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们抵达丽兹酒店时,天空殷红一片──天亮了,巴黎已经完全苏醒。原本那么安静有气氛的街道,现在充满交通工具,新潮的动力车同时与马车和自行车争道。即使身处丽兹酒店优雅的环境中,属于巴黎早晨的噪音还是透过窗户飘了进来,也微微渗透了墙壁。汽车尖锐的喇叭声、哒哒的马蹄声、车轮轧过石地的嘎吱声、说话声……
艾琳盯着由段正保镳一左一右守着的紧闭大门,寻思人类──以及显然也包括龙族──为何总是有「死催活催然后晾你到天荒地老」的共同习惯。她和年长的图书馆员刚谈完事情,一踏出房门就被急如星火地带到这里,可是现在她却只能坐着等待龙王找出时间来见她。至少他们还允许她坐下。这给了她时间思考等她再见到父母时,究竟该对他们说什么。
终于──终于──门开了,一名人类仆人现身。他向段正鞠躬,然后(令艾琳颇为讶异地)也朝艾琳鞠躬,说:「陛下现在要接见图书馆员。」
艾琳走进套房时,冷空气拂过她裸露的皮肤。感觉就像是下雪的早晨,你还没来得及习惯凛冽的气温,而刚踏出屋外的那一瞬──寒气卡在她喉咙里,灼伤她的脸颊。她努力不发抖得太明显。她向房间中央的龙行了个屈膝礼,向他致上最高敬意,并趁此机会稳住自己。
这房间充满敖闰的力量,就和其他龙族君主的情形一样。空气凝滞得就像结冰的湖,且像月亮暗面一样不祥;艾琳感觉她肩后的大图书馆烙印正在发热,那种烧灼感居然让她感到有点舒适。
「平身,我允许妳回话。」敖闰说。他略高的嗓音听起来接近友善,但艾琳听得出其中隐含着寒冰。「妳就是自称为艾琳‧温特斯的图书馆员?」
「是的,陛下。」艾琳边说边站直身体。
敖闰裹着很厚的白色丝质长袍,颜色和他的皮肤、头发和鳞片一样。虽然他算是化为人形,但没有隐藏自己的龙族特征。他的眼睛像璀璨的红宝石,和血一样鲜红,他指尖的爪子则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鳞片图案有如蕨叶或霜花在他皮肤上蔓延,比他长袍上的刺绣还要精致。他的头发和肤色一样雪白,往后梳成一条长辫,露出额头上的两根小角。只有他的眼睛和嘴巴才在一片白中显出一抹色彩。他比墙上镶着金框的优雅白色饰板来得更白,而且让那些饰板相形之下显得廉价──这间套房极尽奢华之能事,然而在他身边,看起来只是勉强堪用。
他用那双令人不安的红色眼睛打量艾琳,然后在右手拿着的杯子中抿了一口茶。热气在冷空气里从杯子往上飘。「妳应该带到这个世界的侦探人在哪里?」
「他在检视犯罪现场,陛下。」艾琳说。难道敖闰从没遇过这类谋杀案吗?大概没有。他大概连犯罪小说都没读过。「他觉得自己的职责是尽快那么做。」
「我本来要带他一起过来的,陛下,但牡丹说我应该让他完成工作。」段正在艾琳肩后说道。「如果她给我的指示是错的──」
敖闰摇摇头,打断段正。「牡丹是备受推崇的调查员,既然她说那是正当程序,我们就该信任她。然而妳呢,艾琳‧温特斯,妳受到的推荐非常少。」
艾琳在心中衡量恰当的礼貌和让敖闰保持好心情的急迫性,与她认为她能全身而退地讲到什么地步,到底该选哪个。「那么容我问一句:陛下为什么同意接受我担任此案的调查员呢?」
敖闰的表情没有变化。「其他图书馆员的推荐更少。你们是一群卑微而贪腐的家伙,几乎无视于义务,既不值得信任也不可靠。」
他似乎期望获得某种响应。「很遗憾我们惹陛下不快了。」艾琳喃喃道。
「妳至少还懂得对妳父母怀有孝心。」敖闰继续说。他的嗓音里隐含的是「认可」吗?「听说妳很顺从上司,而且妳曾冒生命危险保护我侄子免于因他自己的愚蠢而受到伤害。」
这全是因为凯替我说过好话吗?不,不可能。在凯能够来找敖闰前,敖闰已经认同我担任大图书馆的代表了。「陛下的话让我深感光荣,」艾琳回答。「希望我能查出是谁犯下这桩恶劣的谋杀案,为大图书馆和您奉献一己之力。」
气温陡降,敖闰茶杯里的液体结冻,清晰可闻地发出脆响。「是啊。」他说,嗓音突然变得刺耳,因悲伤而显得苦涩。「很好,妳提醒了我眼前的优先事项。谋杀任顺的凶手得被找出并受审,涉入此案的所有人等都要付出代价。妳要找出凶手,不管他们躲得多好,不管他们阶级多高。」他的眼睛像两粒结冻的红宝石,目不转睛地盯着艾琳的脸。他的力量挟着强大寒气,有如冰河悬在她上方。「即使凶手是妖精代表团成员,即使罪魁祸首是妳的图书馆员同伴,我都绝不会容忍妳隐瞒真相。」
艾琳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伤她的肺。她拥抱那股疼痛、利用它,逼自己保持站立,而不是屈膝或跪下;她也逼自己回视他的眼睛,而不是像仆人一样垂着眼皮。「陛下,」她说,听见自己的声音与敖闰的力量相比,显得多么单薄而中气不足。「大图书馆希望和平,我们是真心诚意支持这次的和平会谈。不管这桩罪行的凶手是谁,不管他们在哪里,我们都是他们的敌人。我的发言有上司的充分支持,我们会查出真相。」
希望如此,她在敖闰听不到、脑中的寂静空间中说道。
寒气慢慢消退。敖闰把茶杯放在边桌上,点点头。「我会等着妳实现诺言。」他说。「现在,告诉我妳接下来要怎么做。」
「在这类型的案件调查中,最初的步骤是检视死者的尸体及犯罪现场。」艾琳说。「我们也要知道被害者遇害当天晚上的活动,以及其他所有人在案发当时在做什么。如果您能告诉我,就您所知,任顺大人在当天晚上做了什么事,以及做那些事的动机,我会非常感激,陛下。」
敖闰两手交迭放在腿上。「傍晚时分,我和他及其余随员一起在这间旅馆用了晚餐。我注意到他有心事,当我们独处时,我问任顺他在烦恼什么。」
艾琳点点头鼓励他。
敖闰的目光由艾琳身上移开,转向其中一扇大窗户,好像他能看到过去。「妳得了解,任顺经常能听说我不会听说的事。他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把这些零碎的信息呈报给我。」
情报总管。了解。「我明白,陛下。」
「他告诉我,他在中立旅馆听到两个人交谈。他无法确定对方身分,但他们都赞同谈判正如他们期望的方向在进行。其中一人的原话是……」他暂时停顿,回忆。「『一切都照我们的心意在搬演。』对,就是这句话。而另一个人说等一切都完成了,他们能拿到书吗?第一个人说可以。他们说和平会谈不是真的那么重要──真正的重点是那本书。」
艾琳吞了吞口水。她必须承认这类发言确实算是指向图书馆员。「我能理解这样的陈述确实会令他烦恼,陛下。」她赞同。她突然有个想法。「但他认不出那两人的声音?」
「对。」敖闰说。「不过他有说他们刻意压低了音量;他可能因此而认不出在正常状况下能辨识的声音。他也不确定他们的性别。」
艾琳点点头。「那在他告诉您此事之后呢,陛下?」
「我很困扰。」窗外的天空有一层薄云在蓄积,一缕缕云丝缓缓融合成深色大片积云。那反映了敖闰的情绪和力量,或只是凑巧?「这对会谈来说是新变数。我当然早已预期妖精会背信弃义,却没料到大图书馆也会如此。」
「由于他认不出说话者的声音,有没有可能整件事都是假的,旨在栽赃大图书馆?」艾琳提出。
她得到的响应是沉默。敖闰伸出手。他的一个仆人不发一语地为他奉上一杯新茶。
看来这个想法没什么说服力──除非艾琳能找到一些证据支持它。「陛下,您知道接下来他又做了什么吗?」
「可惜我不知道。」外头的云聚在一起,将窗外的巴黎广场笼罩在阴影中。「任顺说他之后会再进一步调查,然后我就去休息了。他一定离开了旅馆……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们最后一次谈话是刚过十一点时结束的──我记得我们在他房间谈话时,时钟曾经报时。」
艾琳点点头。「谢谢您,陛下。感谢您提供信息。我们得再和这间旅馆其他可能的目击证人确认,查出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敖闰皱起眉头,不过没有真的表示反对。「段正,」他说。「这事该如何安排?」
段正鞠躬。「陛下,我相信被分配给您的两个图书馆员已经为您的随行人员、他们的仆人,以及这间旅馆的员工做了口供,那应该足够了。」
「非常感谢。」艾琳说。她对段正露出最迷人的笑容。「那会让我们更容易知道该找谁询问更多信息。」
「妳为什么还需要更多信息?」段正质问。「谋杀案是在莫里斯酒店发生的,又不是这里。」
艾琳不确定他是真的对犯罪调查如此外行,还是阻碍别人就是他的基本原则。「如果凶案确实是在莫里斯酒店发生的,」她说。「那么他是几点离开这里的、可能几点抵达那里,都是重要信息。现在要确定尸体被人发现前已经死了多久为时已晚──」
气温骤降,她感觉冷空气像只手掐住她的喉咙。敖闰脸上布满愤怒的线条。
「陛下,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她赶紧说。「我无意侮辱已故的任顺大人,只不过在这类案件中,有些用词是惯用语。」
「也许吧,」敖闰用刺耳的声音说。「但这不是普通的案子,妳最好记住。」
「谨遵陛下教诲。」艾琳回答。就这个时机和场合来说,实在不适合振振有词地说世上还有其他几千个谋杀案被害者,并质疑这个又有什么特别云云。就这个时机和场合来说,她应该说「是的,陛下」,避免被踢出调查小组,或是被急冻而死。「但我希望您能了解我们为什么可能要确认任顺大人是几点离开这座旅馆的,还有是否有人知道他之后去了哪里。」
「当然是莫里斯酒店啊,」段正说。「毕竟他是在那里遇害的。」
艾琳回想地板上的轮廓。那里是有血没错,但是血量够多吗?任顺有没有可能是在别处遇害,之后才被移到那里的?移动死尸可比强制活生生的龙行动要来得容易多了。现在想想,如果攻击一条龙,应该还会发生别的事……「陛下,」她说。「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敖闰说。
「我注意到许多龙都与某种自然元素亲近。」艾琳说。她也发现有些龙──比较弱的龙──并没有这类倾向,而且对这话题颇为敏感。所以在她知道站在她正后方的段正属于哪一种之前,她的措词都要很谨慎。「战斗时,他们可以召唤他们的自然元素来支持他们──例如洪水,或是地震。任顺大人具备这一类的力量吗?」
敖闰再度直直盯着她。「他的本质是雨和水,但他是被人从背后刺伤的,他是中了暗算,根本没有时间抵抗。」
艾琳在心中注记,要查一查那天晚上塞纳-马恩省河有没有预期外的涨潮,同时点点头。「谢谢您,陛下,那可能很重要。」
有人敲了敲套房的门。许多人类仆人无声而低调地分站在套房周围,这时其中一人过去开门。他回来时端着托盘,托盘里有两封短笺。「陛下,有一封讯息是给您的,另一封则是给温特斯小姐。」
敖闰放下茶杯,把信封撕开,取出里头的信。「是牡丹写的信,」过了一会儿他说。「她要护送侦探去检查任顺的遗体,之后会尽快带他过来。」
段正哼了一声。「她判断事情轻重缓急的能力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陛下。」
「她有她的理由。」窗外的云又聚拢了,乌压压地积在巴黎上方。「她担心妖精会干扰调查,我想她是对的。他们惯于展现恶意和疯狂,一定不会放过任何占上风的机会。」
艾琳撕开她自己的信封──她已认出信封上是韦尔的笔迹。
温特斯,
她的信件内容如下:
我和牡丹去巴黎停尸间检查尸体了。麻烦妳尽快过来找我们,顺便把妳已经取得的证人证词带来。用妳认为龙王最不容反对的说法替我找个借口:等有时间我会去找他问话。韦尔。
「妳的信有什么重要内容吗?」敖闰询问。
「韦尔向您致上歉意,陛下。」艾琳润饰地说。「他希望尽快参见您,但他觉得先去调查死者是当务之急。他要求我过去找他。」
「那么我就让妳去找他了。」敖闰说。「我期望妳很快会再回报。」
艾琳正礼貌地喃喃应允,又有人敲门。一名仆人到门外确认后回报:「陛下,您的早膳来了。」
敖闰微微蹙眉,他的身体闪现波光,然后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坐在椅中的已是个正常人类。唔,相对正常啦──他的头发和皮肤仍白得像骨头,眼睛是红的,脸依旧完美得不像人类。不过鳞片和角都不见了,指甲也不比正常的人类来得长。他或许会因为天然肤色而引人注目,不过不会因非人类的异常特征而遭到侧目。「他们可以进来了。」他说。
门喀地一声打开了。两名旅馆员工端着托盘走进来,身上的制服刚熨过,黄铜钮扣闪闪发亮;他们后头跟着第三人,他推着手推车,车上装满盖起来的菜肴,周围垂着亚麻布。艾琳让道给他们,一边把韦尔的短笺塞进手提包。她闻得出其中几盘食物是什么──新鲜面包、某种鲜鱼炖饭、培根、肉桂、咖啡──她的胃收紧了,提醒自己从昨晚就什么也没吃。也许她在离开旅馆的路上可以弄个什么来垫垫肚子……
「等一下。」段正突然说。他走上前抓住两名端托盘者其中一人的手臂。「你是谁?你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他的提问在空气里悬浮了一会儿。接着两个人都抛下托盘,伸手从外套里掏出枪来。
第三个人从亚麻布下抓起一把重型手枪,举起来对准敖闰。「资产阶级去死吧!」他大喊,手指扣向扳机。
艾琳擒抱住他。
这个动作非常不优雅,不过很有用。他的子弹射偏,击中某个坚硬的东西──没听到惨叫,她认为不是人体──两人一同滚倒在地。一股有如凛冬时分的猛烈气流化作有形之物,发出尖锐声响掠过他们上方,然后只听见像是木头裂开的声音,以及有人粗鲁地把门推开的巨响。艾琳没理会这一切,专注在制伏被她压住的男人。他并未料到要和女人搏斗,一开始只想凭着力量优势把她甩开。
他的时间只够犯下这唯一错误。她肘击他的喉咙侧面,然后逼他面朝下,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把他的两条手臂都扭到身后,而他只能挣扎喘气。
当她有空抬头看看周围时,发现另两人已经被撂倒了。事实上他们倒在地上,四肢和脖子弯折的角度显示他们再也不会动了。
「这个也是吗?」段正说,用擦得光亮的皮鞋鞋尖指着艾琳的手下败将。
艾琳醒悟到他在向敖闰征求什么样的许可。「不,等一下!」她说。「我们需要答案。」
然后她才发现凯也在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