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波吕忒的宇宙大乱入之旅 3
那你就醒了呗,她自问自答道。这肯定是个梦嘛,多明显。
温暖的海风轻轻吹拂着她的面庞,像是在以实际行动表达着自己的不同意见。
然而却被她直接无视了。
楼梯拴接固定在山壁上,四周围满了金属条。楼梯底部有一扇门,并没有上锁,但是门栓看上去可真有些复杂,差不多得双手并用才能打开。正在琢磨着这样的门栓是为了防备什么样的不速之客,她忽然回忆起了出现在第五期《欧列图娅·布卢》里面的深海鱿鱼人。真要是鱿鱼人的话,希波吕忒心想,她就没什么顾虑了。开上一枪,那些家伙保准服服帖帖的。
她拉开门的同时,头顶山壁上不知哪里挂着的电铃响了起来。她赶紧闪身进来,一把把门带上,然后侧耳倾听。现在只有海浪的声音传入耳畔了。
尽管重力减轻了,但随着她一步步往上爬去,脚下的楼梯还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令人心头一阵不安。她加快脚步一路朝上跑去,终于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不停地喘着粗气。这下,她清楚地看清了那穹顶建筑的全貌:它是个天文台。她猜测另一栋建筑应该是供星际旅行的天体物理学者们造访时休息用的宿舍。两栋建筑此时看起来都没有什么人迹。
要从山顶的楼梯里面出来,还需要穿过一个十英尺宽的铁笼,铁笼两侧各有一道门。这场景让她想起了《欧列图娅·布卢》第四期的故事。那一次,盘踞在海王星的海盗们为了对付欧列图娅,布下了一个气闸陷阱。然而希波吕忒明白,此时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于是,她心中快速地做了个祷告,就推门进了笼子。
最里面那道门打不开。正当她弯下身子靠到近前仔细查看着门闩之时,一阵噼噼啪啪的声音忽然响起,随即她感觉到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抚摸自己的头发。她抬眼望去,只见点点蓝色的火花正在缠在笼子顶部的线圈之间不停地跳动着。
这可不妙,希波吕忒心头咯噔一声,随即她觉得脑袋里尽是漫天的星斗,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到希波吕忒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小床上,这里是一间亮着灯的小屋。醒来后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已经回到威斯康星州了,这里是那个保安的门房。但是再仔细看看,天花板和四周的墙壁都是金属材质的,不是木头搭建的。一个身影正坐在旁边盯着她。那是个黑人女性,满头铁灰色的头发,一张老脸皱纹堆累。这位老妇人的双膝上摆着一本书,正是那本《调查报告》,摊开的正是最后写满数字的那一页。而她的手上正握着希波吕忒的点三八手枪。
盯着自己的枪,希波吕忒坐起身来。她感到一阵眩晕,但是并没觉得身上哪里疼痛,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因为跌倒而必然应该造成的碰撞或者擦蹭伤。她一扭身,把双腿挪到小床的边上。
这时,老妇人开口说话了:“要是不经我的同意你就敢站起来,我保证你身后那面墙上将会溅满你的脑浆。”说出这番话时,她语气平静,毫无威胁之意,但是此情此景还是最直白地诠释了整个宇宙的——或者说就是这个小角落里的——基本法则。
“好吧。”希波吕忒乖乖照做,双手抱在了胸前。
“你是谁?”
“我叫希波吕忒·贝里。”
“你替他工作?”
“谁?”希波吕忒疑惑道。
“温斯洛普!海勒姆·温斯洛普。”
“不是啊。我——”
“别在这儿跟我扯谎!”老妇人抄起跟前的书,像展示证据一样亮给她看,“这是他的笔迹。”
“我可不知道那是谁的笔迹。我是在温斯洛普公馆里发现的这本书,但是——”
“这么说你确实去过他的地方。还说不是给他工作的!”
“不,”希波吕忒辩解道,“那地方确实是叫温斯洛普公馆,可是海勒姆·温斯洛普早就死了。现在是我朋友利蒂希娅·丹德里奇住在里面。那是她的房子。”
“你跟一个叫利蒂希娅·丹德里奇的白人是朋友?”
“她不是白人。”
“一个有色人种的女人拥有了温斯洛普公馆?然后把你派到这儿来了?”
“没人把我派到这儿来。我是自己出来参观天文台的。”
“为什么?你怎么会那么做?”她把书放回腿上,把枪举了起来,“我告诉过你别给我扯谎!”
“等一下,”希波吕忒说道,“请等一下。这事说来话长。很多年前,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父亲带回家一个望远镜……”
“哦,”听完希波吕忒的故事,这位老妇人才开了口,“我觉得没人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来。不过,你还是搞错了一件事:是温斯洛普先生把你送过来的。”
“不,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他已经……”
“死了。没错,这我已经知道了。但我说的是他的灵魂。”看着老妇人突然眯起眼睛盯着自己,希波吕忒马上意识到自己肯定是露出了极度质疑的表情。“噢,怎么了?你都聪明到不信鬼神的地步了?穿越宇宙,其实这事一点儿都不荒谬。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你又晚了一步,这个星球啊,温斯洛普先生早就给它起好名字了。”
盯着那本书,希波吕忒突然感到一阵极为荒谬的失落感。“T.海勒姆,”她猜测道,“特拉·海勒姆:海勒姆的世界。”
老妇人点点头,然后说道:“现在你可以起来了。我叫艾达。”
“饿了吗?”艾达问道。
“不饿,谢谢。”
“我倒是饿了。”艾达说道。
她们从小屋里走出来,外面是一个大屋,摆放着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一面墙边立着一个柜台和水槽。从窗户向外看去,对面就是位于海角尽头的那个穹顶建筑,下面就是海滩。整间屋子以及屋里大部分东西几乎都是用同一种浅灰色的金属制成的。在一把椅子上坐定之后,希波吕忒开始仔细观察起背后的墙壁,从接缝可以看出这一块块金属板就像是拼图一样拼接在一起的。
“这栋房子是由一套设备而来的。”艾达解释道,“叫便携式探险者小屋,反正就是这类东西。它配有一本操作手册,不过我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能做东西的盒子。”
说着,她朝水槽一旁摆在柜台上的一样电器走了过去。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个微型烤箱。正面是个可以转下来的箱门,旁边有个控制面板,上面是个八位数的视窗,还有一盏灯在亮着绿光,此外就是一个按钮了。艾达按下了按钮。箱门上一把大锁扣了起来,绿灯变成了红灯。紧接着传来一阵低鸣声。大约也就过了半分钟,那声音停止了,红灯又变成黄灯,箱门上的锁也打开了。艾达拉开箱门,从里面托出一个灰色的金属托盘,顶上密封着锡箔纸。她把盘子端上餐桌,将顶上的锡箔纸剥开,一股蒸汽散发而出。希波吕忒往前凑了凑身子。盘子里盛着某种海绵蛋糕,甜香扑鼻。“是天使蛋糕吗?”她猜道。
“吗哪(1)。”艾达一边说着,一边坐下身来,“反正操作手册上这么叫它。这东西估计能满足一切日常生活需要。反正我就是靠它活下来的。”她伸手从蛋糕上揪下一大块来,一下塞进了嘴里。
希波吕忒拾起了那张之前封在盘子上的锡箔纸。上面印着一组八位数的数据:00000001。
“每个数字所对应的东西都不一样。”艾达说道,“都是吃的东西。不过操作手册上除了第一个,其他的数字都没说明对应的是什么东西。所以在拿到之前,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拿到的是什么。这盒子上还有个自动调节器,每四个小时才能运行一次。”——她指了指那个黄灯——“所以说万一你做了个什么恶心的东西出来,要么就捏着鼻子强咽下去,要么就干等着吧。玛丽以前总喜欢熬夜,吃夜宵全靠运气。我一直盼着她能猜中热巧克力的数字。”
希波吕忒朝那个“厨师”瞧了一眼:“知道它是怎么工作的吗?”
“杂物间里有个巨大的圆罐子,上面有好几根管子跟那盒子连在一起。”艾达说道,“操作手册里把它称之为‘基本物质容器’。必须强调一点,永远也别想打开那家伙。至于那个什么基础物质,我猜可能就像是上帝创造亚当所用的尘土吧,在他吹出那口生气之前。”她又撕下一块吗哪填进嘴里,“这尘土可真好吃。”
“玛丽是谁?”希波吕忒问道。
“我们以前一起在温斯洛普公馆里工作。”艾达说道,“我们有六个人:詹姆斯·斯托姆,他是温斯洛普先生的司机;戈登·李,他是厨师;斯莱德先生是勤杂工;再就是我、玛丽、珀尔,我们三个是女仆。
“珀尔后来跟温斯洛普先生的儿子私奔了。温斯洛普先生知道他们早就搅和到一起了,也不以为意。可一想到二人要以夫妻之实在一起过日子,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他把我们几个都召集起来,要我们供出他们二人往哪里逃了。他当时保证说绝不会伤害珀尔,可我们都知道那是鬼话,因此没人愿意开口。所以,温斯洛普先生就找来几个他分社里的手下,把我们都捆上车,从城里带了出来。
“我本以为他们肯定会把我们带到森林里严刑拷打。我弟弟罗伊就是这么死在肯塔基的。可温斯洛普先生脑袋里却是想着别的花样。他把我们带到山顶上那个地堡还是驿站之类的东西里面,反正就是那么个东西,你怎么称呼都行。然后他就打开一道通往这个世界的传送门,把我们都撵了过来,就安置在这个石崖上。随后,他就让我们都到那里去。”说着,她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天文台,“他让我们从望远镜里看无尽虚空边际上的那一点模糊的光亮。‘那是银河。’他当时说道,‘地球就在那里,还有你们认识、关爱的每个人、每件事、每样东西。那里非常非常遥远。你们要是想从这里走回去,就算等到所有的星辰尽皆化作尘埃,你们可能才刚刚起步。就算等到上帝都要寿终正寝之时,你们都还在路上呢。’
“他这一番话可真把我们给吓坏了。特别是斯莱德先生,当时我能看出来,他急着想一证清白,他真的对珀尔和温斯洛普先生儿子的事一无所知。当温斯洛普先生吓唬我们的时候,为了防止我们几个捣乱,他给我们施了什么咒语。斯莱德先生倒是想说话,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们几个谁都说不出话来。他要是不愿意我们开口,我们就只能干着急。‘我知道你们现在是打算合作了,’温斯洛普先生说道,‘不过我觉得你们之中肯定还有谁在想着误导我。而且,你们已经浪费了我太多时间,所以我打算让你们先在这里遭几天罪再说。’
“这倒是让我颇为不解。对于一个惜时的人来说,他的这种做法是不是也太复杂了。原本他只要严刑拷打我们就行啊。不过我猜这是虚荣心作祟的缘故,要是拥有这么颗星球还不能到处显摆显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他就把我们都留在了这里,让我们自作自受。不过与此同时,芝加哥那边肯定是出事了。因为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回来找我们问话。也再没有人来过这里。”
“那是什么时候呢?”希波吕忒问道。
“1935年,”艾达说道,“7月18号。温斯洛普先生就是那天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吗?”
希波吕忒摇摇头:“我知道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并不清楚确切的时间,也不知道他具体是怎么死的。”
“他怎么死的我倒是能猜出一二。如果事情跟我所猜想的差不多的话。肯定是布雷思维特先生下的黑手。”说这番话时,艾达仔细地盯着希波吕忒,不过希波吕忒此前从没听说过布雷思维特这么个名字。“塞缪尔·布雷思维特,”片刻后,艾达继续说道,“他跟温斯洛普先生是合作伙伴,至于是什么生意我倒是不怎么清楚。不过后来他们之间肯定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年夏天他们就已经闹掰了。我猜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搅得他心烦意乱,所以珀尔跟他儿子才钻了个空子跑掉了。我记得就在他们逃跑前的一个星期,我无意中听到温斯洛普先生在电话里说要把布雷思维特先生流放。他用的就是‘流放’这个词……后来想起这件事,我才觉得他可能就是打算把布雷思维特先生骗到这个地方。”说到此处,她脸上露出了几分冷酷的笑意。“白人啊,就是流放,也得有仆人伺候呢。不过呢,看来是温斯洛普先生道高一尺,布雷思维特先生魔高一丈。而且我猜珀尔也没让他得逞。”她低下头看着桌面,脸上的笑容逐渐敛去,只有那抹冷峻依然留在脸上。“我希望一切都是值得的。我真的希望如此。”随即,她把这想法抛诸脑后,又重新抬起眼帘,“现在是哪一年?1954年?”
“是的。”希波吕忒应道。
“11月?”
“12月。21号。”
“12月21号!”艾达叫道,“我得重新改改我记的日期了。来这儿之后,我们一直特别小心仔细地数着日子,”她解释道,“但是在这个世界里日子过得跟地球上不是一样快。在这里,从这个正午时分到下个正午时分差不多要二十五个小时。我数学很棒的,不过就是分数方面老是出错。”她摇头叹了口气,随即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回,是开心的笑容——因为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12月21号,快圣诞节啦。玛丽肯定会喜欢的。”希波吕忒并没有做声,但是艾达却从她的眼神之中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没关系,你问吧。”
于是,希波吕忒终于把憋了半天的话问出了口:“玛丽呢,她怎么了?还有其他人呢?”
在海角与石崖的交接处横跨着一道结实坚固的双层栅栏,足有十二英尺高。这道栅栏,希波吕忒猜想着,与其说是个陷阱,还真不如说就是个直接能要人命的玩意儿。大门内的控制盒上亮着红灯,就像是独眼巨人的眼睛一般,朝着任何妄图擅闯的入侵者宣判着灾厄即将临头。
在栅栏与小屋之间的空地上,立着四个十字架,都是用树枝做的,上面还有某种像是棕榈叶或者锯齿草条之类的纤维状枝条。前三个十字架就径直插进地上那层薄薄的沙土地里;第四个十字架则立在一处石冢之上。石冢很大,放个人进去是没有问题的。
“那就是玛丽。”艾达冲着石冢说道,“戈登被我们海葬了。还有詹姆斯的遗骸,我们谁都不敢去处理。”
“詹姆斯是第一个死的。温斯洛普先生曾警告我们海滩上十分危险,可是詹姆斯却觉得那就是为了吓唬我们的。他说肯定有办法从这边开一个回去的传送门。我们来这儿的第二天,詹姆斯就到下面的海滩上去找了,结果他就被斯库拉(2)给盯上了。”
“斯库拉?”希波吕忒问道。
“下一个是戈登。”艾达并没有理会她的疑问,继续说道,“那是在第三十四天。我们逐渐从詹姆斯遇难的震惊之中恢复过来。戈登又变得坐立不安,蠢蠢欲动起来。他想到处看看。”她指了指不远处石崖上那片闪着白光的林地。“他每天早晨都会出去一趟,少则一个钟头,多则三个钟头。起先,他还会带回来一些纪念品,像什么石子啦,木片啦,还有一次带回来一些奇怪的花。后来斯莱德先生叫停了这一行为——他说万一捡个什么要命的东西回来怎么办——但是他没法说服戈登老老实实地待着不乱跑。
“然后有一天,戈登一直没有回来。都快到傍晚了,我决定和大家一起去找找他。斯莱德先生表示了拒绝。玛丽也不想去,可她又害怕自己单独跟斯莱德先生留在一起,所以她就跟我一起去了。我沿着戈登的脚印一直找了好几英里,最后来到石崖上一处延伸到海水中的地方。
“我们发现他仰面朝上,就躺在那个……巢穴的旁边,我猜应该是巢穴。他肯定已经死了,不过那个把他置于死地的东西可能还活着。那东西整个缠在他的头上,看起来就像个胎膜。
“我们不想就这样把他留在这里,可是就算我们有本事把他带回去,我们也清楚斯莱德先生绝对不会让我们带着他的尸身从栅栏那边过来的。所以,玛丽和我祷告一番之后,我抱着他的腰,玛丽抓着他的脚踝,我们合力把他扔进了大海。
“我们回来后,将戈登的死讯告诉了斯莱德先生。他终于开始歇斯底里起来。大吼大叫着自己凭什么要被困在这里,他已经受够了。‘从现在起,’他冲我们吼道,‘我们就待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着温斯洛普先生。等他回来,你们就给我告诉他,他儿子和那个臭婊子到底去哪儿了。他要是需要我帮他撬开你们的嘴,我绝对不会手软的。’
“当然,他可吓不了我。那个小矬子——单打独斗的话,就是玛丽也能揍他一顿。不过我知道我们还是得小心为上。那时我们都开始怀疑温斯洛普先生不会回来了。万一斯莱德彻底绝望了,他一定会趁我们睡着时杀了我们的。所以,我和玛丽时时刻刻都留意着彼此的背后,以防被下黑手。就这样,我们过了第八十七天。
“第八十八天时,来了一场暴风雨。此前我们也已经经历过几次疾风骤雨,然而都没法跟那次相提并论:乌云翻腾,暴雨如注,惊雷滚滚。尽管操作手册上明说虽然这房子是金属材质却具备避雷防电功能,但是我们都紧张得要命。
“那天晚饭时,玛丽决定再赌赌运气。他让斯莱德先生来选一个数字。我猜她是希望如果能做出什么好吃的东西来,斯莱德先生说不定会认为这是上帝在大发慈悲,这样或许能缓解一下他的不安。
“可是,结果一点儿都不好。”回忆到此处,艾达禁不住战栗起来,“玛丽先前倒是弄出过几道令人作呕的菜,可是这次端出的菜居然还会动,这还是头一回。”她把一只手紧紧地攥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就像是攥了个李子大小的东西。“那是些蛆一样的虫子,又肥又白,浑身都是毛。我的胃口瞬间就被毁灭殆尽,玛丽也是——之前无论做出什么东西,她差不多都会尝上一两口,可这次她连看都不愿多看上一眼。
“然而,斯莱德先生却……他开始狂笑起来。一个人若是最后终于明白原来地狱不是天方夜谭之时,一定会笑出来。他当时就是那种笑法。我弟弟在死去那夜也是这么笑的。他从盘中抓起一只虫子,一口咬了下去,然后一边笑,一边大口嚼着……
“然后他忽然一下站了起来,连椅子都撞翻在地,接着抄起那个盘子就扔了过来。我想他肯定是想朝着我们扔的,但说更恨我还是更恨玛丽一些,他一时间无法决断,所以他就把盘子扔向我们中间,那堆恶心的东西甩得满地都是。这下我可火了——我可知道该谁这么倒霉地去清理干净卫生——所以我也跳了起来,准备好好收拾他一顿。可他并没有冲我来。他冲向了窗户那边,后背冲着我们站在窗前。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斯莱德先生又开始大笑起来。‘感谢上帝,’他嘴里念叨着,‘我的上帝啊,感谢你,海滩上有道光!’玛丽和我都跑过去看,可这么大的暴风雨,能见度连两英尺都不到。‘等等!’斯莱德先生喊道。此时又是一道闪电,可除此之外依然什么都没有。可是斯莱德先生已经丧失了理智。‘我要回家。’他说道,‘你们可以留在这儿等死,我现在要回家了。’
“说完他就一头冲进暴风雨中。我们并没有去阻止他。基督徒不应该这样,但是那一刻我满脑子的念头就是谢天谢地,终于解脱了。又一道闪电亮起,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身影,他正顺着楼梯朝海滩冲去。然后,他的身影就不见了。
“玛丽帮我一起把屋子打扫干净后就去睡了。我一整夜都没合眼,就等着看斯莱德先生还能不能回来。但一直到早晨,都没有他的音讯。
“这下就剩下我们两人了,共同在忍受着煎熬。”边说着,艾达朝前探了探身子,伸出一只手抚在石冢之上。“我们两个相处得很融洽。一直以来我们都是如此。其实只要小心一点儿别把自己置于死地,待在这儿也挺不错的。我以前经常拿玛丽开玩笑——她老家在萨凡纳,她一直想有套傍海而居的房子。‘这下可随了你的心意了吧。’我总会这么说。她就肯定会大发脾气:‘这不还跟在家里时一样!海滩就近在眼前,可却不让我游泳。’”艾达笑了起来,又轻轻地在石冢上拍了拍。“可是她有胸疼的毛病。一天到晚面对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食物,这对她的心脏可没什么好处。她总是紧张兮兮的,害怕耶稣找不到她在这里。
“但是,他最终还是找到了。那是我们来这儿的第四千九百三十二天。那天早晨,玛丽并没有醒过来。”艾达看着希波吕忒,“1949年,是6月26号吧,当然我猜日期肯定是错的。”
“五年以前,”希波吕忒说道,“从那时候起,你就这么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
“我比她强。”艾达说道,“我不怕孤单。而且我仍然可以随时跟玛丽聊天,也可以跟耶稣还有我弟弟聊天,只要我愿意。而且,温斯洛普先生的天文台也归我了。”她咧嘴一笑。“我肯定他绝对没想到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天文台里也有操作手册,还有一本记录观测结果的书。这几年,我可是把这两样东西好好地用了个够。”
她又看了希波吕忒一眼,眼神之中既有考量,又有些阴谋的味道在里面。
“那么,”她说道,“想不想看看我的望远镜?”
空中的星系已经开始下沉了,最底下的旋臂已经如同船桨一般伸到洋面以下。
“溺水的章鱼,”艾达说道,他们此时正朝着海角的尽头走去,“温斯洛普先生在笔记里这么称呼它。说它呈现‘蓝移’现象,意思就是在向我们这边靠近。不过我并没跟玛丽说过这些。我知道她听了也只会发愁。”
“那这里的星系呢?”希波吕忒问道,“是只有一颗恒星,还是有好几颗?这颗星球有月亮吗?除了这颗以外,还有多少颗行星呢?”
“这里有一个太阳。”艾达告诉她,“比地球的太阳更亮一些。也只有一个月亮,不过更小一些,离得也更远。至于说其他行星,温斯洛普先生知道四个,现在是六个。”
“你又发现了两颗行星?”
“温斯洛普一直在找第五颗。”艾达说道,“依靠他留下的笔记,我把它给找到了。我把它命名为艾达,就是要恶心恶心他。至于第六颗——名字叫珀尔——这颗可是完全靠我自己发现的。看,现在她升起来了。”她转身指着石崖上空,又说道,“她自己也有一颗很小的卫星,用望远镜就能看到。今晚应该就能看到它。”
二人来到穹顶建筑跟前。艾达刚把手落在门上,忽然转过身朝下面的海滩望去,嘴里开始咒骂起来。
“怎么了?”希波吕忒问道,不过就在开口的同时,她也看明白了状况:下面沙滩上那道发光的传送门旁边,又闪现出一点亮光。两个身着威斯康星州冬装的白人男子出现在海滩上,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那人提着灯,正朝她们这边看来。只见那煤油灯的火焰在他眼里隐隐闪亮,希波吕忒有些担心除了眼前模模糊糊的海角轮廓之外,他是不是还能看到些别的什么呢。那人的同伴双手握着把来福枪,正在盯着夜空之中“温斯洛普的章鱼”看个不停,像是打算一枪把它打下来一样。
希波吕忒对上艾达充满责备的目光。“他们不是跟我一起的。”她辩解道。
“待着别动,把声音放低。”艾达要求道。
“他们要是从楼梯上来的话怎么办?”希波吕忒耳语道,“你需不需要——”
“他们到不了楼梯,斯库拉朝他们那儿去了。”
希波吕忒此时才意识到斯库拉到底是什么:正是先前在海滩上看到的那块圆形巨石。刚刚就在她和艾达游览之时,那块圆形巨石已经在沿着海滩移动,此时停歇的位置离传送门仅仅不到二十英尺。等它慢慢靠近,希波吕忒才觉得它看上去与其说是一块巨石,不如说更像一颗巨大的加农炮弹。
握着来福枪的男人也注意到了这块大石头。他走上前去,把枪交到一只手上,另一只手握起了拳头,打算在这个跟他差不多高的黑色大石球上敲两下。还差一臂的距离就要触到它时,这个大球突然间打开了,就像剥橘子一样,黑色的外壳裂开,里面露出了一团正在不停蠕动的白乎乎的浆状物体。数十条触手从里面猛然射出,瞬间把那人的四肢、躯干、脖颈、头颅全都裹了起来,然后使劲一拉,将他整个生吞进了体内。可怜那人至死都没来得及喊出一声来。等到那人的同伴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转头来看时,那大球已经重新合了起来。
提着煤油灯的那人一边把灯高高地举起,一边高声呼喊着同伴的名字。想到同伴会不会自己偷偷回威斯康星州去了,他又走向传送门,朝着里面的控制室看了又看。希波吕忒差点儿要冲他大喊一声发出警告,可是艾达却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嘴里嘘了一声:“别动。”然后,就见那人举着煤油灯又朝那大球走去。
这一次,斯库拉慢了半拍,给那人留下片刻时间转身逃跑。一条条弹射而出的触手粗壮有力,贴在沙滩上迅速向前蠕动,一下就缠住了他的脚踝,向后一拽,把他摔了个嘴啃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