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活船欧菲丽雅号
艾希雅下班了，之后的时间就任由她自己支配。忙了一天，现在她只觉得累，不过她倒乐得如此。下午当班的时候天气近乎暖和，春日难得如此宜人，所以她倍觉珍惜。欧菲丽雅一整天都很健谈，由于她归心似箭，所以这趟北返的航程让船上的水手做来特别轻松。欧菲丽雅号是一艘下水已久的宽肚船，如今由于一路上的买卖很成功，整艘船已载满了货。傍晚的风不够轻快，只能算是柔和，不过欧菲丽雅号的风帆连再小的风丝都不放过，轻而易举地便划过海浪。艾希雅倚在船首的风帆上，眺望着夕阳开始从左舷落下。只要再过几天就到家了。
“心情很复杂？”欧菲丽雅笑问道，那裸着肩膀、身形丰满的船首木雕转过头，精明且体贴地对艾希雅问道。
“一点也没错。”艾希雅坦承道，“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的人生到底有何道理，我自己越想越迷糊了。”她在困扰之余开始扳着指头数着：“如今我在从事贸易的活船上担任大副，就水手而言，这样的职位可说是顶尖了，况且坦尼拉船长还答应返回缤城后要给我船票。有了船票，就可以证明我的确是个能干的水手，而我拿到船票之后就可以大方地回家，要求凯尔遵守诺言，归还我的船。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很愧疚，因为你们把这一切变得太容易了。我以前在满载号上当打杂小弟的时候，干的活儿可比现在苦上三倍，所以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如果你想吃苦，那我也可以让你忙一点啊。”欧菲丽雅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可以让船身倾斜或者让海水渗进来……”
“你才不会那样做呢。”艾希雅笃定地应道，“你航行得这么顺利流畅，自己骄傲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捣蛋呢？再说，我并不希望这里的工作变得更困难。不过，我在满载号上待了几个月，我也不后悔。别的不说，那几个月的磨练起码证明我手脚灵活，爬绳梯也难不倒我，在那种笨重的船上干活，使我的本事精进不少，也借此开了眼界，见识到其他船上是什么状况。总而言之，我并不觉得在满载号干活是浪费时间。我心痛的是，那段时间我既待在满载号上，就无法陪着薇瓦琪号了，而错过的时光就是错过了，永远也无法弥补。”艾希雅越说，声音越是低沉。
“噢，亲爱的，我听了好难过。”欧菲丽雅的声音里透出孤寂，然而过了一会儿，她便挖苦道，“不过，错过的时光固然可惜，但你若浪费更多时光去懊悔你所错过的时光，那只会变得更糟，并不会好转。艾希雅，这样闷闷不乐根本不像你了。你要往前看，不要往后看，尽管修正轨道，继续往前走。昨日毕竟已经逝去，再也无法重来。”
“我知道。”艾希雅愁苦地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只是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条路走来既轻松又快活。你瞧，船这么美，船上的人手干劲十足，船长又是个大好人……”
“况且还有个英俊的大副。”欧菲丽雅抢着插话道。
“他的确英俊，”艾希雅衷心应道，“而且我很感谢他。他为了让我替补他的大副职位而称病躲在房里，虽然他嘴上说他乐得有这个大好机会看看书、轻松度日，但我敢说他装病这么久一定无聊透顶。我要谢他的地方可多了。”
“这就怪了，我看你对他没那么感激嘛。”欧菲丽雅的语气中首次透出了寒意。
“欧菲丽雅，”艾希雅呻吟道，“你又来了。我对葛雷没有那种感觉啊，你总不希望我用装的吧？”
“我只是想不通你对他怎么会没有那种感觉，你真的不是在自欺欺人吗？瞧瞧我家的葛雷，他长得帅，迷人、逗趣、心肠好，又是彬彬绅士。更不用说他出身于缤城商人世家，日后会继承可观的财产——再让我补上一句，他日后要继承的这笔可观财产之中，还包括一艘非凡的活船。他的条件这么好，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他的好处还不止于此。不过我几天前不是跟你说了吗，葛雷·坦尼拉这个人——以及他非凡的活船——都是出众的，我挑不出毛病。”
“这么说来，问题一定是出在你身上啰。”欧菲丽雅毫不留情地追问道，“为什么你没被他吸引呢？”
一时间，艾希雅咬住舌头，缄口不语，之后她以说理的语气说道：“欧菲丽雅，我的确被他吸引住了啊，可以这么说啦。不过，如今我面临的问题这么大，所以实在无法松懈……我实在腾不出时间来想那些事情。等我们回到缤城之后我会面临什么状况，这你是知道的，如果我的母亲仍愿意接纳我，我还得想办法跟她重修旧好。此外，还有另一艘‘非凡的活船’盘据了我的心思，我必须说服母亲，请她支持我把薇瓦琪号从凯尔手里要回来。凯尔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我能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水手，他就把船交给我，这话我母亲是亲耳听见的。就算他只是随口说说，我也照样会要求他遵守诺言。然而若非经过一场丑恶的斗争，他是不会把薇瓦琪号让给我的，这点我心里有数。我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无暇他顾。”
“你不觉得，在这样的斗争之中，葛雷乃是个有力的援助？”
“如果我鼓励葛雷与我进一步交往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力量，好把我的船夺回来，那我不就是奸诈小人了吗？”
欧菲丽雅以低沉的嗓音大笑起来：“啊，照你这样说来，葛雷已经有所表示啦，我还担心我们家那小子动作太慢咧。既然如此，你快说给我听听。”她对艾希雅挤眉弄眼。
“欧菲丽雅！”艾希雅本想正色警告她，但是一会儿之后，她自己也忍不住跟她一起大笑起来，“船上的大小事情你无不了若指掌，难道现在又要装作不知道吗？”
“嗯，”欧菲丽雅沉思道，“我对于舱房和船舱里的事情略知一二，但还算不上是样样都清楚。”欧菲丽雅顿了一下，打探道：“昨天有段时间，葛雷的舱房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他有没有趁机亲你？”
艾希雅叹了一口气：“没有，当然没有啦。毕竟葛雷这个人，教养好到没话说。”
“我就说嘛。”欧菲丽雅摇了摇头，接着她坦诚告白，像是忘了艾希雅就是她敦促葛雷去追求的对象。“那小子就是欠缺点火花。温文儒雅是不错，但是男人嘛，偶尔总要带劲一点，不然怎么赢得情人的芳心呢？”她歪头瞅着艾希雅，“好比说，贝笙·特雷就是现成的例子。”
艾希雅呻吟了一声。自从欧菲丽雅在一周之前费尽心机地把贝笙的名字从她嘴里套出来之后，她便永无宁日。打从那时起，欧菲丽雅不是逼问葛雷哪里不好、艾希雅怎么还没爱上他，就是穷追猛打地追问她和贝笙的短暂私情有什么火辣辣的情节。可是艾希雅实在不愿想起那个人，在这方面，她的心情是很矛盾的。她越是坚定地要把贝笙忘掉，他的身影就越是在她心头盘桓不去。她总是回想起两人分手时的情景，并揣想当时应该说什么诙谐幽默的话，才不会闹得那么僵。当时贝笙责怪她没有依言赴约，可她是因为明白那样幽会并不明智，所以才裹足不前的。那人竟以为自己一下子就迷上了他，这未免太自以为是了。那种人根本不值得她多想，更不值得她为他反复思索。但尽管艾希雅在醒着的时候对贝笙不屑一顾，他的身影却夜夜闯进她的梦里。在她的梦里，贝笙那温柔力道的触感，像是令人向往的安全避风港。不过，接着艾希雅便咬紧牙关提醒自己，那毕竟是梦。她在醒着的时候，心里明知贝笙绝不是什么安全的避风港，而是一团愚蠢且冲动的漩涡，而她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卷进去，从此堕入毁灭之中，再也不得翻身。
艾希雅沉默得太久，欧菲丽雅从头到尾都在以心照不宣的眼神凝视着她。艾希雅猛然站挺，挤出笑容：“我看我得趁现在去找葛雷，免得时光一晃而过，马上就又要值班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他。”
“嗯。”欧菲丽雅这可满意了，“亲爱的，你慢慢地问吧，坦尼拉家的男人总是三思而后行，不过等他们开始行动之后……”欧菲丽雅扬起眉头斜睨着艾希雅，暗示道：“你可能连那个特雷小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相信我，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去忘记他的名字了。”
欧菲丽雅这才放艾希雅走，而艾希雅也趁此快步离开。坐在船首跟欧菲丽雅聊上一整晚是很有趣的，那巫木的人形木雕具备了坦尼拉家族好几代人的智慧，不过坦尼拉家的女人对她的影响最深，也最早。她总以女性观点来看待世事，不过她的女性特质不像现今缤城的女人那样脆弱且无助，而像第一代缤城商人那样独立果决。欧菲丽雅替艾希雅出的主意往往使她大吃一惊，不过正如欧菲丽雅所说的，往往与她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想法暗合。艾希雅的女性朋友并不多，原本她以为自己的困扰与众不同，听了欧菲丽雅聊起的种种轶事之后，她才知道处境跟她类似的女人可多了。然而，欧菲丽雅厚着脸皮探问艾希雅的私密事却让她既开心又害怕。欧菲丽雅似乎认为艾希雅的独立自主乃是理所当然，她鼓励艾希雅随心所欲，但同时也认定艾希雅必须为自己所做的决定负责。有这样的朋友真是教人晕头转向。
艾希雅走到葛雷的舱房门外犹豫地停了下来。她伸手顺顺头发，又拉平衣服。如今不用像在满载号上那样装作少年郎的模样，真是轻松不少。欧菲丽雅号上的水手都知道她是艾希雅·维司奇，所以她必须维持家族的体面。有了这一层考虑，她固然很务实地穿着结实棉料所做的衣裳，但是她的裤子却宽得近乎裤裙。她把头发绑在颈后以免碍事，但并不结成发辫，而扎在裤子里的女用衬衫甚至还稍有绣花的装饰。
想到要跟葛雷见面，艾希雅的心情便好了起来。跟葛雷闲坐聊天总是很愉快，最庆幸的是，两人相熟之后，关系并未因此而紧绷。葛雷觉得她很迷人，他不但没有因为她本事高强而被吓跑，反而还因此心生敬佩。对艾希雅而言，这不但是全新的体验，也使她受宠若惊，要是她能确定这就是她对葛雷的感觉就好了。尽管她跟贝笙有过一段情，加上多年来，她都住在船上，跟一船男人日夜相处在一起，但是她在感情方面还很生嫩，所以如今她到底是对葛雷本人颇有好感，还是只因他对自己赞赏有加而喜欢跟他作伴，她也说不上来。当然了，葛雷与她就算是谈情说爱也不会有什么伤害，不过就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稍微打情骂俏一下，难道会生出什么事端吗？
她吸了一口气，敲敲门。
“进来。”葛雷闷声应道。
艾希雅进门之后，只见葛雷坐在舱床上，脸上裹着绷带，房里有一股强烈的丁香味。葛雷一看到她，蓝眼里便漾出笑意。艾希雅一关上门，葛雷就如释重负地扯开包住下巴的绷带。由于绷带裹住头，所以葛雷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小男孩似的。艾希雅咧嘴笑道：“哈，牙痛还厉害吗？”
“要说疼得厉害嘛，那倒不至于，但疼得很方便就是了。”葛雷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宽广的肩膀，以夸张的动作往后倒在舱床上，“多年来日日繁忙，差点就忘了清闲是什么滋味了。”他把腿收到床上，两脚脚踝重叠。
“你没有闲得发荒？”
“才没有呢。做水手的若能偷懒不做事，那可真是好福气，况且打发时间的法子可多了。”葛雷在床缘摸索，拿出了一团绳结。他把绳结团放在大腿上，展开之后便是张精致的垫子。这垫子虽是用结实的麻线编成，但是花样精巧，不输上等蕾丝。葛雷那因为工作而处处伤痕的指头竟能做出细腻的活儿，真令人难以置信。
艾希雅摸了摸垫子的边缘。“真美。”她以指头拂过结为垫子的精巧绳结，喃喃地说道，“我父亲只要拿个空酒瓶和几股麻线，就可以顺着玻璃瓶的表面编出像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样。我父亲编的花样，有的像花，有的像雪片……以前他总说他一定会教我编花样，可是我们老是腾不出空闲。”艾希雅原本深信她早就能够驾驭丧父之痛，但此刻却有一股深沉的悲恸感袭上心头。她猛然转开头，不看葛雷，改而望着墙壁。
葛雷沉默了一会儿，自告奋勇地提议道：“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多谢，但是不用了，因为那感觉不同。”她竟然讲得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连她自己都很意外。她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因而觉得很窘迫，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她不想让葛雷看到她掉泪，免得让人觉得她楚楚可怜。葛雷和他父亲待她已经很好了。再说，她不但不想让他们父子俩把她看作是脆弱且需要人照顾的小女人，反而希望他们当她是懂得善用时机的强者。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我现在已经好了。”她回答了葛雷没问出口的问题，“有时候，我好想念父亲。虽然他已经过世，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我心里仍有抗拒，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艾希雅……我知道这样问可能有点残酷，但是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那样呢？”
“你是说，为什么我在船上工作多年，可是他却没把船传给我，反而传给我姐姐？”她回头一看，只见葛雷迅速地点了点头。她耸耸肩：“原因为何，父亲从未对我说起，倒是提到我姐姐和她那几个儿女需要供养，这大概勉强可以算作是理由吧。心情好的时候，我告诉自己，父亲这番话意味着他知道我供养自己绝不成问题，所以他并不担心我；心情差的时候，我就不禁想道，父亲是不是认为我为人自私，是不是他认为我有了薇瓦琪号之后，就再也不会过问姐姐一家人过得好不好。”说到这里，她又耸了耸肩。
她从葛雷刮胡子用的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庞。一时间，她以为从镜子里看到了父亲。她跟父亲一样，都有着乌黑的眼睛、粗硬的黑发，但是她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身材。艾希雅身材娇小，跟母亲一样，不过她还是比较像父亲，不管是她下巴的轮廓，还是苦思时眉头皱在一起的样子，都跟父亲神似。“我母亲跟我说，是她劝父亲把船传给我姐姐，不要传给我的。照我母亲的想法，维司奇家族不能分家，也就是说，活船和庄园必须由同一人继承，这样两边的进项互相补贴，欠债才还得清。”
艾希雅揉揉额头：“照我看来，这也有几分道理。由于我父亲决定再也不上溯雨野原做生意，所以我们家的收入就少了。我们从南国带回来的货色固然珍奇，但是再怎么样也比不上雨野原那些有魔法的商品。我们的庄园物产丰富，但却竞争不过由恰斯奴隶栽种出来的谷物和水果，因此我们家族活船的欠债至今仍相当可观。再者，活船的债务乃是以我们在陆地上的庄园作为抵押的，如果我们还不出活船的债务，那么不但会失去活船，也会失去庄园。”
“还不止呢，连你自己也随时都可能会赔进去。”葛雷平静地指出这个事实。他出身于拥有活船的缤城商人世家，所以活船合约的标准条款是怎么写的，他清楚得很。活船很稀有，而且造价高昂，不但要经过好几代才会苏醒，就连活船的债务，也要好几代人才能还清。活船的船体和人形木雕是巫木做的，但是巫木的来源掌握在雨野原商人的手里。唯有巫木做成的船才能安然通行雨野河，并经手那些近乎神奇的雨野原商品。总而言之，活船的价值贵重到许多家族不惜拿整个家族的财富作为抵押。“毕竟‘人还金还，欠债奉还’哪。”葛雷平静地说道，“要是维司奇家族付不出活船的欠款，那么雨野原商人就可以带走维司奇家的女儿或儿子。”
艾希雅缓缓点头。真奇怪，自从她成年、被视为女人以来，父母便把合约的条款告诉了她，但是长久以来，艾希雅从没想到这个条款会应用在她身上。她父亲是个出色的商人，总能变出足够的钱来偿还当期的债务。如今掌管活船的是她姐夫凯尔了，谁知道事情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她姐夫本来就不喜欢她，而且两人最后一次相聚一堂、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凯尔还说她的职责就是赶快嫁个好人家，免得变成家里甩也甩不掉的负担。也许凯尔话中有话，而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就是，如果她自愿嫁给雨野原商人，那么维司奇家族的债务就不会那么吃紧了。
从小时候开始，大人就教导艾希雅，她有责任维护家族的名声，家族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缤城商人首重承诺，而且欠债必还。再者，无论缤城商人之间有什么争议，如果碰到外来的威胁，那么众商人必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亲族之间的凝聚以及维护家族声誉的责任，不但缤城商人有，当年选择留在雨野原的那些雨野原商人也有。缤城与雨野原之间距离遥远，双方祖先们的情谊早已成过往，但是雨野原商人仍是缤城商人的亲族。两方商人之间的往来受到众人的肯定，而她对于家族又有责任在身，不能不顾。想到这里，她开始心寒了。倘若凯尔还不出维司奇家族该还的欠款，那么她就有责任献身嫁到雨野原去。雨野原人什么都有，却子息甚薄。如果凯尔真的还不出欠款，她就得嫁给雨野原人为妻，为他生下子女。这是她的祖先在很早以前许下的承诺，要是她不肯遵从，那就是大逆不道了。不过，她若是因为凯尔故意不肯偿债或无力偿债而被迫嫁到雨野原去，那还真令人受不了。
“艾希雅？你还好吧？”
葛雷这么一叫打断了艾希雅的思绪，也把她拉回现实之中，她这才了解到自己正在目不转睛地瞪着舱板直看。她甩了甩头，转头面对葛雷：“其实我来是为了要问问你的意见。船上有个水手常常犯点小错，但我说不上他到底是不是在故意找碴。”
葛雷脸上浮出了忧虑的神色：“你说的是哪一个？”
“费夫。”艾希雅露出无奈状，摇了摇头，“我下命令的时候，他有时候肯听，三两下就做好了，但是片刻之后，我再下命令时，他却愣愣地望着我，呆呆地站着傻笑。我真不知道他是在嘲笑我，还是……”
“啊！”葛雷咧嘴而笑，“费夫的耳朵聋了。右耳还好，但是左耳听不见。还有，人家若是当面问他，他总是矢口否认。他之所以左耳耳聋，是因为两年前他从船桅上摔了下来。他跌得很重，昏迷了一两天，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但最后他仍苏醒过来。如今费夫的手脚比以前慢了，除非必要，我也不让他爬高了，因为现在他的平衡感没以前好。你说的话费夫不见得句句都听得清楚，尤其如果你是站在他左边，碰巧风又刮得大，那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倒不是故意要找碴……所以他才会傻笑啊。他就是左耳不行，除此之外，他人挺好的，况且在船上也很久了，若因为这一点就不让他上船，好像说不过去。”
“哦，”艾希雅点头，“要是早点有人告诉我就好了。”她有点恼怒地说道。
“这种事情，爸和我早就连想都不去想了。船上就是这样，没人故意要刁难你。”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艾希雅赶快应道，“大家都为了让我轻松而特别给我方便，这我是感觉得出来的。能够再度回到活船上工作，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更何况我还意识到，原来我真能把这个工作做好。之前由于我父亲并未把船传给我，加上我跟凯尔大吵了一架，而且贝笙的疑虑又深，这些都使我担心自己无力胜任这个工作。”
“贝笙的疑虑？”葛雷以平静的口气引导艾希雅往这方面深谈下去。
她干嘛扯出贝笙来？她是哪里不对劲了？“我父亲掌管薇瓦琪号的时候，贝笙·特雷在他手下担任大副。我签了约，上了满载号之后，发现他也在船上工作。贝笙发现我上船当起打杂小弟之后……唉，早在我们还在缤城的时候，贝笙就铁口直断，说他认为我是做不来的。”
沉默的时间越拉越长，最后葛雷应道：“这样啊，那他怎么做？去向船长告发吗？”
“不，没那回事……不过他一直紧盯着我就是了，说是‘监督’也不为过。我应付船上的事情都手忙脚乱地，他还紧盯着监督我，非要我够上水准不可，说起来实在很羞辱人。”
“他无权羞辱你。”葛雷以低沉的声音评论道，眼里冒出愤怒的火花，“你父亲在别人都不肯接纳他的时候拉了他一把，他欠你家的人情可大了。你已经尽心尽力在做，他还嘲弄你？这太过分了，他至少也应该好好保护你才对。”
“不，没那回事，你多虑了。”艾希雅倒为贝笙辩护起来，“他并没有嘲弄我，大半的时间，他都当作没有我这个人。”此语一出，葛雷的脸色更气愤了，所以艾希雅连忙澄清道：“我比较喜欢这样。我才不要别人给我特殊待遇呢，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来达成目的。最后我也的确靠自己的力量，把打杂小弟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我之所以懊恼，只是因为当时我奋斗得那么辛苦的模样全被他看在眼里……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我们谈这个干嘛。”
葛雷耸耸肩：“这话题是你提起来的。特雷家族的人都跟贝笙断绝关系了，你父亲怎么还把他收到船上去做事？这一点，长久以来大家都议论纷纷。贝笙年轻时，连续几年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所以后来他父亲把他赶出家门的时候，大家并不意外。”
“他闯的是什么祸？”艾希雅听出自己在问这个问题时口气颇为急切，因此刻意以较为平静的语调又说道，“贝笙被他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对于缤城的闲话没什么兴趣。几年之后，我父亲雇用他，让他上船工作，但是父亲从不谈起往事。我父亲说，要评论一个人的高低，要看他的现在，而不是过去的作为。”
葛雷点点头：“贝笙的丑闻并未传得人尽皆知，我之所以知道，主要是因为他跟我是同学。一开始只是些小事，恶作剧、胡搞瞎闹之类的。年纪渐长之后，同学里就只有贝笙总是趁着老师一转身就溜出课堂，起初只是为了逃课或者到市场去买食物。到了后来，我们全班就属他对辛丁、女孩和赌骰子之类的事情知道得最多。直到现在我父亲仍说，特雷的大儿子之所以变坏，其实是特雷自己的错。贝笙手上的零用钱总是多得花不完，空闲的时间又多，而且没人管，没人管住他不让他越界。贝笙渐渐染上恶习，像是欠下赌债还不出来，或是下午在公共场合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父亲便把他拖回家，威胁儿子不得再犯。”
葛雷不以为然地摇头，继续说道：“然而贝笙的父亲虽然说尽狠话，却从未付诸实行，过了一两天之后，他又钱多没人管了，然后便故态复萌。贝笙的父亲总是威胁要拒付他的账，或是揍他一顿，或是要他工作抵债，不过都只是说说就算了，从未真正实行。我听人说，每次贝笙的父亲要处罚儿子，他母亲就痛哭失声，要不便昏倒在地，所以贝笙不知做尽多少蠢事，却从来没因此而受到什么教训。直到有一天，贝笙回家时突然发现家门紧闭。事情就这么突然，所有的人，包括贝笙在内，都认为那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大家都认为，这场风暴过一两天就会过去了。但是事情没那么单纯，几天之后，贝笙的父亲公开宣布，他已经完成手续，日后将由次子继承家产，他将就此跟贝笙断绝父子关系。这件事情发展至此，唯一的惊人之处就是贝笙的父亲终于与他划清界线，并且恪守这条界线。
“一时间，贝笙在城里到处混，随便找地方借宿，但是不久之后，他磨光了人们对他的善意，钱也用完了。贝笙有个恶名，就是他常常带坏年轻人。”说到这里，葛雷心照不宣地咧嘴而笑，“当时无论我还是我弟弟都被禁止跟贝笙有所往来。不久之后，大家都离他远远的。之后他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葛雷扮了个鬼脸，“倒也不是说有谁在意他的下落。贝笙欠下许多赌债，那时候，人们已经看出他并不想还债，之后贝笙就不见了。大家都觉得，缤城少了他这个人之后变得有规矩多了。”葛雷望向他处，不再凝视着艾希雅，“贝笙离开之后，有人谣传有个‘三船’少女怀了他的孩子，那孩子后来胎死腹中。就我看来，那孩子死了反而是莎神慈悲啊，只是那少女从此以后就毁了。”
艾希雅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很不愿意听葛雷这么大肆批评贝笙，她很想告诉他，贝笙并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听葛雷讲起来，他显然是因为身为圈内人才会知道这些秘密。原来贝笙是个缺乏管教又恃宠而骄的长子，他家族之人会这样待他是有原因的，不能算是冤枉了他。几年后，她的父亲接纳了贝笙，贝笙在她父亲的监督之下变成了正直高尚的男人。要是没有艾福隆，贝笙早就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了。艾希雅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喝酒、吃辛丁的恶习，贝笙都有不是吗？况且，她恶狠狠地想，他四处玷污女人的习性也一直没变。
之前艾希雅愚蠢地将往事大加渲染，但此时她开始无情地剖析真相。她一直把贝笙想成是因为深深迷恋着她而跟她上床，但现在却不禁自责，那其实是因为她自己行为不检，才会碰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对象。她再想到他们分手的情景，于是更加深了这个想法：贝笙一发现她稍微用了大脑思考，不肯让他占有她的身体之后，便弃她远去。想到这里，艾希雅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怎么那么笨呀？要是贝笙回到缤城，把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散布出去，那她就毁了，就像那个被他遗弃的三船少女一样。
葛雷倒没察觉到艾希雅如此尴尬不安。他打开床尾的海运箱，伏身在箱子里翻找。“我饿死了。打从我假装牙痛以来，厨子给我的食物就只有汤和泡着汤吃的面包。你要不要来点水果干？我这里有哲玛利亚出产的干杏桃和干枣哟。”
“我没胃口，谢谢你。”
一听到这话，葛雷也不翻找了，反而转头对着艾希雅咧嘴笑道：“自从你上船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以缤城商人之女的斯文口吻讲话。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因此而感到失望。”
葛雷到底是在奉承她还是在羞辱她，艾希雅无法确知。“我听不太懂。”
“噢，怎么说呢？”葛雷从箱里拿了包果干出来，坐回床上。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于是艾希雅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对啦，就是这个。”葛雷得意地说道，“现在我们两人不但是私下独处、没有长辈监视，又是门窗紧闭，同时你还大无畏地与我并坐在床上。再说，刚才我将贝笙把女人搞大肚子的事情告诉你的时候，你既没有吓得一脸苍白，也没有怒斥我不该跟你谈这些事情，反而露出沉思的模样。”
葛雷在倍觉诙谐之余不禁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在船上也不多花工夫弄头发，只是扎个简单利落的发型，我还见过你手脏了随便在衬衫上揩一揩的情况，此外你在装作打杂小弟的时候，从头到尾都赤着脚、穿长裤。不过我仍记得你打扮得很有女人味、一身紫罗兰香地与我相拥共舞的情景，你的舞姿优雅得犹如……唔，犹如你在爬船桅。你是怎么做到的，艾希雅？”葛雷往后靠在舱板上，可是他看着艾希雅的亲昵眼神却仿佛他与她凑得更近，而不是变远。葛雷继续问道：“你怎能轻轻松松地在这两个世界自由来去呢？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我为什么要只属于其中一个世界？”艾希雅反问道，“你自己就既是能干的水手，同时又是缤城商人之子。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同时具备这两方面的才能？”
葛雷仰头大笑：“就是这个，寻常的缤城商人之女不会拿这个来当理由——至少我们这一代的女人不会这样。这年头，正经的女孩子只会因为我称赞她舞跳得好而傻笑，不会以她有一身水手的本事而自豪。你使我想起欧菲丽雅讲的那些故事，据她所说，以前有一段时间，各行各业都男女掺杂，而且好多女人还更胜男人一筹。”
“任何对缤城历史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祖先刚来到天谴海岸的时候，任谁都必须运用自己的本事来谋生计。这段历史，你跟我一样清楚。”艾希雅有点恼了，葛雷是不是在说她不正经？
“这我知道，”葛雷平静地坦承道，“但是如今缤城已经有许多女人不承认这段历史了。”
“这主要是因为风气变了。况且女人若是想要练就一身本事，家里的父兄还会引以为耻呢。”
“的确如此，不过我遇到你之后，开始发现他们错了。他们不但错认了史实，也错认了人生的真相。艾希雅，近来我父母亲开始催我找个对象。我父母亲是年纪大了之后才有我的，他们总希望早点抱孙子，免得来不及。”
艾希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葛雷突然提起此事未免太奇怪了，他该不会要把话题引到那个方向去吧？
“我回到缤城的时候，母亲常常邀请商人世家的母女到我家来喝茶聚会，弄得没完没了。城里有什么社交场合和舞会，我也都乖乖地去参加，所以我跟许多女人跳过舞。”葛雷亲切地对着艾希雅笑笑，继续说道，“有些人还对我颇感兴趣呢。不过，每次兴冲冲地开始交往，最后总是以失望收场。每次我有了交往的对象，我父亲就问我：‘她有没有能在你出海时把一家大小打点好的本领？’然后我心里便出现自己出海之后独留她在家的光景。可是那些女人不管有多么娇美、睿智、迷人，但总嫌不够坚强。”
“也许你应该多深入交往，多了解她们一点。”艾希雅大胆提议道。
葛雷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是那个缘故。我直接问了其中两个女人，我提醒她们，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活船欧菲丽雅号的船长，她们会不会吃醋？我老实地告诉她们，这船并不是普通的船，而是一艘要求甚多、有时占有欲极强的活船。我也告诉她们，我出门一趟要好几个月才回来，所以儿女出生的时候我可能不在家；屋顶漏水或是田里的作物该收成的时候，她们也得一手包办。”葛雷夸张地耸肩，“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结婚之后，我总能善加安排，以便在家里待得久一点吧？而当我一说那是不可能时，她们就拒绝跟我继续交往了。其中最锲而不舍的要属珍芙，她甚至到欧菲丽雅号上来参观，并提议婚后可以随我一起出海航行，前提是我能把船长室扩建为现在的三倍大，这也顶多只能维持到她怀孕之前。等有了孩子之后，不但她要待在家里，还要求我待在家里的时间必得超过我出海的时间。”
“你有没有跟出身于活船世家的女孩交往过？像这样的女孩总能体会到这艘船对你而言意义非凡吧？”
“我是曾经跟一个出身于活船世家的女孩跳过舞。”葛雷平静地说道。
此语一出，两人都沉默不语。葛雷是不是期待她应个什么话？但就算是吧，她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接着他非常缓慢地移动，仿佛唯恐自己吓到她似的。他以一指碰触艾希雅撑在床上的手。虽只是轻轻一触，却激起了触电般的感觉，虽说与此同时，她心里却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她喜欢葛雷，也觉得他颇为迷人，不过现在实在不是时候。这算是她自找的吗？这该如何应付才好？葛雷会吻她吗？如果他要吻她，她会顺水推舟地让他一吻吗？
大概会吧。
但是葛雷没有再凑近。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且轻柔，蓝眼睛既温和又充满信任。“我看得出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既有能耐与我一起出海航行，也有能力在我外出时把家园田产打点妥当，况且你不会吃欧菲丽雅的醋。”葛雷停顿一下，露出忧愁的笑容，“如果说有谁吃醋的话，反倒是我，因为欧菲丽雅竟然那么快就喜欢上你了。艾希雅，你就是我择偶的最佳人选，除了你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虽说艾希雅早猜想到葛雷会说这类话，但是听到之后，她还是很震惊。“可是……”她才讲了这么两个字，葛雷就竖起一指，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你听我说，这是我彻底想过之后才说的，况且我看得出，这对你而言好处也很大。近年来，维司奇家族的财势每况愈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薇瓦琪号的债务尚未还清，若是你家拿不出钱，就要拿你去抵债了。不过大家都知道，女人家若是已婚或已经许配人，那么雨野原的人就不会强求了，所以只要你愿意考虑与我成婚，雨野原的人就不会把脑筋动到你头上。”他仔细地观察艾希雅的表情，“我们坦尼拉家族颇为富裕，我送给你母亲的聘礼绝对很可观，足够让她颐养天年，毕竟你根本不相信凯尔会好好照顾你母亲，这你早就说过。”
艾希雅觉得难以启齿，但仍勉强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把你当作好朋友。是，我们的确稍有谈情说爱，但是在这之前，我实在没想到你对我的感情竟然强烈到会开口求婚。”
葛雷轻轻耸了耸肩。“艾希雅，我一向谨言慎行，我实在想不出人为什么要被感情冲昏了头。据我看来，在我们交往的初期应该计划重于激情才好。此时我们应该真诚相谈，看看能不能成就共同的野心与目的。”葛雷继续仔细观察艾希雅的表情，接着，他仿佛是要主动承认这番话是违心之论，又再度轻轻以指尖碰触艾希雅的手，“你可别以为我没有被你迷住。你一定早就知道我倾心于你了，不过我不是那种心里还没想清楚，就随便表情达意的人。”
他好正经。艾希雅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我刚才还担心你会强吻我呢。”
葛雷以微笑相应，同时摇了摇头。“我既不是冲动的少年，也不是粗野的水手。如果小姐没有应允我亲她，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再说，如果无法得到这个对象，那么我何必自寻烦恼呢。”他转开头避开艾希雅那一脸惊讶的表情，“希望我这样讲不会冒犯到你，虽然你过惯了粗鄙的海上生活，但骨子里仍是名门仕女。”
此时，艾希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她是怎么也不能告诉葛雷的。此刻她突然笃定地领略到，那种连接吻都要先问问她可不可以的男人，是别期望她会点头了。她心里恶作剧般地模拟道：“可否允我上船？”然后便强绷着脸皮，免得自己失声笑出来。接着她不禁想道，莫非是贝笙已经把她给毁了？倒不是说他毁了她在社交场合的名誉，而是她在经历过那水手理所当然地宣达情欲之后，只觉得葛雷这种节制且斯文的求爱方式简直近乎傻气。她跟葛雷挺谈得来的，真的很融洽。不过看到他那种谨慎协商的态度，她说什么也心动不了。情况越变越尴尬了。幸亏此时好像连莎神也知道她无从脱身似的，命运突然介入了。
“全员集合！”突然有人以气愤与恐惧交加的语调高声吼道。艾希雅毫不犹豫地冲出门，而葛雷也不待用绷带裹住下巴以假装牙痛，跟着冲了出去。毕竟全员集合就是所有人都要到齐。
欧菲丽雅号的水手群聚在船首的栏杆边朝下望。艾希雅凑过去看到眼前的情景后简直不敢置信。有一艘挂着大君旗帜的恰斯战船要挡住欧菲丽雅的去路。其实这商船与那战船一大一小，对比大到几乎令人失笑。不过战船上满布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战船虽小，却比较轻便，且比宽肚船灵活得多，况且桨帆并用的战船往往也比单用船帆的船快上许多。由于傍晚没什么风，所以欧菲丽雅无法撇开战船，反而是那战船已经从上风处赶上欧菲丽雅号，并且借着轻风慢慢地靠近。现在他们无路可走，不得不正面跟那战船对上。活船的人形木雕在震惊之余顽固地叉手抱胸，一动也不动地俯瞰着恰斯船船首的马型木雕。艾希雅抬起头扫视海平线。看来这艘恰斯战船是单独行动的。坦尼拉船长低头对那战船吼道：“你挡住我们的去路，是什么意思？”
站在战船船首的大胡子男子叫道：“你抛一条绳索下来。大君有令，要我们登船检查！”那人的金发很长，拢在背后扎成马尾，皮背心的前襟饰着以人发绑住的手指骨，那一定是他在打斗中赢得的战利品。他凶狠地咧嘴而笑时，只见缺了好几颗牙齿。
“凭什么？”艾希雅反问道，不过坦尼拉船长连这种问题都懒得问。
“不行，你别奢望。你无权管制，快给我让开。”商船船长稳稳站定，以平静且有力的声音对那战船说道。
“我们是奉大君之令登船，所以你快把缆绳丢过来，乖乖让我们上去。”那恰斯人仰头对欧菲丽雅号上的人笑道，不过他露出的牙齿太多，说不上可亲，反而显得狰狞了，“别逼得我们强行登船。”
“有胆你就给我试试看。”坦尼拉船长阴狠地应道。
战船的船长从大副手里接过几份卷成圆筒的文件，举起手挥动它，教坦尼拉好好看着。那卷文件绑着红缎带，上面系着一枚沉重的金属印鉴。“我们当然有权管制，这就是授权书。我们会把授权书带上船给你看。如果你真是老实的生意人，那你就用不着害怕。大君为了扫清内海路的海盗，已经跟恰斯国结盟，并授权我们拦截任何可疑的船只，以便搜索船上有无赃物或与海盗勾结的证据。”那船长话还没讲完，身边便有几个人提着系了长索的铁钩爪走上来。
“我是老实做生意的缤城商人，你无权挡住我的去路，也别想登船搜查。还不快让开！”
坦尼拉船长还在应话之际，他们就开始舞动铁钩爪作势要抛出去。坦尼拉船长才刚说完，便有三个铁钩爪朝欧菲丽雅号飞来。欧菲丽雅号偏向另一侧，避过了第一个铁钩爪。第二个铁钩爪落在甲板上，但是尚未勾住木料就被船员们抓起来丢了回去。第三个铁钩爪则是被欧菲丽雅本人接住的。她在那铁钩爪呼啸着飞过面前时猛然一抓将之拦住。她气愤地大叫一声，抓住系着铁钩爪的绳索大力一拉。这一拉把抛掷的人抽了出来，那人在惊吓之余不停地乱踢乱叫。接着欧菲丽雅不屑地抛开铁钩爪，于是绳索与水手都落入水里。她叉手放在算是女人的臀部之处，愤怒地警告道：“别再乱来！你们快让开，要不然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战船上的人在讶异与恐惧之余纷纷叫喊起来。那些恰斯水手中大概不乏听过缤城活船事迹之人，但是真正见过活船的人少之又少，更不可能见识过活船发威的模样。活船很少造访恰斯港口，其贸易路线仅及恰斯国以南。恰斯战船上的人抛出一条绳索，以救起落水的恰斯水手。
在欧菲丽雅号这边，只听到坦尼拉船长吼道：“欧菲丽雅，让我来处理就好！”而同时那战船的船长则气愤地叫人准备火攻。
欧菲丽雅对坦尼拉船长讲的话充耳不闻。对方一提到“火攻”二字，她就抡起拳头，而当她看到战船上的人把一锅锅热得冒烟的沥青抬到甲板上时，更不禁失声惊叫了起来。那些人竟然三两下就摆出火攻的阵仗，可见得那战船的船长打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莎神保佑，千万不可啊！”艾希雅惊叫道，她看到那些烧烫的沥青锅已经蓄势待发了。那些人将一簇簇的箭头朝下插在口小肚宽的热锅中，用来点火的布条引信上浸透了沥青，垂在锅外。他们会在射箭的前一刻点燃引信，好让箭在飞翔之际烧得火热。一旦箭射中了欧菲丽雅号，就会火花四散，燃起一片烈焰。箭雨来袭时，欧菲丽雅是无法尽数避开的，然而活船最怕的就是失火。艾希雅担心的还不是船桅或甲板着火，而是怕欧菲丽雅本身被火势波及。毕竟有史以来，唯一不幸丧命的活船就是死于大火。
欧菲丽雅号是宽肚商船，不是设计来战斗的。海盗无从威胁活船，活船绝对快过任何其他的帆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据艾希雅猜测，之前大概从来没有人横挡过欧菲丽雅的去路，更没有人曾要求登船。欧菲丽雅号并未携带武器，船上的水手也没有经验，不知该如何破解对方的威胁。坦尼拉船长吼着下令叫人驶开欧菲丽雅号，众人立刻跳起来应令。“光避开是不够的。”艾希雅压低了声音对葛雷说道，“他们还是会用火攻。”
“把船舱里的油桶搬出来，我们也用火攻回敬他们！”葛雷气愤地命令道。
“同时抽水上来，以便灭火！”艾希雅叫道，“葛雷，有没有鱼叉、船桨什么的？要让欧菲丽雅手里有点东西对付他们啊！你看，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在欧菲丽雅号上的水手慌乱地整备之际，欧菲丽雅却再度出手。虽然操舵的人使尽全力，但是欧菲丽雅却一意孤行，所以大船竟然没有驶离，反而朝战船靠了过去。恰斯人点燃了烧烫的沥青锅并且开始拉弓之际，欧菲丽雅伸出双臂，像是气愤至极的小女生似的，狂乱地拍打战船，同时怒骂道：“你们这些恰斯猪！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别想把我们挡下来！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只会胡说八道！谁是海盗？你们才是海盗！你们只会买卖奴隶，除了害人还会做什么？”她的手臂像风车一般舞动，并在乱挥之际碰到了战船。她的大手打中了木马，也就是战船的船首木雕。欧菲丽雅用力地按下木马，这个动作猛烈到两边的船都剧烈摇晃起来，两边船上的水手都因为突然跌倒而连声惊叫。战船较小，摇晃得尤其厉害。欧菲丽雅突然放开木马，于是战船顿时浮起，整艘船像是摇摇马似的晃了起来。恰斯人射出箭雨，而战船上的沥青锅也因为船的剧烈晃动而飞了出去。有一个沥青锅翻倒在战船甲板上烧了起来，另有两个冒出黑烟和热气的沥青锅飞过了欧菲丽雅号，落在了另一边的海里。
但是有一个打中了欧菲丽雅号船首右舷的船壳，欧菲丽雅毫不迟疑地朝那燃着火的黏腻黑物打下去，但是她抽手回来的时候，手掌上的沥青又再度剧烈燃烧起来。她看到自己的指头突然烧起来，不禁连声尖叫。
“快灭火！”艾希雅对欧菲丽雅叫道，而船员们则泼水灌注，让水顺着船壳流下去，以便灭去右舷的火势。但是欧菲丽雅已经恐慌至极，所以艾希雅的话她根本就听不进去。欧菲丽雅凭着意志力抵抗船舵的走向，猛然朝那战船扑上去，用燃烧着的手抓住了那条小船。她用力地把战船摇来晃去，简直将其当作玩具一样轻蔑地把战船丢了出去——而她手上那些燃烧的沥青则大半都黏在战船上了。她放开战船之后，双手大力一拍，咬牙切齿地捏起拳头熄灭掌心的火焰。接着，她像是遭到恶人冒犯的小姐，立即提起裙子旋风般地走出房间似的，突然呼应了舵轮与风帆的指向。她转开头，不再望着那艘凌乱的战船，而是把小船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拉开，驶经战船的时候，她还特别扬起头。
战船上火焰四起，冒出浓密的黑烟，困在火船上的水手哀号不断。有一两个水手还叫嚣着要对欧菲丽雅不利，声音顺着风向传了过来。但是大火熊熊、嘈杂吵闹，所以他们的威胁听起来只像是不知所云的叫喊。欧菲丽雅号继续向前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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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很复杂？”欧菲丽雅笑问道，那裸着肩膀、身形丰满的船首木雕转过头，精明且体贴地对艾希雅问道。
“一点也没错。”艾希雅坦承道，“什么事都逃不过你的眼睛。我的人生到底有何道理，我自己越想越迷糊了。”她在困扰之余开始扳着指头数着：“如今我在从事贸易的活船上担任大副，就水手而言，这样的职位可说是顶尖了，况且坦尼拉船长还答应返回缤城后要给我船票。有了船票，就可以证明我的确是个能干的水手，而我拿到船票之后就可以大方地回家，要求凯尔遵守诺言，归还我的船。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很愧疚，因为你们把这一切变得太容易了。我以前在满载号上当打杂小弟的时候，干的活儿可比现在苦上三倍，所以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如果你想吃苦，那我也可以让你忙一点啊。”欧菲丽雅自告奋勇地说道，“我可以让船身倾斜或者让海水渗进来……”
“你才不会那样做呢。”艾希雅笃定地应道，“你航行得这么顺利流畅，自己骄傲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捣蛋呢？再说，我并不希望这里的工作变得更困难。不过，我在满载号上待了几个月，我也不后悔。别的不说，那几个月的磨练起码证明我手脚灵活，爬绳梯也难不倒我，在那种笨重的船上干活，使我的本事精进不少，也借此开了眼界，见识到其他船上是什么状况。总而言之，我并不觉得在满载号干活是浪费时间。我心痛的是，那段时间我既待在满载号上，就无法陪着薇瓦琪号了，而错过的时光就是错过了，永远也无法弥补。”艾希雅越说，声音越是低沉。
“噢，亲爱的，我听了好难过。”欧菲丽雅的声音里透出孤寂，然而过了一会儿，她便挖苦道，“不过，错过的时光固然可惜，但你若浪费更多时光去懊悔你所错过的时光，那只会变得更糟，并不会好转。艾希雅，这样闷闷不乐根本不像你了。你要往前看，不要往后看，尽管修正轨道，继续往前走。昨日毕竟已经逝去，再也无法重来。”
“我知道。”艾希雅愁苦地笑了两声，“我也知道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只是我觉得有点奇怪，因为这条路走来既轻松又快活。你瞧，船这么美，船上的人手干劲十足，船长又是个大好人……”
“况且还有个英俊的大副。”欧菲丽雅抢着插话道。
“他的确英俊，”艾希雅衷心应道，“而且我很感谢他。他为了让我替补他的大副职位而称病躲在房里，虽然他嘴上说他乐得有这个大好机会看看书、轻松度日，但我敢说他装病这么久一定无聊透顶。我要谢他的地方可多了。”
“这就怪了，我看你对他没那么感激嘛。”欧菲丽雅的语气中首次透出了寒意。
“欧菲丽雅，”艾希雅呻吟道，“你又来了。我对葛雷没有那种感觉啊，你总不希望我用装的吧？”
“我只是想不通你对他怎么会没有那种感觉，你真的不是在自欺欺人吗？瞧瞧我家的葛雷，他长得帅，迷人、逗趣、心肠好，又是彬彬绅士。更不用说他出身于缤城商人世家，日后会继承可观的财产——再让我补上一句，他日后要继承的这笔可观财产之中，还包括一艘非凡的活船。他的条件这么好，你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他的好处还不止于此。不过我几天前不是跟你说了吗，葛雷·坦尼拉这个人——以及他非凡的活船——都是出众的，我挑不出毛病。”
“这么说来，问题一定是出在你身上啰。”欧菲丽雅毫不留情地追问道，“为什么你没被他吸引呢？”
一时间，艾希雅咬住舌头，缄口不语，之后她以说理的语气说道：“欧菲丽雅，我的确被他吸引住了啊，可以这么说啦。不过，如今我面临的问题这么大，所以实在无法松懈……我实在腾不出时间来想那些事情。等我们回到缤城之后我会面临什么状况，这你是知道的，如果我的母亲仍愿意接纳我，我还得想办法跟她重修旧好。此外，还有另一艘‘非凡的活船’盘据了我的心思，我必须说服母亲，请她支持我把薇瓦琪号从凯尔手里要回来。凯尔指着莎神发誓，只要我能证明自己是个合格的水手，他就把船交给我，这话我母亲是亲耳听见的。就算他只是随口说说，我也照样会要求他遵守诺言。然而若非经过一场丑恶的斗争，他是不会把薇瓦琪号让给我的，这点我心里有数。我的心思都放在这上面，无暇他顾。”
“你不觉得，在这样的斗争之中，葛雷乃是个有力的援助？”
“如果我鼓励葛雷与我进一步交往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力量，好把我的船夺回来，那我不就是奸诈小人了吗？”
欧菲丽雅以低沉的嗓音大笑起来：“啊，照你这样说来，葛雷已经有所表示啦，我还担心我们家那小子动作太慢咧。既然如此，你快说给我听听。”她对艾希雅挤眉弄眼。
“欧菲丽雅！”艾希雅本想正色警告她，但是一会儿之后，她自己也忍不住跟她一起大笑起来，“船上的大小事情你无不了若指掌，难道现在又要装作不知道吗？”
“嗯，”欧菲丽雅沉思道，“我对于舱房和船舱里的事情略知一二，但还算不上是样样都清楚。”欧菲丽雅顿了一下，打探道：“昨天有段时间，葛雷的舱房里什么声响都没有，他有没有趁机亲你？”
艾希雅叹了一口气：“没有，当然没有啦。毕竟葛雷这个人，教养好到没话说。”
“我就说嘛。”欧菲丽雅摇了摇头，接着她坦诚告白，像是忘了艾希雅就是她敦促葛雷去追求的对象。“那小子就是欠缺点火花。温文儒雅是不错，但是男人嘛，偶尔总要带劲一点，不然怎么赢得情人的芳心呢？”她歪头瞅着艾希雅，“好比说，贝笙·特雷就是现成的例子。”
艾希雅呻吟了一声。自从欧菲丽雅在一周之前费尽心机地把贝笙的名字从她嘴里套出来之后，她便永无宁日。打从那时起，欧菲丽雅不是逼问葛雷哪里不好、艾希雅怎么还没爱上他，就是穷追猛打地追问她和贝笙的短暂私情有什么火辣辣的情节。可是艾希雅实在不愿想起那个人，在这方面，她的心情是很矛盾的。她越是坚定地要把贝笙忘掉，他的身影就越是在她心头盘桓不去。她总是回想起两人分手时的情景，并揣想当时应该说什么诙谐幽默的话，才不会闹得那么僵。当时贝笙责怪她没有依言赴约，可她是因为明白那样幽会并不明智，所以才裹足不前的。那人竟以为自己一下子就迷上了他，这未免太自以为是了。那种人根本不值得她多想，更不值得她为他反复思索。但尽管艾希雅在醒着的时候对贝笙不屑一顾，他的身影却夜夜闯进她的梦里。在她的梦里，贝笙那温柔力道的触感，像是令人向往的安全避风港。不过，接着艾希雅便咬紧牙关提醒自己，那毕竟是梦。她在醒着的时候，心里明知贝笙绝不是什么安全的避风港，而是一团愚蠢且冲动的漩涡，而她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他卷进去，从此堕入毁灭之中，再也不得翻身。
艾希雅沉默得太久，欧菲丽雅从头到尾都在以心照不宣的眼神凝视着她。艾希雅猛然站挺，挤出笑容：“我看我得趁现在去找葛雷，免得时光一晃而过，马上就又要值班了。我有几个问题要问问他。”
“嗯。”欧菲丽雅这可满意了，“亲爱的，你慢慢地问吧，坦尼拉家的男人总是三思而后行，不过等他们开始行动之后……”欧菲丽雅扬起眉头斜睨着艾希雅，暗示道：“你可能连那个特雷小子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了。”
“相信我，我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去忘记他的名字了。”
欧菲丽雅这才放艾希雅走，而艾希雅也趁此快步离开。坐在船首跟欧菲丽雅聊上一整晚是很有趣的，那巫木的人形木雕具备了坦尼拉家族好几代人的智慧，不过坦尼拉家的女人对她的影响最深，也最早。她总以女性观点来看待世事，不过她的女性特质不像现今缤城的女人那样脆弱且无助，而像第一代缤城商人那样独立果决。欧菲丽雅替艾希雅出的主意往往使她大吃一惊，不过正如欧菲丽雅所说的，往往与她多年来深藏在心底的想法暗合。艾希雅的女性朋友并不多，原本她以为自己的困扰与众不同，听了欧菲丽雅聊起的种种轶事之后，她才知道处境跟她类似的女人可多了。然而，欧菲丽雅厚着脸皮探问艾希雅的私密事却让她既开心又害怕。欧菲丽雅似乎认为艾希雅的独立自主乃是理所当然，她鼓励艾希雅随心所欲，但同时也认定艾希雅必须为自己所做的决定负责。有这样的朋友真是教人晕头转向。
艾希雅走到葛雷的舱房门外犹豫地停了下来。她伸手顺顺头发，又拉平衣服。如今不用像在满载号上那样装作少年郎的模样，真是轻松不少。欧菲丽雅号上的水手都知道她是艾希雅·维司奇，所以她必须维持家族的体面。有了这一层考虑，她固然很务实地穿着结实棉料所做的衣裳，但是她的裤子却宽得近乎裤裙。她把头发绑在颈后以免碍事，但并不结成发辫，而扎在裤子里的女用衬衫甚至还稍有绣花的装饰。
想到要跟葛雷见面，艾希雅的心情便好了起来。跟葛雷闲坐聊天总是很愉快，最庆幸的是，两人相熟之后，关系并未因此而紧绷。葛雷觉得她很迷人，他不但没有因为她本事高强而被吓跑，反而还因此心生敬佩。对艾希雅而言，这不但是全新的体验，也使她受宠若惊，要是她能确定这就是她对葛雷的感觉就好了。尽管她跟贝笙有过一段情，加上多年来，她都住在船上，跟一船男人日夜相处在一起，但是她在感情方面还很生嫩，所以如今她到底是对葛雷本人颇有好感，还是只因他对自己赞赏有加而喜欢跟他作伴，她也说不上来。当然了，葛雷与她就算是谈情说爱也不会有什么伤害，不过就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稍微打情骂俏一下，难道会生出什么事端吗？
她吸了一口气，敲敲门。
“进来。”葛雷闷声应道。
艾希雅进门之后，只见葛雷坐在舱床上，脸上裹着绷带，房里有一股强烈的丁香味。葛雷一看到她，蓝眼里便漾出笑意。艾希雅一关上门，葛雷就如释重负地扯开包住下巴的绷带。由于绷带裹住头，所以葛雷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个小男孩似的。艾希雅咧嘴笑道：“哈，牙痛还厉害吗？”
“要说疼得厉害嘛，那倒不至于，但疼得很方便就是了。”葛雷伸了个懒腰，活动一下宽广的肩膀，以夸张的动作往后倒在舱床上，“多年来日日繁忙，差点就忘了清闲是什么滋味了。”他把腿收到床上，两脚脚踝重叠。
“你没有闲得发荒？”
“才没有呢。做水手的若能偷懒不做事，那可真是好福气，况且打发时间的法子可多了。”葛雷在床缘摸索，拿出了一团绳结。他把绳结团放在大腿上，展开之后便是张精致的垫子。这垫子虽是用结实的麻线编成，但是花样精巧，不输上等蕾丝。葛雷那因为工作而处处伤痕的指头竟能做出细腻的活儿，真令人难以置信。
艾希雅摸了摸垫子的边缘。“真美。”她以指头拂过结为垫子的精巧绳结，喃喃地说道，“我父亲只要拿个空酒瓶和几股麻线，就可以顺着玻璃瓶的表面编出像这种令人叹为观止的花样。我父亲编的花样，有的像花，有的像雪片……以前他总说他一定会教我编花样，可是我们老是腾不出空闲。”艾希雅原本深信她早就能够驾驭丧父之痛，但此刻却有一股深沉的悲恸感袭上心头。她猛然转开头，不看葛雷，改而望着墙壁。
葛雷沉默了一会儿，自告奋勇地提议道：“如果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
“多谢，但是不用了，因为那感觉不同。”她竟然讲得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连她自己都很意外。她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因而觉得很窘迫，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她不想让葛雷看到她掉泪，免得让人觉得她楚楚可怜。葛雷和他父亲待她已经很好了。再说，她不但不想让他们父子俩把她看作是脆弱且需要人照顾的小女人，反而希望他们当她是懂得善用时机的强者。艾希雅深吸了一口气，挺直背脊。“我现在已经好了。”她回答了葛雷没问出口的问题，“有时候，我好想念父亲。虽然他已经过世，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但是我心里仍有抗拒，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艾希雅……我知道这样问可能有点残酷，但是我一直都想不通，为什么他会那样呢？”
“你是说，为什么我在船上工作多年，可是他却没把船传给我，反而传给我姐姐？”她回头一看，只见葛雷迅速地点了点头。她耸耸肩：“原因为何，父亲从未对我说起，倒是提到我姐姐和她那几个儿女需要供养，这大概勉强可以算作是理由吧。心情好的时候，我告诉自己，父亲这番话意味着他知道我供养自己绝不成问题，所以他并不担心我；心情差的时候，我就不禁想道，父亲是不是认为我为人自私，是不是他认为我有了薇瓦琪号之后，就再也不会过问姐姐一家人过得好不好。”说到这里，她又耸了耸肩。
她从葛雷刮胡子用的小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庞。一时间，她以为从镜子里看到了父亲。她跟父亲一样，都有着乌黑的眼睛、粗硬的黑发，但是她并没有遗传到父亲的身材。艾希雅身材娇小，跟母亲一样，不过她还是比较像父亲，不管是她下巴的轮廓，还是苦思时眉头皱在一起的样子，都跟父亲神似。“我母亲跟我说，是她劝父亲把船传给我姐姐，不要传给我的。照我母亲的想法，维司奇家族不能分家，也就是说，活船和庄园必须由同一人继承，这样两边的进项互相补贴，欠债才还得清。”
艾希雅揉揉额头：“照我看来，这也有几分道理。由于我父亲决定再也不上溯雨野原做生意，所以我们家的收入就少了。我们从南国带回来的货色固然珍奇，但是再怎么样也比不上雨野原那些有魔法的商品。我们的庄园物产丰富，但却竞争不过由恰斯奴隶栽种出来的谷物和水果，因此我们家族活船的欠债至今仍相当可观。再者，活船的债务乃是以我们在陆地上的庄园作为抵押的，如果我们还不出活船的债务，那么不但会失去活船，也会失去庄园。”
“还不止呢，连你自己也随时都可能会赔进去。”葛雷平静地指出这个事实。他出身于拥有活船的缤城商人世家，所以活船合约的标准条款是怎么写的，他清楚得很。活船很稀有，而且造价高昂，不但要经过好几代才会苏醒，就连活船的债务，也要好几代人才能还清。活船的船体和人形木雕是巫木做的，但是巫木的来源掌握在雨野原商人的手里。唯有巫木做成的船才能安然通行雨野河，并经手那些近乎神奇的雨野原商品。总而言之，活船的价值贵重到许多家族不惜拿整个家族的财富作为抵押。“毕竟‘人还金还，欠债奉还’哪。”葛雷平静地说道，“要是维司奇家族付不出活船的欠款，那么雨野原商人就可以带走维司奇家的女儿或儿子。”
艾希雅缓缓点头。真奇怪，自从她成年、被视为女人以来，父母便把合约的条款告诉了她，但是长久以来，艾希雅从没想到这个条款会应用在她身上。她父亲是个出色的商人，总能变出足够的钱来偿还当期的债务。如今掌管活船的是她姐夫凯尔了，谁知道事情会沦落到什么地步？她姐夫本来就不喜欢她，而且两人最后一次相聚一堂、吵得不可开交之时，凯尔还说她的职责就是赶快嫁个好人家，免得变成家里甩也甩不掉的负担。也许凯尔话中有话，而他话里隐含的意思就是，如果她自愿嫁给雨野原商人，那么维司奇家族的债务就不会那么吃紧了。
从小时候开始，大人就教导艾希雅，她有责任维护家族的名声，家族的名声比什么都重要。缤城商人首重承诺，而且欠债必还。再者，无论缤城商人之间有什么争议，如果碰到外来的威胁，那么众商人必定团结起来一致对外。亲族之间的凝聚以及维护家族声誉的责任，不但缤城商人有，当年选择留在雨野原的那些雨野原商人也有。缤城与雨野原之间距离遥远，双方祖先们的情谊早已成过往，但是雨野原商人仍是缤城商人的亲族。两方商人之间的往来受到众人的肯定，而她对于家族又有责任在身，不能不顾。想到这里，她开始心寒了。倘若凯尔还不出维司奇家族该还的欠款，那么她就有责任献身嫁到雨野原去。雨野原人什么都有，却子息甚薄。如果凯尔真的还不出欠款，她就得嫁给雨野原人为妻，为他生下子女。这是她的祖先在很早以前许下的承诺，要是她不肯遵从，那就是大逆不道了。不过，她若是因为凯尔故意不肯偿债或无力偿债而被迫嫁到雨野原去，那还真令人受不了。
“艾希雅？你还好吧？”
葛雷这么一叫打断了艾希雅的思绪，也把她拉回现实之中，她这才了解到自己正在目不转睛地瞪着舱板直看。她甩了甩头，转头面对葛雷：“其实我来是为了要问问你的意见。船上有个水手常常犯点小错，但我说不上他到底是不是在故意找碴。”
葛雷脸上浮出了忧虑的神色：“你说的是哪一个？”
“费夫。”艾希雅露出无奈状，摇了摇头，“我下命令的时候，他有时候肯听，三两下就做好了，但是片刻之后，我再下命令时，他却愣愣地望着我，呆呆地站着傻笑。我真不知道他是在嘲笑我，还是……”
“啊！”葛雷咧嘴而笑，“费夫的耳朵聋了。右耳还好，但是左耳听不见。还有，人家若是当面问他，他总是矢口否认。他之所以左耳耳聋，是因为两年前他从船桅上摔了下来。他跌得很重，昏迷了一两天，大家都以为他活不成了，但最后他仍苏醒过来。如今费夫的手脚比以前慢了，除非必要，我也不让他爬高了，因为现在他的平衡感没以前好。你说的话费夫不见得句句都听得清楚，尤其如果你是站在他左边，碰巧风又刮得大，那他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倒不是故意要找碴……所以他才会傻笑啊。他就是左耳不行，除此之外，他人挺好的，况且在船上也很久了，若因为这一点就不让他上船，好像说不过去。”
“哦，”艾希雅点头，“要是早点有人告诉我就好了。”她有点恼怒地说道。
“这种事情，爸和我早就连想都不去想了。船上就是这样，没人故意要刁难你。”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艾希雅赶快应道，“大家都为了让我轻松而特别给我方便，这我是感觉得出来的。能够再度回到活船上工作，我高兴都来不及呢，更何况我还意识到，原来我真能把这个工作做好。之前由于我父亲并未把船传给我，加上我跟凯尔大吵了一架，而且贝笙的疑虑又深，这些都使我担心自己无力胜任这个工作。”
“贝笙的疑虑？”葛雷以平静的口气引导艾希雅往这方面深谈下去。
她干嘛扯出贝笙来？她是哪里不对劲了？“我父亲掌管薇瓦琪号的时候，贝笙·特雷在他手下担任大副。我签了约，上了满载号之后，发现他也在船上工作。贝笙发现我上船当起打杂小弟之后……唉，早在我们还在缤城的时候，贝笙就铁口直断，说他认为我是做不来的。”
沉默的时间越拉越长，最后葛雷应道：“这样啊，那他怎么做？去向船长告发吗？”
“不，没那回事……不过他一直紧盯着我就是了，说是‘监督’也不为过。我应付船上的事情都手忙脚乱地，他还紧盯着监督我，非要我够上水准不可，说起来实在很羞辱人。”
“他无权羞辱你。”葛雷以低沉的声音评论道，眼里冒出愤怒的火花，“你父亲在别人都不肯接纳他的时候拉了他一把，他欠你家的人情可大了。你已经尽心尽力在做，他还嘲弄你？这太过分了，他至少也应该好好保护你才对。”
“不，没那回事，你多虑了。”艾希雅倒为贝笙辩护起来，“他并没有嘲弄我，大半的时间，他都当作没有我这个人。”此语一出，葛雷的脸色更气愤了，所以艾希雅连忙澄清道：“我比较喜欢这样。我才不要别人给我特殊待遇呢，我要靠自己的力量来达成目的。最后我也的确靠自己的力量，把打杂小弟的工作做得有声有色。我之所以懊恼，只是因为当时我奋斗得那么辛苦的模样全被他看在眼里……老实说，我真不知道我们谈这个干嘛。”
葛雷耸耸肩：“这话题是你提起来的。特雷家族的人都跟贝笙断绝关系了，你父亲怎么还把他收到船上去做事？这一点，长久以来大家都议论纷纷。贝笙年轻时，连续几年不知道闯了多少祸，所以后来他父亲把他赶出家门的时候，大家并不意外。”
“他闯的是什么祸？”艾希雅听出自己在问这个问题时口气颇为急切，因此刻意以较为平静的语调又说道，“贝笙被他父亲赶出家门的时候，我年纪还小，对于缤城的闲话没什么兴趣。几年之后，我父亲雇用他，让他上船工作，但是父亲从不谈起往事。我父亲说，要评论一个人的高低，要看他的现在，而不是过去的作为。”
葛雷点点头：“贝笙的丑闻并未传得人尽皆知，我之所以知道，主要是因为他跟我是同学。一开始只是些小事，恶作剧、胡搞瞎闹之类的。年纪渐长之后，同学里就只有贝笙总是趁着老师一转身就溜出课堂，起初只是为了逃课或者到市场去买食物。到了后来，我们全班就属他对辛丁、女孩和赌骰子之类的事情知道得最多。直到现在我父亲仍说，特雷的大儿子之所以变坏，其实是特雷自己的错。贝笙手上的零用钱总是多得花不完，空闲的时间又多，而且没人管，没人管住他不让他越界。贝笙渐渐染上恶习，像是欠下赌债还不出来，或是下午在公共场合喝得酩酊大醉，之后他父亲便把他拖回家，威胁儿子不得再犯。”
葛雷不以为然地摇头，继续说道：“然而贝笙的父亲虽然说尽狠话，却从未付诸实行，过了一两天之后，他又钱多没人管了，然后便故态复萌。贝笙的父亲总是威胁要拒付他的账，或是揍他一顿，或是要他工作抵债，不过都只是说说就算了，从未真正实行。我听人说，每次贝笙的父亲要处罚儿子，他母亲就痛哭失声，要不便昏倒在地，所以贝笙不知做尽多少蠢事，却从来没因此而受到什么教训。直到有一天，贝笙回家时突然发现家门紧闭。事情就这么突然，所有的人，包括贝笙在内，都认为那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大家都认为，这场风暴过一两天就会过去了。但是事情没那么单纯，几天之后，贝笙的父亲公开宣布，他已经完成手续，日后将由次子继承家产，他将就此跟贝笙断绝父子关系。这件事情发展至此，唯一的惊人之处就是贝笙的父亲终于与他划清界线，并且恪守这条界线。
“一时间，贝笙在城里到处混，随便找地方借宿，但是不久之后，他磨光了人们对他的善意，钱也用完了。贝笙有个恶名，就是他常常带坏年轻人。”说到这里，葛雷心照不宣地咧嘴而笑，“当时无论我还是我弟弟都被禁止跟贝笙有所往来。不久之后，大家都离他远远的。之后他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葛雷扮了个鬼脸，“倒也不是说有谁在意他的下落。贝笙欠下许多赌债，那时候，人们已经看出他并不想还债，之后贝笙就不见了。大家都觉得，缤城少了他这个人之后变得有规矩多了。”葛雷望向他处，不再凝视着艾希雅，“贝笙离开之后，有人谣传有个‘三船’少女怀了他的孩子，那孩子后来胎死腹中。就我看来，那孩子死了反而是莎神慈悲啊，只是那少女从此以后就毁了。”
艾希雅只觉得天旋地转。她很不愿意听葛雷这么大肆批评贝笙，她很想告诉他，贝笙并不是那样的人。但是听葛雷讲起来，他显然是因为身为圈内人才会知道这些秘密。原来贝笙是个缺乏管教又恃宠而骄的长子，他家族之人会这样待他是有原因的，不能算是冤枉了他。几年后，她的父亲接纳了贝笙，贝笙在她父亲的监督之下变成了正直高尚的男人。要是没有艾福隆，贝笙早就不知沦落到什么地步了。艾希雅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喝酒、吃辛丁的恶习，贝笙都有不是吗？况且，她恶狠狠地想，他四处玷污女人的习性也一直没变。
之前艾希雅愚蠢地将往事大加渲染，但此时她开始无情地剖析真相。她一直把贝笙想成是因为深深迷恋着她而跟她上床，但现在却不禁自责，那其实是因为她自己行为不检，才会碰上这种乱七八糟的对象。她再想到他们分手的情景，于是更加深了这个想法：贝笙一发现她稍微用了大脑思考，不肯让他占有她的身体之后，便弃她远去。想到这里，艾希雅顿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她怎么那么笨呀？要是贝笙回到缤城，把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散布出去，那她就毁了，就像那个被他遗弃的三船少女一样。
葛雷倒没察觉到艾希雅如此尴尬不安。他打开床尾的海运箱，伏身在箱子里翻找。“我饿死了。打从我假装牙痛以来，厨子给我的食物就只有汤和泡着汤吃的面包。你要不要来点水果干？我这里有哲玛利亚出产的干杏桃和干枣哟。”
“我没胃口，谢谢你。”
一听到这话，葛雷也不翻找了，反而转头对着艾希雅咧嘴笑道：“自从你上船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以缤城商人之女的斯文口吻讲话。说真的，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因此而感到失望。”
葛雷到底是在奉承她还是在羞辱她，艾希雅无法确知。“我听不太懂。”
“噢，怎么说呢？”葛雷从箱里拿了包果干出来，坐回床上。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于是艾希雅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对啦，就是这个。”葛雷得意地说道，“现在我们两人不但是私下独处、没有长辈监视，又是门窗紧闭，同时你还大无畏地与我并坐在床上。再说，刚才我将贝笙把女人搞大肚子的事情告诉你的时候，你既没有吓得一脸苍白，也没有怒斥我不该跟你谈这些事情，反而露出沉思的模样。”
葛雷在倍觉诙谐之余不禁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在船上也不多花工夫弄头发，只是扎个简单利落的发型，我还见过你手脏了随便在衬衫上揩一揩的情况，此外你在装作打杂小弟的时候，从头到尾都赤着脚、穿长裤。不过我仍记得你打扮得很有女人味、一身紫罗兰香地与我相拥共舞的情景，你的舞姿优雅得犹如……唔，犹如你在爬船桅。你是怎么做到的，艾希雅？”葛雷往后靠在舱板上，可是他看着艾希雅的亲昵眼神却仿佛他与她凑得更近，而不是变远。葛雷继续问道：“你怎能轻轻松松地在这两个世界自由来去呢？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人？”
“我为什么要只属于其中一个世界？”艾希雅反问道，“你自己就既是能干的水手，同时又是缤城商人之子。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不能同时具备这两方面的才能？”
葛雷仰头大笑：“就是这个，寻常的缤城商人之女不会拿这个来当理由——至少我们这一代的女人不会这样。这年头，正经的女孩子只会因为我称赞她舞跳得好而傻笑，不会以她有一身水手的本事而自豪。你使我想起欧菲丽雅讲的那些故事，据她所说，以前有一段时间，各行各业都男女掺杂，而且好多女人还更胜男人一筹。”
“任何对缤城历史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我们的祖先刚来到天谴海岸的时候，任谁都必须运用自己的本事来谋生计。这段历史，你跟我一样清楚。”艾希雅有点恼了，葛雷是不是在说她不正经？
“这我知道，”葛雷平静地坦承道，“但是如今缤城已经有许多女人不承认这段历史了。”
“这主要是因为风气变了。况且女人若是想要练就一身本事，家里的父兄还会引以为耻呢。”
“的确如此，不过我遇到你之后，开始发现他们错了。他们不但错认了史实，也错认了人生的真相。艾希雅，近来我父母亲开始催我找个对象。我父母亲是年纪大了之后才有我的，他们总希望早点抱孙子，免得来不及。”
艾希雅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葛雷突然提起此事未免太奇怪了，他该不会要把话题引到那个方向去吧？
“我回到缤城的时候，母亲常常邀请商人世家的母女到我家来喝茶聚会，弄得没完没了。城里有什么社交场合和舞会，我也都乖乖地去参加，所以我跟许多女人跳过舞。”葛雷亲切地对着艾希雅笑笑，继续说道，“有些人还对我颇感兴趣呢。不过，每次兴冲冲地开始交往，最后总是以失望收场。每次我有了交往的对象，我父亲就问我：‘她有没有能在你出海时把一家大小打点好的本领？’然后我心里便出现自己出海之后独留她在家的光景。可是那些女人不管有多么娇美、睿智、迷人，但总嫌不够坚强。”
“也许你应该多深入交往，多了解她们一点。”艾希雅大胆提议道。
葛雷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是那个缘故。我直接问了其中两个女人，我提醒她们，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活船欧菲丽雅号的船长，她们会不会吃醋？我老实地告诉她们，这船并不是普通的船，而是一艘要求甚多、有时占有欲极强的活船。我也告诉她们，我出门一趟要好几个月才回来，所以儿女出生的时候我可能不在家；屋顶漏水或是田里的作物该收成的时候，她们也得一手包办。”葛雷夸张地耸肩，“她们都异口同声地说，结婚之后，我总能善加安排，以便在家里待得久一点吧？而当我一说那是不可能时，她们就拒绝跟我继续交往了。其中最锲而不舍的要属珍芙，她甚至到欧菲丽雅号上来参观，并提议婚后可以随我一起出海航行，前提是我能把船长室扩建为现在的三倍大，这也顶多只能维持到她怀孕之前。等有了孩子之后，不但她要待在家里，还要求我待在家里的时间必得超过我出海的时间。”
“你有没有跟出身于活船世家的女孩交往过？像这样的女孩总能体会到这艘船对你而言意义非凡吧？”
“我是曾经跟一个出身于活船世家的女孩跳过舞。”葛雷平静地说道。
此语一出，两人都沉默不语。葛雷是不是期待她应个什么话？但就算是吧，她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接着他非常缓慢地移动，仿佛唯恐自己吓到她似的。他以一指碰触艾希雅撑在床上的手。虽只是轻轻一触，却激起了触电般的感觉，虽说与此同时，她心里却失望得说不出话来。她喜欢葛雷，也觉得他颇为迷人，不过现在实在不是时候。这算是她自找的吗？这该如何应付才好？葛雷会吻她吗？如果他要吻她，她会顺水推舟地让他一吻吗？
大概会吧。
但是葛雷没有再凑近。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且轻柔，蓝眼睛既温和又充满信任。“我看得出你是个坚强的女人，你既有能耐与我一起出海航行，也有能力在我外出时把家园田产打点妥当，况且你不会吃欧菲丽雅的醋。”葛雷停顿一下，露出忧愁的笑容，“如果说有谁吃醋的话，反倒是我，因为欧菲丽雅竟然那么快就喜欢上你了。艾希雅，你就是我择偶的最佳人选，除了你之外，不作第二人想。”
虽说艾希雅早猜想到葛雷会说这类话，但是听到之后，她还是很震惊。“可是……”她才讲了这么两个字，葛雷就竖起一指，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你听我说，这是我彻底想过之后才说的，况且我看得出，这对你而言好处也很大。近年来，维司奇家族的财势每况愈下，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薇瓦琪号的债务尚未还清，若是你家拿不出钱，就要拿你去抵债了。不过大家都知道，女人家若是已婚或已经许配人，那么雨野原的人就不会强求了，所以只要你愿意考虑与我成婚，雨野原的人就不会把脑筋动到你头上。”他仔细地观察艾希雅的表情，“我们坦尼拉家族颇为富裕，我送给你母亲的聘礼绝对很可观，足够让她颐养天年，毕竟你根本不相信凯尔会好好照顾你母亲，这你早就说过。”
艾希雅觉得难以启齿，但仍勉强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把你当作好朋友。是，我们的确稍有谈情说爱，但是在这之前，我实在没想到你对我的感情竟然强烈到会开口求婚。”
葛雷轻轻耸了耸肩。“艾希雅，我一向谨言慎行，我实在想不出人为什么要被感情冲昏了头。据我看来，在我们交往的初期应该计划重于激情才好。此时我们应该真诚相谈，看看能不能成就共同的野心与目的。”葛雷继续仔细观察艾希雅的表情，接着，他仿佛是要主动承认这番话是违心之论，又再度轻轻以指尖碰触艾希雅的手，“你可别以为我没有被你迷住。你一定早就知道我倾心于你了，不过我不是那种心里还没想清楚，就随便表情达意的人。”
他好正经。艾希雅努力挤出一抹笑容：“我刚才还担心你会强吻我呢。”
葛雷以微笑相应，同时摇了摇头。“我既不是冲动的少年，也不是粗野的水手。如果小姐没有应允我亲她，我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再说，如果无法得到这个对象，那么我何必自寻烦恼呢。”他转开头避开艾希雅那一脸惊讶的表情，“希望我这样讲不会冒犯到你，虽然你过惯了粗鄙的海上生活，但骨子里仍是名门仕女。”
此时，艾希雅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但这个念头她是怎么也不能告诉葛雷的。此刻她突然笃定地领略到，那种连接吻都要先问问她可不可以的男人，是别期望她会点头了。她心里恶作剧般地模拟道：“可否允我上船？”然后便强绷着脸皮，免得自己失声笑出来。接着她不禁想道，莫非是贝笙已经把她给毁了？倒不是说他毁了她在社交场合的名誉，而是她在经历过那水手理所当然地宣达情欲之后，只觉得葛雷这种节制且斯文的求爱方式简直近乎傻气。她跟葛雷挺谈得来的，真的很融洽。不过看到他那种谨慎协商的态度，她说什么也心动不了。情况越变越尴尬了。幸亏此时好像连莎神也知道她无从脱身似的，命运突然介入了。
“全员集合！”突然有人以气愤与恐惧交加的语调高声吼道。艾希雅毫不犹豫地冲出门，而葛雷也不待用绷带裹住下巴以假装牙痛，跟着冲了出去。毕竟全员集合就是所有人都要到齐。
欧菲丽雅号的水手群聚在船首的栏杆边朝下望。艾希雅凑过去看到眼前的情景后简直不敢置信。有一艘挂着大君旗帜的恰斯战船要挡住欧菲丽雅的去路。其实这商船与那战船一大一小，对比大到几乎令人失笑。不过战船上满布着全副武装的士兵，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惹的。战船虽小，却比较轻便，且比宽肚船灵活得多，况且桨帆并用的战船往往也比单用船帆的船快上许多。由于傍晚没什么风，所以欧菲丽雅无法撇开战船，反而是那战船已经从上风处赶上欧菲丽雅号，并且借着轻风慢慢地靠近。现在他们无路可走，不得不正面跟那战船对上。活船的人形木雕在震惊之余顽固地叉手抱胸，一动也不动地俯瞰着恰斯船船首的马型木雕。艾希雅抬起头扫视海平线。看来这艘恰斯战船是单独行动的。坦尼拉船长低头对那战船吼道：“你挡住我们的去路，是什么意思？”
站在战船船首的大胡子男子叫道：“你抛一条绳索下来。大君有令，要我们登船检查！”那人的金发很长，拢在背后扎成马尾，皮背心的前襟饰着以人发绑住的手指骨，那一定是他在打斗中赢得的战利品。他凶狠地咧嘴而笑时，只见缺了好几颗牙齿。
“凭什么？”艾希雅反问道，不过坦尼拉船长连这种问题都懒得问。
“不行，你别奢望。你无权管制，快给我让开。”商船船长稳稳站定，以平静且有力的声音对那战船说道。
“我们是奉大君之令登船，所以你快把缆绳丢过来，乖乖让我们上去。”那恰斯人仰头对欧菲丽雅号上的人笑道，不过他露出的牙齿太多，说不上可亲，反而显得狰狞了，“别逼得我们强行登船。”
“有胆你就给我试试看。”坦尼拉船长阴狠地应道。
战船的船长从大副手里接过几份卷成圆筒的文件，举起手挥动它，教坦尼拉好好看着。那卷文件绑着红缎带，上面系着一枚沉重的金属印鉴。“我们当然有权管制，这就是授权书。我们会把授权书带上船给你看。如果你真是老实的生意人，那你就用不着害怕。大君为了扫清内海路的海盗，已经跟恰斯国结盟，并授权我们拦截任何可疑的船只，以便搜索船上有无赃物或与海盗勾结的证据。”那船长话还没讲完，身边便有几个人提着系了长索的铁钩爪走上来。
“我是老实做生意的缤城商人，你无权挡住我的去路，也别想登船搜查。还不快让开！”
坦尼拉船长还在应话之际，他们就开始舞动铁钩爪作势要抛出去。坦尼拉船长才刚说完，便有三个铁钩爪朝欧菲丽雅号飞来。欧菲丽雅号偏向另一侧，避过了第一个铁钩爪。第二个铁钩爪落在甲板上，但是尚未勾住木料就被船员们抓起来丢了回去。第三个铁钩爪则是被欧菲丽雅本人接住的。她在那铁钩爪呼啸着飞过面前时猛然一抓将之拦住。她气愤地大叫一声，抓住系着铁钩爪的绳索大力一拉。这一拉把抛掷的人抽了出来，那人在惊吓之余不停地乱踢乱叫。接着欧菲丽雅不屑地抛开铁钩爪，于是绳索与水手都落入水里。她叉手放在算是女人的臀部之处，愤怒地警告道：“别再乱来！你们快让开，要不然我一定要你们好看！”
战船上的人在讶异与恐惧之余纷纷叫喊起来。那些恰斯水手中大概不乏听过缤城活船事迹之人，但是真正见过活船的人少之又少，更不可能见识过活船发威的模样。活船很少造访恰斯港口，其贸易路线仅及恰斯国以南。恰斯战船上的人抛出一条绳索，以救起落水的恰斯水手。
在欧菲丽雅号这边，只听到坦尼拉船长吼道：“欧菲丽雅，让我来处理就好！”而同时那战船的船长则气愤地叫人准备火攻。
欧菲丽雅对坦尼拉船长讲的话充耳不闻。对方一提到“火攻”二字，她就抡起拳头，而当她看到战船上的人把一锅锅热得冒烟的沥青抬到甲板上时，更不禁失声惊叫了起来。那些人竟然三两下就摆出火攻的阵仗，可见得那战船的船长打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莎神保佑，千万不可啊！”艾希雅惊叫道，她看到那些烧烫的沥青锅已经蓄势待发了。那些人将一簇簇的箭头朝下插在口小肚宽的热锅中，用来点火的布条引信上浸透了沥青，垂在锅外。他们会在射箭的前一刻点燃引信，好让箭在飞翔之际烧得火热。一旦箭射中了欧菲丽雅号，就会火花四散，燃起一片烈焰。箭雨来袭时，欧菲丽雅是无法尽数避开的，然而活船最怕的就是失火。艾希雅担心的还不是船桅或甲板着火，而是怕欧菲丽雅本身被火势波及。毕竟有史以来，唯一不幸丧命的活船就是死于大火。
欧菲丽雅号是宽肚商船，不是设计来战斗的。海盗无从威胁活船，活船绝对快过任何其他的帆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据艾希雅猜测，之前大概从来没有人横挡过欧菲丽雅的去路，更没有人曾要求登船。欧菲丽雅号并未携带武器，船上的水手也没有经验，不知该如何破解对方的威胁。坦尼拉船长吼着下令叫人驶开欧菲丽雅号，众人立刻跳起来应令。“光避开是不够的。”艾希雅压低了声音对葛雷说道，“他们还是会用火攻。”
“把船舱里的油桶搬出来，我们也用火攻回敬他们！”葛雷气愤地命令道。
“同时抽水上来，以便灭火！”艾希雅叫道，“葛雷，有没有鱼叉、船桨什么的？要让欧菲丽雅手里有点东西对付他们啊！你看，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就在欧菲丽雅号上的水手慌乱地整备之际，欧菲丽雅却再度出手。虽然操舵的人使尽全力，但是欧菲丽雅却一意孤行，所以大船竟然没有驶离，反而朝战船靠了过去。恰斯人点燃了烧烫的沥青锅并且开始拉弓之际，欧菲丽雅伸出双臂，像是气愤至极的小女生似的，狂乱地拍打战船，同时怒骂道：“你们这些恰斯猪！这是我们的地盘，你们别想把我们挡下来！你们这些婊子养的，只会胡说八道！谁是海盗？你们才是海盗！你们只会买卖奴隶，除了害人还会做什么？”她的手臂像风车一般舞动，并在乱挥之际碰到了战船。她的大手打中了木马，也就是战船的船首木雕。欧菲丽雅用力地按下木马，这个动作猛烈到两边的船都剧烈摇晃起来，两边船上的水手都因为突然跌倒而连声惊叫。战船较小，摇晃得尤其厉害。欧菲丽雅突然放开木马，于是战船顿时浮起，整艘船像是摇摇马似的晃了起来。恰斯人射出箭雨，而战船上的沥青锅也因为船的剧烈晃动而飞了出去。有一个沥青锅翻倒在战船甲板上烧了起来，另有两个冒出黑烟和热气的沥青锅飞过了欧菲丽雅号，落在了另一边的海里。
但是有一个打中了欧菲丽雅号船首右舷的船壳，欧菲丽雅毫不迟疑地朝那燃着火的黏腻黑物打下去，但是她抽手回来的时候，手掌上的沥青又再度剧烈燃烧起来。她看到自己的指头突然烧起来，不禁连声尖叫。
“快灭火！”艾希雅对欧菲丽雅叫道，而船员们则泼水灌注，让水顺着船壳流下去，以便灭去右舷的火势。但是欧菲丽雅已经恐慌至极，所以艾希雅的话她根本就听不进去。欧菲丽雅凭着意志力抵抗船舵的走向，猛然朝那战船扑上去，用燃烧着的手抓住了那条小船。她用力地把战船摇来晃去，简直将其当作玩具一样轻蔑地把战船丢了出去——而她手上那些燃烧的沥青则大半都黏在战船上了。她放开战船之后，双手大力一拍，咬牙切齿地捏起拳头熄灭掌心的火焰。接着，她像是遭到恶人冒犯的小姐，立即提起裙子旋风般地走出房间似的，突然呼应了舵轮与风帆的指向。她转开头，不再望着那艘凌乱的战船，而是把小船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拉开，驶经战船的时候，她还特别扬起头。
战船上火焰四起，冒出浓密的黑烟，困在火船上的水手哀号不断。有一两个水手还叫嚣着要对欧菲丽雅不利，声音顺着风向传了过来。但是大火熊熊、嘈杂吵闹，所以他们的威胁听起来只像是不知所云的叫喊。欧菲丽雅号继续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