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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心有所系

布里格的手靠在舵轮的幅轴上,看起来轻松胜任。能够感知到船的上下四方,仿佛船就是自己身体延伸部分的人,脸上往往有种看起来很遥远的神情,那海盗正是如此。温德洛并未骤然凑上前,而是先停下脚步打量对方。布里格很年轻,不超过二十五岁,栗色的头发裹在绣着渡鸦标志的黄巾里。他的眼珠是灰色的,深黑色的渡鸦刺青盖在久远以前的奴隶刺青上,将之遮盖得几乎看不见。布里格虽年轻,却颇为果断,所以就连年纪比他大的人一听到他下了命令也忙不迭地动起来。柯尼提挑选布里格在他卧病之时担任代理船长,确有识人之明。
温德洛先深吸一口气,才以尊重对方又不失自己尊严的态度朝那个年纪比他大的男子走过去。他得让布里格承认他已是成人,不是小孩子了。他静静地站着,等待那男子转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布里格只是看着他,一句话也没说。温德洛轻声但清楚地说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是吗?”布里格挑衅地说道,他的眼睛流转,朝船桅顶的瞭望人瞄了一眼。
“没错。”温德洛稳重地答道,“你们船长的断腿没什么起色。我们还要开多久才会抵达牛溪镇?”
“一天半。”布里格答道,他又考虑了一下,补充道,“也许要两天。”他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变化。
温德洛自顾自地点头:“等上一两天应该不是成问题。我想在牛溪镇补充一些药剂和器具,等到诸事齐备之后再开刀。不过在这一两天之间,若是能多几样用品,也可让你的船长维持得强壮一点。问题是,奴隶暴动时将船上的东西搜刮一空,药箱也在混乱中失踪了。现在若是能找到药箱的话,用处可大得很。”
“药箱失踪,没人肯认账?”
温德洛轻轻地耸了耸肩。“我问过了,可是大家都不理会。那些重获自由的奴隶大多不愿跟我多谈,我想那是因为莎阿达怂恿他们跟我作对的关系。”讲到这里,温德洛不禁犹豫起来,这番话听着有点自艾自怜的味道,可是他在布里格面前发牢骚是无法赢得对方尊重的,所以他审慎地继续说道:“当然,这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拿到的就是药箱。此外也有可能在风雨与暴动之际,药箱被什么人抢到手又丢开,然后就落到海里了。”温德洛吸了一口气,把话锋转到正题上,“只不过,现在若是有药箱的话,你的船长就不至于痛得这么厉害了。”
布里格朝温德洛瞄了一眼。说真的,他看来一副不把药箱当一回事的样子,但他突然吼道:“凯吉!”
温德洛咬紧牙关要自己镇定,他心里想道,布里格一定是要找人来拖走他。不过叫做凯吉的那个人走上前来之后,布里格却下令道:“药箱失踪了,你去把全船上下的人都搜一搜。要是药箱仍在船上,那我是要定了。至少要打听到最后摸到药箱的人是谁,快去。”
“是。”凯吉应道,连忙走开。
温德洛还是没有离开。布里格叹息般地用鼻子呼出一大口气:“还有什么别的?”
“我父亲——”
“船!”瞭望者突然尖叫道,片刻之后,他朗声叫着,“一艘恰斯战船,但挂的是大君巡逻队的旗子。他们桨帆并用,正在迅速接近中。之前他们一定躲在海湾里。”
“可恶!”布里格骂道,“那个婊子养的,还真的把恰斯战船给引进来了。甲板清空!”布里格突然大吼道,“甲板上只留该班船员,闲杂人等通通下去,别给我挡路!多张点帆!”
布里格还在下令,温德洛就一溜烟地朝船首跑去了。他灵活地左闪右闪,躲开人潮,甲板上一下子变得像是被人撼动的蚁窝一般慌乱。前头的玛丽耶塔号转向一边,而薇瓦琪号则转向另一边。温德洛爬上前甲板,攀住船栏,他听到后面传来微弱的叫声,听起来是那恰斯战船要跟他们对话,但是布里格连理都懒得理。
“我实在不懂!”薇瓦琪对温德洛叫道,“恰斯战船怎么会挂大君的旗帜呢?”
“我在哲玛利亚城的时候听人谣传,克司戈大君雇了恰斯战船船队在内海路上下巡逻。按理说,巡逻船应该是要肃清海盗的,他们怎么说也不该追我们啊。我去瞧瞧!”温德洛攀上索具,以便爬到高处把情势看得更清楚。那艘恰斯船不是造来运货而是造来打仗的,那船不但张起船帆,两侧还各有一排奴隶在摇桨,修长的甲板上则挤满了准备打斗的战士。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只见头盔与长剑闪闪发亮。大君的旗帜是象征田野的蓝色底布,绣上白塔如林的哲玛利亚城,这样的旗帜与血红色的船帆配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大君把恰斯战船引入我们的水域?”薇瓦琪难以置信地说道,“他疯了吗?恰斯人是翻脸不认人的,找那种人来巡逻内海路,等于找小偷来看守库房。”薇瓦琪害怕地回头一望:“他们在追我们吗?”
“对。”温德洛简短地以一字作答,他心跳得很厉害。他该期望事态如何发展?他该期望他们利落地逃脱,还是期望那恰斯巡逻船逮住他们?船上的海盗除非经过一场血战,否则是不会把薇瓦琪号交出去的。若果真如此,船上又不知道要染上多少鲜血。然而,如果恰斯人得胜,他们会把薇瓦琪号交还给合法的持有者吗?大概会吧,不过据他看来,恰斯人倒比较可能把薇瓦琪号带回哲玛利亚城,以待大君发落。果真走到那个地步,那么此时瑟缩地躲在底舱的人又将再度变成奴隶,这一点他们心里清楚得很,所以他们一定不惜一战。奴隶的人数比那恰斯船上能够搭载的战士多得多,可是奴隶既没有武装,也没有受过打斗训练。温德洛心里想道,这下子恐怕会血流成河。
好,那他到底该敦促薇瓦琪快逃,还是劝她放慢?他甚至连心中的疑虑都还来不及说出来,局面就迅速成型了。
恰斯战船既小又呈流线型,不但吃得到风,又有船桨助力,一下子就追了上来。温德洛这才看清那战船船首的木雕是头狰狞的好战公羊。恰斯船的甲板上放出一阵箭雨,温德洛为了警告薇瓦琪而惊叫一声,因为那阵朝薇瓦琪号飞来的箭头之中,有些是烧着火球的。第一波箭雨还不及薇瓦琪号就落下,掉在海里,但是那些恰斯人的意向已经很明显了。
在这个时候,玛丽耶塔号突然做出个大动作,显出他们不但胆大包天,同时航海技术一流,玛丽耶塔号突然船身一斜,转了个大弯,绕到薇瓦琪号后面,挡在薇瓦琪号和恰斯船之间。温德洛仿佛看到海盗索科站在甲板上,催促手下更加卖力。玛丽耶塔号突然升起渡鸦旗,一点不客气地挑衅那些恰斯人。一时间,温德洛静止不动。这个柯尼提船长竟能使手下人如此忠心,他到底是什么人物?索科的用意很明白,他就是要以自己的船为诱饵引开恰斯人,免得他们去追他的老大。
温德洛攀得高,所以他看到玛丽耶塔号的甲板上架设了投石器,船身因为射出一波石弹而突然晃了一下。有些石弹落在水里,溅起巨大的水波,但是有不少石弹结结实实地落在那战船的甲板上。操桨的人吓坏了,原本韵律有致的划桨动作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连船桨都打在一起。巡逻船与薇瓦琪号之间的距离迅速地拉开。玛丽耶塔号不像是要停下来跟对方对战的样子,而是打算打了就跑,所以此时船上已经张起更多风帆准备逃之夭夭。战船恢复了划桨的节奏之后,急速地朝玛丽耶塔号追上去。温德洛拉长脖子想看个清楚,但是掌舵的人已经把薇瓦琪号开到小岛的下风处,挡住了视线。温德洛这才了解到,索科之所以要耍这个花招,为的是要引开敌人,好让薇瓦琪号趁机脱逃到隐蔽处。
温德洛顺着索具爬下来,轻轻地落在甲板上。“唔,挺有趣的。”他苦涩地对薇瓦琪说道,但是她显得心不在焉。
“柯尼提。”薇瓦琪应道。
“柯尼提怎样?”温德洛问。
“小子!”那女人的尖锐声音从温德洛身后传来。他一转头,发现依妲正怒视着他。“船长要见你,快去。”那女人不容置辩地命令道,不过她的眼睛不是在看他,而是与薇瓦琪四目相对,那人形木雕的脸孔一下子变得冷淡起来。
“温德洛,你不要动。”薇瓦琪轻声对他吩咐道。
接着薇瓦琪提高了声音,对那女海盗说话。“他名叫温德洛·维司奇。”薇瓦琪以显贵者对低下者说话的那种轻蔑语气对依妲说道,“从此以后,你不得叫他‘小子’。”她的目光转向温德洛,慈祥地对他笑笑,并彬彬有礼地说道:“温德洛,我听到柯尼提船长在叫你,可否请你去看他一下?”
“我马上去。”温德洛转身就走。他丢下薇瓦琪与依妲往艉楼走去之时,心里不禁纳闷薇瓦琪到底意在展现什么?他可不会笨到错以为薇瓦琪此举是为了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依妲的欺侮。差远了,那是两名女性为了夺取大权而彼此叫阵较量的场面。薇瓦琪以她特有的方式,强调温德洛乃是她的地盘,并要求依妲不得进犯。同时,她又乐得让那个女人知道,她就是能够感知到船长室里的动静。从依妲脸上的表情看来,她可没有因此而跟薇瓦琪同乐。
温德洛回头望了一眼。依妲一动也没动,他没听到交谈声,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她们低声讲话,所以别人听不见。那女海盗的独特相貌至今仍使他倍感惊异,依妲个子高,手脚细瘦,动不动就穿丝衬衫、绸背心和长裤,仿佛那些东西不过是简便的棉衣衫。她的黑发油光水滑,而且剪得很短,甚至不及肩。她全身上下无一处具有女人特有的丰润或柔美,她的黑眼中迸射出危险与野性。就温德洛看来,她就像猎猫一样残暴无情。总而言之,那个女人一点温柔的特性都没有。可是说也奇怪,她这些特征样样都没女人味,可是这一切的组合竟让她显得格外有女人味。这女人之位高权重,乃是温德洛前所未见的。他不禁纳闷,这场两个女人之间的意志之战,薇瓦琪是否能占得上风?
柯尼提的确在叫他,不过他不是大声叫,而是急切地喘息着叫唤。温德洛也不敲门就直接走进船长室,那个高大削瘦的海盗仰躺在床上,但是他的神态却一点也不轻松。他双手紧抓着床单,用力得指关节都发白了,宛如正在生孩子的女人;他的头往后仰,抵在凌乱的枕头上,赤裸无毛的胸膛顶了起来;他嘴巴大开,痉挛般地吸气;他的胸口吃力地鼓涨、收缩,黑发汗湿,敞开的衬衫也汗湿了,刺鼻的汗水味充斥着整个房间。
温德洛走到床边时,柯尼提再度喘息着叫道:“温德洛?”
“我在这里。”温德洛想也不想,就把柯尼提的一手捧起来。柯尼提立刻紧抓住他的手,手劲大到温德洛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来。他不但没有惨叫,反而也紧抓住柯尼提的手,并且刻意从拇指和其他四指之间捏下去,另一手则扣住柯尼提的手腕。温德洛本想以指压住柯尼提的脉搏处,但是那海盗的腕带却横阻于脉搏之上,所以他干脆上移到柯尼提的前臂上。他一边紧压住柯尼提手上应可减轻疼痛的那个穴道,一边以缓慢且令人镇定的节奏在柯尼提的前臂上一抓一放。温德洛大着胆子在柯尼提床边坐下来,以便正视那海盗痛苦不堪的眼神。“看着我,”他对柯尼提说道,“跟我一起呼吸。来,像我这样。”他缓缓地、稳定地吸了一口气,含住气,之后才轻轻地舒出去,柯尼提则软弱无力地学着他的样子。柯尼提的呼吸还是太浅、太急,不过温德洛仍点头鼓励他:“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你要控制住自己的身体。疼痛不过是你身体所使用的工具而已,你是可以驾驭疼痛的。”
温德洛定定地与那海盗四目相对。他在呼气的同时也呼出了坚强的信心,让柯尼提得以吸收进去。温德洛潜心关注,把注意力集中于心脏与肺脏中的某一点上,接着他让自己眼神的焦点发散出去,将柯尼提的眼神吸引进来,好让他分享自己内在的宁静。他想象着自己的眼神将柯尼提的痛楚吸了出来,并弃置在柯尼提与他之间的空气里。
这个简单的练习使温德洛的心重回修院的时光。他从修院的记忆中汲取沉静的力量,以助柯尼提去除痛苦。然而,温德洛非但没有肯定自己,反而还觉得自己像个江湖术士。他这是在做什么?他是看过经验老到的莎巴陀以这个手法为病人止痛没错,但是他这样模仿算什么?难道说,他想以此让柯尼提相信他不是个穿棕袍的见习生,而是个教士医生?然而温德洛连这种纾解疼痛的初阶训练都没有学过,更不会知道替人卸除遭受感染的病腿有什么窍门和忌讳。他努力劝告自己,他这样做不过是要尽量帮助柯尼提罢了。不过再想下去,他就开始质疑自己这个心思未免太不老实。也许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救自己一命。
柯尼提抓住温德洛的那只手逐渐放松了,他脖子上的紧张感松弛了些,所以他的头再度沉入潮湿的枕头里。他的呼吸也放慢了,那是人在濒临精疲力竭之时吃力的呼吸频率。温德洛继续握住他的手,莎巴陀曾提过有种方法可以把自己的力量借给患者使用,但是温德洛没学到那么深,毕竟修院的人是想把他栽培成莎神的艺术家,而不是想把他栽培成医生。不过他还是把柯尼提汗湿的手夹在自己的掌心之间,敞开心胸对莎神祈祷,恳请万物之父能尽快给予援助。温德洛祈祷莎神以其慈悲来补足他学养经验的不足。
“我撑不下去了。”
这话若是出于别人之口,听来必定像是在哀怜或乞求,但是柯尼提把这句话讲得像是个单纯的事实。疼痛正在消退,但这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对抗。他闭上了眼睛,一时间,温德洛觉得自己好像被孤立起来。柯尼提低声但清楚地说道:“今天就把那条腿拿掉,越快越好。快去。”
温德洛摇摇头,大声地反驳道:“这办不到,药剂器具都缺,布里格说,我们再一两天就到牛溪镇了,所以我们应该要等才是。”
柯尼提一下子眼睛大睁。“但是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直率地说道。
“如果只是痛得厉害,那么也许喝点朗姆酒……”温德洛开口,但是柯尼提的话盖过了他。
“我是痛得很厉害没错,但是现在受苦最深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船和我的统驭力。他们派了个小弟来把巡逻船的事情告诉我,我也只不过是试着要站起来……然后就跌倒了。就当着那小子的面垮在地上。其实,早在瞭望者看到他们的船帆之时,我就应该要上甲板去指挥了。我们应该回过头去割断那船上所有恰斯猪的喉咙才对。但我们不敢追打,反而逃之夭夭。我把船交给布里格去掌管,所以我们就只顾着逃跑了,最后还落得让索科来帮我打这场应该由我自己来打的仗。更糟的是,这件事情全船上下的人都知道了。船上的每一个奴隶都是有舌头的,无论我在哪里把他们放下来,他们每个人都会宣传柯尼提船长一遇上大君的巡逻船就跑了。别的也就罢了,但是这种事情我可忍不下去。”接着他以若有所思的口气,有感而发地说道:“我倒可以把他们通通淹死。”
温德洛默默地听着柯尼提讲话。他眼前的这个人,既不是用满口好听话跟他的爱船勾搭示爱的儒雅海盗,也不是凡事无不在自己掌握之下的大船长,他露出因为疼痛与精疲力竭而拆卸了面具之后的真面目。柯尼提觉得自己到处都是缺点,这点温德洛体会得出来,若是有人看到了他的真面目,那么他是绝对容不得那个人活命的,只是此时他好像还没察觉到他已经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不少了。温德洛只觉得此时自己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老鼠一般,不过自己若是能一动不动地撑下去,说不定还有机会不被毒蛇发现。包在温德洛掌心之间的那只手开始松软下来,柯尼提的头靠在枕上转动了一下,眼睛也开始垂下。
就在温德洛开始大胆希望自己说不定逃得掉之际,舱门突然打开了。依妲走进来,她一眼就把房里的情况尽收眼底。“你干了什么好事?”她一边对温德洛质问道,一边走向床边,“为什么他一动也不动?”
温德洛举起一指靠在唇上,叫她别讲话。依妲怒目而视,但还是点点头,接着她一扭头,朝舱房里最偏远的角落一努。温德洛虽遵从,但是动作很慢,激得依妲眉头都皱了起来。温德洛仍旧慢条斯理、轻柔有加地把那海盗的手放在被子上,才慢慢地从床边退开,免得因为动作过快而吵醒柯尼提。
不过这一切努力都是枉然。温德洛一离开床边,柯尼提便说道:“你今天就要把我这条腿切掉。”
依妲恐惧地喘气。温德洛慢慢转过身望着那个男人,柯尼提并未睁开眼睛,但是他举起一根修长的指头,毫无误差地指着温德洛:“你去把你需要的工具筹备一下,尽快把这件事情办好。东西少了就少了,你凑合着办,不管怎么动刀,反正这事要尽快了结。”
“是。”温德洛应和道。他改变方向,不朝舱房的角落,改而朝舱门而去,但依妲迅速地走上来挡住他的去路。温德洛与她四目相对,他只觉得那一对黑眼像鹰眼一样无情。他挺起胸膛,准备应付一场冲突,但是她的脸色非但没有变得冷峻,反而好像稍感宽慰。“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都告诉我。”她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这么一说,温德洛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所以他只是一点头便溜过她身边,走出门去。他踏上从船舱通往甲板的舱梯,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靠在墙上,任由全身不由自主地剧烈颤动。之前他在跟柯尼提谈条件的时候那样虚张声势,现在可要自食恶果了。当时他讲的那些勇敢大方的话,如今马上就要化成血腥且攸关人命的大事。他的确曾经说,他会把刀子刺进柯尼提的血肉之中,切断他的血肉、锯断他的骨头,以便卸掉他那条腿。那是何等庞杂的工程!温德洛摇了摇头,不想被那个情势吓倒。“没别的路,只能往前走了。”他对自己劝道,随即匆匆地走去找布里格。他一边走一边祈祷药箱已经找到了。
 
芬尼船长放下陶杯,舔了一下嘴唇,咧嘴对贝笙笑笑:“你真是有一套,这你自己知道吧?”
“大概吧。”贝笙不情愿地应和芬尼的称赞。
那个走私贩子听了哈哈大笑:“可是你却不想继续专精下去,对不对?”
贝笙耸耸肩。芬尼船长也学着他耸肩,连声大笑起来。芬尼个子健壮,满脸大胡子,他的眼睛跟貂鼠一样明亮,鼻头红红的布满血丝。芬尼把陶杯推着玩,不过桌上老早就都是陶杯杯底印出来的水印了。接着,他想必是认为这一下午喝够了啤酒,所以把陶杯推到一旁,改而去摸索怀里的辛丁罐。他扭开掐丝玻璃瓶盖,抖一抖深色的木罐,倒出几根辛丁条,大剌剌地掰了一长条,然后把辛丁罐递给贝笙。
贝笙默默地摇了摇头,以指轻叩下唇处。他下唇处含了一小条辛丁,至今仍效力十足,散发出令人舒畅的风味。这根辛丁色黑、味浓,焦油又多,使得贝笙连骨子里都感受到一股幸福感。不过他并没完全被辛丁冲昏头,还知道对方若是殷勤地贿赂奉承,那一定是有所求。他昏沉地想道,不知道自己的意志力够不够在必要的时候拒绝芬尼?
“你真的不要来点新鲜的?”
“不用,但还是谢了。”
“所以说,你不想在这一行专精下去。”芬尼接口道,仿佛中间那段插曲根本没发生过。他沉重地往椅背一靠,又张嘴吸了一大口空气,好让辛丁的效力迅速发散。接着芬尼船长呼了一口气。
一时间,一室沉静,只听得打在春夕号船壳上的波浪声。春夕号的船员都被派上岸,到一条芬尼所指定的小溪去取水。贝笙身为大副,他知道自己应该去监督船员取水的事情才对,但是船长却邀请他去船长室坐一坐。贝笙本担心芬尼找他来是不是嫌他哪里做得不好,但是芬尼不但没数落他,反而大白天的就开始跟他喝酒嚼辛丁,而他竟在自己当班的时候丢下工作去做荒唐事。你好可耻啊,贝笙·特雷。他对自己骂道,不禁苦笑。维司奇船长会怎么说你?他再度举起陶杯饮酒。
“你想回缤城去,对不对?”芬尼歪着头,伸出一根粗厚的指头指着贝笙说道,“要是能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一定会选缤城。你在那里是个人才,总想接着从前的基础做下去。你嘴上说不想不想,可是你的心意一看就知道了。你呀,绝不是出身低微的杂牌水手。”
“我现在人就在这里,还管他什么出身?什么出身都一样!”贝笙说毕,哈哈一笑,嘴里的辛丁泡软展开了。他学着芬尼的模样咧嘴而笑,按理说,芬尼揣测出他是缤城人,他应该觉得担心才是,但他觉得自己反正可以应付过去。
“所以我才夸你呀。你看你!知道了吧?你人很聪明。有些人就是无法接受自己当下的景况,总是在缅怀过去的好时光,要不就是在梦想未来要如何如何。可是像我们这种人——”说到这里,芬尼响亮地在桌上拍了一下,“像我们这样的人,机会一来了,嘿,我们绝不放过。”
“唔,你要给我什么好机会是不是?”贝笙狡猾地应道。
“嗯,应该说是你给我机会、我给你机会。瞧瞧我们两个,瞧瞧我们在干什么。我一年到头开着春夕号上上下下,在那些小不拉叽的村落里出入。我一手买货、一手卖货,绝不会问太多问题。我船上带的都是上好的货色,所以买卖才做得成,我经手的货色都是一流的,这点我句句实言。”
“的确。”贝笙想也不想就应道。虽说他知道船上这些货物的来源颇有问题,但现在不是戳穿芬尼船长的时候。芬尼驾着春夕号在海盗群岛之间穿梭,买来海盗窝里最好的赃物,卖给烛镇的一个中间商,这些赃物这么过了手之后,就可以当作是合法的商品转卖到别的港口去了,不过那其中的细节贝笙既不清楚也不在乎。他在春夕号上当大副,凭这个工作,再加上偶尔装作保镖,他就换到了一间舱房,吃住都有了着落,另外还拿得到几个钱,又吃得到上好的辛丁。身为一个男人,有这些就够了,夫复何求?
“真正一流。”芬尼强调道,“都是他妈的好货色,而且风险都由我们承担。‘我们’承担,你,跟我。然而我们带着这些东西回烛镇之后,我们换到了什么呀?”
“钱?”
“什么钱?简直跟施舍差不多。我们送进一条肥猪,而他们只把骨头丢给我们啃。不过呢,贝笙,若是你我联手,那么我们就大有可为了。”
“你是怎么算的?”贝笙问道,他开始紧张了。芬尼有分红,他当然希望春夕号的生意做得越大越好。但是贝笙没股份,况且他实在不想跟掠劫的事情扯上关系。他年轻时干过那一行,那种营生他已经受够了,所以他绝不走回头路,像现在这样搞销赃的买卖对他而言已经是极限。现在的他也许已经不是薇瓦琪号上那个受人尊重的大副了——坦白说,现在的他,甚至不及之前在屠宰船满载号当二副时那么勤恳认真——但是他可没有沦落到去当海盗的地步。
“我不是说了吗,你就是有那个样子。你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的,对不对?你大概是缤城商人家的小儿子什么的,你在缤城绝对有门路,只看你肯不肯用罢了。我们呢,就带一船好货上去,然后你去接头,到那时候,我们就用最上选的、第一流的商品去换些缤城商人卖的有魔法的玩意,什么会唱歌的风铃啦、香水宝石啦,诸如此类的。”
“不。”这个字说出口之后,贝笙才想到他这样严拒太过突然,所以他马上柔声接口道,“你这个点子是不错,难得你想得出来,只是这点子有个漏洞,那就是我没有门路。”接着他竟然落落大方地把真相赏赐给芬尼——大概是因为吃多了辛丁吧:“你说得没错,我确是缤城商人世家出身的,但是我很早以前就搞坏了跟家里的关系,所以现在家里的人已经不跟我往来。就算我到父亲门前去乞求,也别想讨到一杯水喝,更别说帮你拉关系、做成买卖了。我父亲是这样,就算我身上着火,他也懒得撒一泡尿帮我灭火。”
芬尼听了捧腹大笑,而贝笙则露出狡黠的笑容。贝笙心里想道,其实这些事情他连提都不该提,更不该讲得如此轻浮。不过他接着又想,轻浮地把心事讲出来,总比借着喝醉酒嚎啕大哭来得好。他望着芬尼,芬尼端正了神色,接着再度大笑起来,端起酒杯啜了一口啤酒。贝笙纳闷,芬尼这个比他大得多的男人是不是仍有老父在世?说不定他也有妻儿呢。贝笙对芬尼几乎是一无所知,这样最好。如果此时他的脑袋还有点作用的话,那他就应该立即站起身来,说得去看看船员们有没有偷懒便离去,免得自己不小心透露更多私事。然而他不但没走,反而把嘴里的辛丁渣吐在桌下的水桶里,伸手去拿桌上那个辛丁罐。芬尼咧嘴而笑,望着贝笙又掰了一段辛丁来嚼。
“不见得要找你的父亲啊。像你这样的人总有死党和好朋友吧,呃?要不你总认识一两个干这一行的,你总听过人家谣传说谁在做这种生意嘛。不管在什么地方,总有人不介意悄悄地多赚一两个钱。我们呢,就把最上好的货色扣下来——不用多,但一定要是最好的——不要卖给我们平常销货的那个买家,然后一年到缤城去个一两趟。到那时候,我们爱怎么开价就怎么开价,不用给别人知道,只有你知、我知。”
贝笙自顾自地点头。哦,原来这个人打算背着生意伙伴去赚点外快。反正他们彼此都是贼,还谈什么信用呢?芬尼这样说,等于是答应要分他一份,只要他肯帮忙接头就行了。这是低级的勾当,芬尼怎么会把他看作那种人?
不过就算他能够装作自己不是那种人,他又能继续装多久呢?况且,他又何必装作自己不是那种人?
“我想一想。”他对芬尼说道。
“多想想。”芬尼咧嘴而笑。
 
午后近傍晚,温德洛站在前甲板上弯身打量着柯尼提。“轻轻抽掉他身下的床单。”他对把柯尼提抬来的那几个男人吩咐道,“我要他躺在前甲板的船板上,他与巫木之间越没有阻隔越好。”
依妲站在不远处,她叉手抱胸,脸上不带一点感情。她对薇瓦琪连看也不看一眼。温德洛尽量不去瞪着那女海盗直看,他心里想道,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她双手握拳,而且咬着牙关?之前依妲为了柯尼提应该在哪里动手术而跟温德洛吵得不可开交。在她看来,这手术既血淋淋又痛苦不堪,所以应该私底下在有墙壁的地方进行才是。但是温德洛带她到前甲板来,把他自己的血手印指给依妲看,又跟她信誓旦旦地说,当初他切除手指的时候,是薇瓦琪帮他止痛的,柯尼提的手术,亦可请她帮忙。依妲最后终于让温德洛如愿,不过别说温德洛不知道船能帮多少忙,就连薇瓦琪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至今药箱依然下落不明,所以就算只有点小小功效,也好过什么都没有。
此时船泊在一处海图上没有标出的不知名的小港湾里。之前温德洛曾经去找过布里格再度打听药箱的下落,以及他们多久可抵达牛溪镇,只是这两个答案都让人失望。药箱还是没找到,而且少了玛丽耶塔号的引导,布里格就不知该如何开回牛溪镇去了。温德洛听了很气馁,但还不至于震惊。
布里格暂时接掌薇瓦琪号,可说是高升。几天之前,他不过是个寻常的水手而已,所以他尚不知道如何判断方位,也不会看海图。布里格的打算是找个安全的地方系泊起来,静待玛丽耶塔号找到他们,或者是柯尼提好起来,替他们指引方向再说。温德洛难以置信地问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完全迷路了,惹得布里格顿时大怒,称就算一个人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见得就知道通往某一地点的安全航道怎么走。那年轻海盗的言外之意是叫温德洛守紧口风,犯不着让那些曾为奴隶的人知道现在的处境。他们若是知道了实情,那么莎阿达就大有可趁之机了。
即便在此时,那个游方教士也站在人群边缘看热闹。他从头到尾都在旁观,而温德洛也不想找他帮忙。游方教士通常担任裁判兼调人的角色,而非学者或医生。不过,虽然温德洛一直都很尊重法理秩序的课程,甚至也很尊重这方面的智慧,但一个人竟有权裁决另外一个人的是非曲直,这种事情,他想起来总觉得不大妥当,更何况此刻莎阿达正挑剔地审视着他,他心里就更不舒服了。每次温德洛察觉到莎阿达在凝视着自己,都觉得那个男人对他极为不屑。那个年纪较大的教士站着,叉手抱胸,正在低声对护卫着他的那两个地图脸讲话。温德洛把莎阿达的事情抛在脑后,既然莎阿达不肯帮忙,那么他也不想因此人而苦恼。温德洛站了起来,朝船首走去,薇瓦琪焦虑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温德洛还没开口,薇瓦琪就答道:“我会尽全力,但是你别忘了,我们跟他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因为他不是我们的亲族。再说,他待在船上的时间也不长,所以我跟他也不够熟。”薇瓦琪垂下眼睛,“我可能帮不了多少忙。”
温德洛弯身到栏杆外,伸出手去贴住薇瓦琪的手掌,劝道:“那你就把力量借给我吧,这就很好了。”
他们两个的手掌相碰。这一碰,肯定并强化了他们彼此之间的特殊关系。温德洛的确感觉到薇瓦琪的力量源源地灌注在自己身上,而他一体会到这一点,薇瓦琪脸上便微微一笑。那个表情不能说是高兴,也不能说那是如今彼此之间一切都已抚平的征兆,而应该说,那是如今彼此都下定决心的表现。不管有什么事情危及薇瓦琪与温德洛之间的关系,也不管他们彼此对对方有多少疑虑,反正这件事情,他们两个要携手并进。温德洛抬起头迎着海风,并祈祷莎神能够指引他。接着他转过身,准备开工。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到薇瓦琪与他同在。
柯尼提软弱无力地躺在甲板上。即使隔得这么远,温德洛仍能闻到白兰地的味道。之前依妲坐在柯尼提身边,耐心地哄劝他喝了一杯又一杯。柯尼提早就不想喝了,但她仍不住劝酒。那海盗的酒量好得很,所以此时他虽醉,却还不到不省人事的程度。除此之外,选定帮手以便把柯尼提按倒的也是依妲。不过颇令温德洛意外的是,依妲挑的人中竟有三个之前曾任奴隶,其中一个甚至还是地图脸。此时他们站在目瞪口呆的围观群众之间,脸色显得不太自在,但颇为坚决。围观的人太多了,这就是温德洛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他镇定但清楚地说道:
“只有被找来帮忙的人可以留下来,其他人通通走开,好让我有地方办事。”他并未张望众人是否随即遵行,毕竟他若是看到众人把他的命令当耳边风,那只会使自己更受羞辱。不过他敢说,众人若是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那么依妲一定会介入。话毕,他就在柯尼提身边跪了下来。柯尼提躺在甲板上实在不如躺在平台上好动刀,但温德洛的想法是,有薇瓦琪的助力最重要。
温德洛望着他四处搜找来的那几样实不足取的工具。病人身边铺了一块干净的帆布,而工具就罗列于帆布上。那几样工具都只能凑合使用而已,而且来源五花八门。那几把刀子是厨房的刀,才刚磨利过,那两把锯子则是从木匠的工具箱里找来的。此外有几根缝船帆用的针,那针既大又粗糙,另外又有几根依妲用的缝衣针。绷带是依妲准备的,麻的、丝的都有,都已经整齐地撕成一条一条。他竟然只能凑到这些不入流的工具,实在太荒谬了。其实船上的水手几乎每个人都自己备了针线和工具,如今所有的船员都已丧命,而船员的私人物品则通通失踪。温德洛敢说,一定是奴隶们占领全船之后拿走了那些东西。可是东西既落在奴隶手里,却没有一个奴隶肯为了帮助柯尼提开刀而捐出一两样来,可见因为柯尼提霸占了这艘船,所以奴隶们对他恨之入骨。温德洛可以理解他们的情绪,但这无助于目前的困境。他低头看着这些粗糙的工具,心想此举是必败无疑的了。用这些工具开刀,其实比用斧头砍断腿好不到哪里去。
温德洛抬起头看着依妲。“我一定得有更好的工具才行。”他平静地强调道,“只有这些东西,我实在不敢动手。”
温德洛还没抬起头看依妲之前,她就一直在沉思,看来她的眼神和思绪都已飘到远处。“要是有玛丽耶塔号上的工具就好了。”她愁闷地答道。在那个没有防备的一刹那,她看起来几乎显得年幼青涩。她伸出手,以指梳开柯尼提的卷发。她在望着那个醉醺醺的男子时,顿时生出无限温柔,令人动容。
“我倒希望,要是拿能到薇瓦琪号的药箱就好了。”温德洛以同样严肃的语气答道,“出事之前,药箱一直放在大副的舱房里。药箱里有好多有用的东西,工具和药剂都很齐全。如果有药箱的话,要动这手术就容易多了,只是没人知道药箱到哪里去了。”
依妲顿时脸色一沉。“没人知道?”她冷冷地问道,“一定多少有人知道药箱的下落,只是问的时候必须掌握窍门。”
她突然站起来,在横过甲板时抽出佩挂在腰际的短刀,温德洛一下子就看出她的目标是谁。莎阿达和他那两个护卫虽然退到一旁,却没有离开前甲板。那游方教士察觉到依妲走近,猛然转身面对她,但是已经太迟了。莎阿达本来目光轻蔑,但是依妲若无其事地用刀刃在他胸口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之后,便把他吓得眼睛转个不停。他大叫一声,后退一步,然后低头打量。他衬衫前襟的破衣片垂荡下来,那多毛的胸口先是出现一条细线,细线随后转为红色,并因为鲜血渗出而变得越来越粗。莎阿达那两个魁梧的守卫低头望着依妲手中握着的那把随时可以再度出手的刀子。布里格和另外一个海盗已经赶过去护卫在依妲左右了。一时之间,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温德洛看得出莎阿达正在衡量他有什么选择。那道口子很浅,只是伤了皮而已,虽然很痛,但不会致命。其实依妲是可以当场就给莎阿达开肠破肚的,既然如此,那么她到底是做何打算?
最后,莎阿达决定表现得义愤填膺。“你怎么这样?”他以夸张的语气说道,伸开双臂,露出他胸前的刀伤,又半转过身,以便同时对依妲和仍聚集在甲板上的奴隶们致词,“你为什么拿刀伤我?我只不过是上前来帮忙,我做了什么?”
“我要船上的药箱,”依妲答道,“现在就要。”
“药箱又不在我手里!”莎阿达气愤地叫道。
那女人动刀伤人比恶猫用利爪伤人还快,她的刀再度轻轻地在莎阿达胸口划了一道口子,与第一道伤口交叉。莎阿达咬紧牙关,不过并未叫痛,也没有后退,但温德洛看得出他颇为痛苦,好不容易才忍住。
“那你去找出来啊。”依妲建议道,“你常常夸口说你如何组织暴动、推翻船长。你一天到晚跟奴隶混在一起,又教他们相信你就是他们应该追随的真正领袖,然而你若真的是,那就应该会知道当初把大副舱房打劫一空的是哪些人,就是他们拿走了药箱。药箱我要定了,而且我现在就要。”
一时之间,双方对峙。莎阿达和他的人之间是不是互相使个了眼色或是比了个手势,这点温德洛不太确定。莎阿达开口了,不过在温德洛听来,总觉得他的话怪怪的,像是在演戏。“这种事情你直接问我就行了嘛,我一向虚心,因为我是莎神的教士。我个人淡泊名利,一心只为人类的大善着想……那药箱长什么样?”莎阿达以疑问的眼神望着温德洛,嘴巴则扭出了个笑容。
温德洛逼自己维持平淡的表情。“木头箱子。这么宽,这么长,这么高。”他在空中比划,“箱子是上锁的,表面烧了薇瓦琪的图像,里头有药品、医疗工具、针和绷带等。不管是谁,只要一打开就知道那是药箱。”
莎阿达转过身,对那些聚集在船腰的人问道:“我的人哪,你们可听见了?你们有没有人知道这个箱子的下落?如果有的话,就请把药箱带上前。当然,这为的不是我,而是为了我们的大恩人,柯尼提船长。我们大家且让柯尼提船长瞧瞧,人家若是对我们好,我们会如何报答。”
说得太假了,温德洛心想道,依妲一定会一刀让他死。可是她不但没动手,脸上还露出了颇有耐心的古怪表情。此时躺在甲板上,就在温德洛膝盖边的柯尼提轻声发话道:“她知道她可以等。她喜欢在私底下、好整以暇地慢慢下刀。”
温德洛一下子望向那海盗,可是他看起来已经差不多昏迷了。柯尼提的长睫毛盖在脸上,脸颊松弛无力,嘴边扭出一抹笑容。温德洛伸出两指轻探他的喉咙,他的脉搏仍然强且稳,不过皮肤热热的,显然是又发烧了。“柯尼提船长?”温德洛轻轻问道。
“是不是这个?”有个女人的声音叫道。之前曾为奴隶的人让出路,而那女子则大步走上前。温德洛站了起来,她手里捧着的正是船上的药箱。药箱的盖子已经被刮花了,但他仍认得出药箱所用的旧木料就是那样子。温德洛并未走上前,而是让那女人把药箱交给依妲。就让依妲和莎阿达去斗吧,他对莎阿达已经很厌恶了。
那女人打开药箱放在依妲脚下。药箱里翻得乱七八糟,依妲也不弯身去查看,只是垂眼一望。她的眼神离开药箱,再度盯着莎阿达的脸,轻蔑地啐了一声。“我个人是很不喜欢尔虞我诈的。”她以非常轻柔的声音说道,“但是我有个原则,那就是我一出手,就要赢。”依妲与莎阿达互相凝视,谁也不肯让步先转开目光。依妲颧骨上的皮肤绷紧,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把你的暴民带走,别留在这甲板上碍眼。你们躲到底舱去,并把舱盖盖起来。这事进行的时候我既不想看到你的人,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连你的味道我都不想闻到。如果你真的够聪明,那么你从今以后绝对不会引起我对你的注意。这样你懂了吗?”
温德洛注视着莎阿达的反应。莎阿达接着犯了个非常严重的错误,他挺身站直起来,只是他挺直站着也仍比依妲稍矮一点。他开口时,口气冷冷的,仿佛觉得依妲的话很好笑似的:“你的意思是说,这里不是布里格当家,我们都要听你的?”
这两个人若真你来我往地打杀起来的话,一定精彩可期,只是这场面打从一开始就一面倒。布里格听了不禁仰头大笑,而依妲则是亮晃晃的刀子一闪,又在莎阿达的胸口划了一道口子。这一次,莎阿达不但惨叫出声,同时蹒跚地后退了一步。这一次,依妲划的刀口较深。那个游方教士抱紧血迹斑斑的胸口,依妲则阴沉地笑道:“我的意思是说,大家都了解到,你就是要听我的。”
其中一个地图脸走上前来,表情非常激愤。依妲的刀子在那人身上一进一出,那人就抱着肚子倒地了。由于血液再度泼洒在巫木甲板上,薇瓦琪痛苦地捂嘴叫了一声,而旁观的昔日奴隶也呀呀噢噢地叫了起来。温德洛透过船,感觉到人群由于再次目睹暴力而生出了震撼与恐惧,但他就是无法转开头,而是着迷般地一直看下去。莎阿达躲在另外那个保镖的身后,但是那个魁梧的男子也一样缩身躲开带刀的依妲。在这之后,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跳上去维护那个教士,反而微妙地退开,离莎阿达远了一点。
“通通下去!”依妲此语一出,仿佛是铁锤打在铁砧上一样清脆果断。她扬起带血的短刀在空中划了个弧形,全船的每一张脸均目瞪口呆,无论有刺青或没刺青的脸孔都对她畏惧三分。“谁要是胆敢危及柯尼提船长的福祉,我绝不饶他。你们若是不想被我的刀子教训,就别弄出什么会碍着柯尼提船长的傻事。”接着她以比较柔和的口气说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现在,大家通通下去。”
这一次,挤在甲板上看热闹的人群像是拔起塞子的水槽,一下子流得精光。片刻之间,前甲板上只剩下几个海盗水手,以及依妲挑来按住柯尼提的那几个奴隶。依妲选的那几个人以敬畏与恐惧交加的眼神望着她,据温德洛猜测,那几个人现在大概已经把莎阿达丢开,对依妲心服口服了。至于她此举会不会更刺激莎阿达更与她作对,则有待观察。
接着依妲朝温德洛走来,与他四目相交。她刚才给了莎阿达一个下马威,那也有杀鸡儆猴之意。也就是说,要是柯尼提死在他的手里,那么她的报复必然既慢且狠。依妲捧着药箱走上前来时,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他接过药箱,放在甲板上,迅速地检查药箱里的东西。有些东西已经不翼而飞了,但是大部分的东西都还在。他找到一罐浸泡在白兰地酒里的瓦济果果皮精油,不禁宽慰地大叹了一口气。不过这罐子很小,温德洛苦闷地想,当初他截断手指的时候,他父亲还舍不得拿这罐精油替他止痛呢。但是接着另外一个念头打断了这个思绪,要是当初他用掉这罐精油,那么如今他要拿什么来帮柯尼提止痛?命运真是难测啊。温德洛耸耸肩,不再去想那些,开始井然有序地把他要用的工具摆出来。他推开之前从厨房要来的那几把刀子,换上药箱里拿出来的锋利手术刀,再选了一把弓状的带柄骨锯,又用柯尼提的头发穿了三根针。他把针线放下来之后,柯尼提的黑发便松松地卷了起来。此外温德洛又拿出一条皮制的、末端有两个环的止血带。
就这样了。温德洛朝这一排工具多看了片刻,抬起头看了依妲一眼。“必须要先祷告。静静地沉思一下,能让大家更镇静稳定地面对接下来的过程。”
“那就快祷告。”依妲厉声应道,她的嘴唇抿成一线,颧骨上的皮肤也僵硬地绷紧。
“按住他。”温德洛答道。他发现自己讲话的声音也尖锐刺耳,所以不禁纳闷,此时自己的脸色是不是也像依妲那样苍白。他一想到依妲竟然对他如此轻蔑,心里便气得冒出了火苗,他试着把这火苗烧大,化为决心。
依妲在柯尼提的头旁跪下来,但并未碰到他。两名男子按住柯尼提的好腿,压在甲板上,又有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地按住柯尼提的手臂。布里格要按住柯尼提的头,但是他不敢抓紧,所以柯尼提头一扭就挣脱了。柯尼提扬起头瞪着温德洛,眼睛睁得大大。“要开始了吗?”他问道,口气听起来既挑衅又生气,“要开始了吗?”
“对,要开始了。”温德洛答道,“你要勇敢。”接着他对布里格说道:“你要把他的头抓牢,将手掌按在他的额头上,用你的体重压住他。他越少抽动越好。”
柯尼提自己仰躺回去,将头贴在甲板上,又闭上了眼睛。温德洛提起被单,察看柯尼提的断腿。虽然才过了几个钟头,但伤势却已大幅恶化。伤口浮肿,把皮肤绷得紧紧的,血肉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青的影子。
温德洛心想,就趁着自己的勇气还没散失之前赶快动手吧。他心里知道自己的性命完全系于这场手术成功与否,但是他尽量不去多想。他小心翼翼地把止血带绑在断腿上,不去想柯尼提有多么痛苦,反而集中心思揣想如何进行手术才能做得又快又利落,至于柯尼提的痛苦则不在计算之列。
上次温德洛看到的截肢手术是在一个温暖又温馨的房间里进行的,房里燃着蜡烛和熏香,而莎巴陀准备手术的时候,众人都一起祷告诵念。然而这次,不但只有他一人祈祷,而且还是默祷。温德洛随着呼吸起伏的韵律祝念道:“莎神啊,请大发慈悲,并助我一臂之力。”他吸一口气,念道“慈悲”,再呼出一口气,同时念道“坚强”。祷念多次之后,他奔腾不止的心跳慢慢镇静了下来,他的心境突然变得澄明,视觉也更加敏锐。片刻之后,他才体会到薇瓦琪与他在一起,比以前更为亲近。他透过薇瓦琪隐约察觉到柯尼提的存在,温德洛好奇地探索他们之间若有似无的联系。感觉上,薇瓦琪像是在跟远在天边的柯尼提讲话,她劝柯尼提要坚强勇敢,并保证她绝不须臾离之。一时间,温德洛生出一股醋意,心思顿时就涣散了。
船赶紧对温德洛催促道:“慈悲,坚强。”于是温德洛也应着船的话,默默地在心中说道:“慈悲,坚强。”他把止血带的皮条穿过那两个铁环,紧紧地系在柯尼提的大腿上。
柯尼提痛苦地大叫起来,尽管好几个大男人压住他的肢体,他还是拱着背,从甲板上跃起来,仿佛被鱼叉叉住的鱼。脓血从断腿的结痂处奔涌而出,喷溅在甲板上,空气中顿时溢出腐臭味。依妲大叫一声,翻身扑在柯尼提的胸膛上,努力按住他。柯尼提终于气竭而止,一时间,四下宁静得可怕。
“你他妈的,快动手呀!”依妲对温德洛嘶吼道,“赶快让这事情结束啊!”
柯尼提的痛楚有如冰冷的波浪般袭来,其势之大,不但整个埋没了温德洛,还使他震惊瘫痪得不能自已。他跪下来时,人既僵硬又失神。柯尼提的亲身体会透过与船之间的薄弱联系传到了他心里。顿时,他忘了自己是谁,只能麻木地望着那婊子,并纳闷那婊子为什么待他如此残忍。
柯尼提吃力地吸了一口气,惨叫出来,而温德洛也仿佛突然倒入滚水的冷玻璃一般应声而碎。在那一刹那间,他谁也不是,什么也不是,然后他突然化为薇瓦琪,又再度化为温德洛。接着他软倒下来,双掌平贴在甲板上,从板之中吸取自己原有的身份。他是维司奇家的人,不,说得更确切一点,他是温德洛·维司奇,也就是原本应该成为教士的那个少年……
柯尼提战栗片刻,突然失去知觉,动也不动。温德洛在静止的片刻之间找回了自己,并紧紧地掌握住。诵念声仍持续不止,不知从何处传来:慈悲,坚强。慈悲,坚强。诵念的是薇瓦琪,她以此韵律诱导温德洛镇定地呼吸。温德洛定下心来。依妲一边哭,一边骂粗话,她伏身在柯尼提胸膛上,既在制住他,同时又拥抱着他。温德洛不管她,只是紧绷地吩咐了一声:“按住他。”接着他随便拿了一把刀。他突然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他一定要快,速度最重要,毕竟截肢的痛楚可能会致死。如果够好运的话,说不定他可以在柯尼提恢复知觉之前完工。
他把亮闪闪的刀刃贴在肿胀的皮肉上,一刀切下。他从没想到动手术的感觉如此可怕,他在修院的时候曾经帮忙宰割鸡鸭,那不是什么乐事,但总得有人去做。不过当时温德洛宰割的是挂了一天之后早已变冷变硬、动也不动的冷肉,而柯尼提的血肉可是活生生的。那肿胀发烫的组织在刀刃划过之后又随即贴了回来,血液涌出,遮蔽了他的视线。温德洛未持刀的那一手抓住柯尼提的残腿,只觉得那血肉热热的、软绵绵的,所以他的指头一下子就陷进去了。温德洛想要割得快一点,可是刀子切过的肉还会动,会痛得缩回去。血液源源不断地涌出,刀柄一下子就变得又黏又滑。柯尼提腿下的甲板上形成了个小血泊,流过来浸湿了温德洛的袍子。温德洛在刀锋过处看到白色的、亮闪闪的韧带,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刀子才碰到骨头就切不过去了。
温德洛丢开刀子,双手在前襟上一抹,叫道:“锯子!”
有个人把锯子递到他面前,他一把抓过锯子。把锯子插入伤口之中时他只觉得很恶心,但是他将这念头抛在脑后。温德洛把锯子一拉,锯过了骨头,同时发出恐怖的磨骨声。
柯尼提大喊一声醒了过来,像狗一样喘着气叫喊起来。他用头槌打甲板,尽管有几个大男人按着,他的身躯还是扭动起来。温德洛鼓起勇气准备接受柯尼提痛楚的袭击,幸而薇瓦琪挡下了那海盗的痛楚。温德洛既没时间揣想薇瓦琪为了独自承受那些苦楚而花费了多大的力气,也没时间感激她,只顾着迅速地一味用力锯下去。血液喷溅在甲板上,也喷溅在他的手上和胸膛上,有些甚至还喷到他唇上。温德洛还来不及停手,骨头就突然断裂,锯子突然锯到了血肉。他赶快抽手,将锯子丢在一旁,摸索着拿一把新的手术刀。他似乎在朦胧间听到柯尼提吼道:“哎,哎,哎!”那声音之惨痛难以用言语形容,接着就传来有人突然呕吐的声音。
温德洛一闻到呕吐物的腐酸味,就立刻吩咐道:“别让他呛到了!”不过呕吐的不是柯尼提,而是按住他的其中一个男子,但现在可没时间处理这个。“你他妈的,把他按住呀!”温德洛听到自己对那男子咒骂道。他持刀切过血肉,但是在快要切断整条腿之前就停住,接着把刀刃换了个角度,切下一片皮肤,以便稍后封住伤口。他将腿切断,把截下来的断腿推到一旁。
温德洛低头一看,只觉得自己做的工程十分恶心。这可不像节庆时从烤好的大块肉上切一片下来那样平整利落,这是活生生的血肉啊。肌肉束被他截断之后,就各自凹凸不平地萎缩起来,骨头亮闪闪地瞪着温德洛,仿佛在指责他,而且到处都是血。温德洛笃定地想,他一定是把这男人给杀死了。
你别那样想,薇瓦琪警告道。她以宛若恳求的口气在他心中说道,你别逼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以后不说,至少就目前而言我们仍联系在一起,我们所想的,他一定会信以为真,所以我们怎么想,他就怎么想。
温德洛以染血的指头摸索到那一小罐瓦济果果皮精油。他早听过瓦济果果皮的神效,但是以截肢的痛楚之大,只怕这么一丁点精油不济事。温德洛打开瓶塞,小心地只倒出一点,因为他想存着一些,以便明日止痛之用。瓦济果的果皮条塞住了瓶口,温德洛摇了摇瓶子,将那淡绿色的液体泼洒出来。精油落在柯尼提的血肉上之际,痛楚顿时消止了。温德洛之所以确知,是因为他可以透过薇瓦琪体会到柯尼提的感受。温德洛把塞子塞回去的时候,那染血的瓶子里只剩下半瓶不到。他咬着牙,伸手去摸方才截肢之处,并以淡绿色的精油抹匀。痛感突然消失了,有如退潮的水波一般。如今痛楚退了,温德洛才领悟到薇瓦琪费了多大的心神才把那痛楚挡在外面,让他不受干扰;而他也察觉到,痛楚消退之后,薇瓦琪也顿时轻松不少。
温德洛努力回想,上次他看莎巴陀帮人截肢的时候是怎么做的。据温德洛所记,那时莎巴陀曾把流血不止的血脉绑紧、打结,所以现在他也照样学着做。可是他突然觉得很累,同时也很困惑。莎巴陀乃是专事医疗的教士,可惜自己不记得他缝合了多少条血脉。如今温德洛一心只想赶快逃离自己造成的这个血污乱象,他巴不得赶快逃开,蜷缩起来,否认眼前的这一切。不过他还是逼着自己继续进行下去。他拉起那片残肤,遮住了腿上被截断的伤口。线不够用了,他不得不请依妲再从那海盗头上扯几根头发下来,并帮忙穿好针线。此时柯尼提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用嘴呼吸。按住柯尼提的人想要松手,但是温德洛立刻喝止道:
“照样按紧他。要是他在缝合的时候乱动,说不定会扯断缝线。”
那片皮肤的大小形状并不适切,但温德洛也只能尽量缝合,必要的时候就把皮肤拉开一些。他用软麻布裹住伤口,再用丝布条绑起来。温德洛一边包扎,血液就一边渗出来,不但把他的指头染得黏腻,也把绷带染红了。温德洛不断地缠布上去,最后到底缠了多少层,连他自己也数不清。终于包扎完毕之后,他双手再度在前襟上一抹,朝止血带伸过去。然而他才一松开止血带,原本洁净的绷带就立刻染红了。温德洛在恐惧失望之余真想大叫出来,一个人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那人已经流了那么多血,他身体里的血怎么还够他运作?温德洛再度包扎伤口的时候,心又再度狂跳起来。他以手托着断腿,麻木地说道:“我做完了。现在可以把他抬回去了。”
趴在柯尼提胸膛上的依妲抬起头,她是脸色十分苍白,看到弃置在一旁的断腿,顿时激动得嘴唇扭曲起来,过了好一会才总算抚平表情。她泪水盈眶,并以沙哑的声音对那些男人吩咐道:“把担架抬过来。”
这一趟路崎岖难行,首先要把担架送下一道短梯,以便从前甲板回到主甲板来。横越过主甲板之后,又得穿过干部寝室区的狭窄通道,才能回到船长室。每次担架撞在墙上、震得柯尼提疼痛之时,依妲就狠狠地瞪人。他们把柯尼提从担架移到床上时,柯尼提一时之间睁开眼睛,语无伦次地叫道:“求求你别这样,我保证以后一定乖乖的。我以后一定乖乖听话,不敢再胡来了。”依妲冷峻地怒视每一个人,神色之严厉,使得每个大男人都不禁低下了头。温德洛心里想道,她这么一瞪,管保日后绝不会有人多嘴地问船长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把柯尼提安顿在床上之后,柯尼提又闭上眼睛,像之前一样动也不动,那些男人则随即退了出去。
温德洛多逗留了一下。当他伸手去摸柯尼提的手腕,又摸摸他的喉咙时,依妲气得怒目瞪他。柯尼提的脉搏轻浮,而且过快。温德洛倾身向前,想把自己的信心呼出去传递给他。温德洛把黏腻的双手放在柯尼提脸上,指尖轻触着他的左右太阳穴,并朗声对莎神祈祷,请莎神让这个人坚定坚强,早日康复。依妲干脆视而不见,自顾自地叠好干净衣服,利落地塞在柯尼提裹着绷带的断腿下。
温德洛祝诵完毕之后,依妲麻木地问道:“接下来呢?”
“接下来,就只能等待,并为他祈祷了。”那少年答道,“我们人力只能至此。”
依妲轻蔑地哼了一声,朝门口一指。温德洛二话不说就走了。
甲板上看来恐怖怪状。血液渗入船板,使得这情状更为沉重。午后的斜阳灿烂耀眼,所以薇瓦琪半闭着眼。她感觉得到柯尼提躺在船长室里急促地呼吸,也知道血液正从伤口慢慢地渗透出来。药物是止住了痛楚没错,但是薇瓦琪感觉得出痛楚并未消解,只是暂时远去而已,而随着每一次心跳,痛楚就借机前进一小步。虽然现在她感觉不出柯尼提有多大的苦楚,但是她感觉得出那苦楚庞大无边、蓄势待发,她一想到就害怕。
温德洛来到薇瓦琪的前甲板上善后。他把一块零碎的绷带浸在水桶里,拧干。他擦拭干净每一把刀,放在一旁,又小心地清理缝针与锯子。接着他把所有的器材收到药箱里,把药箱里的东西收拾整齐。他已经洗净双手与前臂,也擦掉了脸上的血迹,但是他袍子的前襟仍沾着血,导致布料硬邦邦的。他擦净瓦济果精油的瓶子,打量着瓶中所剩的精油。“剩下不多。”他低声对薇瓦琪说道,“不过也不要紧。依我看来,柯尼提活不长了,所以这精油还不见得用得到呢。你瞧瞧,他流了这么多血。”他把瓦济果精油放回药箱中,俯瞰着那一截残腿。那残腿中间是膝盖,两端则都是以刀截掉的。温德洛双手捧起那残腿时,只觉得那东西轻得很古怪。他把那东西捧到船边,嘴里大声地对薇瓦琪说道:“这样做好像有点怪。”不过他还是把那残腿丢到海里去。
一条白海蛇突然从海里跃起,在残腿尚未落水之前便一口咬住。温德洛吓得叫了一声,并踉跄地倒退几步。然而那海蛇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霎时间便连着那断腿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德洛冲回船栏边,他紧攀着船栏,眺望着绿水的深处是否有海蛇的残踪。
“它怎么会知道?”温德洛哑着嗓子问道。“它一定是早就在等,所以才能在断腿落海之前就将之咬走。可是它怎能预知断腿会落海?”薇瓦琪还来不及回答,温德洛就又继续说道:“我本以为海蛇都被驱走了。刚才那海蛇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为什么要跟着我们?”
“那海蛇听得到你我的心思。”薇瓦琪的声音很低,这话是只讲给温德洛一个人听的,她觉得很羞愧。人们已经开始从舱盖里爬出来,回到甲板上来活动了,可是没有一个人胆敢漫游到前甲板附近。海蛇虽来了又去,可是其势迅速且悄然无声,所以应该没有人看到刚才那一幕。“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会知道你我的心思的,据我看来,它对我们的心思也不是全懂,不过它懂的也够多了。至于它为什么要跟着我们,哪,为的就是要求人喂它点吃的,就像你刚才那样。它所求的就是食物,如此而已。”
“也许我应该现在就投身喂海蛇,省得日后麻烦依妲。”温德洛假装满不在乎地开玩笑,可是薇瓦琪听得出他其实十分绝望。
“你所讲的是它的思绪,而不是你自己的思绪。那海蛇对你探索,向你求食,它深信这是我们欠它的,我们应该喂它才是。它甚至还恬不知耻地建议你用自己的躯体去喂饱它呢,但你别听它的就是了。”
“你怎么会知道它在想什么,以及它想要什么?”温德洛丢下了手边的工作,倾身到船栏外跟人形木雕讲话。薇瓦琪转过头望着温德洛。他看起来很疲倦,顿时显得经受了不少岁月的风霜。薇瓦琪心里犹疑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该跟他说多少。最后她想通了,这事藏也没有用,他终究是非得知道不可的。
“它跟我是一家人啊。”薇瓦琪简单地丢下了这么一句。她看到温德洛那一脸惊骇的神情,于是耸了耸裸肩,“我的感觉就是这样。对于它,我有种彼此系出同源的感觉。它跟我之间的牵系感,虽不像此时你我之间这么强烈,但是我们彼此的确可以互通心意,这是不容否认的。”
“这不合理。”
薇瓦琪再度耸了耸肩,突然换了个话题:“你不能再老想着柯尼提必死无疑了。”
“怎么,我连想着他必死无疑也不行?难不成你要跟我说,柯尼提也是家人,所以他也能察觉到我的心思?”
温德洛的口气酸溜溜的,莫非他是嫉妒?薇瓦琪抑制着,不让自己因此而高兴起来,但仍忍不住多撩拨他一下:“你的心思?不,他才察觉不到你的心思呢,他察觉到的是我的心思。他探索我的心,而我也探索他的心,所以我们感知得到彼此的存在。当然这种关系很淡薄,我才认识他不久,所以还谈不上稳固。但是他的血渗入我的船板后,倒确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个道理我解释不了,反正血就是记忆。而你的思绪既能传到我的心里,所以也会影响到柯尼提。我已经尽量挡着,不让你的恐惧侵入他心中了,要做到这个程度是挺费劲的。”
“你跟他连在一起了?”温德洛慢慢地问道。
薇瓦琪听出他对此颇不以为然,她愤慨地答道:“之前你求我帮他,你求我把我的力量借给他用。难道你以为,我用不着跟他相连在一起就可以做得到?”
“我当时没想这么多。”温德洛勉强地答道,“那你现在感觉得到他吗?”
薇瓦琪想了一下,她察觉自己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是啊,我感觉得到他,而且比以前还要清楚。”薇瓦琪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也许这是因为他越来越虚弱了吧。因为虚弱,如今他不但与我附合在一起,而且越来越没力气脱身自立。”接着她迅速把注意力转回温德洛身上,“你深信他必死无疑,而这就像是诅咒一般侵蚀他的心志。你得想个办法扭转心思,转而只想着他一定会活下去,他的身体只听从他心灵的指挥。你把力量借给他用一用吧。”
“我尽量就是了。”温德洛不情愿地说道,“可是我若说他会活,就是在自欺欺人啊!我根本就不相信他活得下去。”
“温德洛。”薇瓦琪斥责道。
“好吧。”温德洛双手扶着船栏,抬起头眺望着地平线。春日已经化为傍晚了,蓝色的天空暗了下来,逐渐与颜色更深的蓝海融合为一,再过不久,就看不出海天的分际线了。温德洛慢慢转为内省,他的视线从极远处回到自身,眼睛也自然而然地闭合起来。他的呼吸深且匀,非常平静。薇瓦琪在好奇之余,虽不想打岔,却很想知道他的心思与体会,所以忍不住循着他与她之间相连的线索去探查。
但是她并未如愿,因为温德洛一下子就察觉到她了。不过他并未因为她的侵入而起了怨恨之心,反而自发地与她相连在一起。薇瓦琪来到温德洛心中,并且察觉得到他泉涌的思绪。“所有的生命都有莎神的动机,所有的生命都掌握在莎神手中。”这话说得简洁明了,薇瓦琪一下子就领悟到,温德洛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深信此语毫无虚妄。他不是把心思放在柯尼提身体的状况上,而是强调,只要柯尼提还有一口气在,那么他体内的生命就有莎神的动机,既有莎神的动机,就得以分沾莎神的永恒。他这话等于是在向薇瓦琪保证,生命没有终点,生命不会告终。薇瓦琪想了一下,发现自己也变得跟温德洛一样对这个道理深信不疑。你无须因为生命终结之后一片黑暗而感到恐惧,也无须为生命突然告终而畏惧。你若说那是改变,是形变,那是有的,然而改变与形变,是每一口呼吸之间都在发生的事情。生命的精髓就在于变化,所以人无须畏惧变化。
薇瓦琪敞开心胸接纳柯尼提,并将这个心得与他分享。生命不断进展,失去一条腿并不是就此告终,只是需要调整,只要心脏仍跳跃不止,那么一切希望就仍然俱在。他用不着恐惧,他可以放松下来。一切都会好转,现在他应该休息,休息就是了。她感觉得到柯尼提的感激之情不断扩大,心里也温馨起来。他脸上紧张的肌肉和他的后背都放松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把气呼出去。
但是此后他就再也没有吸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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