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多彩
四年前
父亲举办宴会是为了假装一切如常。他邀请附近小村落的光爵,给他们好吃好喝的,并展示他的女儿。然后,在他们走后的隔天,他会坐在桌边听着书记们回报他又更贫穷了。纱蓝偶尔会看到这时的他按着额头,茫然失焦地看着前方。
可是今晚,他们依然饮宴、伪装。
「你们当然见过我的女儿。」等他的客人们坐定之后,父亲朝纱蓝一比。「达伐家族的珍宝,我们最大的骄傲。」
这些访客──来自两个山谷外的浅眸人──礼貌地点点头,父亲的帕胥人此时端酒上来。酒跟奴隶都是在展示父亲其实并不拥有的财富。纱蓝已开始帮忙管帐,这是她身为女儿的责任,所以心知肚明他们的财务现况。
今天晚上的寒意被劈啪作响的壁炉抵消,如果是在别的地方,这样一个房间也许会让人觉得温馨。但这里不是。
仆人们替她倒只能令人微醺的黄酒。父亲喝的是紫酒,特别浓烈。他坐在首桌,这张桌子跟房间一样宽──一年半前赫拉伦就是在这里威胁要杀掉他。大概六个月前,他们接到一封赫拉伦的短信,还有一本加丝娜.科林的新书,是要给纱蓝的。
纱蓝颤抖、低声地把他的信念给父亲听。信里没写什么,大多数是很隐晦的威胁。那天晚上,父亲差点把他的一名女仆打死。爱珊至今走路都还微微跛脚,仆人再也不敢偷偷讨论父亲杀死他的妻子这件事。
谁都不敢再反抗他,纱蓝心想,瞥向她父亲。我们都太害怕了。
纱蓝的另外三个哥哥缩在自己的桌边,避免看向他们的父亲,也不跟宾客互动。他们的桌上有几个小小的钱球杯正散发光芒,但整个房间其实需要更多照明,钱球或火光都不足以驱散房间中的阴霾。可是她觉得父亲正喜欢这样。
来访的塔维纳光爵是一名身材修长、穿着出众的男人,身着一件深红色的丝质外套。他跟他的妻子亲密地坐在首桌,十几岁的女儿坐在两人中间。纱蓝没有听到她的名字。
随着晚宴进行,父亲数次试图挑起话题,但是他们的响应都很简短。虽然表面上这是场宴会,但是没有人看起来很开心。访客们一脸懊悔接受邀请的表情,但是父亲在政治上的地位强过他们,跟他保持良好关系很有价值。
纱蓝则对自己的食物兴趣缺缺,耳里听着父亲夸耀他的新野斧犬种犬。他提到牠们的多胎多产。谎话。
她不想反驳他。他对她很好。他向来对她很好。可是,难道不该有人做些什么吗?
赫拉伦会这么做。他离开他们了。
越来越糟糕了。总有人该做点什么,说点什么来改变父亲。他不该像现在这样,喝得醉醺醺,责打深眸人……
第一道菜结束。纱蓝注意到一件事。巴拉特──最近父亲开始以南.巴拉特称呼他,彷佛把他当成长子──一直瞥向客人。真意外。他通常不会理他们。
塔维纳的女儿跟他对上眼,微笑,然后垂眸继续看自己的食物。纱蓝眨眨眼。巴拉特……跟女孩子?多奇怪的念头。
父亲似乎没注意到。他终于站了起来,向房中众人举杯。「今晚,让我们庆祝。良好的邻居,浓烈的酒。」
塔维纳跟他的妻子迟疑地举杯。纱蓝才刚刚开始学习礼仪──过程很困难,因为她的老师们一直待不下去──可是她知道一个好的弗林光爵不该鼓励喝醉的。不是他们不会喝醉,但是弗林的作法就是做而不提。她父亲对这种礼仪方面的事情向来不擅长。
「这是重要的夜晚。」父亲啜了一口酒以后说。「我刚收到盖佛玛光爵的消息,塔维纳,我相信你认得他。我已经太久没有妻子了,盖维玛光爵要将他最小的女儿跟婚书一起送来,我的执徒会在月底时举办仪式,我将会有新妻子。」
纱蓝感觉一阵冰寒袭身,她把披肩拢得更紧。刚才提到的执徒坐在自己的桌前,无声地进食。那三个人一般的花甲之龄,年轻时服侍纱蓝的祖父。他们一直对她很好,跟他们学习是她所有事情都在崩溃的生活中,能有一丝愉悦的事情之一。
「为什么没人说话?」父亲环顾房间质问。「我才刚刚订婚!你们看起来像一群飓风的雅烈席人!我们是费德人!你们这群白痴,发点声响啊!」
访客们礼貌地拍手,看起来比之前更加不自在。巴拉特跟双胞胎交换一个眼神,然后轻轻地搥起桌面。
「你们全下虚无吧。」父亲坐倒在椅子上,帕胥人们来到矮桌前,每个人都捧着一个盒子。「给我的孩子们的礼物,纪念这件盛事。」父亲一挥手说。「真不知道我干嘛白费这个心思。哼!」他一口喝光杯中的酒。
男孩们得到的匕首做工非常精致,上面有碎刃一样的刻纹。纱蓝的礼物是一条项链,以圆润丰厚的银环组成。她沉默地拿着项链。父亲不喜欢她在宴会上说话,虽然他总要把她的桌子放在首桌旁。
他从来不对她大吼。不会直接吼。有时候她反而希望他可以吼出来,也许这样杰舒就不会一直责怪她。这──
宴会大厅的门被猛然推开。黯淡的光线下,一名高大的男人穿着深色的衣服,站在门口。
「怎么回事!」父亲怒斥,站起身,用力一搥桌面。「是谁打断我的宴会?」
男人大踏步走进。他的脸又长又瘦,看起来像是被捏扁一样。柔软的暗红色外套袖口上有花边,抿起嘴唇的样子,让他看起来像是刚刚找到一间在大雨中满溢而出的茅坑。
他一只眼睛是深蓝色,另一只是深褐色。既是深眸人,又是浅眸人。纱蓝又感觉到一阵寒意。
一名达伐家仆跑到首桌边朝父亲低语。纱蓝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无论对方说了什么,都让父亲脸上的震怒顿时消失。他仍然站着,但是却惊愕地张大了嘴。
几名穿着暗红色制服的仆人绕过来人走入房间。他迈着准确的步伐前进,彷佛正仔细地选择落脚的地方,好避免踩到什么东西。「我是这片区域的统治者法蓝藩王殿下,所派遣之使者。他接获消息,知道这片区域中有一些很不幸的传闻流连不散──关于一名浅眸女子之死的传言。」他直视她父亲的双眼。
「我的妻子是被她的情人所杀,后来她的情人也自杀了。」父亲说。
「其他人的说法不同,林.达伐光爵。」来者说。「这种传言让人……困扰,殿下为此感到不满。如果在他治下的光爵杀了一名贵族浅眸女子,这就不是一件他能忽视的事。」
父亲没有以纱蓝预料会发生的暴怒响应,反而朝纱蓝跟访客们挥挥手。「去吧。留点空间给我。你,信差,我们单独聊聊,没必要把泥巴踩到走廊上。」
塔维纳一家站起身,一脸迫不及待想走。不过他们离开时,女孩确实瞥了巴拉特一眼,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父亲看向纱蓝,她发现自己又因为别人提起母亲而僵在原处,坐在首桌之前的桌子边无法动弹。
「孩子,去跟妳哥哥们一起。」父亲轻声说。
她努力起身、告退,经过来到首桌前的信差。那双眼睛……是雷丁,藩王的私生子。据说他父亲把他当刽子手跟杀手用。
哥哥们并没有明确地被指示要离开房间,所以他们坐在壁炉周围,远到可以让父亲有点隐私。他们给纱蓝留了个位置,她坐下来,精致的丝绸礼服皱成一团。布料包围她的蓬松感让她感觉自己其实不存在,只有礼服的存在才重要。
藩王的私生子跟父亲一起在桌边坐下。至少终于有人站出来面对他。如果藩王的私生子决定父亲有罪该怎么办?会发生什么事?调查吗?她不想要父亲倒下,她只想要阻止正在缓缓勒毙他们的黑暗。在母亲死后,似乎他们的光明也随之熄灭了。
在母亲……
「纱蓝?妳还好吗?」巴拉特问。
她摇摇头。「我可以看看你们的匕首吗?从我那里看过来时,觉得匕首看起来很精致。」
维勤只是盯着火,可是巴拉特把他的匕首抛给她。她笨拙地接住,然后从皮套中抽出,欣赏层层迭迭的金属在火光下映射出的光芒。
男孩们看着火灵在火上跳舞。三个兄弟从那时候起再也没跟彼此说过话了。
巴拉特转过头去看首桌。「真希望我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低语。「也许他们会把他拖走。他干下这种事,那样正好。」
「他没有杀死母亲。」纱蓝轻声说。
「哦?」巴拉特哼了一声。「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
她不知道。她不能思考。不能想那个时候,不能想那天。父亲真的动手了吗?虽然火堆很温暖,但她再次感觉到冰冷。
沉默返回。
有人……得有人做些什么。
「他们在谈植物。」纱蓝说。
巴拉特跟杰舒看着她,维勤继续盯着火。
「植物。」巴拉特没好气地说。
「对。我可以隐约听到他们的说话声。」
「我什么都听不到。」
纱蓝在过于蓬松的礼服下耸耸肩。「我的听力比你好。对,植物。父亲抱怨花园里的树根本不听他的命令。他在说『它们因为生病所以一直掉叶子,而且拒绝长新叶子。』
「信差在问:『你有没有试试用打的让它们听话?』
「父亲回答:『我没事就打,都打断了一堆,还是不听话!真是乱七八糟,它们至少该把自己收拾收拾整齐嘛。』
「信差说:『还真是麻烦,没叶子的树留着干嘛。幸好我有办法可以解决,我家亲戚以前也有这样的树,后来他发现只要对着树唱歌,叶子就会长出来了。』
「父亲说:『啊,有道理,我立刻就去试。』
「『希望有效。』
「『有效的话,我可就舒福了。』」
她的哥哥们不解地盯着她。
终于,杰舒歪着头,他是兄弟几人中年纪最轻的,只比纱蓝大。「舒……福……了……」
巴拉特猛然大笑出声,响亮到他们的父亲瞪来一眼。「妳太糟糕了。」巴拉特说。「纱蓝,妳简直糟糕透顶了。妳应该觉得很羞愧。」
她露着大大的笑容,藏身在她的礼服里。就连维勤,双胞胎中年纪比较大的那个,都露出了一丝微笑。她已经多久没有……看到他微笑了?
巴拉特擦擦眼睛。「我刚刚还以为妳真的能听到他们说话。妳这个小引虚者。」他深深吐了一口气。「飓风的,可是感觉真好。」
「我们应该要更常笑才对。」纱蓝说。
「这不是个适合笑的地方。」杰舒啜着酒说。
「因为父亲?他只有一个人,我们有四个。我们只要更乐观点就好。」
「乐观没办法改变事实。」巴拉特说。「真希望赫拉伦没有离开。」他一拳搥在椅子旁边。
「泰特.巴拉特,不要责怪他去旅行。」纱蓝轻声说。「有好多地方可以去看,那些我们也许永远不会造访的地方。就让我们其中一个人去找寻,想想他会带回来给我们的故事。那些色彩。」
巴拉特看着乏味的黑色岩石房间,只有黯淡的壁炉,散发橘红色的光。「色彩。我不介意这里多一些色彩。」
杰舒微笑。「只要不是父亲的脸,都是很好的改变。」
「好了好了,别这样贬低父亲的脸,它可是很擅长完成任务的。」
「什么任务?」
「提醒我们所有人,有比他的体臭还更糟糕的东西存在,那其实是很高尚的天职。」
「纱蓝!」维勤看起来跟杰舒完完全全不像。维勤长得瘦,眼眶凹陷,头发剪短到看起来几乎像是执徒。「不要在父亲可以听到的地方说这种话。」
「他现在正忙着讲话。可是你说得没错,我也许不应该取笑我们的家族。达伐家族既夺目出众又坚毅不拔。」
杰舒举杯,维勤猛力点头。
「当然,疣也有同样的特性。」她补上一句。
杰舒差点把嘴里的酒都喷出来,巴拉特又发出震耳的大笑。
「不准吵!」父亲朝他们大喊。
「这是宴会!您不是要我们表现得更像费德人吗?」
父亲狠狠瞪他,然后转头继续跟信使说话。两人窝在首桌边,父亲的姿态颇为恳求,藩王的私生子则坐得惬意,挑着眉毛,脸上毫无动容之色。
「飓风的,纱蓝,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灵巧了?」巴拉特说。
灵巧?她不觉得自己有哪里灵巧。突然间,她刚才表现出来的大胆消失,让她整个人缩回椅子里。那些话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就从她嘴里说了出来。「那只是……只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那妳该多读读这种书,小东西。书的内容让这里都变得更光亮了。」巴拉特说。
父亲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晃动了杯子,震动了盘子。纱蓝瞥向他,担心地看着他指着信使,说了什么。他的声音太低,远得让纱蓝听不见,但是她看得出来他眼中的神色。她之前看过很多次,之后他就会拿着他的手杖──甚至有一次拿了火钳──然后挥向仆人。
信使优雅地站起,他的尊贵气质像是盾牌一样,阻隔了父亲的怒火。
纱蓝好羡慕他。
「显然这次对话毫无进展。」信使大声地说。他看着父亲,但是似乎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我来之前就对此无可避免的情况有所准备。」
「他们需要浅眸人的证词。」杰舒轻声对他的兄弟姊妹说。「父亲足够重要,他们不能随便把他撤换下来。」
「之前曾经有人愿意对我们说出真相。」信使大声说。「可是现在他又隐藏了自己的行踪。你们谁有着和他一样的勇气?愿不愿意跟我来,向藩王证实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罪行?」
他看向他们四人。纱蓝缩在椅子上,想要让自己看起来很渺小。维勤没有把目光从火堆上移开,杰舒看起来像是想要起身,但之后又拿起酒杯咒骂,满脸涨红。
巴拉特。巴拉特抓住椅子的把手,像是想要站起,但是他瞥向了父亲。
父亲眼中的激烈仍然存在。当他的怒气炙热时,他会大吼、朝仆人丢东西。可是像现在这种时候,当他的怒气变得冰冷时,才是他变得真正危险的时刻。这是父亲安静下来的时刻。这是喊叫停止的时刻。至少喊叫的人不再是父亲。
「他会杀了我。」巴拉特低语。「如果我敢说出去一个字,他就会杀了我。」先前的勇敢消失,他不再是个男人,而是个少年,一个被吓坏的青少年。
「妳办得到,纱蓝。」维勤压低了声音对她说。「父亲不敢伤害妳。况且,妳看见事情的经过。」
「我没有。」她低声说。
「妳在场!」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
那件事没有发生过。没有。
壁炉的一根木柴烧动。巴拉特看着地面,没有站起来。他们没有人会站起来。一片半透明的花瓣在他们之间盘旋、飘动,淡淡地现身。羞耻灵。
「这样啊。如果你们任何人……在未来的任何时候想起了事实,在费德都会找到一双愿意倾听的耳朵。」信使说。
「你这杂种,你没办法把拆散这个家族的。」父亲站起身。「我们团结在一起。」
「除了那些已经不再是这个团体的人吧。」
「你给我离开!」
信使唾弃地看了父亲一眼,鄙夷的冷嗤,意思是「我虽然是私生子,但也没有你那么卑劣」。然后他离开,大踏步地出了房间,招来等在外面的人,简扼的命令虽然天色已晚,他仍然要继续上路,奉其父亲的命令,前往下一座宅邸。
他一离开,父亲两手按着桌面,深深吐了一口气。「出去。」他朝他们四人说,垂下头。
他们的脚步迟疑。
「出去!」父亲大吼。
四人逃出房间,纱蓝跟在她哥哥身后跑了出去,最后看到父亲软倒在座位上,捧着头。他给她的礼物,那条精致的项链,被遗落在桌上,躺在他面前打开的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