计会一起过来。至于您，小姐……?”
“丹德里奇。”利蒂希娅说道。
“她是我们一家的朋友。”艾提克斯插话道，“非常好的朋友。”
“这样的话，我们也非常欢迎她的到来。”威廉给艾提克斯吃了颗定心丸。
“那么，到底是哪一位邀请我们前来做客的呢?”
“是塞缪尔·布雷思维特先生。”威廉展开他的双臂，那姿态似是要将这整座建筑而不仅仅是他所站立的这处门厅都展现给面前的客人。“这里是布雷思维特先生的度假山庄。”
“布雷思维特先生。”艾提克斯慢悠悠地念叨着这个名字，就像是在用舌头咂摸这个名字的滋味。“那么，那辆车”——他指了指那辆银色的轿车——“不会碰巧就是布雷思维特先生的吧?”
“那辆戴姆勒啊，没错，先生。那是辆定制款。是由布雷思维特先生委托生产商专门为其定制的。那辆车可真够劲儿，对吧?”
“相当够劲儿。”艾提克斯肯定道，然后接着说，“非常感谢你对我们的欢迎，威廉，不过我现在特别想见我父亲，你能带我们去找他吗?”
“很抱歉，先生，他现在不在这里。昨天下午，特纳先生已经和布雷思维特先生一起驾车前往波士顿去见布雷斯维特先生的律师了。”
“他们开车去波士顿?我记得你刚才说过那就是布雷思维特先生的车啊。”
“布雷思维特先生可不止这一辆车，先生。”威廉答道，“现在，如果诸位愿意随我进来，我会领你们去各自的房间。不用担心你们的行李，由我来安排就好。”
不过艾提克斯此时却想起了之前在森林里被他们放倒的治安官，或许他已经返回比迪福德，正在集结一群亡命之徒要来找他们玩儿命呢。一念及此，他便没有动弹。
“有什么不妥吗，先生?”威廉问道。随即他注意到帕卡德那早已破碎的车窗。“哦，天哪。你们在路上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乔治笑了起来。“没错，你可是猜着了。”
“比迪福德。”威廉说道。显然，这并不是一句问话。“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特纳先生……你们有谁受伤了吗?”
“还没有。”
“好了，这件事你们不用再担心了。你们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艾提克斯的脑海中又出现了那辆巡逻车在夜幕下熊熊燃烧的画面。“我没法这么快就安下心来。”
“哦，不，特纳先生。”威廉纠正道，“我向您保证，肯定没问题。既然你们是布雷思维特先生的客人，那么你们就会受到布雷思维特先生的保护。只要你们还在阿达姆，就完全不需要畏惧比迪福德那边的任何人。您父亲的安全也同样会得到保证，当然了，他可是跟布雷思维特先生在一起……现在，各位贵客，请进吧。”
这间庄园的门厅看起来像极了那种乡下客栈的客厅，而那种乡下客栈是绝对不会进入《黑人旅行安全指南》的推荐名录当中的。门内的墙壁都是嵌着暗色调的墙板，上面悬挂着各种颇具戏剧感的自然情景图画，有的画的是人们打猎，有的画的是人们骑马，还有的画的就是人置身自然之中，心怀敬畏地感受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长廊一直延伸到两边的侧楼，门厅的尽头依然是两扇对开门，门敞开着，里面是餐厅。在这两扇门左侧的墙壁上安装着一个文件架，上面挂着一排排的钥匙。威廉此时来到跟前，用一根手指敲打着自己的下巴。
当威廉正在思考着如何分配房间之时，艾提克斯踱步到餐厅入口处的另一侧，他对墙上的一幅画产生了兴趣。那是一幅人物肖像画。画中的白人男子身着长袍，站在一间炼金术实验室之中。他右手握着一根法杖，最显眼的是他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银质的印章戒指，戒面上雕刻着一个半日徽记。男子的左臂向着一扇窗户伸展着，窗外是一处拥挤热闹的码头。水面之上是繁星密布的夜空，而海天相交之际却闪烁着一抹粉色的霞光。
“提图斯·布雷思维特。”艾提克斯照着画框旁边的铜制铭牌念了出来。
“阿达姆的建立者。”威廉答了话。他已经拿了钥匙，走过来和艾提克斯一起站在了画像前面。“布雷思维特家族是靠船运发家的。不过提图斯·布雷思维特却极为热衷于自然哲学——科学。他所进行的一些相当高难度的研究让他那些波士顿的邻居们颇为不爽，因此他就建立了阿达姆这个地方，还建了这么一座庄园，为的就是他自己和哲学家同僚们能私下里在此继续进行研究与实验。”
“听起来会选上这么个地方倒是挺奇怪的。”艾提克斯说，“要是考虑到比迪福德的那群人对巫师的观感。”
威廉礼貌地笑起来。“提图斯·布雷思维特可不是什么巫师，特纳先生。”
“他们要是想绞死你可并不一定非要你是个巫师才行，对吧?”
“不，这是真的，先生。不过，提图斯·布雷思维特倒是相当理解比迪福德的那些社会领袖。他靠着自己的财富和政治关系让那些人得了不少好处，作为交换条件，他们帮他保护其关于阿达姆的隐私。比方说赶走那些好事者。我猜您一定会说他把那群人的偏见用对了地方吧。”
“我不知道。”艾提克斯如实说道，“我可从来没有遇见过把偏见当成什么积极的事情来看的。”
“当然，先生……或许他确实做错了。”威廉很坦诚，“也许他就是因此而遭了报应。1795年，这里发生了一场可怕的大火。这间庄园被毁于一旦，提图斯·布雷思维特与他的同僚们，还有他大部分的家人，都在这场火灾中遇难。现任的布雷思维特先生是他堂兄弟的后代。那场悲剧发生时，他的这位堂兄弟正住在普利茅斯。”
“现在这位布雷思维特先生是做什么的呢?还在经营船运生意吗?”
“他的兴趣可多了。”
“那么他对我以及对我的家庭到底又有什么兴趣呢，威廉?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一下的话。”
“我不清楚，先生。而且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来说三道四。我为布雷思维特先生照管的是这座庄园，可不是他的生意。”
“你确定吗?”艾提克斯对着那画像点着头，“看起来你对他们家族的生意了解得头头是道啊。”
“只是些历史罢了，特纳先生。请把我当成是您的向导，一名谦卑的向导，就可以了。现在我可以带你们去各自的房间了吗?”
前往二楼的楼梯位于西侧楼之内。在位于楼梯中部的平台上，室外的光线顺着一扇窗户射进屋内。不过在厅里，无论是墙上的壁灯还是屋顶的吊灯，都是电灯。
“这座庄园是如何供电的呢?”艾提克斯问道。
“外面有一间发电机棚屋，就在车库后面。”威廉回答道，“本世纪二十年代布雷思维特先生重建这座山庄的时候，他给这里做了许多现代化的改进。在此逗留期间，您可以得到全方位的物质享受，包括热自来水。”
爬到楼梯顶，他们向右侧转去。这一层的中心区域包括一间游戏厅、一间图书馆以及一间吸烟室。威廉带他们在这些便利设施里稍微转了一圈，然后言之凿凿地说这些地方他们可以随便使用，唯一例外的是那间吸烟室，一般来说仅供男士使用。
“这就是没有积极意义的偏见。”利蒂希娅嘴里咕哝道。
“三层是什么地方呢?”艾提克斯好奇道。
“那是布雷思维特先生的私人区域。”威廉回答道，“我肯定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十分乐意带您去参观一番。那么现在，”他继续道，“我会带你们去东侧楼那边。那儿可比西侧楼安静多了。而且你们会独享东侧楼，这样布雷思维特先生的其他客人就不会打扰到你们了。”
“还有其他人待在这里吗?”
“现在还没有，先生。不过布雷思维特先生已经召集了山庄里的其他成员来此一聚。我估计他们晚些时候就陆续到了。”
“你在等着他们。”艾提克斯说，“不过你却不知道召集他们来干什么。”
“您理解得真快，特纳先生。”
威廉带他们下到东侧楼的走廊，在右边的第三扇门前驻足。“这是您的房间，特纳先生。”他一边说着一边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中，“这间房与隔壁那间一起是一个双人套房。贝里先生就住隔壁那间。”
一踏进房门，艾提克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张超大号的床。那个巨大的床头板上也刻着文字，内容跟之前在门厅的墙上挂着的差不多。右边的墙前立着一个硕大的衣橱，看起来就是塞个折叠床进去也不在话下。房间的左侧布置了一处会客区，放着几把靠背椅、一个壁炉、一个玻璃柜小型吧台，在那扇宽大的多格窗边还有一张写字台。
“爽!”艾提克斯由衷地赞叹道。他进到屋子里面转了一圈，发现在门口处还摆了一排书架。
威廉绕过大床走向衣橱旁边的另一扇门。“这儿是您的盥洗室，特纳先生。这里有全套的洗漱用品。如果还有什么您需要的东西这里没有，请一定告诉我。还有，不知道您自己随身都带了什么衣服，如果您想穿着礼服去参加晚宴的话，这儿还有几套备用的礼服。”他朝着衣橱示意了一下。“晚餐是晚上八点在楼下的餐厅里开始。”他从会客区绕回来，继续道，“午餐是午后一点，早餐是早晨六点到九点。不过我们也可以把餐品给您送到房间里来，从早到晚，什么时候都可以。”他碰了碰放在写字台上那部电话的话筒，那电话确实够古老的了。“拨零就可以联系到我们的工作人员。”
“如果我想拨打外线电话呢?”
“很抱歉，先生。我们这里只有内线电话。布雷思维特先生一直想让山庄里能有真正的电话服务，不过目前看起来是不太可能实现了。有当局方面的原因，也有技术方面的原因。不幸的是，他没法像初代布雷思维特先生那样，在德文县这片地盘上左右逢源。”
“我深表同情。”艾提克斯说。他顿了顿，然后朝窗外看去。“说起这社会邻里关系，住在下面村舍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就是当地的普通百姓。”威廉答道。
“普通百姓?你是说就像是阿米什人(10)?”
“勉强算是吧。不过，阿达姆这里的宗派可比门诺会古老多了。”
“他们常年住在这里?”
“是的，先生。对于他们而言，阿达姆就是个世外桃源。在这里，他们是不需要交房租的，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为山庄效力，供养整座山庄。您在这里能够享用到的大部分食物都是出自他们之手。”
“这么说来，他们供奉布雷思维特先生，而布雷思维特先生则保他们平安，对吗?”
“正是如此，先生。”
“那么用电和热水方面呢?”艾提克斯问道，“他们也有吗?”
“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他们就是些普通百姓。他们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威廉又转向乔治，“贝里先生，您的房间在右边，从这里穿过去就是，我带您过去吧。”
威廉和乔治刚刚穿过套房之间的门，利蒂希娅就朝艾提克斯说道：“快来看看这里。”
艾提克斯跟她一起来到一列书架前。“怎么了?”
“看看就知道了。”
“哎哟!”艾提克斯叹道，“是巴勒斯先生……”这列书架的顶层放着的都是泰山系列的小说。下面那层是全套的火星系列，还有金星卡森系列和地底人系列。其他书架上摆放着更多他知晓的其他作家的著作，其中一些作品看起来跟这里的环境实在是有些不怎么相称。
“他们把你最喜欢的书都给弄来了哈。”利蒂希娅说道。
“确实有很多。这里有好多书我一直打算读读呢……”
“可别乐不思蜀啊。”利蒂希娅警示道。
“早就想到啦。”艾提克斯很淡定地应道，一边说着，一边蹲下了身子。书架的最底下那层俨然是洛夫克拉夫特一派恐怖大师的天下了：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罗伯特·布洛克、奥古斯特·德雷斯、威廉·贺普·豪治森、弗兰克·贝克纳普·朗、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当然，还有洛夫克拉夫特本人的作品。手指从这些作品的书脊上一一划过，艾提克斯在一卷红色皮面的书前停了下来。这本书夹在《边陲鬼屋》(11)和《翻越睡梦之墙》(12)两本书中间，显得极为显眼。
书的封面上亦有一个凸起的半日徽记，书名是《远古黎明亚当后裔结社章程与规范》。艾提克斯刚把这本书朝利蒂希娅晃了晃，就听见威廉和乔治折返而回，于是赶忙把书插回到书架之中，然后长身而起。
“丹德里奇小姐，”威廉说道，“您的房间在大厅的另一边，请您随我来。”
二人随即走出了房间。
艾提克斯看着乔治。“你那边也有这么个图书馆?”他问道。
“没错，”乔治答道，“让他们把饭都送到我房间里来就行了。我能在房间里待一个月都不挪窝。”
艾提克斯点点头，“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那人的意图。他对咱们可真是投其所好啊。”
“绝对是。除了咱们上来的那个楼梯，你还发现其他楼梯了吗?”
“没有，反正在这个走廊里是肯定没有别的楼梯了。”
“希望别再来一场大火。”乔治揶揄道。
此时，利蒂希娅的尖叫声从大厅的另一侧传了过来，艾提克斯和乔治三步并作两步朝那边奔了过去。
只见利蒂希娅和威廉正站在那个套间的浴室当中。利蒂希娅紧紧地抱着自己呆立在一样物事之旁，艾提克斯打眼一看，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第一眼望去，浴室的地面上竟然有个大洞，仔细一看，原来是个贴着地面凹陷下去的浴池，通体都是用黑色的大理石打造而成。关键是浴池的尺寸实在是有些惊人，就算他们四个人一起坐进去，彼此之间也根本碰不着。
“瞧瞧!”乔治站在艾提克斯身后，顺着艾提克斯的肩膀往里一看，立刻打趣道，“咱们的小娅娅这下可有自己的游泳池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