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艾琳弯过一个转角，差一点撞上从反方向走过来的一群男女。他们移动时安静得像鲨鱼，以一个人为首排出整齐的队形。当那个领头的男人看到艾琳时，他举起一手，后头的人立刻停步不动。
艾琳也停了下来，差点撞到人让她吓了一跳，而当她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是条龙的时候，更是心慌起来。他和她目前见过的所有龙族一样，让人很容易就能看出真实身分──他的面容和体格有某种特质超越了人类的理想范围，直接跨入完美的雕像或艺术品层次。跟在他后面的那些人是人类，但五官和身高异常类似，两男两女，全都相似到有可能是兄弟姊妹。虽然正值凌晨，男人都穿着晚礼服，女人则穿着简朴的深色裙子和相配的外套。他们都看似轻松地站着，实际上却能轻易转而施展暴力。
那条龙看着艾琳，皱起眉头。「我好像认得妳。」他说。「妳是使用艾琳‧温特斯这名字的图书馆员?」
「是的，先生。」艾琳回答。「但我恐怕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他就和旅馆的装潢一样，由镀金和象牙构成──虽然艾琳记书的能力比记脸来得强，她还是确定自己如果看过对方不会忘了他。他的眼睛是「勉强像人类」的琥珀色，头发黄得像镀金，皮肤则白到几乎和洁白的领子和袖口一样。「我名叫段正，是前来带妳去见吾主──西海龙王敖闰的，他要对妳下令。那个侦探和妳一起来了吗?」
「他在这，不过正在检查犯罪现场。」艾琳说。她不确定自己喜欢「对妳下令」这句话。「而且我要先和我的上司谈一谈。如果你可以稍等一下──」
「此事不容耽搁。」段正打断她。「我知道妳可能不熟悉正式的宫廷礼节，不过妳应该第一时间就来参见陛下的。侦探也是一样。妳说他在庞巴度沙龙?」
「我才刚到这个世界而已。」艾琳说。她得趁他们可能干扰韦尔进行到一半的调查工作，或是让敖闰有更多理由不爽前，先缓和情势。幸好龙族的阶级观念通常包括接纳其他人的阶级状态。「我直接来这里是为了向我的上司报到，而韦尔需要立刻检视犯罪现场。如果这对陛下造成不便，请容我致歉。」
「我接受妳的道歉。」段正网开一面地说。「现在随我们走吧。」他又比了个手势，团队中那两个女人便上前包夹艾琳。「我们去接侦探，然后就出发。」
「恐怕我没说清楚。」艾琳说，试着忽视那两个女人似乎蓄势待发要揪住她的手肘把她拖走的感觉。「我还没向上司报到，我得先去找他们，才能进行其他事。而韦尔在工作时不该受到干扰。」
段正微偏着头，表情疑惑。「妳是在拒绝随我们走吗?」他听起来好像感到很诧异。
「当然不是。」艾琳觉得背后的神经一阵发麻。如果龙族派出武装侦察队来到中立区域，强势要求与调查小组进行私下会谈，表示现在的局势究竟有多危险?妖精也在做同样的事吗?艾琳能不能预期随时会有一组相似人马从走廊另一端冒出来?「我们自然想向敖闰陛下取得现状的完整信息，以查出并逮捕犯下这桩残酷罪行的人。我很庆幸我们在这里巧遇。」这话似乎稍微缓和了段正的反应。「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在离开旅馆前需要先和这里负责的图书馆员见个面。」
段正耸耸肩，这动作使他的肩膀像水一样波动。他比艾琳见过的一些龙族更壮硕，她很好奇他在敖闰的随行人员中担任什么职位。情报总管?侍卫长?执法官?「他们会体谅妳别无选择。」他说。「吾王的命令有绝对的权威。那个侦探也一样。现在──」
「不。」艾琳被自己坚定的拒绝语气吓了一跳。她上前一步，进入段正的个人空间。「先生，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在传统上，出现这句话表示要大不敬的意思。「你们聘用伦敦最伟大的侦探，不是为了对他下指导棋。只有两种可能，要嘛韦尔是专家，值得拥有以他认为适当的方式进行调查的权利，不然就是他并不适任，而你们当初就不该寻求他的服务。」
「他只是个匠人，」段正说，嘴边不屑的笑容暗示他个人倾向于第二种可能。「要听令行事。」
「他在他自己的国家是贵族。」艾琳驳斥。「而且是学者，不是什么匠人。我很乐意在五分钟后跟你走，但我坚持他被允许依他自己的方式工作。」
段正鼻孔歙张。他的小队──没错，艾琳决定用这称呼最贴切──中的两个男人上前站在他左右。「另一方面，妳是大图书馆的资浅仆人，既没有头衔也不重要。妳认为妳有权站在这里对我发号施令?」
艾琳直视他的眼睛，她现在不能退缩，否则她会削弱自己在他眼里以及整个龙族代表团眼里的立场。大图书馆必须维持独立──即使他们是眼前三方势力中最弱的，但不归任何人管。「我不是在提出要求。」她保持不愠不火的语气地说。一定有什么办法挽回这场即将爆发的冲突才对。「我是在告知，我奉命向我的上司报到。」
段正哼了一声。「如果妳是想逼我来硬的，妳成功了。把她拿下──」
「且慢。」那是个女人的声音，从他后方的走廊传来。「段正，我可以说句话吗?」
段正的神情变得紧绷，用力抿起嘴唇，以致于嘴唇都变白了。然后他退后一步。「牡丹，谢谢妳加入我们。」
女人走到艾琳的视线范围内。她也是龙，一头桃花心木色的深色秀发编成辫子垂在脸旁，发间有镶着宝石的发簪，有如一把撒落的星星般闪闪发亮。她仍穿戴着外出用的大衣和帽子，和段正及他的小队不同。大衣和帽子都是深红色，与她的皮靴颜色相同。「妳一定就是艾琳‧温特斯了。」她说，朝艾琳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请容我自我介绍。我叫牡丹，我将在这次的调查工作中协助妳。」
艾琳礼貌地和她握手，相当清楚这场面只差一点就转为暴力。有鉴于段正阴沉地杵在她身后，这礼尚往来的举动几乎显得荒谬。「幸会。我很遗憾是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是的，我们都一样。」牡丹附和。「不过段正是对的，妳应该尽快参见敖闰陛下。然而，我也能理解妳要向上司报到的考虑。不晓得五分钟足够吗?」她的笑容很友善，但没有鼓励艾琳讨价还价的意味。「然后段正就可以护送妳到陛下的旅馆。于此同时，我会向侦探自我介绍，并且也对犯罪现场提出我的观察。妖精代表也来了，他们想和温特斯小姐与侦探谈一谈。但我会向他们解释我们有优先权。」
「我想这样我可以接受。」段正口气不怎么好地说道。他对牡丹的态度不能说是「无礼」，但缺乏任何一丝尊敬，哪怕只是假象。「当他结束他的……观察时，妳可以带侦探一起来。」
「他可能要花点时间。」艾琳指出。
「我也是。」牡丹说。「放心，有我在，他很安全。晚点见，温特斯小姐。」她朝段正点点头，便从他们身边经过，朝庞巴度沙龙走去。
段正的目光追着她一会儿，然后有点费力地把注意力转回艾琳身上。「我会护送妳去见妳的上司。」他说。「等他们跟妳谈完了，我就带妳去见吾王，不再耽搁更久。」
「真是个好主意。」艾琳热切地赞同。
段正带头快步穿过旅馆，人类随行队回到后方的位置。段正似乎没有想交谈，他的沉默够坚决，艾琳连试都没有试着提问。
他走到二楼一扇镀金门外停下来，用指节敲门。「我相信妳的上司在里面，我在外头等。」空气中悬浮着「不要让我等太久」的意味。
「是谁?」里头有个男性嗓音喊道。
「艾琳‧温特斯!」她回应。为了谨慎起见，她又补道：「还有效命于敖闰陛下的段正。」
「进来吧，艾琳。」艾琳认得这个声音──是她的导师考琵莉雅，她一定是为了这个场合而离开大图书馆。「麻烦妳一个人进来就好。」
艾琳打开门，一波热气迎面而来，让她不禁倒抽一口气。她趁段正才刚越过她肩膀窥探，就赶紧把门关上，然后又同样匆促地解开大衣钮扣。感觉她好像走进桑拿浴场。厚密的丝绒窗帘拉合重迭，尽可能地把窗户遮盖得密不透风。壁炉里有一大堆圆木在熊熊燃烧，除此之外，艾琳还看出房间各个角落都有隐藏式暖器。不仅如此，室内三人中的两人都蜷缩在扶手椅里，肩头还裹着额外的披巾。
艾琳把目光聚焦在考琵莉雅身上。她上回见到她的导师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在奶油白的丝绒椅垫和装潢的映衬下，考琵莉雅的脸似乎失去了正常的血色，呈现死气沉沉的褐色大理石色调，而不是生命力旺盛的橡木色。她的嘴角出现新的皱纹，而且她把两手──有血有肉的那只手，以及由发条组成的人工手──都伸向火焰取暖。「艾琳，」她说，彷佛快要咳嗽似地，声音很沙哑。「见到妳真好。」
艾琳咬了一下嘴唇，一时间无法响应。她察觉考琵莉雅很脆弱。老图书馆员都是。她知道这样想很蠢，但她还是想要斥责这个年长的女人把自己置于险境，竟然离开大图书馆，跑来坐在这只会使她的风湿恶化的寒冷天气里。害得艾琳好担心她。「我真希望情况没那么糟。」她说。「告诉我我能帮什么忙。」
她瞥向室内的另两人。坐在第二张椅子里的科西切是另一位资深图书馆员;他在光秃秃的头上套了一顶丝绒吸烟帽，尽管他的眼神仍如她记忆中的凌厉，帽子上的流苏潇洒地悬在他一耳上方，却让他的气势减了三分。他两手交迭放在腿上，指节肿大，蓝色的静脉在皱巴巴的皮肤下透出来。
他们两人离开了大图书馆，在这里畏寒地缩成一团，看起来好……落魄。虚弱。衰老。艾琳不习惯用这些形容词看他们。年长的图书馆员一向是她的上司，尽管她可能被他们惹恼，或是不信任他们，或甚至偶尔会诅咒他们，她却从未把他们当成老年人。大图书馆让他们冻龄──除非他们选择离开大图书馆，让正常的时间重新启动，否则他们是永生不死的。他们跨出大图书馆、进入像这样的平行世界，等于曝露自己的弱点。
她的职责是让他们冒的风险值得。
科西切哼了一声。「妳想知道妳能帮什么忙?如果不具备能看出可帮什么忙的智慧，那么妳便不是我们要的人选。」
艾琳对他的同情瞬间蒸发。「唔，显然我需要查出杀人凶手并解决紧绷局面，不让战争开打。」她没好气地说。「我指的是除了这个之外。你知道，那可以让我打发大量的空闲时间。还有，我们得快速讲完，段正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带我去见敖闰。」
考琵莉雅喘着气轻笑一声，几乎是贼笑。「对，那是主要的两个问题。我很庆幸妳还很清醒，没有被协助大侦探调查谋杀案的白日梦给冲昏头。」
「现在情况太严重了，我不能沉溺在儿时幻想里。」艾琳说，试着真心相信这句话。换作年轻一点的她，会认为这是最棒的冒险，结合自己身为图书馆员的工作，以及与韦尔合作。但她把这事视为游戏的风险太高了。「如果那是主要的两个问题，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查出任顺提到一本书时指的是什么。」科西切哑声说。「目前的情况是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显然他只对敖闰提过。除非还有别的龙知情，但默不吭声。敖闰的随行人员中还有来自另两个朝廷的代表──北海龙王底下的李明，以及南境女王底下的梅凤。」
「这两人的外交手腕都比敖闰强得多。」站在科西切椅子后方的陌生人发表评论。「所以他现在居然计划亲自出面谈判，真是太可惜了。妳见过李明，不是吗?」
「是的。」艾琳谨慎地赞同。他们谈到的这条龙非常体面、非常长袖善舞，也非常危险。而且力量强大。他不只是北海龙王派出的代表，也是那位龙王极度信任的臣子与亲信。上回他们见面时，艾琳拒绝他出于好意的保护，坚持采取鲁莽的行动，所以她希望李明没怀恨在心。「虽然我们上回分别时并不是很愉快……噢，该死。」
「有问题吗?」考琵莉雅问。
「呃，这纯属巧合，我个人完全没有干涉或提供建议，总之凯也许马上会来这里探望他叔叔。」艾琳说。她不是用语言说话，所以爱怎么扯谎都可以──而她由他们的表情看得出来，两位资深图书馆员都知道凯是她派来的。「我相信有凯在那里为大图书馆说话，对我们的利益来说绝对无害，不过我不确定他和李明会有怎样的互动──有鉴于我们先前见面的状况。」
「唔，这可有意思了。」考琵莉雅叹口气说。「孩子，如果妳被人逮到躲在角落问他问题，尽妳所能地装无辜吧，或者至少营造出合理推诿的假象。」
「目前现场还有多少图书馆员?」艾琳问。
「这间旅馆有六个，」陌生人说。「另两间旅馆还各有两个，负责联络工作。我们大多是资深图书馆员;让任何较低阶的人来担任重要角色，都会被视为羞辱。不过有两个资浅图书馆员担任助手。」他举起一手打招呼。「对了，我是普鲁特科夫。抱歉没有早点自我介绍。」
「我们没时间客套。」科西切咆哮。「听着，丫头，我们信任妳能找到正确的解决之道，不会把事情越弄越糟。妳向我们私下报告的是一回事，但妳告诉龙或妖精的事最好别再火上浇油。妳懂我的意思吗?」
艾琳感觉面前裂开一个大坑。「你要我粉饰太平。」她说。
「我要的是真相。」科西切回答。「我也可能需要有人粉饰太平。这是两码子事。妳知道这事兹事体大吧，丫头?」
「我不笨，」艾琳说。「我明白我们承担不起这场和平会谈破裂的后果。我想如果必要的话，韦尔甚至可能赞同他了解龙和妖精可能对人类带来多大的危险，尤其是对他的世界。但我基于个人经验担心，如果我们把这项条约建立在谎言上，到了某个时间点它会撑不住。」
考琵莉雅搓着双手，肉做的手抚摩木手。「这是合理的反对理由。别那样瞪她，科西切。我们的后辈不该为了看出可能的风险而受罚。」
「是不该，」科西切喃喃道。「但如果他们不想办法把事情办妥，他们绝对会后悔的。来吧，丫头，振作一点。妳应该很擅长这种事才对。最理想的情况是这桩谋杀案的动机是私人理由，不牵涉到任何出席者。」
艾琳考虑着几种对这暗示的可能响应。最后她说：「这恐怕站不住脚。」
「那就找个站得住脚的动机!」科西切用力一拍膝盖，发出类似枪声的声响。「普鲁特科夫!你说你先前搜集了证人证词，小伙子?」
「是的，先生。」普鲁特科夫说。他怎么说也不算小伙子，他的发色虽是黑的，但太阳穴附近已有了白发，岁月在他脸上刻划出笑纹。他点点头，指向放在一张小桌子上的厚文件夹。「等韦尔先生终于来这里时，我们会交给他。他现在在哪里?」
「检视犯罪现场。」艾琳说。「我知道你们想要他先过来……但请理性一点。」她注意到科西切脸上越来越像雷雨云的皱眉。「他是专家，接下来他会想看尸体。布菈达曼缇说在停尸间?」
「在巴黎停尸间，」普鲁特科夫说。「我知道、我知道，尸体应该留在原处，但收买本地警方也有个极限，至少我们付的钱足以保证它在那里不会有人乱动。妳去见过敖闰之后，可以带韦尔先生过去。被指派调查此案的是麦勇督察，不过目前他认为罪魁祸首是无政府主义者。」
「为什么我们要把无政府主义者塑造成主谋?」艾琳问。「虽然布菈达曼缇已经解释过了，不过难道我们不能提出在政治方面不那么危险的论调，像是连环杀手或独行刺客之类的?」
「这附近有很多无政府主义者，」普鲁特科夫说。「至少报纸上是这么写的。而在这个地点及时代，『连环杀手』并不是广为人知的概念。如果这表示督察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好歹少了一件事要伤脑筋。」
艾琳点点头。「好吧。所以，」她举起手指数算每一个事项。「调查谋杀案。找出凶手。找出可接受的解决之道。说服其他调查员配合。查出任顺提到的书是怎么回事。确保和平协议顺利进行。」一一列举这些任务，好像在拟购物清单，听起来真荒谬，不过这有助于她厘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并且不要因为等在前方的庞大难题而惊慌失措。「还有什么我该知道的吗?」
「有一件事。」考琵莉雅说。这次换她说起话来感到很心虚。「我不是想给妳增加额外的压力，艾琳，但我认为妳应该要知道。当我们安排这场会谈时，有一部分的条件是我们要提供人质。」
「人质?」
「是的。」科西切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这对维护平衡的信任是必要的。目前有若干资深图书馆员正在龙族或妖精的王宫作客。如果事情出了差错，不只我们全都死定了──那样一来我们大概也不会再在乎情况变得怎样──他们也会送命。顺便告诉妳，丫头，妳父母也是人质。他们在某个龙族王宫里。所以保持头脑清醒，记住什么事最重要。」他往前倾，定定地直视她的眼睛，他的帽子现在看来一点也不蠢了。「我们得找出一个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答案。我不在乎妳的道德观，我只在乎事情能办好。」
这个新揭露的信息像一大团冰压在艾琳胃里，她感觉和周围的空间十分疏离。「别再做什么戏剧效果了，」她说。「我当然会把事情办好。还有谢谢你们，」她苦涩地强调这四个字。「让我在所有烦恼中多添一桩。」
「妳由我们这里知道总好过由别人那里知道。」考琵莉雅轻声说。
有人用力敲门。「温特斯小姐，妳准备好随我们走了吗?」段正的声音传来。
「晚点再回来作一次简报。」考琵莉雅迅速说，同时普鲁特科夫走过来递给艾琳一个沉重的钱包。「那是公费。还有，艾琳……」她犹豫了一下。「我们没有声张这场和平会谈，是担心有些图书馆员不值得信任，不该知道这消息。这个谋杀案或许证明我们是对的，妳要非常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