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卜杜拉的书 1
至于我的自由问题,您说过我可以拥有的,现在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因为在1864年我就已经从纳什维尔宪兵司令那里拿到了自由文书。曼蒂说她害怕回去,除非您能证明会对我们保持公正、亲和以待。所以我们决定考验一下您的诚意到底有多少。请把我们之前为您效劳所应得的报酬都如数付清——我的工资是每个月25元,曼蒂是每个星期2元。我们两人的工资合计是11680元。加上这些年应该有的利息,减去您为我们购买服装的费用,三次为我请医生看病的费用,还有给曼蒂拔了一颗牙的费用,两相抵扣,剩下的就是我们理应得到的报酬。请用亚当快递把这笔钱转交给俄亥俄州代顿市的V.温特斯先生。
——1865年8月7日
乔丹·安德斯致旧主的信件
感恩节前的那个星期一,乔治和蒙特罗斯前往银行去取回存放在那里的《记日之书》。这本书其实是本账册,里面记录了他们的外曾祖母艾达当年遭受奴役时被欠下的每笔账:她所付出的每次劳作,她所遭遇的每次屈辱,以及她被拖欠的每笔工钱与赔款。艾达早在1902年就去世了,但是整个家族却一直保管着这本账册,每年都会为此一聚,核算出欠账所产生的年利息并逐一记录在册。
每年在里面记录下新内容之后,他们都会一起念叨念叨这本书的来历:1840年艾达是如何降生在佐治亚州的一个种植园里;她是如何在七岁的年纪就被迫下地干活;她是如何日夜辛劳才熬到1864年11月22日北方联邦军高举火把冲进种植园的大门;她是如何与其他成千上万被解放的奴隶投入谢尔曼将军麾下;她是如何由于感染伤寒在1865年2月被托付给位于萨凡纳郊外的一家由旧疗养院改建而成的战地医院;她是如何挨过高烧,逐渐发现这里原来不是为了给人治病,而是一个阴谋——削减解放黑奴人口数量的死亡陷阱;她是如何拖着病体与另一位曾经的黑奴诺亚·普莱德韦尔筹谋逃脱之法;他们二人是如何一路西行,克服重重考验,最终到达堪萨斯,最终在那里定居并喜结连理;以及最终又是如何在1878年,也就是获得自由的第十四年,开始撰写这本书的。
这本书大部分的内容由艾达的女儿露丝来执笔。艾达并非目不识丁,但是却不会写。她所要做的就是完美地进行回忆。一旦专注于某个日期,她就能回忆起那天她做过的每件事,她所遭受的每件事,从醒来之时到入睡之际,所有事情件件不落。
露丝把每天的劳作都一行一行地单独记录在册,而艾达自己则会亲手画上一些相应的符号,来表示她所遭受的凌辱:鞭笞、拳打脚踢,凡此种种。
关于工钱,艾达则遵从了她的旧主人吉尔克里斯特·伯恩斯的明智之举。伯恩斯有个习惯,自家种植园不需要人手之时,他会把自己的奴隶对外租赁,并且明码标价。所以,他的奴隶们都明确知道自己的劳力值多少钱。还是个孩子时,艾达劳作一整天能“挣”二十美分。等到十六岁之后,她每天的身价能涨到一美元,跟男性劳力的价格一样。主人伯恩斯在往自己口袋里捞钱这方面还是十分讲求男女平等的。
至于赔偿,艾达则参考了《圣经》。每挨一鞭子,她就要索赔二十七美元二十六美分。《马太福音》中主耶稣遭受鞭刑就是在第二十七章二十六节。至于“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普通侮辱,她定价二十二美元二十五美分,这个数字则来源于《申命记》(1)。
露丝把所有数据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好,每阶段小计,最后合计出结果。在减掉生活开支之后,计息前的总账是八千八百一十七块二十九分钱——这数目在当时可算是一笔小财了。
但是对于艾达而言,将这些日子清算并记录下来这件事本身的意义更大。将这完整的一本账册握在手里,她意识到自己就像是施展了一种驱魔大法,尽管身为黑奴时的回忆仍然历历在目,然而那份沉重感已经转移到了这本账册上的字里行间。而今,她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解放,双重的解放。她将在一种自己从未感受过的宁静与平和之中,安度自己的余生。
这本账册传给了露丝。在接下来的四分之一个世纪之中,她费尽心力却又徒劳无功地追讨着属于母亲的债务。伯恩斯家族还健在的人认为随着自家种植园的毁灭,他们对于过往黑奴的责任就已经不存在了。所以,对于露丝一封又一封的来信,他们根本就不屑一顾。持同样态度和行为的还有第十一任佐治亚州州长和第六任美国总统。
最终,露丝将账册传给了自己的长女露西。露西后来又转而把它传给了乔治。不过,下一位管理人将是贺拉斯,他在自己五岁的时候任命自己为下一任的账册管理员,除非蒙特罗斯率先从乔治手里把它撬走。至于乔治和蒙特罗斯二人的姊妹奥菲利亚,这个三兄妹中的老二,她早早就把自己从这本册子的继承序列中挪了出去。感恩节那天她也会回来,由她来动笔计算、填写相关的内容。三人之中,属她最老实本分,不过安全保管一事她还是留给了自己的兄弟们。
她知道,他们是绝对不会让这本账册出什么差池的。
中午时分,乔治和蒙特罗斯在银行门口碰了面,他们并没有相约一道,而是各自前来的。自从1946年以后,这已经成了定式。那一年感恩节的头一天,二人一道开车去银行取账本,结果路上却被警察拦住。祸不单行,他们随后被扭送到辖区警局。费尽唇舌也于事无补的情况下,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好一通上下打点,二人才被捞出来,最后勉强赶在银行放假歇业之前赶到。
今天,两人一路上都太太平平,可一进银行大门,他们都察觉出一丝不对劲。银行大厅里人满为患,一条条长队从柜台一直排到门口,这还哪里像是往常中午的样子。以往这个时候,银行经理本·罗森菲尔德肯定早早地就出来接待他们了,而今天前来照面的只有保安怀迪·邓拉普。
“出什么事了,怀迪?”乔治问道。他的目光穿过大堂,发现经理与副经理办公室的百叶窗都拉了下来。
“之前警察来了。”他解释道,声音压得很低,“是有组织犯罪调查小队的人。”
“他们来干吗?”蒙特罗斯问。
怀迪耸了耸肩。“他们就让我待在过道上,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情况。不过,今天银行晚了一小时才开门,而且不知从哪儿传来个谣言,说银行发生了挤兑。罗森菲尔德先生一上午都在跟储户通电话,想把事情平息下来。他托我向你们说声抱歉,他没法亲自为二位效劳了。不过我会为你们服务的。”
银行保险库位于地下室。怀迪打开保险库大门,领着二人进去。他忽然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一个烟头,眉头皱了皱。他在保险库四周的角落里检查了一圈,就像是那个乱丢烟头的家伙还躲在现场一样。
乔治拿出了自己保险箱的钥匙。“现在可以吗,怀特?”
“当然没问题。”怀迪两根指头捏住烟头,掏出了自己的钥匙。
乔治从墙上的柜槽里把保险盒抽出来的时候,蒙特罗斯靠前站近了几步,生怕乔治这时突发中风或者乍一激动再让盒子有什么闪失,随时准备冲上去支援。这时,他发现乔治的脸色变了,因为乔治发现盒子居然轻了许多。
“怎么了?”蒙特罗斯问道。乔治打开了盒盖。盒子里放着一个皮质的文件夹,里面是贝里家族1833年获得解放的文书。此外,还有一部分近年的档案,比如贺拉斯的出生证明之类。然而,本该放在最上面的《记日之书》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简单的手写字条:
女巫之锤
西伯威克大街750号
速来
“狗娘养的。”蒙特罗斯骂道。
字条的签章处画着一个半日的图案,正是远古黎明结社的标志。
他们两人一起上路了,开着乔治的帕卡德。
“别跟我说你没带枪。”乔治发动汽车之时,蒙特罗斯说道。
“就在我车座底下呢。”乔治答道。蒙特罗斯伸手去够,却被乔治一把拦住。“这次我来。”
“你会朝他开枪吗?”
“我会把艾达的书拿回来。”他本想说蒙特罗斯本来已经有一次朝迦勒·布雷思维特开枪的机会了,可惜他并没有把握好。不过,他还是忍住了这丝冲动,没有宣之于口。“要是想帮忙的话,就帮我从杂物箱里把地图拿出来,然后找到那个地方。”蒙特罗斯嘴里抱怨了句什么,不过还是照做了。
乔治对他这个弟弟总是试着耐心以待。对于蒙特罗斯,他总是如此思量,也如此将他介绍于人:就是他的弟弟,不是什么同母异父的弟弟之类的。以乔治的思维方式而言,亲缘关系无非就是个内或外的命题。当然,他们二人并非一父所生这个事实有时会不可避免地造成一些影响,在艾达的账册这件事情上也是如此。
贝里一门是有些福气的。他们的最后一代主人,卢修斯·贝里,在那些号称虔诚无比的基督徒之中,也是一位真正难得的信徒。在1832年的霍乱大爆发中,卢修斯的父母和兄弟姊妹皆不幸染病去世。剩下卢修斯一人,成了家族烟草种植园以及七名黑奴劳工的唯一所有者。卢修斯对于自己家族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至于这场传染病,他认为是上帝通过一种神圣的方式对此予以确认罢了。所以,为了给自己的家族赎罪,卢修斯变卖了留给他的所有遗产,将自己家的奴隶送上马车,陪他们一起安全地抵达西部。在新的地方,他不仅给了他们自由,还给了他们金钱和土地,他将新生赐予了他们。他证明了这样的做法在当时的的确确是可能实现的。
当然,这种“赐福”并不意味着从此就能高枕无忧。获得解放的贝里家族依然经历着种种苦难。最初的七个人之中,有一个死于白人定居者的谋杀,只是因为白人不愿意自己所处地界线的另一边住的是个有色人种。贝里一门以自由之身降生的第一代之中,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南北战争中殒命。接下来就是乔治的父亲,雅各布·贝里。他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可惜在二十四岁就英年早逝。他短暂的一生饱受哮喘之苦,即便事业有成也没能阻挡住病痛的折磨。那年乔治才三岁,奥菲利亚还在襁褓之中。当时一辆马车驶过,漫天卷起的烟尘引发了雅各布·贝里肺脏的致命痉挛,当然,这也是他的病最后一次发作了。
丈夫去世后,露西·贝里改嫁给了尤利西斯·特纳。他的家族历史与贝里一族截然不同。正如乔治的继父不厌其烦地絮叨的一样,特纳一族一穷二白,什么都不曾得到过。不曾得到自由,甚至没名没姓。尤利西斯的祖父出生在北卡罗来纳州的司温斯古德种植园里,所以就取名为西蒙·司温斯古德。1857年,他只身逃进了迪斯莫尔大沼泽,以一名逃亡黑奴的身份在那里生活了六年。后来他加入了北方联邦军。正是在沼泽中生活的这段时间,他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纳特·特纳。这个名字其实是当时在一众逃亡黑奴之间响当当的绰号。只有立下英武超凡的功绩,比如干掉前来缉拿黑奴的白人以及袭击白人定居地,才能得到这个称号。
如尤利西斯所言,特纳一族的故事就是如此。许久过后,乔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关于曾祖父的历险记算是他最早接触到的所谓低俗小说。不能称之为奇幻小说,只能说原本确实有那么些真人真事,当然绝不是有如福音书之中的圣贤真理一般,在这些真人真事的启发之下,才诞生了这些奇闻轶事。不过,蒙特罗斯对这些事情深信不疑。所以,他长大后一直觉得应该是个姓特纳的而不是姓贝里的来守护艾达的账本这件事,就不足为奇了。
乔治深知,继父有着和蒙特罗斯一样的想法。对于贝里一族轻而易举地就能担此重任,继父毫不隐晦地表现出他的鄙夷。而且他一直认为乔治太过柔弱,这种想法他也从没有藏着掖着。但是,作为特纳家的一份子,他绝对尊重这些传统。于是,就发生了1921年5月最后那天夜里的事。正是那个夜里,塔尔萨的白人向塔尔萨的黑人宣战了。动乱爆发之时,尤利西斯不顾乔治母亲的反对,答应让乔治自己孤身前往位于阿切尔大街上自己的店里,把放在保险柜中的艾达之书给抢救回来。当时情况危急,第一波白人纵火者已经开始越过铁路线了。那个恐怖的夜晚还发生了许许多多的事情,事后乔治从没有对外宣扬过自己当天晚上的所作所为,也从来没打算以此在蒙特罗斯面前邀功。但是他心里清楚,那一夜,他已经证明了自己。而且,他明白蒙特罗斯对此也是心知肚明。
“伯威克大街。”蒙特罗斯的声音此时响起,举起地图朝乔治亮了亮,“往上走,在湖景街区那里。”
“好的。”乔治应道,“坐稳咯!”随即加速向北驶去。他们现在所行驶的这条路一直通往芝加哥的白人区,有色人种是不能在这条路上开车的。不过,此时帕卡德身上仍然还有在阿达姆时被施展的魔法,所以一路行驶,无论是交警还是巡警要么对其双眼避开,要么对其视而不见。乔治心里想着,要是不知道他们这趟是在用迦勒·布雷思维特的魔法给迦勒·布雷思维特办事,那该多惬意啊。
女巫之锤外面挂着一个图标,上面画着一个戴着高礼帽的清教徒在对一名女子施以火刑。不过要是不特别留心的话,还真容易从这座建筑前一驶而过。这栋小楼并没有前窗,墙面上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一排玻璃砖。大铁门刷成了跟外墙砖一样的颜色。这种地方一看就是个适合在禁酒令期间偷偷营业的地下酒吧,或许这里本来就是。
乔治下了车,把手枪握在身侧。蒙特罗斯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抄出一根撬轮胎用的铁棍防身。
门把手的上方贴着一张手写的字条:私人使用,暂停营业。不过,门并没有上锁。乔治推门而入,进到一处屋顶低矮、空间狭长的酒吧间,蒙特罗斯紧随其后。
迦勒·布雷思维特正坐在屋子中间的一张桌旁,身边还坐着一个正在点烟的白人。这个抽烟的男子是个身材壮硕的彪形大汉,留着平头,原本棕褐色的头发已经开始泛起了灰白。他的鼻子看起来就像是曾经被打断过多次,面颊上都是爆裂的毛细血管,一看就是酗酒多年。然而他那双蓝色的眸子透过烟雾紧盯着乔治和蒙特罗斯二人,眼光之中充满了警觉与睿智。
还有两个白人倚靠着吧台站着。身上的外套先前已经脱下,露出了挂在肩上的枪套,背心上还别着星状的警徽。二人中间还夹着个低头耷脑的黑人,双手被铐在身前。乔治差点儿没认出来眼前这个人居然是他的侄子,因为今天他本应该在爱荷华州为《指南》探访一条旅游路线的。
艾提克斯抬起眼来,满脸的尴尬与狼狈。
“你好,乔治伯父。”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