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太恩
腐朽形体毁灭梦之灵魂。
似乎，为神亦闪避之形体。
勿寻其碰触，勿理会其惨呼，拒绝它。
仔细脚下的路，足下的步。
翻阅山丘或崎岖的河床，
紧抓住满脑中的恐惧，拒绝它。
──收录于〈聆听者秘密之歌〉，第二十七节
「因为啊……」加兹边说边打磨纱蓝棚车上的木头，她坐在不远的地方，一边画一边听他说。「我们大多数人加入破碎平原的战争是为了复仇，妳知道吗？那些大理石家伙杀了国王。原本我们以为这是很伟大的复仇之战，能够让整个世界看到，雅烈席卡不会允许背叛的存在。」
「对。」阿红附议，满脸大胡子的瘦削士兵从纱蓝的棚车上抽掉了一根棍子。少了这根棍子，只剩下三个角落的支柱可以撑起屋顶。他满意地抛下支柱，然后拍了拍工作手套。这么一来，这辆棚车就从会滚动的轮子，变成比较适合浅眸仕女的车驾。
「我记得。」阿红继续说，他坐在棚车的车板，双腿悬挂在边缘。「传唤我们上战场的命令来自法玛藩王本人，像是一股恶臭一样传遍了远岸镇。成年男子中，每两个有一个加入了军队。如果你去酒馆喝一杯，身上却没有新兵的徽章，所有人都会猜想你是不是胆小鬼。我跟五个朋友一起参军的，他们都死了，烂在被飓风诅咒的裂谷里。」
「所以你们……厌倦了战争？」纱蓝问。她现在有书桌了，好吧，也许只能称之为一张桌子，一张容易拆开的旅行用家具。他们把它从棚车里搬了出来，她正在用小桌检视加丝娜的一些笔记。
夜色渐落，车队正在扎营，今天走了不短一段路程，但纱蓝没有太强迫他们，毕竟他们才刚历经一番劫难。在上路四天之后，终于来到比较不会被土匪攻击的路段。他们已经离破碎平原很近，更靠近平原能提供的安全范围。
「厌倦战争？」加兹边说边笑，拿了一个门栓，开始钉上。偶尔他会瞥向旁边，有点像是紧张的抽搐。「靠，才不是。我们才不是这样的人，问题是那些他飓风的浅眸人！光主，我无意冒犯。可是飓风他们的，飓风给我好好的去他们的！」
「他们不再是为了胜利而战，变得只是为了钱球而战。」阿红轻声补上。
「每天，他飓风的每天，我们都得去那些台地上打仗，但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谁在乎有没有进展？那些藩王只要宝心，好大赚一笔！他们要的只有这样。所以我们走了。我们这群人平常会一起喝酒，不过追随的都是不一样的藩王。我们抛下了他们之间的战争。」加兹说。
阿红说：「加兹，不完全是你讲的那样，跟光淑讲话要诚实。你不是也欠债主一些钱球？你不是跟我们说你差一点就要变成桥兵──」
「好了好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加兹完成手边锤头的工作。「况且，纱蓝光主说她会解决我们的负债问题。」
「一切都会被原谅。」纱蓝说。
「你看吧？」
「只除了你的口臭。」
加兹抬起头，带着疤痕的脸冒起一阵红晕，可是阿红直接笑了。没多久，加兹也笑出声。这些士兵有一种让人忍不住要喜欢的特质，他们抓住了再次过上正常生活的机会，无论如何都想把握住。自从一起行动之后，从来就没有出现纪律问题，他们很利落，甚至是热切地想要替她服务。
证据就是加兹替她把棚车的侧边重新搭起，然后打开一个窗栓，放下一小扇窗户让光线透进来。他朝新开的窗户比了比，露出笑容，「也许没有好到能配上浅眸光淑，但是妳至少能看到外面了。」
「不错嘛。」阿红缓缓地拍手。「为什么没告诉过我们你受过木匠训练？」
「我没有受过训练。」加兹的表情变得出奇严肃。「我只是在木材场上待了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学到几招。」
「这个改变真的很好，我非常感谢。」纱蓝说。
「没什么，另外一边应该也要一扇。我去看看能不能从商人手中弄到另一条铰炼。」
「你已经在亲我们新主人的脚啦，加兹？」法达来到这群人身边，纱蓝没注意到他靠近。
前逃兵领袖手中捧着一碗从晚餐大锅里呈出来，还在冒着烟的咖哩，纱蓝可以闻到刺鼻的胡椒味。虽然现在不必再吃以前奴隶商人每餐都吃的炖菜，但是车队总会准备女人的餐食，逼得她不得不吃那些。也许她可以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吃口咖哩。
「你从来都没主动替我做过这种东西，加兹。」法达拿面包沾咖哩，直接咬下一口。他边咀嚼边说：「你似乎很高兴又能重新变回浅眸人的仆人，你又跪又舔得这么拚命，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没磨成破布，真是神奇。」
加兹又脸红了。
「法达，就我所知，你没有棚车，所以你要加兹在哪里替你开个窗？你的脑袋吗？如果是这种事，那就好办。」纱蓝说。
法达边吃边微笑，虽然笑容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他有跟妳说他欠债吗？」
「到时候自然会解决。」
「这群人比妳以为的麻烦得多，小浅眸。」法达摇着头，再次用面包沾咖哩。「他们绝对会立刻变回以前的样子。」
「这次他们会因为救了我而变成英雄。」
他哼了一声。「这群人永远当不了英雄。他们是克姆泥，光主，很简单。」
加兹低下头，阿红转过身，两人都没有反驳他的批评。
「法达，你很努力要贬低他们。」纱蓝站起身。「你这么害怕自己犯错吗？我以为你已经习惯这种事了。」
他重哼一声。「小心点，小妞。妳可不想一不小心侮辱到男人。」
「我绝对无意一不小心侮辱你，法达。你居然会觉得我没能力故意去侮辱你！」纱蓝说。
他看着她，涨红了脸，想不出来该怎么反驳。
纱蓝在他想得出该如何回嘴前打断他。「我不意外你被说得哑口无言，我相信这也是你很习惯的经验。每次有人问你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时，你一定都会有这种感觉，像是问你今天穿的上衣是什么颜色。」
「妳真是爱说笑。可是光凭空话，妳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些人或是他们碰到的麻烦。」他说。
「正好相反。」纱蓝迎向他的眼睛。「在我的经验中，大多数的改变都是从说话开始的。我答应了要给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法达又哼了一声，可是没再说什么便走开。纱蓝叹口气，坐了下来，继续她的工作。「那家伙老是一脸妈妈被裂谷魔吃掉了一样的表情。」她皱着眉头说。「也有可能裂谷魔就是他妈妈。」
阿红笑了。「光主，请别介意我这么说，碰上妳这样的舌头，还真难应付。」
「我其实没有被别人的舌头碰过。」纱蓝翻了一页书，没抬头。「不管难不难应付，我想都会是一个很不愉快的经验。」
「没那么糟。」加兹说。
两人都转头看他。
他耸耸肩。「我只是说说，其实没那么……」
阿红大笑，拍了加兹的肩膀。「我去拿点吃的。晚点再去帮你找那个铰炼。」
加兹点点头，可是他又瞥向旁边──同样紧张地抽搐──没有跟阿红一起去晚餐炖锅边。他反而蹲了下来，开始打磨她的棚车地板上出现木刺的地方。
她把面前的笔记本推到一旁，原本她在笔记本里写满了帮助她的手足的方法，包括从雅烈席卡国王手中购买一个魂器、试图去追踪那些鬼血，然后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可是除非她到达破碎平原，否则什么也不能做。她所有计划都需要拥有强大的盟友。
她需要继续贯彻跟雅多林．科林的婚约，不只是为了她的家人，更是为了这个世界。纱蓝会需要这个婚约带给她的盟友跟资源，可是如果她没办法维持婚约怎么办？如果她不能让娜凡妮光主站在她这边怎么办？她可能要自己去寻找兀瑞席鲁，并且准备迎接引虚者的到来。这个可能性让她吓坏了，但是她想要让自己有这个心理准备。
她把笔记本放下，拿出另一本。这是加丝娜仅存的藏书中，少数没有描述引虚者或传说的兀瑞席鲁的几本之一，这本书的内容在讲述当前所有的雅烈席卡藩王，同时探讨他们的政治手段与目的。
纱蓝必须有所准备。她必须了解雅烈席卡宫廷的政治环境，这方面的无知会为她招来无法承担的后果。她必须知道，万一她在所有事情上都失败了，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可能的盟友。
这个萨迪雅司怎么样？她心想，翻到笔记本中的一页。里面描述他是个狡猾危险的人，但也评论他跟他妻子都是很聪颖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也许会听取纱蓝的论点，愿意理解。
埃拉达是另一个加丝娜敬重的藩王。强大，以精湛的政治手腕着称，他同时喜欢投机游戏。也许他会冒险派人去兀瑞席鲁，如果纱蓝强调那里可能会有的宝藏。
哈山则被描述为一个政治手腕细腻、规划仔细的人。另一个可能的盟友。加丝娜对萨拿达、贝沙伯和瑟巴瑞尔则形容第一个人油滑，第二个是迟钝，第三个是不可思议地无礼。
她研究了藩王跟他们的背景一段时间，加兹终于站起身，拍掉长裤上的木屑。他朝她敬重地点点头，然后准备去帮自己弄点晚餐。
「请等一下，加兹先生。」她说。
「我不是先生。」他走向她。「我只是第六那恩，光主。买不起更高的。」
「你的债务到底有多严重？」她从内袋挖出一些钱球，放到她书桌上的钱球杯。
「被我欠钱的其中一个人被处决了。」加兹搓搓下巴。「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他迟疑了片刻。「布姆，光主。不过他们也许不肯再收钱球了，他们现在想要的是我的脑袋。」
「以你这样的人来说，真是不小一笔的债务。所以你是个赌徒吗？」
「没差，算是吧。」他说。
「你在说谎。」纱蓝歪头。「我要听你说实话，加兹。」
「妳就把我交给他们好了。」他转身走向汤锅。「不重要。我宁可被交到他们手上，而不是在外面一直猜他们会不会找到我。」纱蓝看着他离开，然后摇摇头，继续研究。她说兀瑞席鲁不在破碎平原上，纱蓝边想边翻过几页。可是她怎么能这么确定？因为那些裂谷，从来没有人彻底探索过平原。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
幸好加丝娜的笔记很完整，似乎大多数的旧纪录都说兀瑞席鲁在山区里，破碎平原则填满了一座盆地。
诺哈顿可以用走的就走到那里，纱蓝心想，翻到出自《王道》的一段节录。加丝娜质疑这个说法的合理性，不过她对任何事情都抱持着质疑。太阳渐渐从空中落下，在读了一小时的书之后，纱蓝发现自己开始揉起了太阳穴。
「妳还好吗？」图样的声音轻轻问。它喜欢在天色偏晚的时候出来，她也没有禁止它这么做。她找了找，发现它在桌子上，是木头表面上一层复杂的花纹。
「历史学家是一群骗子。」纱蓝说。
「嗯嗯嗯。」图样听起来很满意。
「这不是个赞美。」
「噢。」
纱蓝重重阖起手上的书。「这些女人应该要是学者！可是她们没有记录事实，而是写下她们的想法，把它当成事实一样陈述。她们似乎很努力要互相矛盾，可是一碰到重要的课题就像火堆边的灵一样，没提供半点热，只是随之起舞。」
图样哼声，「真实是很个人的。」
「什么？才不是。真实就是……真实。存在于现实。」
「妳的真实是妳看到的。」图样的口气听起来很迷惘。「否则还能是什么？那是妳对我说的真实，带来力量的真实。」
她看着它，它身上的隆起在她的钱球光芒之下投射出影子。她昨天晚上关在她的棚车中时，让飓风重新充满了钱球的光。图样在飓风中途开始发出嗡嗡声，一种奇特、愤怒的声音。之后它开始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咒骂连连，让加兹还有其他被她邀请进来一起躲避的士兵惊慌起来，幸好他们认定飓风发生的时候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所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
笨蛋，她告诉自己，翻到笔记本的一页空白。她必须开始表现得像个学者，否则加丝娜会对她感到失望的。她写下图样刚刚说的话。「图样。」她边说边敲着铅笔──这是从商人那边得到的，纸张也是。「这张桌子有四根脚，你难道不认为这是真实，独立存在于我的认知以外？」
图样不确定地嗡嗡叫。「脚是什么？只是妳定义的东西。没有认知，那就不可能存在脚、桌子这类的东西，只是木头。」
「你告诉过我，桌子是用这种方式看待自己的。」
「因为其他人也这么看待它，有足够的时间让它感知到自己是一张桌子。」图样说。「它成为桌子的真实，是因为其他人为它创造了这样的真实。」
有意思，纱蓝在笔记本里振笔疾书。她的兴致不在于真实的本质，而是图样对这件事的看法。这是因为它来自于意识界吗？书上都说灵魂界是一个纯粹真实的地方，意识界则比较流动。
「灵。」纱蓝说。「如果没有人类，灵会有思考能力吗？」
「在这个领域里不会有，别的领域我不知道。」图样说。
「你听起来不太在乎。你的存在也许完全依靠人类。」纱蓝说。
「确实是这样，但是孩子也依靠父母。」他迟疑了片刻。「况且还有别人会思考。」
「引虚者。」纱蓝浑身冰冷地说。
「对。我不认为我的同类会活在一个只有牠们的世界里。牠们有自己的灵。」
纱蓝猛然坐起。「牠们自己的灵？」
图样在她的桌子上缩成一团，每条凸起挤在一起之后，图形反而没有那么明显。
「怎么样？」纱蓝问。
「我们不谈这件事。」
「你也许要开始谈，这是很重要的事。」纱蓝说。
图样嗡嗡响。她以为它会坚持不肯说，但是在一瞬间后，它以非常小的声音继续说：「灵是……力量……破碎的力量。力量透过人类的觉知而被赋予思考的能力。荣誉、培养，还有……还有等等。破裂的碎片。」
「等等？」纱蓝追问。
图样的嗡嗡声变成尖鸣，几乎高亢到她听不到。「憎恶（Odium）。」它彷佛是强迫自己说出这个名字。
纱蓝疯狂地书写。憎恶。一种灵吗？也许是一个大型且独特的灵，像是依瑞的库希赛须或是守夜者。恨灵。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
她一边写，一个奴隶在夜色中走了过来。胆小的男人穿着简单的上衣跟长裤，是商人给纱蓝的其中一套衣服。这些礼物受到她的欢迎，因为她最后的一些钱球正放在面前的杯子里，它们在卡布岚司一些比较好的餐厅中连一顿饭钱都付不起。
「光主？」男人问。
「什么事，苏拿？」
「我……呃……」他指着前面。「另一位光淑，她要我告诉妳……」
他指着太恩的帐棚，那高大的女人是剩余几名车队护卫的领袖。
「她要我去？」纱蓝问。
「对。」苏拿低下头。「我想是吃东西？」
「谢谢你，苏拿。」纱蓝说，让他回到火堆去帮助其他奴隶一起煮饭，其他帕胥人则去搜集柴火。纱蓝的奴隶们很安静，他们额头上有刺青而不是烙印。这是比较温和的作法，通常代表这个人自愿卖身为奴，而不是这个人因为残暴或严重罪行而被惩罚。这些人通常是有高额的欠债或是身为奴隶的小孩，他们仍然背负父母的债务。
这些人习惯劳动，似乎因为她要付钱给他们而吓坏了。虽然她给的金额相当微薄，但是这样下去，他们不用两年的时间就可以获得自由，却显然对于这件事感觉很不安。
纱蓝摇摇头，把东西收起来。她走向太恩的帐棚途中在火堆边停下，请阿红把她的桌子扛回棚车上锁好。
她的确担心她的私人对象会被偷，但是箱子里已经没有钱球了，所以她也不关箱子，就这样打开着，让阿红跟加兹都有机会看到里面只有书本，希望这样就不会有人动念想去翻找。
她边离开火堆，心里边想，妳自己还不是跟那些妳抱怨的历史学家一样，不敢正面去面对事实。她假装这些人是英雄，却也很清楚万一情况有变化，他们翻脸的速度绝对是一瞬间。
太恩的帐棚又大又明亮，那女人旅途的生活水平可不像个简单的护卫，在很多方面来说，她是这里最耐人寻味的人。她是商人以外少数几名浅眸人之一，还是一名带剑的女人。
纱蓝从敞开的帐门探进头，发现几个帕胥人在一张旅行矮桌上放了餐点，让人适合坐在地上吃东西。帕胥人快步走了出去，纱蓝怀疑地看着他们。
太恩自己则站在布墙上割出的一扇窗边。她穿着褐色长外套，中间束着腰带，外套两边几乎完全贴和无缝，有一点长洋装的感觉，不过比纱蓝穿过的任何洋装都要笔挺，跟太恩穿在外套下的长裤一样笔挺。
「我问了妳的人，他们说妳还没用餐，所以我让帕胥人带来足够两人吃的食物。」太恩没转身地说。
「谢谢。」纱蓝进了帐棚，不让声音露出她的迟疑。在这些人之中，她不是个胆怯的女孩，而是个强大的女人。至少理论上是。
「我已命令我的人去看着帐棚周围，让我们可以安心说话。」太恩说。
「甚好。」纱蓝说。
「意思是，妳可以告诉我妳真实的身分。」太恩转身。
飓父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我是纱蓝．达伐。」
「没错。」太恩走过来，在桌边坐下。「请坐。」她比了比。
纱蓝小心地坐下，以淑女的姿势将双腿并拢折在一旁。
太恩则盘腿坐下，长外套甩在身后。她开始用餐，用大饼沾了咖哩，咖哩的颜色看起来很深，闻起来也太辛辣，不像女人的食物。
「男人的食物？」纱蓝问。
「我一直很痛恨这种定义。」太恩说。「我在图．贝拉长大，父母都是翻译。我从来不知道食物还有男女之分，直到我第一次造访父母的祖国。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这种分法很蠢。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轮不到别人多嘴。谢谢。」
纱蓝自己的餐点就比较中规中矩，闻起来比较甜而不是那么咸和辣。她开始吃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有多饿。
「我有一支信芦。」太恩说。
纱蓝抬起头，饼悬在酱碗上方。
太恩继续说：「这支信芦跟在塔西克的那支是一对，位于他们那边的新信息屋。只要在那里聘请一名中间人，他们就可以替你完成许多服务，包括研究、调查，甚至透过信芦替你在世界各大城市传递讯息。非常厉害。」
「听起来很有用。」纱蓝谨慎地说。
「没错。什么都查得出来。举例来说，我让我的人去查达伐家族的事，它似乎是个荒僻的小家族，有很大的债务跟一名生死不知的族长，其人性格怪异。他有一名似乎没人见过的女儿，纱蓝。」
「我就是那个女儿，所以我想『没人见过』有点夸张。」纱蓝说。
「所以，一个小费德家族的无名嫡裔，为什么会跟一群奴隶商队横跨冻土之地呢？还声称破碎平原上有人在等她、会有人大肆庆贺她的被救？而且她的人脉还很强大，足以给付一整个佣兵团的薪水？」
「真相有时比谎言更令人意外。」
太恩微笑，然后向前倾身，「没关系，妳在我面前不需要伪装。其实妳表现得很好，我已经不再生妳的气，决定要佩服妳。妳在这件事是新手，但是很有天分。」
「这件事是哪事？」纱蓝问。
「当然是骗术啊。」太恩说。「假装自己是另外一种身分，然后带着货品逃跑。我喜欢妳骗倒那些逃兵的方法，妳豪赌了一把，然后成功了。
「可是妳现在有了个困境。妳假装自己是位阶高了几级的人，承诺会给他们很大的报偿。我以前也用这种方法骗过人，最难的就是收尾。如果处理不好，妳招募的『英雄』绝对会毫不迟疑地把妳吊死。我注意到妳似乎对于去平原这件事有点拖拖拉拉的，妳是不是很不确定？有点应付不过来？」
「绝对是。」纱蓝轻声说。
太恩大口吃了起来，「幸好我会帮妳一把。」
「代价是什么？」这女人还真喜欢讲，纱蓝很愿意让她说下去。
「无论妳想参与什么，我都想分一份。」太恩用饼戳入酱碗的姿势很像拿着剑刺大壳。「妳千里迢迢来到冻土之地有特别目的。妳的计谋想来不是个小骗局，可是我认为妳经验不足，可能不足以成功。」
纱蓝的手指轻敲桌面。面对这个女人，她会是谁？她需要是谁？
纱蓝流着汗心想，她似乎是个骗术大师，我骗不过这样的人。
除非她已经成功了，算是无心插柳吧。
「妳怎么会沦落到这里的？在车队中领导护卫？这是骗局的一部分？」纱蓝问。
太恩笑了。「这里？根本不值得我那么麻烦。我跟商队领队们讲话时也许夸饰了我的经验，但是我要去破碎平原，只是少了安全动身需要的资源。」
「妳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资源？」纱蓝皱眉问。「我以为妳应该随时什么都不缺。」
「事实上也是这样。」太恩比了比周围。「妳也看到了。如果想走这一行，就得习惯推倒重来，财来财去。我被困在南边没有半个钱球，现在正想办法到比较文明的国家去。」
「去破碎平原。妳在那里也有工作？一个妳打算动手的……骗局？」纱蓝说。
太恩微笑。「重点不是我，小妞，重点是妳，还有我能为妳做什么。我认识战营里的人。那里几乎可以说是雅烈席卡的新首都，国家所有有趣的事情都在那里发生，金钱像暴风后的河流一样流向那里。但是每个人都把那里看成前线，所以法律很松散，只要认识对的人，发财不是难事。」
太恩俯身向前，「反过来说，那也是个容易结仇的地方。相信我，我认识的人肯定是妳也想认识跟共事的人。没有他们的允许，破碎平原上绝对不会有新的大事发生。所以我再问妳一次，妳在那里想要干什么？」
「我……知道一些达利纳．科林的事。」
「老黑刺啊？」太恩很惊讶。「他最近过得很无趣，高高在上，好像自己是个从传说走出来的英雄一样。」
「嗯，那我知道的事情对他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
「什么事情？」
纱蓝没有回答。
「还不愿意献宝啊。这也可以理解的，勒索不容易哪。妳会很高兴让我入伙。妳是在让我入伙，对吧？」太恩说。
「对。我相信我可以从妳那里学到不少东西。」纱蓝说。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似乎，为神亦闪避之形体。
勿寻其碰触，勿理会其惨呼，拒绝它。
仔细脚下的路，足下的步。
翻阅山丘或崎岖的河床，
紧抓住满脑中的恐惧，拒绝它。
──收录于〈聆听者秘密之歌〉，第二十七节
「因为啊……」加兹边说边打磨纱蓝棚车上的木头，她坐在不远的地方，一边画一边听他说。「我们大多数人加入破碎平原的战争是为了复仇，妳知道吗？那些大理石家伙杀了国王。原本我们以为这是很伟大的复仇之战，能够让整个世界看到，雅烈席卡不会允许背叛的存在。」
「对。」阿红附议，满脸大胡子的瘦削士兵从纱蓝的棚车上抽掉了一根棍子。少了这根棍子，只剩下三个角落的支柱可以撑起屋顶。他满意地抛下支柱，然后拍了拍工作手套。这么一来，这辆棚车就从会滚动的轮子，变成比较适合浅眸仕女的车驾。
「我记得。」阿红继续说，他坐在棚车的车板，双腿悬挂在边缘。「传唤我们上战场的命令来自法玛藩王本人，像是一股恶臭一样传遍了远岸镇。成年男子中，每两个有一个加入了军队。如果你去酒馆喝一杯，身上却没有新兵的徽章，所有人都会猜想你是不是胆小鬼。我跟五个朋友一起参军的，他们都死了，烂在被飓风诅咒的裂谷里。」
「所以你们……厌倦了战争？」纱蓝问。她现在有书桌了，好吧，也许只能称之为一张桌子，一张容易拆开的旅行用家具。他们把它从棚车里搬了出来，她正在用小桌检视加丝娜的一些笔记。
夜色渐落，车队正在扎营，今天走了不短一段路程，但纱蓝没有太强迫他们，毕竟他们才刚历经一番劫难。在上路四天之后，终于来到比较不会被土匪攻击的路段。他们已经离破碎平原很近，更靠近平原能提供的安全范围。
「厌倦战争？」加兹边说边笑，拿了一个门栓，开始钉上。偶尔他会瞥向旁边，有点像是紧张的抽搐。「靠，才不是。我们才不是这样的人，问题是那些他飓风的浅眸人！光主，我无意冒犯。可是飓风他们的，飓风给我好好的去他们的！」
「他们不再是为了胜利而战，变得只是为了钱球而战。」阿红轻声补上。
「每天，他飓风的每天，我们都得去那些台地上打仗，但是一点进展都没有。谁在乎有没有进展？那些藩王只要宝心，好大赚一笔！他们要的只有这样。所以我们走了。我们这群人平常会一起喝酒，不过追随的都是不一样的藩王。我们抛下了他们之间的战争。」加兹说。
阿红说：「加兹，不完全是你讲的那样，跟光淑讲话要诚实。你不是也欠债主一些钱球？你不是跟我们说你差一点就要变成桥兵──」
「好了好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了。」加兹完成手边锤头的工作。「况且，纱蓝光主说她会解决我们的负债问题。」
「一切都会被原谅。」纱蓝说。
「你看吧？」
「只除了你的口臭。」
加兹抬起头，带着疤痕的脸冒起一阵红晕，可是阿红直接笑了。没多久，加兹也笑出声。这些士兵有一种让人忍不住要喜欢的特质，他们抓住了再次过上正常生活的机会，无论如何都想把握住。自从一起行动之后，从来就没有出现纪律问题，他们很利落，甚至是热切地想要替她服务。
证据就是加兹替她把棚车的侧边重新搭起，然后打开一个窗栓，放下一小扇窗户让光线透进来。他朝新开的窗户比了比，露出笑容，「也许没有好到能配上浅眸光淑，但是妳至少能看到外面了。」
「不错嘛。」阿红缓缓地拍手。「为什么没告诉过我们你受过木匠训练？」
「我没有受过训练。」加兹的表情变得出奇严肃。「我只是在木材场上待了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学到几招。」
「这个改变真的很好，我非常感谢。」纱蓝说。
「没什么，另外一边应该也要一扇。我去看看能不能从商人手中弄到另一条铰炼。」
「你已经在亲我们新主人的脚啦，加兹？」法达来到这群人身边，纱蓝没注意到他靠近。
前逃兵领袖手中捧着一碗从晚餐大锅里呈出来，还在冒着烟的咖哩，纱蓝可以闻到刺鼻的胡椒味。虽然现在不必再吃以前奴隶商人每餐都吃的炖菜，但是车队总会准备女人的餐食，逼得她不得不吃那些。也许她可以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偷吃口咖哩。
「你从来都没主动替我做过这种东西，加兹。」法达拿面包沾咖哩，直接咬下一口。他边咀嚼边说：「你似乎很高兴又能重新变回浅眸人的仆人，你又跪又舔得这么拚命，身上的衣服居然还没磨成破布，真是神奇。」
加兹又脸红了。
「法达，就我所知，你没有棚车，所以你要加兹在哪里替你开个窗？你的脑袋吗？如果是这种事，那就好办。」纱蓝说。
法达边吃边微笑，虽然笑容让人觉得很不舒服。「他有跟妳说他欠债吗？」
「到时候自然会解决。」
「这群人比妳以为的麻烦得多，小浅眸。」法达摇着头，再次用面包沾咖哩。「他们绝对会立刻变回以前的样子。」
「这次他们会因为救了我而变成英雄。」
他哼了一声。「这群人永远当不了英雄。他们是克姆泥，光主，很简单。」
加兹低下头，阿红转过身，两人都没有反驳他的批评。
「法达，你很努力要贬低他们。」纱蓝站起身。「你这么害怕自己犯错吗？我以为你已经习惯这种事了。」
他重哼一声。「小心点，小妞。妳可不想一不小心侮辱到男人。」
「我绝对无意一不小心侮辱你，法达。你居然会觉得我没能力故意去侮辱你！」纱蓝说。
他看着她，涨红了脸，想不出来该怎么反驳。
纱蓝在他想得出该如何回嘴前打断他。「我不意外你被说得哑口无言，我相信这也是你很习惯的经验。每次有人问你一个比较困难的问题时，你一定都会有这种感觉，像是问你今天穿的上衣是什么颜色。」
「妳真是爱说笑。可是光凭空话，妳也没有办法改变这些人或是他们碰到的麻烦。」他说。
「正好相反。」纱蓝迎向他的眼睛。「在我的经验中，大多数的改变都是从说话开始的。我答应了要给他们重新开始的机会，我会履行我的承诺。」
法达又哼了一声，可是没再说什么便走开。纱蓝叹口气，坐了下来，继续她的工作。「那家伙老是一脸妈妈被裂谷魔吃掉了一样的表情。」她皱着眉头说。「也有可能裂谷魔就是他妈妈。」
阿红笑了。「光主，请别介意我这么说，碰上妳这样的舌头，还真难应付。」
「我其实没有被别人的舌头碰过。」纱蓝翻了一页书，没抬头。「不管难不难应付，我想都会是一个很不愉快的经验。」
「没那么糟。」加兹说。
两人都转头看他。
他耸耸肩。「我只是说说，其实没那么……」
阿红大笑，拍了加兹的肩膀。「我去拿点吃的。晚点再去帮你找那个铰炼。」
加兹点点头，可是他又瞥向旁边──同样紧张地抽搐──没有跟阿红一起去晚餐炖锅边。他反而蹲了下来，开始打磨她的棚车地板上出现木刺的地方。
她把面前的笔记本推到一旁，原本她在笔记本里写满了帮助她的手足的方法，包括从雅烈席卡国王手中购买一个魂器、试图去追踪那些鬼血，然后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可是除非她到达破碎平原，否则什么也不能做。她所有计划都需要拥有强大的盟友。
她需要继续贯彻跟雅多林．科林的婚约，不只是为了她的家人，更是为了这个世界。纱蓝会需要这个婚约带给她的盟友跟资源，可是如果她没办法维持婚约怎么办？如果她不能让娜凡妮光主站在她这边怎么办？她可能要自己去寻找兀瑞席鲁，并且准备迎接引虚者的到来。这个可能性让她吓坏了，但是她想要让自己有这个心理准备。
她把笔记本放下，拿出另一本。这是加丝娜仅存的藏书中，少数没有描述引虚者或传说的兀瑞席鲁的几本之一，这本书的内容在讲述当前所有的雅烈席卡藩王，同时探讨他们的政治手段与目的。
纱蓝必须有所准备。她必须了解雅烈席卡宫廷的政治环境，这方面的无知会为她招来无法承担的后果。她必须知道，万一她在所有事情上都失败了，这些人之中有哪些是可能的盟友。
这个萨迪雅司怎么样？她心想，翻到笔记本中的一页。里面描述他是个狡猾危险的人，但也评论他跟他妻子都是很聪颖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也许会听取纱蓝的论点，愿意理解。
埃拉达是另一个加丝娜敬重的藩王。强大，以精湛的政治手腕着称，他同时喜欢投机游戏。也许他会冒险派人去兀瑞席鲁，如果纱蓝强调那里可能会有的宝藏。
哈山则被描述为一个政治手腕细腻、规划仔细的人。另一个可能的盟友。加丝娜对萨拿达、贝沙伯和瑟巴瑞尔则形容第一个人油滑，第二个是迟钝，第三个是不可思议地无礼。
她研究了藩王跟他们的背景一段时间，加兹终于站起身，拍掉长裤上的木屑。他朝她敬重地点点头，然后准备去帮自己弄点晚餐。
「请等一下，加兹先生。」她说。
「我不是先生。」他走向她。「我只是第六那恩，光主。买不起更高的。」
「你的债务到底有多严重？」她从内袋挖出一些钱球，放到她书桌上的钱球杯。
「被我欠钱的其中一个人被处决了。」加兹搓搓下巴。「除此之外，还有更多……」他迟疑了片刻。「布姆，光主。不过他们也许不肯再收钱球了，他们现在想要的是我的脑袋。」
「以你这样的人来说，真是不小一笔的债务。所以你是个赌徒吗？」
「没差，算是吧。」他说。
「你在说谎。」纱蓝歪头。「我要听你说实话，加兹。」
「妳就把我交给他们好了。」他转身走向汤锅。「不重要。我宁可被交到他们手上，而不是在外面一直猜他们会不会找到我。」纱蓝看着他离开，然后摇摇头，继续研究。她说兀瑞席鲁不在破碎平原上，纱蓝边想边翻过几页。可是她怎么能这么确定？因为那些裂谷，从来没有人彻底探索过平原。
谁知道那里有什么？
幸好加丝娜的笔记很完整，似乎大多数的旧纪录都说兀瑞席鲁在山区里，破碎平原则填满了一座盆地。
诺哈顿可以用走的就走到那里，纱蓝心想，翻到出自《王道》的一段节录。加丝娜质疑这个说法的合理性，不过她对任何事情都抱持着质疑。太阳渐渐从空中落下，在读了一小时的书之后，纱蓝发现自己开始揉起了太阳穴。
「妳还好吗？」图样的声音轻轻问。它喜欢在天色偏晚的时候出来，她也没有禁止它这么做。她找了找，发现它在桌子上，是木头表面上一层复杂的花纹。
「历史学家是一群骗子。」纱蓝说。
「嗯嗯嗯。」图样听起来很满意。
「这不是个赞美。」
「噢。」
纱蓝重重阖起手上的书。「这些女人应该要是学者！可是她们没有记录事实，而是写下她们的想法，把它当成事实一样陈述。她们似乎很努力要互相矛盾，可是一碰到重要的课题就像火堆边的灵一样，没提供半点热，只是随之起舞。」
图样哼声，「真实是很个人的。」
「什么？才不是。真实就是……真实。存在于现实。」
「妳的真实是妳看到的。」图样的口气听起来很迷惘。「否则还能是什么？那是妳对我说的真实，带来力量的真实。」
她看着它，它身上的隆起在她的钱球光芒之下投射出影子。她昨天晚上关在她的棚车中时，让飓风重新充满了钱球的光。图样在飓风中途开始发出嗡嗡声，一种奇特、愤怒的声音。之后它开始用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咒骂连连，让加兹还有其他被她邀请进来一起躲避的士兵惊慌起来，幸好他们认定飓风发生的时候一定会发生可怕的事，所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
笨蛋，她告诉自己，翻到笔记本的一页空白。她必须开始表现得像个学者，否则加丝娜会对她感到失望的。她写下图样刚刚说的话。「图样。」她边说边敲着铅笔──这是从商人那边得到的，纸张也是。「这张桌子有四根脚，你难道不认为这是真实，独立存在于我的认知以外？」
图样不确定地嗡嗡叫。「脚是什么？只是妳定义的东西。没有认知，那就不可能存在脚、桌子这类的东西，只是木头。」
「你告诉过我，桌子是用这种方式看待自己的。」
「因为其他人也这么看待它，有足够的时间让它感知到自己是一张桌子。」图样说。「它成为桌子的真实，是因为其他人为它创造了这样的真实。」
有意思，纱蓝在笔记本里振笔疾书。她的兴致不在于真实的本质，而是图样对这件事的看法。这是因为它来自于意识界吗？书上都说灵魂界是一个纯粹真实的地方，意识界则比较流动。
「灵。」纱蓝说。「如果没有人类，灵会有思考能力吗？」
「在这个领域里不会有，别的领域我不知道。」图样说。
「你听起来不太在乎。你的存在也许完全依靠人类。」纱蓝说。
「确实是这样，但是孩子也依靠父母。」他迟疑了片刻。「况且还有别人会思考。」
「引虚者。」纱蓝浑身冰冷地说。
「对。我不认为我的同类会活在一个只有牠们的世界里。牠们有自己的灵。」
纱蓝猛然坐起。「牠们自己的灵？」
图样在她的桌子上缩成一团，每条凸起挤在一起之后，图形反而没有那么明显。
「怎么样？」纱蓝问。
「我们不谈这件事。」
「你也许要开始谈，这是很重要的事。」纱蓝说。
图样嗡嗡响。她以为它会坚持不肯说，但是在一瞬间后，它以非常小的声音继续说：「灵是……力量……破碎的力量。力量透过人类的觉知而被赋予思考的能力。荣誉、培养，还有……还有等等。破裂的碎片。」
「等等？」纱蓝追问。
图样的嗡嗡声变成尖鸣，几乎高亢到她听不到。「憎恶（Odium）。」它彷佛是强迫自己说出这个名字。
纱蓝疯狂地书写。憎恶。一种灵吗？也许是一个大型且独特的灵，像是依瑞的库希赛须或是守夜者。恨灵。她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
她一边写，一个奴隶在夜色中走了过来。胆小的男人穿着简单的上衣跟长裤，是商人给纱蓝的其中一套衣服。这些礼物受到她的欢迎，因为她最后的一些钱球正放在面前的杯子里，它们在卡布岚司一些比较好的餐厅中连一顿饭钱都付不起。
「光主？」男人问。
「什么事，苏拿？」
「我……呃……」他指着前面。「另一位光淑，她要我告诉妳……」
他指着太恩的帐棚，那高大的女人是剩余几名车队护卫的领袖。
「她要我去？」纱蓝问。
「对。」苏拿低下头。「我想是吃东西？」
「谢谢你，苏拿。」纱蓝说，让他回到火堆去帮助其他奴隶一起煮饭，其他帕胥人则去搜集柴火。纱蓝的奴隶们很安静，他们额头上有刺青而不是烙印。这是比较温和的作法，通常代表这个人自愿卖身为奴，而不是这个人因为残暴或严重罪行而被惩罚。这些人通常是有高额的欠债或是身为奴隶的小孩，他们仍然背负父母的债务。
这些人习惯劳动，似乎因为她要付钱给他们而吓坏了。虽然她给的金额相当微薄，但是这样下去，他们不用两年的时间就可以获得自由，却显然对于这件事感觉很不安。
纱蓝摇摇头，把东西收起来。她走向太恩的帐棚途中在火堆边停下，请阿红把她的桌子扛回棚车上锁好。
她的确担心她的私人对象会被偷，但是箱子里已经没有钱球了，所以她也不关箱子，就这样打开着，让阿红跟加兹都有机会看到里面只有书本，希望这样就不会有人动念想去翻找。
她边离开火堆，心里边想，妳自己还不是跟那些妳抱怨的历史学家一样，不敢正面去面对事实。她假装这些人是英雄，却也很清楚万一情况有变化，他们翻脸的速度绝对是一瞬间。
太恩的帐棚又大又明亮，那女人旅途的生活水平可不像个简单的护卫，在很多方面来说，她是这里最耐人寻味的人。她是商人以外少数几名浅眸人之一，还是一名带剑的女人。
纱蓝从敞开的帐门探进头，发现几个帕胥人在一张旅行矮桌上放了餐点，让人适合坐在地上吃东西。帕胥人快步走了出去，纱蓝怀疑地看着他们。
太恩自己则站在布墙上割出的一扇窗边。她穿着褐色长外套，中间束着腰带，外套两边几乎完全贴和无缝，有一点长洋装的感觉，不过比纱蓝穿过的任何洋装都要笔挺，跟太恩穿在外套下的长裤一样笔挺。
「我问了妳的人，他们说妳还没用餐，所以我让帕胥人带来足够两人吃的食物。」太恩没转身地说。
「谢谢。」纱蓝进了帐棚，不让声音露出她的迟疑。在这些人之中，她不是个胆怯的女孩，而是个强大的女人。至少理论上是。
「我已命令我的人去看着帐棚周围，让我们可以安心说话。」太恩说。
「甚好。」纱蓝说。
「意思是，妳可以告诉我妳真实的身分。」太恩转身。
飓父啊！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了，我是纱蓝．达伐。」
「没错。」太恩走过来，在桌边坐下。「请坐。」她比了比。
纱蓝小心地坐下，以淑女的姿势将双腿并拢折在一旁。
太恩则盘腿坐下，长外套甩在身后。她开始用餐，用大饼沾了咖哩，咖哩的颜色看起来很深，闻起来也太辛辣，不像女人的食物。
「男人的食物？」纱蓝问。
「我一直很痛恨这种定义。」太恩说。「我在图．贝拉长大，父母都是翻译。我从来不知道食物还有男女之分，直到我第一次造访父母的祖国。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这种分法很蠢。我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轮不到别人多嘴。谢谢。」
纱蓝自己的餐点就比较中规中矩，闻起来比较甜而不是那么咸和辣。她开始吃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有多饿。
「我有一支信芦。」太恩说。
纱蓝抬起头，饼悬在酱碗上方。
太恩继续说：「这支信芦跟在塔西克的那支是一对，位于他们那边的新信息屋。只要在那里聘请一名中间人，他们就可以替你完成许多服务，包括研究、调查，甚至透过信芦替你在世界各大城市传递讯息。非常厉害。」
「听起来很有用。」纱蓝谨慎地说。
「没错。什么都查得出来。举例来说，我让我的人去查达伐家族的事，它似乎是个荒僻的小家族，有很大的债务跟一名生死不知的族长，其人性格怪异。他有一名似乎没人见过的女儿，纱蓝。」
「我就是那个女儿，所以我想『没人见过』有点夸张。」纱蓝说。
「所以，一个小费德家族的无名嫡裔，为什么会跟一群奴隶商队横跨冻土之地呢？还声称破碎平原上有人在等她、会有人大肆庆贺她的被救？而且她的人脉还很强大，足以给付一整个佣兵团的薪水？」
「真相有时比谎言更令人意外。」
太恩微笑，然后向前倾身，「没关系，妳在我面前不需要伪装。其实妳表现得很好，我已经不再生妳的气，决定要佩服妳。妳在这件事是新手，但是很有天分。」
「这件事是哪事？」纱蓝问。
「当然是骗术啊。」太恩说。「假装自己是另外一种身分，然后带着货品逃跑。我喜欢妳骗倒那些逃兵的方法，妳豪赌了一把，然后成功了。
「可是妳现在有了个困境。妳假装自己是位阶高了几级的人，承诺会给他们很大的报偿。我以前也用这种方法骗过人，最难的就是收尾。如果处理不好，妳招募的『英雄』绝对会毫不迟疑地把妳吊死。我注意到妳似乎对于去平原这件事有点拖拖拉拉的，妳是不是很不确定？有点应付不过来？」
「绝对是。」纱蓝轻声说。
太恩大口吃了起来，「幸好我会帮妳一把。」
「代价是什么？」这女人还真喜欢讲，纱蓝很愿意让她说下去。
「无论妳想参与什么，我都想分一份。」太恩用饼戳入酱碗的姿势很像拿着剑刺大壳。「妳千里迢迢来到冻土之地有特别目的。妳的计谋想来不是个小骗局，可是我认为妳经验不足，可能不足以成功。」
纱蓝的手指轻敲桌面。面对这个女人，她会是谁？她需要是谁？
纱蓝流着汗心想，她似乎是个骗术大师，我骗不过这样的人。
除非她已经成功了，算是无心插柳吧。
「妳怎么会沦落到这里的？在车队中领导护卫？这是骗局的一部分？」纱蓝问。
太恩笑了。「这里？根本不值得我那么麻烦。我跟商队领队们讲话时也许夸饰了我的经验，但是我要去破碎平原，只是少了安全动身需要的资源。」
「妳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没资源？」纱蓝皱眉问。「我以为妳应该随时什么都不缺。」
「事实上也是这样。」太恩比了比周围。「妳也看到了。如果想走这一行，就得习惯推倒重来，财来财去。我被困在南边没有半个钱球，现在正想办法到比较文明的国家去。」
「去破碎平原。妳在那里也有工作？一个妳打算动手的……骗局？」纱蓝说。
太恩微笑。「重点不是我，小妞，重点是妳，还有我能为妳做什么。我认识战营里的人。那里几乎可以说是雅烈席卡的新首都，国家所有有趣的事情都在那里发生，金钱像暴风后的河流一样流向那里。但是每个人都把那里看成前线，所以法律很松散，只要认识对的人，发财不是难事。」
太恩俯身向前，「反过来说，那也是个容易结仇的地方。相信我，我认识的人肯定是妳也想认识跟共事的人。没有他们的允许，破碎平原上绝对不会有新的大事发生。所以我再问妳一次，妳在那里想要干什么？」
「我……知道一些达利纳．科林的事。」
「老黑刺啊？」太恩很惊讶。「他最近过得很无趣，高高在上，好像自己是个从传说走出来的英雄一样。」
「嗯，那我知道的事情对他来说很重要。非常重要。」
「什么事情？」
纱蓝没有回答。
「还不愿意献宝啊。这也可以理解的，勒索不容易哪。妳会很高兴让我入伙。妳是在让我入伙，对吧？」太恩说。
「对。我相信我可以从妳那里学到不少东西。」纱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