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公园里的杰科 7
“然后呢?”
“然后,除非你还想跟我一直保持关系,否则的话当然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喽。你拿着这个,算是到时你的离职补偿吧。”说着他拉开了梳妆台的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份这栋房子地契的副本递给了她。“这里没有温斯洛普公馆那么大,不过至少不闹鬼。而且你还能继续得到那种变身灵药的供应。所以,你怎么决定呢,露比?”
她盯着眼前的地契,心里一阵害怕,又想方设法地不把这种不安显之于色。她心想:要是别人告诉我有人给他提供了这样一份工作,我知道自己会怎么说。“跟我说说,你在演说中提到了改变世界——如果你真的得到了你梦寐以求的力量,你具体会怎么做呢?”
“你不需要担心。你和你的人都会受到保护的。”
“我的人?”
“就是你关心在乎的人。”布雷思维特答道,“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他们都会受到照顾的,我向你保证。所以,你怎么觉得呢,露比?”
“杰科和海德到底谁是坏人呢?”露比问道。(7)
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她正在温斯洛普公馆跟妹妹和艾提克斯共进午餐。上午做完礼拜之后,她不请自来。她的到来很显然让利蒂希娅喜出望外,而妹妹的反应更让她有些内疚。
“海德先生是杰科的另一个自我。”艾提克斯解释道,“他出去做的都是光鲜体面、备受尊重的杰科医生绝对不可能去做的事。”
“是的。但他们两个都不是好人。”这是福克斯先生说的。他是利蒂希娅的房客,此时正跟自己的女儿在餐桌的另一头下着国际象棋,“他们俩是同一个人。”
“但是,不是……”露比绞尽脑汁回忆着自己很久以前在学校时读过的这个故事。“他们最后不是打起来了吗?海德先生杀人了,对吧?然后杰科医生就打算干掉他。”
“海德失控了。”艾提克斯说道,“海德之前就是杰科。但是杰科把自己所有的善和自控能力从海德身上剥离掉了。这也就导致了海德将卡鲁勋爵打死。杰科于是不再喝药水,打算改过自新,但一切已经太晚了——海德开始自己出来了。”
“但是有一件事情大家都忽略了。”福克斯先生插话道,“整个故事当中我们所知道的关于杰科和海德之间的关系,都是杰科医生自己说的。问题是你没法信任杰科啊。”就在福克斯先生视线离开棋盘跟大家说话的当口,他女儿瞅准机会把自己的后偷偷换到了另一个空里。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露比问道,“你觉得杰科医生向海德先生隐瞒了真相?”
“我是想说当一个人逃避责任的时候,他就会变得相当有创造力。你让这家伙招供出犯了谋杀案,此外还有一大堆连他自己都描述不清楚的坏事。但是他却极为复杂地解释说为什么从严格的法律意义上讲不是他干的。他说他一直懊悔不已,但到头来却是想要逃避他的所作所为所应该承担的责任。”福克斯先生耸了耸肩,“或许海德是个真正邪恶之人,可即便海德就是杰科的另一副面孔,杰科也宁愿相信邪恶的那个人是海德,不是他自己。”说完他转身又看回棋盘,十分坚决地把女儿的后又挪回了它先前所在的位置。
“你怎么会想起来要了解海德先生的事啊?”利蒂希娅问道。
“没什么原因。”露比答道。
两天后,露比独自坐在海德公园那栋房子的厨房里,她是在等布雷思维特的电话。
自打接受了这份工作,她已经给布雷思维特跑了四次腿。两次是以露比的身份,去市中心给那个并不存在的蔡斯小姐买东西。每次她都到卡尔森百货二楼的窗户那里。从这里可以看到兰卡斯特最喜欢的一个吃午饭的地方。她的任务就是要看清他会跟谁一起从餐厅里离开,如果确有其人的话。(第一次他是自己一个人,但是第二次他则是跟威斯康星州那个小村庄里的分社头目一起。)
她跑的第三次腿是以希拉里的身份去市中心的一个室内停车场,在两点一刻的时候从某个楼梯井出去,找到布雷思维特的那辆戴姆勒,然后开到橡树公园一个专修国外进口车的服务站。技师早在那里等着她了,所以她甚至不需要敲车窗。她只要在戴姆勒里坐着就好,而技师们开始更换机油,检查车胎,随后又进行了其他几个耗时的保养步骤。妥当之后她又把车开回了市中心的大回环。在这一过程中,她还遇到了一次糟糕的经历。一辆没有标志的警车在她前往和离开橡树公园的时候一直在后面跟着她,看起来还可能跟着她一起回室内停车场,不过好在最后是虚惊一场。
一直到昨天,这份工作里最糟糕的部分还不是去跑腿的事本身,也不是等待,而是这种计划的不确定性。诚如布雷思维特所言,大部分时间都是属于她自己的,但永远都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真的有空,这限制了她在空闲时候做想做的事,即便是以白人的身份时,也是如此。她很快就意识到,再找第二份工作是没戏了,更别提什么事业了。她安慰自己说目前的情况只是暂时的——只有几个月时间,最多一年。而且至少她并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然后就在昨天,她接到了新的任务,这次还是要以希拉里的身份去做,不过是伪装的希拉里。出发之前,她在头上围了条方巾,把头发都别在了里面,戴上一副太阳镜,然后在土褐色的衣服外面又穿上露比的大衣。
中午时分,她来到中心警察局,然后询问前台的警察入室盗窃调查科在什么位置。她一直爬到三楼,却并没有按照此前被告知的方向向右拐,而是转向了左边,一直来到一个门上写着“特别调查部门,有组织犯罪分队”的办公室门前。这时屋里并没有人,这一点布雷思维特早就预感到了,不过留给她的时间也并不多。她来到里间的一个办公室,门上写着“约翰·兰卡斯特队长”,然后把手伸进大衣口袋,里面是布雷思维特给她的一个挂坠。
那是个打磨抛光过的骨质小圆盘,只有一美元硬币一半的大小。正面刻着一只猫头鹰,一双眸子又大又圆,看上去更像个双筒望远镜。背面刻着许多那种奇怪的字母,被染成了红色,露比觉得应该是红墨水。
布雷思维特并没有说这个硬币一样的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只是让她将其藏在兰卡斯特的办公桌里面或者是附近。露比发现办公桌底下的一个抽屉并没有上锁,于是便把这东西塞到了抽屉的最里面,就在一个挂式文件夹后面。
事成之后,她从办公室里退了出来,又来到楼梯口,正要往下走,却看到两个人迎面上来。其中一个正是那晚派对上那个小肚鸡肠的护卫,伯克。希拉里一直保持着镇定,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该有的反应。她相信自己的伪装,而且伯克一直在跟另一个人聊天,二人错身而过时,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可等她下到楼梯中段的平台时,她听到伯克忽然安静了下来,感觉到他正转回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她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绝不能回头。然后继续走下楼,穿过大厅,她听到一阵脚步声一直在身后跟着自己,随时准备着会有一只手搭到自己的肩头。她来到大街上,伸手拦了辆出租车。直到出租车已经从警察局开出好几个街区她都没敢回头看上一眼。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逃了出来,紧接着她就仿佛陷入休克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差点儿就晕了过去。
当天晚上,布雷思维特亲自过来,对她今天的表现大加称赞。他带着希拉里一起出去共进了晚餐,然后他说要给露比更多的变身灵药,于是从地下室的工作室里又拿来七瓶新做的药剂。随后,迎着厨房里的光线,他问希拉里她能不能让他今晚留下来过夜。
“不必了,谢谢你,布雷思维特先生,”她就是这么回答的,“我觉得自己的话会睡得更好。”她把布雷思维特推了出去,看到他一脸的失望,露比心中闪过一阵暗爽。可等他一走,她又开始在心里寻思着,他把分寸拿捏地如此之好,是不是料到自己被拒绝的话会让她开心?这样会让她感觉更有把握一些。她想,六个月到一年的精神游戏,当然还有神经衰弱,这一切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呢?当然要假设在整个过程中不被识破。
早晨起来,她感觉好多了。她告诉自己,要是今天没有什么要去跑腿的任务,或许希拉里可以顺便拜访一下莱特布里奇事务所,就是去随便看看。打算着这事的时候,她正坐在厨房的桌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读着艾提克斯借给她的书。
亨利·杰科的手(正如你常说的一样),无论大小还是样子都很符合其职业特征:宽大、坚定、白皙、清秀。可是借着伦敦黄色的晨光,我现在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只半握着放在床上的手:瘦骨嶙峋,青筋暴露,指节凸起,苍白之中透着灰暗,上面还布满了厚厚的一层黑乎乎的毛发。这是爱德华·海德的手。
苍白中透着灰暗,嗯。露比盯着自己的手背研究了半天,确实是灰黑色的,还有些苍白,幸亏没长毛。
茶壶开始响起哨声。她起身把火关灭,又打开食品柜,拿出了一盒茶包。等她抽身而回,一把关上柜门时,位于厨房另一侧的地下室的门一下弹开了。
露比一直还没去过地下室。倒不是禁止入内——布雷思维特跟她说过,就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房子一样——但有一次她心血来潮想下去探看一番时,却发现门被锁住了。
她把茶包放在炉子旁边,然后走向地下室那道门。门里面的墙上有两个电灯开关,她把两个都打开了。头顶立即亮起了一个摇曳着黄光的灯泡。楼梯底下的拐角处则亮起好几盏灯,闪着刺眼的白光。
地下室里非常冷,可以听到一阵机器低沉的嗡鸣声,让里面不光不热,反而像是冷库里的感觉。露比走下楼梯,一转过拐角,就能隐约看到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上飘着一缕缕打着旋儿的白汽。她的视线顺着白汽来的方向一直看去,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灰色的长方形底座,缠着一根根金属管子,表面布满了霜刺。
底座上安放着一个玻璃棺材,里面躺着一位女子:那是个白人,满头柔顺的红发。她仰面朝上,枕着一个红缎面的枕头,身上同样盖着一张红缎面的床单。
露比的手还握着楼梯栏杆,想起了楼上的热茶壶,她很想忘记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就这么回去喝茶。可惜,她做不到。
她走进这间寒冷的地下室,站在棺材旁边。眼前这张苍白的布满雀斑的脸既熟悉又陌生:她跟这张脸算是老相识了,她已经习惯在镜子里看到这副面孔了。
这女子双目紧闭,嘴唇微启,看上去并没有在呼吸——即便是在呼吸,也很微弱,根本看不到胸膛有半丝起伏。
她的左臂被盖在床单下面,但是右臂则掌心朝上地露在外面。一只银色的手环套着小臂,从上面朝上伸出一根细长的玻璃管,只见管子中心流淌着一丝红宝石般的线。那管子盘盘绕绕,最后连在一个露在棺材外侧的阀门上。
阀门。就像是酒吧里酒保用来往桶里打酒的龙头一样。
又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又需要露比来决定是疯掉还是面对现实。这一次的局面可要紧迫多了。
她后退了一步,想看看怎么打开这个棺材。棺材上没有盖子,顶部都是玻璃的,每条边都嵌在灰色的金属框里,看起来就像是个整体。也许可以把它整个抬起来吧。她仔细端详着底座的上沿,想找找有没有什么杠杆或者是挂扣。
“我可不会光着手碰它,除非你喜欢被冻伤。”
布雷思维特出现在楼梯口。他仍然穿着大衣,面颊绯红,像是一路跑过来的。他脸上笑着,不过笑容中尽是纵容之色,就好像露比虽然犯了错,但却是无关痛痒的那种,所以他很乐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什么,”露比问道,“这是什么?”
“她叫黛利拉,”布雷思维特答道,“她以前为家父工作。”
“是你父亲把她放在这里面的?”
“不,是我做的。那天晚上,就在父亲去世之前,黛儿头部遭受了一次重击。她陷入了昏迷。我对她采取了医疗救助,但是几个月过去了,她不但没醒,而且情况还开始恶化了。如此下去,她挨不了多久。所以,我决定试试看能为她做些什么。”
你甚至连一丝惊讶之色都没有,露比心想,你肯定知道更多内情,你肯定知道。“你用了她的血来制造药水?我一直都在喝——”
“她的血只是制作过程之中所需要的一种原料。”布雷思维特说道,“我知道这听上去很恶心,但是最后成型的灵药是经过提纯升华的。里面不是血液,只有血液的精华在里面。那是黛利拉的精华。”
“这样做并不会对她产生伤害,”布雷思维特继续说道,“事实情况正好相反。现在,她毫无意识。她并没有死,不过跟死了也差不多。可是当你变化成她的样子时,她可以梦见。你的经历与奇遇,你所做的每一件事,她都能梦见。如今,你就是她的全部,露比。”
但是露比并不相信,她使劲摇了摇头:“你解释了这么半天是想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活在梦中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吧。这正是我所期待的。”
“你撒谎。你要是真想帮她,为什么不用你的魔法把她治好?”
“治疗能力是一个全然不同的神技分支。这个分支非常复杂,我并不在行。制作那种灵药的风险系数比较低。而要想让黛利拉从昏迷之中复苏过来则需要进行一种被称为再生之术的仪式,要是在仪式过程之中出现任何纰漏,就很可能直接杀死她,甚至情况会更糟。当然,要让她醒过来也不是不可能,不过得等到我研究得更加充分之后,对于现在而言,这样做对她来说是最好的了。”
“你的意思是说对你而言吧。”
“对于我们而言都是如此,如果你按照这种角度去考虑的话。但是,露比——”
“不,”露比打断了他,“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要的。我——你别过来!”眼见他朝前迈动了脚步,露比随即大喊道。
不过他并没有靠近露比,而是走向地下室里面一个高大的不锈钢冷柜。他在冷柜前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她。
“很抱歉我没有把这件事早一点儿告诉你。”他说道,“我知道对于这件事你心里肯定很难受。我也不想这样,我本就该想个办法……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你随时可以离开。我不会阻止你的。但在你走之前,你应该知道你都留下了什么。”
他打开了柜门,然后后退了一步,这样露比就能看清冷柜里面:十几个排得密密麻麻的架子上摆满了上百个小玻璃瓶,全都是满的。
“这些药我都是给你做的,”迦勒·布雷思维特说道,“就我一个人的话,这药根本没用。恐怕我也找不到第二个能用得了这种药的人了。当然,我还会继续照顾黛利拉。即便我没办法让她醒过来,在那里面她也能苟延残喘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她也只能如此,是苟延残喘,而不是活着。”他又走近冷柜,从里面拿了一个小瓶出来,把其他的仍旧关在了里面。“看起来浪费严重啊。”
露比又摇起了头。不过她既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甚至是布雷思维特走近她的时候,也没有挪动脚步。
“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露比。出去走走,休息一天。”他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把那瓶变身灵药按在了她摊开的掌心里,直到她握住了瓶子才把手拿开。“你拒绝的话我也可以理解。但是请你好好想想这是为什么。一旦你放弃了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后悔药可以吃了。就是因为这么做是对的?还是因为这样做没有危险?是因为你已经习惯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难道你就真的愿意这样活着?”
“你是个魔鬼!”露比说道。
“我这个人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且清楚该怎么样得到它。”布雷思维特说道,“但是这跟我是谁没什么关系。问题在于你想成为谁。那才是你应该决断的事情,露比。休息一天吧,好好问问自己:你到底想成为谁呢?”
(1)阿梅莉亚·埃尔哈特(Amelia Earhart,1897——1939),美国著名的女飞行员和女权运动者。
(2)指《圣经》中神手上拿的生命册。
(3)典故参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4)典故参见《圣经·旧约·创世记》。
(5)阿尔·卡彭(Al Capone,1899——1947),美国黑手党头目,著名犯罪电影《疤面煞星》中主人公的原型。
(6)弗兰克·科斯泰洛(Frank Costello,1891——1973),美国黑手党头目,曾被称为“黑道首相”。经典影片《教父》中老教父维克多的原型人物之一。
(7)杰科(Jekyll)和海德(Hyde),小说《化身博士》中著名的双面人角色,代表人性的善恶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