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公园里的杰科 6
人群之中，洛杉矶阴阳怪气地说了句：“那就是无人生还喽。”
布雷思维特优雅地应下了他的刁难。“有些人可能确实这么认为，”他承认道，“但是要再次重申，我要澄清各位关于此事的误解。我不想让这样的无知传到更多人耳朵里。
“如我先前所说，你们之前听说了家父因何而死的传言。但你们所听说的是错的。那个仪式其实并没有失败。
“按理说，它应该是会失败的。家父自己认为成功的概率不会高于五成。我自己的估算结果更悲观一些。我估计失败的可能性会接近百分之八十，很可能结果将是一场灾难。
“百分之八十，”迦勒·布雷思维特说道，“就是五分之四的概率。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着碰碰运气。但是最后我觉得这个概率还是不够好。我需要的是百分之百确定。而且我想让他们都死。”
在场的听众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开始慢慢涌现出一丝激动。露比发现兰卡斯特皱起了眉头，显然这个特别的爆料之前并没有在他的意料之中。
“诸位没有听错，”布雷思维特继续说道，“是我蓄意破坏了这次仪式，是我把他们都干掉了，是我把整个该死的阿达姆分社给一锅端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实在是受够了他们的满嘴狗屁、胡说八道了。
“诸位明白，我钦佩我父亲。我尊重他，但也有一个度。他拥有一流的智慧。他对神技的把握绝对是大师级的。但是他也有缺陷。提图斯·布雷思维特也有同样的缺陷。事实上，诸位中的大多数都被这样的缺陷所折磨。他拥有科学家的头脑，那是属于现代的头脑，但他的内心却是守旧的。那是炼金术士的心脏，是巫师的心脏。”
人群中传来了更大的骚动声。露比知道原因所在，这么久的教会生活已经让她很明白，这是对上帝的亵渎。兰卡斯特此时已经站起了身，看来像是打算在现场发生暴动之前叫停布雷思维特的发言。但他不知道的是，布雷思维特这才刚刚热完身呢。
“远古黎明亚当后裔结社，”他语带嘲讽地说道，“你们觉得这像是个科学组织的名字?告诉你们我听到这名字是什么感觉，它就是个笑话。
“炼金术士!”他突然高声喊道，“炼金术士，你们就只会沉浸在那一小撮专门为你们捧场的人的喝彩声中。彼此之间相互妒忌，从不肯彼此分享什么成果。不搞阴谋诡计的时候，你们就会荒废自己的生命去做些无用功。诸如重新发明车轮，重新发现那些你们所谓的只有内行才搞得明白，但其实现在都应该是常识的知识。如果你们真的研究出了什么新问题，你们只会藏着掖着。统统都锁起来，就锁在这里，”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或者写进一本书里，再把它藏起来。可等到机遇突然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时候呢?等到仪式出了问题，等到书丢了，等到记住那些东西的脑袋坏掉了……然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下一代人又要重新开始。
“我本可以就这么等着，等到该我接班的时候。本可以等到我父亲把庄园炸飞，就像提图斯·布雷思维特一个半世纪之前做的那样。或者等到他的某个同僚冷不丁在背后给他一刀，或者一直诅咒他赶紧去死，或者干脆直接就把他关进某个维度空间。但是我很珍惜自己的时间，况且我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去做那个结局必然是重蹈覆辙的实验。结社一直信誓旦旦地声称要改变整个世界，可事实上它甚至连自己都改变不了。我讨厌待在这样一个组织里。我受够那些胡说八道了。
“所以，我决定在我父亲背后推上一把，帮他快点儿到自己旅程的终点，这样我才可以另辟蹊径。这会是一条现代的道路，一条绝没有胡说八道的道路。
“今晚我在这里跟诸位说这些话的原因就是我相信——我希望——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或许也准备走出一条全新的道路，或许也准备联合起来，开始有个科学家的样子。别再当炼金术士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大厅里一片安静，那是一种对他的尊敬，或者至少说大家都在注视着他。
里士满此时说话了：“那你打算怎么做，布雷思维特先生?建立一个联盟?”
“联盟，”布雷思维特笑着同意道，“或者是一个联邦组织，如果你们愿意的话。”
“你说的这些以前早就试过了。”拉斯维加斯说道。
“在小范围内，确实如此。”布雷思维特应道，“之前确实有过两到三个分社商讨合并，后续也有进一步扩展的计划。但是往往迈了第一步后就再也没了下文。这并不奇怪，因为总有人贪婪成性，或者觉得其他人肯定会背叛自己。所以最后往往都会以眼泪收场。”
“那么这次又会有什么不同呢?”这次巴尔的摩问道，“你觉得你能一下就把我们都合并到一起?你觉得这样会简单一些?”
“不会更简单，当然不会。”迦勒·布雷思维特答道，“但是却绝对值得一试……就一个结社组织，涵盖整个国家，其规模和势力可以大到让每一个名副其实的自然哲学家都渴望成为它的一员。你们各自的分会仍然可以主导自己的事务，但是你们需要在统一的章程下进行活动。由一个董事会一样的机构进行管理，解决内部争端。在这样一个统一的组织下，不会再有什么私藏行为，也不会再做无用功——我们不是自称为科学家嘛，那我们就要共享信息。我们要共享资源，当然也要共担风险。如果你有个相当紧急的研究项目要做，”——说到此处，他看向了人群之中那几个年老体弱的宾客——“你们可以向组织申请援助。我们会共同决定如何对我们的新发现加以利用。等到我们的能力能达到的那天，我们将共同决定如何来改变整个世界。”
“那么由谁来领导这个梦幻般的组织呢?”洛杉矶问道，“要是你打算成立一个董事会，那肯定需要一个董事长，对吧?”
“或者是女董事长。”达拉斯插说道。
“关于这一点，我有个想法，”布雷思维特说道，“我——”
“我知道你肯定会有想法的，”洛杉矶打断了他的话，“你知道，布雷思维特，关于你父亲的事，流传的故事可不止一个。我听说就在他死前，他找到了一个还健在的提图斯·布雷思维特的后裔。而且还是直系血脉。”露比看到好几位宾客都点了点头，但对于大部分人而言，这却确确实实是个新闻。“现在我想到，”洛杉矶继续说道，“你肯定知道我们是绝对不会让你这么个小屁孩来做我们的领袖的。但是很有可能你会跟兰卡斯特串通一气，打算让你这个失散已久的堂兄弟来说了算。”布雷思维特没什么反应，兰卡斯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比他自己预想的还要大。“不好意思，我刚才是说了什么搞笑的事吗?”
“我没觉得你搞笑。”布雷思维特说道，“不过你说得对。我们确实需要一位领袖。我无意装作对那个人选毫无想法，否则的话对你们来说是种侮辱。如果真的有那么个还健在的提图斯·布雷思维特的后人，而且我把他摆到台前作为候选人，那我还真说不定会说服你们其中一些人接受我的提议。对此我还真是挺动心的。但问题在于这基本上都是些主观臆断的东西。一个人所尊崇的传统，对于另一个人而言可能就是迷信。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
“幸运的是，作为自然哲学家，我们还有更加客观的标准可以依赖：那就是价值。我们从大自然中汲取知识。大自然拥有自己的法则。所谓法则，就是不能扭曲，不能破坏，不能讨价还价，我们只能去认识、理解，然后通过我们的认识而获取力量。这种力量是可以被证明的，是客观存在的。”
“所以，我的建议是这样的。”迦勒·布雷思维特说道，“芝加哥曾经举办过两次世界博览会——两次展现科学进步的盛会。我提议我们也举行一次属于我们自己的博览会。我提议我们几个月后，在施洗约翰节时，再在这里相会。届时，请每家分社都带来一件展品，这件展品应该代表各位最棒的研究成果，应该是关于神技最真实、最先进的展现。是骡子是马我们都拉出来溜溜，让大家都看看我们能做到什么地步。让大家看看到底谁才是我们当中最出色的，看看到底是谁才最有资格做我们的领袖。”
新奥尔良闻言笑了起来：“这是要让我们像摩西跟法老麾下的博士那样去斗法吗，布雷思维特先生?用一条蛇就困住其他所有人?这就是你的打算?”(3)
“我希望我们彼此之间少一些对立。”布雷思维特说道，“不过诚如你所言，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要是你觉得你那条蛇最大不就可以吗?”
“那可就要来一场带劲的血流成河了。”这是科达伦说的，话音一出，所有人都齐齐惊愕地看向他，因为他的语气听上去居然还高兴十足。
“蛇!就像野狗一样。在选出谁是最棒的之前，我们会把彼此都他妈的撕成碎片的。”
“或许如此吧。”布雷思维特并没有否认，“我认为失败的几率是很高的。但是一想到我们有可能会成为一个团结统一的整体，我认为就算希望渺茫，也值得一搏。”
“不可能行得通的。”洛杉矶说道。
“那你就别来。”布雷思维特应道，“但是对于其他愿意试上一试的人来说，我还准备了一点儿额外的刺激。那就是现在诸位都将有机会一睹《名分之书》的尊容。这本书目前还有几个存世的版本，但是只有温斯洛普的这个版本是独一无二的——它是迄今为止最古老的本子，还有不见于其他任何版本的独家内容在里面。
“这本书已经失落了近二十年时间，最近才重见天日。它归芝加哥分社所有，但是兰卡斯特阁下十分宽仁地允许我暂时一用。我可是自己掏腰包，花了不菲的一笔开支印制了这本书的副本。诸位每个人都有一本，就在施洗约翰节那天，会呈现在各位面前。”
“这算是世界博览会的开门大奖吗，布雷思维特先生?”说话的是纽约，此时她已经抑制不住自己嗓音之中因为激动而造成的颤动。
“不会就这么简单，”他对她说道，“除了届时到场出席之外，你们还需要做一点点别的事情。”
“是什么?”得梅因问道，“需要我们做什么?”
“需要各位全心的努力。”布雷思维特答道。他环视了整个宴会厅，将所有人尽收眼底。再一次，笼罩他的光，显得更亮了几分。“可能我们无法在领袖和规章制度的事情上达成一致。如果没有真心实意的认同，我们的合并事宜也就无从谈起。这样就想获得成功是不切实际的。但是诚意十足地付诸努力，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吧。如果你们想得到这本书，这就是需要你们付出的代价：请诚意十足地付诸努力。”
“那谁来决定——”洛杉矶又要开始搬弄是非，但这次布雷思维特直接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但如果你们连最基本的努力都不愿意去付出，如果你们到时毫无诚意地到来，如果届时真有什么血流成河的话，你们什么都别想得到。”布雷思维特说道，“你们什么都不配得到。因为你们就是一群炼金术士而已。
“那么就这么定了。”他最后总结道，“感谢各位的聆听。在我们把侍者叫回来之前，我还要烦请诸位再考虑一件事情。
“家父常说历史从不会停滞不前。自提图斯·布雷思维特的年代起，整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还会更多地改变下去。现在需要明白的是诸位在这些变化之中是否能够有所得。你们是想亲手选择属于自己的未来，还是愿意就这样安于现状?如果是前者，那么你们敢于冒什么样的风险?你们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就是需要你们去思考的问题。但是请尽快考虑清楚。因为历史从不会停滞不前——我们已经快没有时间了。”
露比再一次躺在了缎子床单上，但这次的床更大一些。在床脚那边，她看到布雷思维特赤裸着上身坐在梳妆台前的凳子上刮胡子。
这都要怪希拉里。昨晚从那个乡村俱乐部驱车返回的路上，迎面的车灯不停地照亮布雷思维特的面庞，露比发觉自己居然不可思议地被他的样子迷住了。不仅仅是他的样貌，甚至连他开车在城市间的道路上拐来拐去时手臂和肩膀的动作都是那么迷人。她意识到，这种感觉正是布雷思维特在演说之中折服现场所有听众所散发出的那种魅力。然而即便知道并不是真的，这种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弱。她原本其实可以把持住自己的内心，但是她还是决定放任自己。等回到海德公园的住处时，露比告诉自己她这么精明，才不会被什么魔法给诱惑呢。要是着道的是希拉里的话，那不算数。
此时，借着拂晓清透的晨光，她看到在布雷思维特赤裸的后背上，有几条血红的指印。当他们正在翻云覆雨之时，药效开始退却了。露比能感觉到血从自己的指缝里涌出，可二人当时意乱情迷，无法自拔，所以当她的身体逐渐变回原来样子的过程中，她一直没有停下，只是在不住地颤抖、嘶喊。
从梳妆台的镜子中，她看到了另一处血红的印记：那是布雷思维特胸前的一个文身，由许多字母构成的一个圆圈。那些字母就跟《名分之书》里使用的那些字母一样怪异。“这是属于我的该隐印记，也是我的护身符。”他曾经告诉过她，“这个印记可以保我平安。”
“保我平安。”看来至少他内心还有他所信仰的“圣经”。露比想起了她曾经短暂交往过的一个白人男孩，他叫丹尼·杨。某一天他开始跟自己阐述一套他自己的理论。他认为上帝留在该隐身上的印记是黑皮肤。而黑人所遭受的一切——奴役、私刑，还有种族歧视——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他们是该隐的后裔。“你要是能学会怎么读书的话，还能是个不错的天主教徒。”露比当时是这么跟他说的。该隐的印记是一种保护。要是印记是肤色的话，那么上帝应该把他的皮肤变成白色，而非黑色。(4)
此时，布雷思维特正在镜子中看着她：“又在想什么事出神呢?”
七七八八的可想了不少事呢。“你之前一直说后面要跟我说说工作的事呢。”露比提醒他道，那语气像是在说：你可别指望把我们在这里做的事当成工作的常规部分。
“游戏时间到了，嗯?”他放下剃刀，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然后转过身来笑着说，“你的职业操守可真让我敬佩，丹德里奇小姐。”
“我才不管你敬佩什么呢，”露比说道，“赶紧说重点。”
“好吧。我猜你现在应该已经明白我的打算了，对吧?”
“你想当那群术士之中的阿尔·卡彭。”(5)
“如果以黑手党来类比的话，应该更像是弗兰克·科斯泰洛。”(6)“管他是卡彭还是科斯泰洛，我不在乎，”露比说道，“但是你那个朋友兰卡斯特，他肯定觉得他自己才应该是大统领吧。可能你还许诺过要在背后支持他?”
“‘许诺’这个词分量太重了。我们可以说，他有点儿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才应该是那个掌舵人。我呢，则尽量不去跟他唱反调。”
“那你得加把劲儿了。昨晚你那一通惊世骇俗的演说之后，就连傻子都看得出你是想自己戴上那顶王冠。兰卡斯特可不是傻瓜。”
“他当然不傻，”布雷思维特说道，“不过他始终相信只要他愿意，他随时能把我打翻在地，所以只要我对他还有用处，他就会留着我。他安排了手下一直在监视我的行踪。我知道他们在哪儿。如果需要的话，我很容易就能从他们眼皮底下溜掉。但是这样总是不那么方便——而且要是我经常这么做的话，他肯定就会开始伤脑筋了。所以，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要是有谁能随叫随到帮我跑跑腿，那可就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这个人既能变成白人，又能当有色人种，”露比猜测道，“根据需要来定。”
“根据需要来定。听上去这差事倒真的很适合你来做呢。”
“那就要看你说的跑跑腿都是些什么事了。不过就当我同意了吧，具体该怎么做呢?”
“兰卡斯特比我想象中还要了解我。”布雷思维特说道，“不过他并不知道这处房子。而且万一有什么原因导致他对这里起疑进行调查的话，他只会发现这处房产的所有人是一位弗朗辛·蔡斯小姐。这位蔡斯小姐长年独守闺中，周围的邻居从来没见过她，不过最近她在招聘一个新的居家女佣。”
“嗯，”露比说道，“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搬进来，那然后呢?就这么干巴巴地等着你的需要?”
“在我打电话或者亲自过来之前，我们会提前给你安排好时间。无论哪天，每次也不会超过两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你就可以自由支配了，可以随便去做你想做的事——做你想做的人。还有一个规定是关于你在这里的进出问题。作为露比，你当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走正门。但是作为——”
“希拉里。”
“作为希拉里，就得委屈你走房顶了。在街角那边还有栋空房子，从这里走屋顶就可以到那里。希拉里就得通过这个渠道进出了。”
“这个安排要持续多久?等到你加冕的时候就行了?”
布雷思维特点点头：“估计六个月到一年的时间吧，这就得看施洗约翰节那天以及后续的情况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