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中年节
三年半前
纱蓝戳着笼子,里面色彩斑斓的动物在踏杆上动了动,朝她歪着头。这是她看过最古怪的东西,牠像人类一样用两只脚站着,大概只有两个拳头迭起来那么高,但是转头看她的样子,绝对展现出独特的个性。
那东西只有一点点壳,鼻子跟嘴巴上都有,可是最奇怪的就是头发。它有盖遍全身的鲜绿色头发,扁扁地贴在身上,好像被梳理过,在她的注视下,那东西转头开始啃头发──一大片头发抬了起来,她可以看到那片头发是顺着中央的脊椎长出来的。
「这位年轻小姐,觉得我这只鸡如何?」商人骄傲地说着,双手背在身后,大肚子凸在身前,像是船首像。在她身后人们拥挤地来往,好多人,在同一个地方大概有五百多人。
「鸡。」纱蓝胆怯地戳着笼子。「我吃过鸡。」
「这可是不同的品种。」赛勒那男人大笑着说。「吃的鸡很笨,这个聪明,几乎跟人一样。它会说话,听听看。捷克梭诺弄尼!说自己的名字!」
「捷克梭诺弄尼。」那动物说。
纱蓝向后一退。这个字的发音被动物不属于人类的声音扭曲,但还是听得出来牠想说什么。「引虚者!」她倒抽冷气,内手压在胸前。「会说话的动物!你会让我们招来魄散的注视!」
商人大笑,「小姐,这些东西在雪诺瓦到处都是,如果牠们说话就会招来魄散,那整个国家都被诅咒了!」
「纱蓝!」父亲跟他的保镖站在另一处,正在跟对面的商人说话。她快步走向他,又回头看着那怪怪的动物。虽然牠很诡异,但如果牠会说话,她还是很同情牠被困在笼子里。
中年节市集是每一年的高潮,每年都是举行在中平季里──与泣季相对的季节,此时没有飓风──会从大大小小周围的乡镇吸引来客。许多人来自于她父亲管理的领地,包括低阶的浅眸人,他们统治同样的村庄好几个世纪。
深眸人当然也会来,包括商人──第一跟第二那恩的公民。她父亲不常提起,但是她知道他认为他们的地位跟财富是不应当的。全能之主选择了浅眸人来统治众人,不是这些商人。
「来吧。」父亲对她说。
纱蓝跟着他和保镖们一起穿过繁忙的市集,就在她父亲的领地上,离大宅大概有半天路程。这片盆地周围有不小的防风林,山坡上都长满杰拉树,强壮的树干上树叶茂盛──长长尖尖的粉红色、黄色、橘色从远处看起来,让树就像是爆炸的色彩。纱蓝在她父亲的一本书中读到这些树会吸收克姆泥,让自己的木质变得像岩石一样硬。
在盆地里面的大多数树木都被砍倒了,有些还站着的,则被用来撑起几十呎长的布棚,绑在高处。他们经过一个正在咒骂的商人,因为风灵从他的一个棚子下咻地窜了过去,让所有东西都倒在一起。纱蓝微笑,从手臂下拿起背包。不过现在不是素描的时候,因为她父亲正一路冲向决斗场,今年应该跟前几年一样,得在那里待上大部分时间。
「纱蓝。」他的声音令她加快脚步跟上。十四岁了,她还是觉得自己手脚不协调,而且身材像个男孩子。随着她开始变化成女人,她知道应该要为自己的红头发跟雀斑而尴尬,因为那代表她不纯净的血统。这些仍然是传统的费德颜色,因为过去他们的血统曾跟山上的食角人混杂过。
有些人对这些颜色感觉骄傲。她的父亲可不这么认为,所以纱蓝也不会这样想。
「妳这个年纪必须表现得更像淑女。」父亲说。深眸人在他们周围让开,向经过的父亲深深地鞠躬。父亲的两名执徒跟在他们身后,双手背在后面,表情沉思。「妳不能再这样一直东张西望的。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该替妳找个丈夫了。」
「是的,父亲。」她说。
「我也许不能再带妳来这样的活动,妳只会到处乱跑,像个小孩子。妳需要新的家教。」
他把上一个家教吓走了。那个女人,塔拉妮是个语言专家,纱蓝的亚西须语学得不错,但是她在经过父亲的……发作之后,很快就离开了。纱蓝的继母第二天出现时脸上有瘀青,她的另一位家教哈舍光淑,立刻把东西一收就走,甚至没有辞职。
纱蓝听了她父亲的话,点点头,但暗自期盼自己能够溜去找她的哥哥们。今天她有工作。她跟她父亲一起来到了「决斗场」,名字好听,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圈被绳子围起来的地方,被帕胥人堆满了半个沙滩的沙。旁边架起上面有遮阳伞的桌子,让浅眸人能坐下聊天、吃饭。
纱蓝的继母玛丽丝比纱蓝大不了十岁,长得不高,五官娇小,坐姿挺直,黑色头发中带有几绺金色。两人进入包厢里,父亲坐到她身边。在他这个阶层,第四达恩,会来这个市集的人包括他总共有四个。决斗者则会是来自邻近区域的较低阶浅眸人,许多人都没有自己的土地,决斗是他们赢得名声的方法之一。
纱蓝坐在专属于她的位置,仆人递给她一杯凉水。她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有人来到包厢。
瑞维拉光爵也许能被称之为英俊,要不是他年轻时在决斗中被砍掉鼻子的话。他脸上戴着木头做的假鼻,漆成黑色──同时遮蔽五官上的瑕疵,又吸引注意。银色的头发,配上剪裁现代的高档套装,但表情看起来却像是老想着家里忘了熄灭的炉火。他的土地就在父亲的领地旁边,他们都是在藩王统治下,等级差不多的十人之二。
瑞维拉身边跟着两个上仆,他们黑白色的制服是普通仆人不许穿着的,父亲渴望地看着他们。他试图想要雇用上仆,但是每个人都因为他的「名声」而拒绝。
「达伐光爵。」瑞维拉没有等到允许,便径自走上通往包厢的台阶。父亲跟他是同样的阶级,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父亲受到的指控──而且藩王还偏向相信那个指控。
「瑞维拉。」父亲说,眼睛直视前方。
「我可以坐下吗?」他在父亲身边坐下,那位置是身为继承人的赫拉伦如果在场会坐的位置。瑞维拉的两名仆人站在他身后,他们什么都没说,却居然传达出不赞许的气场。
「你儿子今天要下场吗?」父亲问。
「是的。」
「希望他能保住所有的部位,我们可不希望你的经验变成家族传统。」
「好了好了,林,你这样跟生意伙伴说话可不行。」瑞维拉说。
「生意伙伴?我们做了哪些我不知道的交易吗?」
瑞维拉的一名女性仆从在父亲面前放下一迭纸张。纱蓝的继母迟疑地拿起,然后开始大声读出。这是交易货品的条文,父亲将他的库树棉还有生烧姆给瑞维拉,交换小小的一笔款项。瑞维拉会将货物带去市场贩卖。
念到四分之三长时,父亲就喊停。「你在幻想吧?一袋一个透马克?这是那些烧姆十分之一的价格而已!更别提我必须在收割这些原料的村庄周围的道路巡逻,还有要付给村庄的维修费,这个交易会让我损失很多钱球。」
「没这么严重,我觉得你会认为这个安排很恰当。」
「你疯了。」
「我挺受欢迎的。」
父亲皱眉,满脸涨红。纱蓝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没有看过他发怒。那段日子已经死去很久了。「受欢迎?」父亲质问。「这是什么──」
「也许你不知道,藩王最近亲自造访了我的庄园。他似乎很喜欢我为他的纺织业做出的贡献,除此之外,我儿子的决斗能力也引发他对我家族的注意。从下个月开始,我被邀请每十个礼拜就可以去费德纳拜访藩王一个礼拜。」
父亲有时候不是最聪明的人,但是他绝对很有政治头脑。至少纱蓝是这么认为,虽然她很想相信他是优秀的。无论如何,他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你这鼠辈。」父亲低声说。
「林,你的选择不多。」瑞维拉靠向他。「你的家族快完蛋了,你的名声也垮了,你需要盟友,我则需要在藩王面前呈现财政天才的样子。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父亲垂下头。在包厢外,第一组决斗者被宣告唱名,这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对决。
「我踏的每一步,都只是更走入角落,慢慢地,被它们困住。」父亲低声说。
瑞维拉将纸张再次推向纱蓝的继母。「妳能不能重新再读一次?我想妳丈夫刚才没有仔细听。」他瞥向纱蓝。「还有,这孩子需要在场吗?」
纱蓝不发一语地离开。反正这也是她想要的,只不过她对于离开父亲还是很难过。他不常跟她说话,更别提问她的意见,但是她在的时候,他似乎都能更坚强些。
他心神不宁到甚至没有派一名保镖跟着她走。她出了包厢,夹着背包,穿过正在替父亲准备吃食的达伐仆人。
自由。
自由对纱蓝而言有如祖母绿布姆一样宝贵,如拉金一样罕见。她赶忙离开,免得她父亲想起他没有下令要人陪伴她。一名守在外围的侍卫吉斯还是朝她走来,可是又转头去看包厢。他朝那边走去,也许打算去问自己是不是该跟上纱蓝。
最好不要让他回来找到自己。纱蓝走向市集,里面有着许多来自异国的商人还有神奇的景象。那里会有猜谜游戏,也许会有世界歌者,唱着遥远国都的故事。在身后看着决斗的浅眸人发出的礼貌鼓掌声中,她可以听到普通深眸平民的鼓声,还有歌唱与欢声笑语。
先工作。黑暗如飓风的影子覆盖在她的家族。她会找到太阳。她会。
意思是现在要先回去决斗场。她绕到包厢后方,在鞠躬的帕胥人以及根据身分不同对她点头或鞠躬的深眸人之间穿梭,最后她找到一个包厢,里面有几名地位较低的浅眸人家族,在遮荫下共享这片空间。
爱莉塔,塔维纳光爵的女儿,坐在尽头,就在照入包厢侧面的阳光下,满脸呆滞地看着决斗者,微微歪着头,脸上带着微笑,长发是纯然的黑色。
纱蓝爬到包厢旁,朝她嘘了一声。年纪较大的女孩皱眉转身,然后手举到唇前。她瞥了父母一眼,然后弯下腰说:「纱蓝!」
「我跟妳说要等我来。」纱蓝低声回答。「妳有思考我写信告诉妳的事吗?」
爱莉塔朝洋装口袋伸手,然后拿出一张小小的纸。她淘气地微笑,点点头。
纱蓝接下纸片,「妳能溜走吗?」
「我得带着女仆,但去哪里都可以。」
怎么会这样?
纱蓝快速溜走。技术上,她比爱莉塔的父母阶级要高,但是在浅眸人之间,年龄是个麻烦的问题。有时候高阶的孩子在跟较低达恩的成人说话时,孩子的地位反而会显得不重要、况且塔维纳光爵跟光淑当场看到那个私生子造访的场面,导致他们不喜欢父亲和他的孩子。
纱蓝退离了包厢,转向市集,此时她紧张地停下脚步。中年节市集充满了人潮跟场所,让人有点害怕,附近一群工人在长桌上喝酒,然后对比赛压注。这是低阶的浅眸人,比深眸人高不了多少,不只必须工作养活自己,甚至不是商人或是工匠师傅,只是……人。赫拉伦说城市里有很多这种人,跟深眸人一样多。她觉得这件事很奇怪。
奇怪又引人思索。她好想躲在角落里,不受注意地观察,可以拿出画板,任凭想象力沸腾。但是她只能强迫自己绕过市集边缘。哥哥们提过的帐棚一定会在边缘,对吧?
前来市集的深眸人远远避开她,她发现自己好害怕。她父亲说过,一名年轻的浅眸女孩可能会是低阶粗人的目标。附近这么多人,绝对不会有人想伤害她吧?不过她仍然抓紧了自己的背包,走路时微微颤抖。
像赫拉伦那样勇敢会是什么感觉?像她母亲那样。
她母亲……
「光淑?」
纱蓝回神。她站在马路上多久了?太阳的位置动了。她傻傻地转身,看到侍卫吉斯站在她身后。虽然他有着大肚子,一头乱发,但仍然很强壮,她曾经看过他将刍螺峦头坏掉的拖车拉到一旁。从有记忆以来,吉斯就是她父亲的护卫之一。
「啊。」她努力想隐藏自己的紧张。「你是来陪我的?」
「呃,我是要把您带回去……」
「我父亲是这样命令你的吗?」
吉斯嚼着亚吗根,有人也叫做啐草根。「他在忙。」
「那你会陪着我?」她说这句话时的紧张让她全身发抖。
「应该吧。」
她松了一口气,转身顺着小径走回,那里岩石上的石苞跟板岩芝都被清走。她转头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呃……我们得找到赌楼。」
「那不是小姐该去的地方,尤其不是您这个年纪该去的,光主。」吉斯打量她。
「那你可以去告诉父亲我想做什么。」她不安地动着身体。
「然后您想趁这个时间自己去找,对吧?找到了就会自己去?」
她耸耸肩,满脸通红。她确实会这么做。
「那我会让妳一个人在那种地方乱晃。」他呻吟。「光主,您为什么要这样违抗他?这么做只会让他生气。」
「我想……我想不管我或别人怎么做,他都会生气。」她说。「太阳会亮。飓风会吹。父亲会吼。人生就是这样。」她咬着嘴唇。「赌楼?我保证我会很快。」
「这边。」吉斯说。他带路时速度没有特别快,经常瞪着走过的深眸人。吉斯是浅眸人,但也只是第八达恩而已。
「赌楼」这个词对于在市集边缘架起的布棚、上面满是补丁跟破洞的场所来说,实在言过其实。就算她自己找也会很快找到。粗厚的帆布以及垂下几呎长的两侧布料,让里头出奇的黑。
赌楼里挤着一团男人,纱蓝看到的少数几个女人,内手上的手套手指处被剪掉了。真是太羞耻。她发现自己满脸通红地站在边缘,看着里面黑漆漆、不断来回的躯体。里面的男人沙哑地吼叫,所有的费德礼节都被留在外面的阳光下,绝对不是合适她进入的地方。她难以相信这是合适任何人的地方。
「我替妳进去怎么样?」吉斯说。「妳是想要压注──」
纱蓝往前,不管自己的慌乱、不安,走入了黑暗。如果她不去,那就代表他们没有一个人在反抗,什么都不会改变。吉斯待在她身边,替她挤出了一些空间。她感觉难以呼吸,空气充满了汗味跟咒骂。男人转身瞥向她,多半甚至没有鞠躬或点头,或是致意来得太慢。他们的意思很明显,如果她不肯待在外面,服从社交礼仪,那他们也不需要服从社交礼仪,向她展现任何尊敬。
「妳在找什么吗?牌桌?猜牌?」吉斯问。
「斗野斧犬。」
吉斯呻吟。「妳会被人刺一刀,我会被人架起来烤,这太夸张了……」
她转身,注意到一群人在欢呼,听起来很像就在那里。她不去理会自己的手越发明显的颤抖,也试着不去理会一圈坐在地板上的醉酒男人,他们似乎都盯着地上一堆呕吐物。
欢呼的男人们坐在粗陋的板凳上,其他人聚集在周围。几具身体之间的缝隙露出两只小野斧犬──没有灵。当人群这样拥挤时,灵很少出现,即使情绪如此高涨。
其中一张板凳没有挤满人。巴拉特坐在这里,外套敞开,双手交迭,靠在前面的柱子上。凌乱的头发跟弯曲的腰让他看起来对一切都不在意,可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充满了欲望。他看着那些可怜的动物杀死对方,带着强烈的执着与专注,宛如在阅读紧凑小说情节的女人,情绪激昂。
纱蓝来到他身边,吉斯站在离她有点距离的地方。他看到巴拉特以后,人就放松下来。
「巴拉特?」纱蓝胆怯地问。「巴拉特!」
他瞥向她,然后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又连忙站起。
「这是什么……纱蓝!出去。妳在这里做什么?」他朝她伸手。
她忍不住蹲下。他听起来很像父亲。他抓住她的肩膀时,她举起爱莉塔的纸条。紫色的纸,上面洒满了香水,似乎在发光。
巴拉特迟疑了。一旁的一只野斧犬用力咬入另一只野斧犬的腿。
血洒在地上,深深的紫色。
「这是什么?」巴拉特问。「这是塔维纳家族的符文。」
「是爱莉塔写的。」
「爱莉塔?他们的女儿?为什么……什么……」
纱蓝破了印泥,打开信读给他听。「她想要跟你一起顺着市集小溪散散步。她说她会跟她的女仆一起在那边等你,如果你想去的话。」
巴拉特扒梳过他的卷发。「爱莉塔?她在这里?当然,她在这里。每个人都在这里。妳去跟她说了?为什么──可是──」
「我知道你看她的眼神。过去几次你在我们附近时,我注意到了。」纱蓝说。
「所以妳跟她谈过了?」巴拉特质问。「没有我的许可?妳说我会对这种──」他接过信,「这种事有兴趣?」
纱蓝点点头,抱住自己。
巴拉特看向正在打斗的野斧犬。他下注是因为其他人期待他会下注,可是他不是为了钱才来这里──跟杰舒不一样。
巴拉特再次扒过头发,又看看信。他不是个残忍的人。她知道这样想很奇怪,因为他有时候的行为并不让人这样认为,可是纱蓝知道他表现出的善良,他内心藏着的力量。在母亲离开之前,他并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死亡如此着迷。他可以回头,不要再继续。他可以的。
「我需要……」巴拉特看着帐棚外。「我要去!她会等我。我不该让她等。」他扣起外套。
纱蓝热切地点头,跟他一起出了赌楼。吉斯跟在后面,不理会叫喊他的几个人,赌楼里一定有人认得他。
巴拉特来到阳光下。一瞬间,他似乎变成了不一样的人。「巴拉特?」纱蓝问。「我没看到杰舒跟你在一起。」
「他没有来这里。」
「什么?我以为──」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巴拉特说。「我们一到,他就跟别人走了。」他看向远处从高山上流下的小溪,汇入穿过市集的河道。「我该跟她说什么?」
「我怎么知道?」
「妳也是个女人。」
「我才十四岁!」况且她也不会有被追求的机会,父亲会替她挑选丈夫。他唯一的女儿太宝贵,不可以浪费在无聊的事情上,例如让她自己做决定。
「我想……我就跟她聊聊吧。」巴拉特说。他没再说一个字,小跑步走了。
纱蓝目送他,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全身发抖,双手环抱着自己。那个地方……那个帐棚……好可怕。
她在那里坐了好长一段时间,因为自己的软弱而耻辱,却也骄傲。她成功了。虽然只是小事,但是她还是做了什么。
终于,她站起身,朝吉斯点点头,让他带路走回他们的包厢。父亲的会面应该结束了。
结果他结束一场谈话之后,又开始了另一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坐在父亲身边,一手拿着一杯凉水。高䠷、修长,有蓝色眼睛和深黑色的头发,没有一丝杂色,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他抬头瞥向走入包厢的纱蓝。
那人一惊,手上的杯子落在桌面。他快速地一挥手抓起杯子,不让杯子翻倒,然后张着嘴巴转头看她。
那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无所谓的神色。
「笨手笨脚的笨蛋!」父亲说。
新来的客人没再看纱蓝,低声与父亲说话。纱蓝的继母站在旁边跟厨子一起,纱蓝走到她身边。
「那是谁?」
「不重要的人。」玛丽丝说。「他说他带来了妳哥哥的消息,但是他的身分太低,甚至拿不出族谱。」
「我哥哥?赫拉伦?」
玛丽丝点点头。
纱蓝转头去看新来的人,注意到对方很隐密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包,举到饮料边。纱蓝全身一惊。她举起手,毒药──
新来的人秘密地将小包里的东西倒入自己的饮料,然后举到唇边,喝下粉末。那是什么东西?
纱蓝放下手。新来的人不久后站起,离开时没有向父亲鞠躬。他朝纱蓝微笑,然后下了台阶,出了包厢。
赫拉伦的消息。到底是什么?纱蓝胆怯地去到桌边。「父亲?」
父亲的眼睛直盯着决斗场中央。两个人握着剑,没有盾牌,符合经典的理念。他们流畅的战斗方式据说是在模仿碎刃的战斗方式。
「有南.赫拉伦的消息?」纱蓝追问。
「妳不准说他的名字。」父亲说。
「我──」
「妳不准提起那个人。」父亲看向她,表情深沉。「今天我宣布他失去继承权。泰特.巴拉特如今正式成为南.巴拉特,维勤成为泰特,杰舒成为艾沙。我只有三个儿子。」
她知道这种时候不该逼问他,可是她要怎样才能知道那个信差说了什么?她坐倒,再次全身战栗。
「妳的哥哥们都在躲我。」父亲看着决斗。「没有人遵循礼教,跟他们的父亲一同用餐。」
纱蓝双手交迭在腿上。
「杰舒可能在某处喝酒,飓父才知道巴拉特去了哪里,维勤拒绝下车。」他喝干杯里的酒。「妳能不能跟他去谈谈?今天不顺利,如果我去找他……我担心自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纱蓝站起身,然后一手按了按父亲的肩膀。他垮着肩,向前倾身,一手握着空的酒杯,另一手拍拍她放在肩上的手,眼神遥远。他努力过。他们都有。
纱蓝找到了车,跟着其他车一起停在市集的西面斜坡上。这里的杰拉树长得很高,坚硬的树干变成克姆泥的浅褐色,尖刺如上千根火舌从每根树枝上散出,不过她一靠近,离她最近的尖刺就缩了起来。
她有点惊讶地看到有只貂在阴影下鬼鬼祟祟,她原来以为这区附近的貂都被抓走了。车夫们在不远处围成一个圈打牌,有些要留下来守着车,纱蓝听伦人说过,他们会轮流待在这里,好让每个人都能去市集。其实伦人也不在这里,不过其他车夫正在朝她鞠躬。
维勤坐在他们的车上,修长、苍白的年轻人只比纱蓝大十五个月。他跟他的双胞胎有点相像,但是鲜少会有人认错。杰舒看起来较大,维勤瘦到看起来病恹恹的。
纱蓝上车,坐在维勤对面,将背包放在身边的座位上。
「父亲把妳派来了,还是妳又来进行妳最近的拯救行动?」维勤问。
「都有?」
维勤不看她,看向窗外的树木,远离市集。「纱蓝,妳没办法让我们变好。杰舒会毁了自己,只是时间问题。巴拉特正一步步变成父亲的样子。玛丽丝每两个晚上就有一晚在哭,父亲早晚有一天会杀了她,就像对母亲那样。」
「你呢?」纱蓝问。这句话问错了,她一说出口就知道。
「我?我根本看不到了。我那时已经死了。」
纱蓝抱住自己,双腿缩在椅子上。哈舍,她原本的家教,一定会因为这个不淑女的姿势而斥责她。
她做了什么?她说了什么?他说得对,她心想。我没有办法让这一切变好。赫拉伦可以。我不行。
他们都在慢慢崩溃。
「所以到底是什么?」维勤问。「我只是好奇问问,妳弄了什么要来『救』我?我猜妳对巴拉特用了那女孩。」
她点点头。
「妳做得很明显。」维勤说。「妳寄给她那么多信。杰舒?他呢?」
「我有今天的决斗名单。他好希望自己能决斗,如果我让他知道有哪些比赛,也许他会想来看。」纱蓝低声说。
「妳得先找到他。」维勤哼了一声说。「我呢?妳知道剑或漂亮的脸蛋对我来说都没用。」
纱蓝觉得自己很蠢,但还是在背包里翻了翻,拿出几张纸。
「画画?」
「数学问题。」
维勤皱眉,接了过来,心不在焉地抓抓脸,看着问题。「我不是执徒。我才不要被关起来,被强迫把所有时间用来说服其他人要听全能之主的话──况且这家伙很可疑的居然没什么话要自己说。」
「这不代表你不能做研究。」纱蓝说。「我从父亲的书里搜集到这些,是判断飓风时间的算式。我翻译了文字,把它简化成符文让你能读,我想你可以试着猜测下一场飓风什么时候会来……」
他翻着纸张。「妳全部都抄了翻了,连图片都画了下来。飓风的,纱蓝,这花了妳多久时间?」
她耸耸肩。她花了好几个礼拜,但除了时间以外她什么都没有。白天坐在花园里,晚上坐在自己房间里,偶尔去看看执徒,接受关于全能之主的平和教导。有事情做很好。
「好蠢。」维勤放下纸张。「妳觉得妳能达成什么?我不敢相信妳在这件事情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
纱蓝低下头,眨着眼泪,下了车。她感觉很糟糕,不只是维勤说的话,更是她的情绪如何背叛了她。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她从车子边赶忙离开,希望车夫不会看到她用内手擦眼睛。她在石头上坐下,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却失败了,眼泪不断流出。她听到几个帕胥人跑过,溜着他们主人的野斧犬,别过头去。庆典的一部分包括几场狩猎。
「野斧犬。」一个声音从她身后说。
纱蓝一惊,内手举在胸前,转身。
他坐在树干上,穿着黑色的衣服。她看到他时,他动了动,身边的尖叶子纷纷回缩,形成一片消失的红橘色浪。是先前跟父亲说话的信差。
「我一直在想你们有没有人觉得这个名词很怪。妳知道斧头是什么,但是犬是什么?」信差说。
「有什么关系?」纱蓝问。
「因为这是一个字。」信差回答。「一个简单的字,里面蕴藏了一整个世界,像是等待绽放的苞。」他端详她。「我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妳。」
「我……」她的直觉要她离这个怪人远一点,可是他有赫拉伦的消息──父亲绝对不会分享的消息。「妳以为你会在哪里找到我?决斗场?」
男人从树干上翻下,落到地上。纱蓝往后一退。
「不用这样。」男人在石头上坐下。「妳不必怕我,我非常不擅长伤害人,都怪我的出身背景。」
「你有我哥哥赫拉伦的消息。」
信差点点头。「他是个非常有决心的年轻人。」
「他在哪里?」
「在做他觉得很重要的事情。我觉得他这样不对,因为没有什么事比一个人做他决定是很重要的事更可怕。至少从大方向来说,这世界上没有多少事情,会因为有一个人决定不认真而偏离正轨。」
「他好吗?」她说。
「够好了。给妳父亲的消息是周围有他的耳目,正在盯着妳父亲。」
难怪父亲心情不好。「他在哪里?」纱蓝胆怯地上前一步。「他叫你来找我吗?」
「没有,孩子。」男人的表情软化。「他只给了我这个简单的口信传给妳父亲,那只是因为我跟他说我会往这个方向来。」
「噢!我以为你是他派来的,我以为那是你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结果却是如此。告诉我,孩子,灵会对妳说话吗?」光熄灭,生气消失。
眼睛不该看到,扭曲的符号。
她母亲的灵魂装在盒子里。
「我……」她说。「没有。为什么会有灵对我说话?」
「没有声音?」男人靠向前。「妳靠近时,钱球会暗掉吗?」
「对不起,我该回去找我父亲了。他一定会找我。」纱蓝说。
「妳父亲正渐渐毁掉妳的家庭,这点妳哥哥说对了。其他事情就全说错了。」信差说。
「例如?」
「妳看。」男人朝车子点点头。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进她父亲的车窗里。她瞇起眼睛。
里面,维勤向前倾身,用了从她背包里拿出的铅笔──她把它忘在里面了。他开始在她留下的数学问题上抄抄写写。
他在微笑。
温暖。她感觉到的温暖,深沉的光芒,就像她曾经知晓的喜悦。很久以前,在一切变坏之前。在母亲之前。
信差低声说:「两个瞎子在时代的终结等待,凝视思索着美。他们坐在世界最高的悬崖上俯瞰着大地,却什么也没看到。」
「啊?」她看着他。
「第一个人问第二个人:『能从一个人身上夺走美吗?』
「第二个人回答:『它从我身上被夺走了,因为我记不得了。』这个人因为孩提时代的一个意外而失明。『我每天晚上都向彼方的神祈求恢复我的视觉,好让我能再次找回美。』
「『所以美是一个必须被看到的东西?』第一个人问。
「『当然,这就是它的本质,要怎么样不用看的,却能欣赏一件艺术?』
「『我可以听到音乐。』第一个人说。
「『好吧,有些种类的美可以用听的,但是没有视觉不能知道美的全貌,只能知道美的一小部分。』
「『一件雕塑。』第一个人说。『难道我不能用摸的去感觉它的起伏缓斜,将普通岩石变化成稀有神奇的锥凿?』
「『应该是可以这样知道雕塑的美吧。』第二个人说。
「『那食物的美呢?当厨师创造出一道佳肴,让味觉欢悦时,难道不是艺术吗?』
「『应该是可以这样知道厨艺的美吧。』第二个人说。
「『那女人的美呢?难道我不能透过她碰触的温柔,声音中的善良,阅读哲学给我听时灵敏的思考,知道她的美吗?难道我不能知道这种美吗?就算我没有眼睛,难道我不能知道大多数种类的美吗?』
「『好吧。可是如果你的耳朵被摘去,听觉被夺走呢?你的舌头被切掉,嘴巴被缝起,你的嗅觉被破坏了?如果你的皮肤被烧焦到再也无法感受?如果你仅剩的只有痛呢?那时你就不能知道美了。美是可以从一个人身上夺走的。』」
信差停下来,朝纱蓝歪头。
「怎么?」她问。
「妳觉得呢?美可以从一个人身上夺走吗?如果他不能碰到、尝到、闻到、听到、看到……如果他知道的仅有痛苦呢?那个人的美被夺走了吗?」
「我……」这跟其他事有什么关系。「痛苦会每天改变吗?」
「算是吧。」信差说。
「那对那个人来说,美就是痛苦减弱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故事?」
信差微笑。「人性就是要寻找美,纱蓝。不要绝望,不要因为在道路上长出的尖刺就停止追逐。告诉我,妳能想象出最美的是什么?」
「父亲大概在想我在哪里了……」
「就配合我一下。我会告诉妳,妳哥哥在哪里。」信差说。
「一幅美丽的画。那是最美的东西。」
「说谎。」信差说。「告诉我实话。是什么,孩子?美,对妳而言。」
「我……」是什么?
「母亲还活着。」她发现自己低声说出这句话,迎向他的眼睛。
「还有呢?」
「我们在花园里。」纱蓝继续说。「她在跟我父亲说话,父亲在笑、抱着她。我们都在,赫拉伦也在,他没有离开。我母亲认识的那些人……德雷德……没有来过我们家。母亲爱我。她教导我哲学,她教会我画画。」
「很好。」信差说。「但妳可以做得更好。那是哪里?感觉怎么样?」
「是春天。」纱蓝回了一句,觉得烦躁。「苔藤绽放着鲜艳的红,闻起来很香,空气因为早上的飓风而潮湿。母亲说话的声音很低,但是语气中带着韵律,父亲的笑不会低回,而是高高在空中升起,沐浴了我们所有人。
「赫拉伦在教杰舒说话,他们在附近练剑。维勤笑了,因为赫拉伦的腿被打中;他正在学习,想成为执徒,这是母亲希望的。我正在画下他们所有人,炭笔划着纸张。我觉得温暖,虽然空气有点凉。我身边有一杯冒着蒸汽的热苹果汁,我刚刚喝了一口,嘴里还留着甜美的味道。这一幕很美,因为它原本可以这样,原本应该这样。我……」
她眨掉了眼泪。她看到了。飓父啊,她看到了。她看到母亲的声音,看到杰舒把钱给巴拉特,因为他比输了,可是他一边给钱一边大笑,不在乎输赢。她可以感觉到空气,闻到气味,听到树丛中歌儿的声音。几乎是真的。
一丝丝光在她面前升起。信差拿出了一把钱球,举在她面前,凝视她的眼睛。雾气腾腾的飓光在他们之间升起。纱蓝举起手指,她理想生活的影像像是棉被一样包围住她。
不。
她往后缩,迷雾般的光褪去。
「我明白了。」信差轻声说。「妳还不了解谎言的本质。很久以前我也有这个问题。这里的碎力很严格。孩子,妳必须先看到真实,才能延展真实,就像人必须先知律法才能违背律法。」
过去的阴影在深渊骚动,暂时朝光明浮现。「你能帮我吗?」
「不能。现在不能。首先,妳还没准备好,而且我在别处还有工作,改天吧。坚强的孩子,继续去砍那些刺,创造出通往光的路。妳对抗的东西不是完全自然的。」他站起身,朝她行礼。
「我哥哥。」她说。
「他在雅烈席卡。」
雅烈席卡?「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他觉得那里需要他。如果我再见到他,会把妳的消息说给他听。」信差轻盈地走开,脚步流畅,几乎像是迈着舞步。
纱蓝看着他离开,内心深处的东西再次安稳下来,回到她意识中被遗忘的地方。她发现自己甚至没有问那个人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