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迫近 59 飞速
我把收信人写成我的「老友」，因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用哪个名字。
卡拉丁以前从来没进过监狱。
笼子，有。坑、关动物的棚社、有守卫看守的房间里。但真正的监牢是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监牢的环境太好了。他有两条被毯，一颗枕头，还有一个定期清除的夜壶。他们喂给他的食物比他当奴隶时吃的好太多。石板床不是最舒服，但搭配被毯也不算太差。他没有窗户，但至少没有暴露在飓风中。
整体来说，房间很好。他恨死了。
以前他只有在必须度过飓风的时候，才会塞在小空间里，现在他被关在这里好几个小时，除了躺着思考之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如今他发现自己焦躁不安，不断流冷汗，想念空旷的空间。想念风。他对于自己独处这件事无所谓，但是那四面墙，感觉像是想要把他压扁。
在被关押的第三天，他听见监牢深处离他的牢房很远的地方传来极大的骚动。他站了起来，没去理会西儿，她正坐在墙壁的一张隐形长凳上。为什么有人在大喊大叫？声音顺着走廊一路传到这里。
他的小牢房独立一间。被关起来以后，唯一看到的人就是守卫跟仆人。墙上的钱球在发光，让这个地方有充足的照明。把钱球镶在一个给罪犯住的房间墙壁上，是为了挑衅那些被关起来的人吗？看得见摸不到的财富。
他贴着冰冷的铁柱，听着模糊的喊叫声。他想象桥四队来救他。飓父保佑他们不要做这种蠢事。
他看着镶嵌在墙壁上的一个钱球。
「怎么？」西儿问他。
「我说不定可以靠近到把那个飓光吸干。之前我从帕山迪人的宝石里吸取飓光时，只比这段距离近一点点。」
「然后呢？」西儿问，声音小小的。
好问题。「如果我想要逃出去的话，妳会帮我吗？」
「你想要吗？」
「我不确定。」他转身，依旧站着，然后背靠着铁柱。「我也许需要逃出去，但越狱是犯法的。」
她抬起下巴。「我不是上族灵，法律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对的。」
「在这一点上我们一致。」
「但你是自愿来的。」西儿说。「为什么现在又要离开了？」
「我不会让他们处决我。」
「他们不会的。你也听到达利纳说的话。」西儿说。
「达利纳去死，是他把我害成这样。」
「他想要──」
「是他把我害成这样！」卡拉丁怒喝，转身双掌拍在铁柱上。又一个他飓风的笼子。他又回到了起点！「他跟其他人一样。」卡拉丁低吼。
西儿冲了过来，停在两根铁柱间，双手扠腰。「你再说一次。」
「他……」卡拉丁别过头，要对她说谎很难。「好吧，好吧，他不一样。可是国王一样，妳得承认，西儿。艾洛卡是个很糟糕的国王。一开始他称赞我想要保护他，现在他弹指间就要杀死我。他只是个孩子。」
「卡拉丁，你吓到我了。」
「有吗？西儿，妳叫我要信任妳。当我跳下决斗场时，妳说这次会不同。现在这样有哪里不同？」
她别过头，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小。
「就连达利纳都承认国王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让萨迪雅司钻空躲过了决斗。」卡拉丁说。「摩亚许跟他的朋友说得没错，这个王国没有艾洛卡会好得多。」
西儿倒下，垂着头。
卡拉丁走回长凳，但又焦躁到坐不住。他发现自己不断地踱步。人怎么能活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没有新鲜的空气可以呼吸？他不会让他们把他这样困在这里。
达利纳，你最好遵守诺言。把我放出去。赶快。
刚才的骚动，不管是什么，已经安静下来。仆人端食物来的时候，卡拉丁问了她是什么事。食物从铁柱下的小洞被推入，她不肯跟他说话，像飓风前的小克姆林虫一样急忙逃走。
卡拉丁叹口气，拿起食物──蒸蔬菜，上面淋着咸咸的黑色酱汁──坐倒在他的长凳上。他们给他可以用手抓着吃的食物，不给他叉子或刀，以防万一。
「小桥兵，你这地方不错嘛。」智臣说。「我好几次都想要来住。租金也许很便宜，但入住费却很贵。」
卡拉丁连忙站起来。智臣坐在对面墙边的长凳上，长凳在牢房外，上面是钱球。智臣拨着腿上的奇特乐器，用光滑的木头与紧绷的琴弦所制成。他刚刚并不在这里。飓风的……那里以前有长凳吗？
「你怎么进来的？」卡拉丁问。
「这个嘛，有一种东西叫做门……」
「守卫放你进来？」
「技术上吗？」智臣边问边弹着琴弦，然后弯下腰来聆听，一面拨动另一根。「对。」
卡拉丁在自己的牢房长凳上坐下。智臣穿着惯常的一身黑，细细的银剑从他腰间被解下，放在长凳上，旁边还有一团褐色的布囊。智臣弯下腰来调整乐器，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他一边轻哼，一边点点头，「完美音阶让这件事变得比以前简单了……」
卡拉丁坐在那里，等着，看着智臣靠向墙壁。之后，就没动静了。「好了吗？」卡拉丁问。
「很好，谢谢。」
「你要演奏音乐给我听吗？」
「没有。你不懂得欣赏。」
「那你来干嘛？」
「我喜欢探访在监牢里的人。我要对他们说什么都可以，他们却什么都没办法做。」他抬头看向卡拉丁，然后双手放在乐器上，微笑。「我来听故事。」
「什么故事。」
「你要说给我听的故事。」
「呿。」卡拉丁重新在长凳上躺下。「我今天没心情跟你玩，智臣。」
智臣在乐器上弹出了一个音。「每个人都这么说，所以我觉得这话说烂了。我开始在想，真的有人有心情跟我玩游戏吗？如果有的话，那不就让我这种游戏失去意义了吗？」
卡拉丁叹气，看着智臣继续弹奏音符。「如果我今天配合你，就能把你赶走吗？」卡拉丁问。
「故事一说完我就走。」
「好。有一个人进了监牢。他很恨这里。结束。」
「啊……所以这是一个关于小孩子的故事。」智臣说。
「不是。这是关于──」卡拉丁打住。
我。
「也许是说给小孩听的故事。」智臣说。「我来说一个给你听，让你比较能够进入状况。有一天，天气很好，一只小兔崽跟一只小鸡仔一起跑到草地上面去玩。」
「小鸡仔……是幼小的鸡吗？还有一只什么？」卡拉丁说。
「啊，我忘记自己在哪里了。」智臣说。「抱歉。我把故事改成比较适合你听的版本。一团湿答答的鼻涕跟一只长得像螃蟹、有十七只脚的恶心东西，在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下雨天中，一起慢慢爬过岩石。这样有比较好吗？」
「有吧。故事结束了吗？」
「还没开始呢。」
智臣猛然一拍琴弦，然后开始认真激烈地弹奏。一种鲜明、强劲的重复节奏。一个重音，然后是七个快速重复的音。
节奏深入了卡拉丁内心，彷佛摇晃着整个房间。
「你看到了什么？」智臣质问。
「我……」
「闭上眼睛，白痴！」
卡拉丁闭上眼睛。这太蠢了。
「你看到了什么？」智臣又问一次。
智臣在戏弄他。别人都说他会这样。据说他是席格吉以前的老师，卡拉丁帮了他的学徒，难道不应该有豁免权吗？
这些音符不带一丝笑意。强劲的音符。智臣加入第二个旋律，应和第一个旋律。他是用另一只手在弹吗？两手同时弹两个旋律？一个人，一种乐器，怎么有办法制造出这么多音乐？
卡拉丁看到……在他的意识中……
一场赛跑。
「那是一个在奔跑的人的歌。」卡拉丁说。
「在最明亮的一天，最干的时候，一个人从东海出发。」智臣完美地配合音乐节奏说，听起来几乎像是音乐的念诵。「至于他去了哪里或为何而跑，答案来自于你跟我。」
「他正在逃离飓风。」卡拉丁轻声说。
「那个人是飞速（Fleet），你知道他的名字，歌谣跟传说中经常提起他。他是世界上最快的人，世界上最稳的脚步。很久以前，在我知道的时代中，他跟神将张阿拉克赛跑过。他赢得了那场比赛，一如他的每一场比赛，但是现在轮到他失败的时候了。
「因为如此稳健的飞速、如此敏捷的飞速，对所有听到的人喊出了他的目标：要打败风，与飓风赛跑。如此狂妄的宣言、太过大胆的宣言，跟风赛跑？不可能。飞速毫不畏惧，准备要赛跑，于是我们的飞速朝向东方前进，在海岸上立下目标。
「飓风变得强劲、飓风变得狂野，这个准备前冲的人是谁？没有人该挑战飓风之神。从来没有这么冲动的傻瓜。」
智臣怎么用两只手弹奏出这样的音乐？他身边一定还有别人。卡拉丁应该要睁眼看看吗？
在他的意识中，他看到这场赛跑。飞速，一个光脚的人。智臣说所有人都认得他，但是卡拉丁从来没听过这个故事。那人高高瘦瘦的，绑在身后的头发长及腰部。飞速在海岸上准备好，向前倾身，摆出奔跑预备姿势，等待飓风墙在一片轰隆声中越过海面，朝他席卷而去。智臣猛然激烈的音符让卡拉丁一惊，象征比赛的开始。
飞速冲在一片愤怒、暴烈的水墙、闪电，还有刮在风里的岩石之中。
智臣没有再说话，直到卡拉丁提起话头。「一开始，飞速跑得很好。」卡拉丁说。
「越过岩石、青草，我们的飞速跑得真快！他跳过岩石、闪过树木，双脚一片模糊，灵魂有如太阳！飓风如此宏伟，它肆虐着、旋转着，可是我们的飞速真的跑在它前面！他跑在前方，风在后方，难道真的有人可以证明飓风会输？
「越过大地，他跑得如此快速稳健，雅烈席卡被他抛在身后，他在眼前看到了新的挑战，因为他必须爬过高山。飓风继续逼近，释放出一声狂吼，它看到自己也许有机会了。
「我们的英雄飞速确实冲向最高的山巅、最冷的山峰。山坡陡峭、小径依稀，他真的能保持这样伟大的领先吗？」
「当然不行。」卡拉丁说。「人不可能保持领先，维持不了多久。」
「不！飓风逼近，直到它咬上了他的脚跟，飞速在脖子上感觉到它的冰冷。它的冰霜气息包围四周，夜晚的大嘴、冰寒的翅膀，它的声音是碎裂的岩石，它的歌唱是滂沱的大雨。」
卡拉丁可以感觉得到冰冷的水渗透了他的衣服，风吹打着他的皮肤。一声咆哮如此响亮，很快的，他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去过那里。他感觉过。
「然后他到达了山巅！他找到了巅峰！飞速不再攀爬，他越过了山峰，然后下了山坡，他的速度重新回升！在飓风外，飞速找到太阳。亚西尔的平原如今是他的路径，他冲向西方，脚步迈得更大。」
「可是他开始虚弱了。」卡拉丁说。「没有人能够跑这么远却不累，就连飞速也不行。」
「赛跑的疲累上升，他的脚感觉像砖块，腿像布块。我们的奔跑者开始喘起气，终点将近，飓风被甩在身后，但我们的英雄跑得很慢。」
「更多高山，雪诺瓦。」卡拉丁低语。
「最后的挑战抬头，他的担忧笼上阴影。大地确实再次隆起，迷雾山脉守护着雪诺瓦。为了将飓风抛在身后，我们的飞速再次开始攀爬。」
「飓风赶上了。」
「飓风再次来到他的背后，劲风再次开始盘旋！时间不够，结局逼近，我们的飞速快速冲过山巅。」
「飓风就快赶上他了。就算他从山坡的另一边冲下，他也没办法跑在太前面。」
「他跨越山巅，却失去领先，最后的道路躺在他的脚下。他花去了力气、失去了力量，每一步都是煎熬，每一次呼吸都是痛楚。他悲伤地跨越了一片沦陷的大地，草死寂得不会动弹。
「可是在这里，飓风却也萎缩了，失去了雷、耗尽了电、水滴滑下，如今又湿又弱。因为雪诺瓦不是它们该在的地方。
「前方是海，赛跑的终点。飞速保持领先，肌肉赤裸，眼睛几乎看不见、双腿几乎走不动，可是他继续走向他的命运。你知道的结局，会持续的结局，你要给我一个震惊众人的结束。」
音乐，可是没有语言。智臣等着卡拉丁的回答。够了，卡拉丁心想。「他死了。他没成功。结束。」
音乐戛然而止。卡拉丁睁开眼睛，看向智臣。他生气卡拉丁居然下了一个这么差劲的结尾吗？
智臣盯着卡拉丁，乐器仍然躺在他的腿上。他看起来并不生气。「所以你的确知道这个故事。」智臣说。
「什么？我以为是你编的。」
「不，是你。」
「那有什么好知道的？」
智臣微笑，「所有故事都是有人说过的。我们说故事给自己听，所有人过去都是如此，所有人未来也会继续如此。唯一新的，就是名字。」
卡拉丁坐了起来。他的手指轻敲着被充当长凳的石块。「所以……飞速。他是真的吗？」
「跟我一样真。」智臣说。
「他也死了？」卡拉丁说。「在他跑完赛跑前？」
「他死了。」智臣微笑。
「什么？」
智臣攻击起乐器。音乐回绕在小房间里，随着音乐攀升到新的高度，卡拉丁也站起身。
智臣大喊：「在那片灰尘与土壤的大地，我们的英雄倒地，再无动弹！他的身体用尽、力气耗完，英雄飞速再不存在。
「飓风来临，发现他倒在那。飓风静止，就此停住！雨下着、风吹着，却无法再进一步。
「为了照耀过的荣耀、为了萌生过的生命、为了无法达到的目标与努力不懈的目标。所有人都必须尝试，这是风的见证。这就是试炼，这就是梦想。」
卡拉丁缓缓走到铁柱前。虽然他睁着眼睛，他还是看得到。想象得到。
「所以在那片灰尘与土壤的大地上，我们的英雄阻止了飓风，虽然雨如泪水一般落下，我们的飞速拒绝结束这场比赛。他的身体死了，但他的意志却没有，他的灵魂随着那片风而升腾。
「它随着那天最后的歌谣而飞，赢得了比赛、拥有了晨曦；过了海、过了浪，我们的飞速再也不会失去气息。永远地强壮、永远地迅捷、永远地自由与风竞逐。」
卡拉丁的双手按在铁柱上。音乐响彻房间，然后缓缓安静。
卡拉丁让安静保持了一段时间，智臣看着他的乐器，唇上浮现骄傲的微笑。终于，他将乐器夹在腋下，拿起包袱跟剑，从门口走出去。
「那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卡拉丁低语。
「这是你的故事。你来决定。」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大多数的故事，但是我从来没有唱过这一个。」智臣回头看着他，微笑。「那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桥四队的卡拉丁？受飓风祝福的卡拉丁？」
「飓风赶上他了。」卡拉丁说。
「飓风早晚会赶上所有人。那重要吗？」
「我不知道。」
「很好。」智臣将剑尖倾向额头，像是在致敬。「你可以好好想想。」
他离开了。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卡拉丁以前从来没进过监狱。
笼子，有。坑、关动物的棚社、有守卫看守的房间里。但真正的监牢是第一次。
也许是因为监牢的环境太好了。他有两条被毯，一颗枕头，还有一个定期清除的夜壶。他们喂给他的食物比他当奴隶时吃的好太多。石板床不是最舒服，但搭配被毯也不算太差。他没有窗户，但至少没有暴露在飓风中。
整体来说，房间很好。他恨死了。
以前他只有在必须度过飓风的时候，才会塞在小空间里，现在他被关在这里好几个小时，除了躺着思考之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如今他发现自己焦躁不安，不断流冷汗，想念空旷的空间。想念风。他对于自己独处这件事无所谓，但是那四面墙，感觉像是想要把他压扁。
在被关押的第三天，他听见监牢深处离他的牢房很远的地方传来极大的骚动。他站了起来，没去理会西儿，她正坐在墙壁的一张隐形长凳上。为什么有人在大喊大叫？声音顺着走廊一路传到这里。
他的小牢房独立一间。被关起来以后，唯一看到的人就是守卫跟仆人。墙上的钱球在发光，让这个地方有充足的照明。把钱球镶在一个给罪犯住的房间墙壁上，是为了挑衅那些被关起来的人吗？看得见摸不到的财富。
他贴着冰冷的铁柱，听着模糊的喊叫声。他想象桥四队来救他。飓父保佑他们不要做这种蠢事。
他看着镶嵌在墙壁上的一个钱球。
「怎么？」西儿问他。
「我说不定可以靠近到把那个飓光吸干。之前我从帕山迪人的宝石里吸取飓光时，只比这段距离近一点点。」
「然后呢？」西儿问，声音小小的。
好问题。「如果我想要逃出去的话，妳会帮我吗？」
「你想要吗？」
「我不确定。」他转身，依旧站着，然后背靠着铁柱。「我也许需要逃出去，但越狱是犯法的。」
她抬起下巴。「我不是上族灵，法律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对的。」
「在这一点上我们一致。」
「但你是自愿来的。」西儿说。「为什么现在又要离开了？」
「我不会让他们处决我。」
「他们不会的。你也听到达利纳说的话。」西儿说。
「达利纳去死，是他把我害成这样。」
「他想要──」
「是他把我害成这样！」卡拉丁怒喝，转身双掌拍在铁柱上。又一个他飓风的笼子。他又回到了起点！「他跟其他人一样。」卡拉丁低吼。
西儿冲了过来，停在两根铁柱间，双手扠腰。「你再说一次。」
「他……」卡拉丁别过头，要对她说谎很难。「好吧，好吧，他不一样。可是国王一样，妳得承认，西儿。艾洛卡是个很糟糕的国王。一开始他称赞我想要保护他，现在他弹指间就要杀死我。他只是个孩子。」
「卡拉丁，你吓到我了。」
「有吗？西儿，妳叫我要信任妳。当我跳下决斗场时，妳说这次会不同。现在这样有哪里不同？」
她别过头，看起来似乎变得更小。
「就连达利纳都承认国王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让萨迪雅司钻空躲过了决斗。」卡拉丁说。「摩亚许跟他的朋友说得没错，这个王国没有艾洛卡会好得多。」
西儿倒下，垂着头。
卡拉丁走回长凳，但又焦躁到坐不住。他发现自己不断地踱步。人怎么能活在这样一个小房间里，没有新鲜的空气可以呼吸？他不会让他们把他这样困在这里。
达利纳，你最好遵守诺言。把我放出去。赶快。
刚才的骚动，不管是什么，已经安静下来。仆人端食物来的时候，卡拉丁问了她是什么事。食物从铁柱下的小洞被推入，她不肯跟他说话，像飓风前的小克姆林虫一样急忙逃走。
卡拉丁叹口气，拿起食物──蒸蔬菜，上面淋着咸咸的黑色酱汁──坐倒在他的长凳上。他们给他可以用手抓着吃的食物，不给他叉子或刀，以防万一。
「小桥兵，你这地方不错嘛。」智臣说。「我好几次都想要来住。租金也许很便宜，但入住费却很贵。」
卡拉丁连忙站起来。智臣坐在对面墙边的长凳上，长凳在牢房外，上面是钱球。智臣拨着腿上的奇特乐器，用光滑的木头与紧绷的琴弦所制成。他刚刚并不在这里。飓风的……那里以前有长凳吗？
「你怎么进来的？」卡拉丁问。
「这个嘛，有一种东西叫做门……」
「守卫放你进来？」
「技术上吗？」智臣边问边弹着琴弦，然后弯下腰来聆听，一面拨动另一根。「对。」
卡拉丁在自己的牢房长凳上坐下。智臣穿着惯常的一身黑，细细的银剑从他腰间被解下，放在长凳上，旁边还有一团褐色的布囊。智臣弯下腰来调整乐器，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他一边轻哼，一边点点头，「完美音阶让这件事变得比以前简单了……」
卡拉丁坐在那里，等着，看着智臣靠向墙壁。之后，就没动静了。「好了吗？」卡拉丁问。
「很好，谢谢。」
「你要演奏音乐给我听吗？」
「没有。你不懂得欣赏。」
「那你来干嘛？」
「我喜欢探访在监牢里的人。我要对他们说什么都可以，他们却什么都没办法做。」他抬头看向卡拉丁，然后双手放在乐器上，微笑。「我来听故事。」
「什么故事。」
「你要说给我听的故事。」
「呿。」卡拉丁重新在长凳上躺下。「我今天没心情跟你玩，智臣。」
智臣在乐器上弹出了一个音。「每个人都这么说，所以我觉得这话说烂了。我开始在想，真的有人有心情跟我玩游戏吗？如果有的话，那不就让我这种游戏失去意义了吗？」
卡拉丁叹气，看着智臣继续弹奏音符。「如果我今天配合你，就能把你赶走吗？」卡拉丁问。
「故事一说完我就走。」
「好。有一个人进了监牢。他很恨这里。结束。」
「啊……所以这是一个关于小孩子的故事。」智臣说。
「不是。这是关于──」卡拉丁打住。
我。
「也许是说给小孩听的故事。」智臣说。「我来说一个给你听，让你比较能够进入状况。有一天，天气很好，一只小兔崽跟一只小鸡仔一起跑到草地上面去玩。」
「小鸡仔……是幼小的鸡吗？还有一只什么？」卡拉丁说。
「啊，我忘记自己在哪里了。」智臣说。「抱歉。我把故事改成比较适合你听的版本。一团湿答答的鼻涕跟一只长得像螃蟹、有十七只脚的恶心东西，在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下雨天中，一起慢慢爬过岩石。这样有比较好吗？」
「有吧。故事结束了吗？」
「还没开始呢。」
智臣猛然一拍琴弦，然后开始认真激烈地弹奏。一种鲜明、强劲的重复节奏。一个重音，然后是七个快速重复的音。
节奏深入了卡拉丁内心，彷佛摇晃着整个房间。
「你看到了什么？」智臣质问。
「我……」
「闭上眼睛，白痴！」
卡拉丁闭上眼睛。这太蠢了。
「你看到了什么？」智臣又问一次。
智臣在戏弄他。别人都说他会这样。据说他是席格吉以前的老师，卡拉丁帮了他的学徒，难道不应该有豁免权吗？
这些音符不带一丝笑意。强劲的音符。智臣加入第二个旋律，应和第一个旋律。他是用另一只手在弹吗？两手同时弹两个旋律？一个人，一种乐器，怎么有办法制造出这么多音乐？
卡拉丁看到……在他的意识中……
一场赛跑。
「那是一个在奔跑的人的歌。」卡拉丁说。
「在最明亮的一天，最干的时候，一个人从东海出发。」智臣完美地配合音乐节奏说，听起来几乎像是音乐的念诵。「至于他去了哪里或为何而跑，答案来自于你跟我。」
「他正在逃离飓风。」卡拉丁轻声说。
「那个人是飞速（Fleet），你知道他的名字，歌谣跟传说中经常提起他。他是世界上最快的人，世界上最稳的脚步。很久以前，在我知道的时代中，他跟神将张阿拉克赛跑过。他赢得了那场比赛，一如他的每一场比赛，但是现在轮到他失败的时候了。
「因为如此稳健的飞速、如此敏捷的飞速，对所有听到的人喊出了他的目标：要打败风，与飓风赛跑。如此狂妄的宣言、太过大胆的宣言，跟风赛跑？不可能。飞速毫不畏惧，准备要赛跑，于是我们的飞速朝向东方前进，在海岸上立下目标。
「飓风变得强劲、飓风变得狂野，这个准备前冲的人是谁？没有人该挑战飓风之神。从来没有这么冲动的傻瓜。」
智臣怎么用两只手弹奏出这样的音乐？他身边一定还有别人。卡拉丁应该要睁眼看看吗？
在他的意识中，他看到这场赛跑。飞速，一个光脚的人。智臣说所有人都认得他，但是卡拉丁从来没听过这个故事。那人高高瘦瘦的，绑在身后的头发长及腰部。飞速在海岸上准备好，向前倾身，摆出奔跑预备姿势，等待飓风墙在一片轰隆声中越过海面，朝他席卷而去。智臣猛然激烈的音符让卡拉丁一惊，象征比赛的开始。
飞速冲在一片愤怒、暴烈的水墙、闪电，还有刮在风里的岩石之中。
智臣没有再说话，直到卡拉丁提起话头。「一开始，飞速跑得很好。」卡拉丁说。
「越过岩石、青草，我们的飞速跑得真快！他跳过岩石、闪过树木，双脚一片模糊，灵魂有如太阳！飓风如此宏伟，它肆虐着、旋转着，可是我们的飞速真的跑在它前面！他跑在前方，风在后方，难道真的有人可以证明飓风会输？
「越过大地，他跑得如此快速稳健，雅烈席卡被他抛在身后，他在眼前看到了新的挑战，因为他必须爬过高山。飓风继续逼近，释放出一声狂吼，它看到自己也许有机会了。
「我们的英雄飞速确实冲向最高的山巅、最冷的山峰。山坡陡峭、小径依稀，他真的能保持这样伟大的领先吗？」
「当然不行。」卡拉丁说。「人不可能保持领先，维持不了多久。」
「不！飓风逼近，直到它咬上了他的脚跟，飞速在脖子上感觉到它的冰冷。它的冰霜气息包围四周，夜晚的大嘴、冰寒的翅膀，它的声音是碎裂的岩石，它的歌唱是滂沱的大雨。」
卡拉丁可以感觉得到冰冷的水渗透了他的衣服，风吹打着他的皮肤。一声咆哮如此响亮，很快的，他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去过那里。他感觉过。
「然后他到达了山巅！他找到了巅峰！飞速不再攀爬，他越过了山峰，然后下了山坡，他的速度重新回升！在飓风外，飞速找到太阳。亚西尔的平原如今是他的路径，他冲向西方，脚步迈得更大。」
「可是他开始虚弱了。」卡拉丁说。「没有人能够跑这么远却不累，就连飞速也不行。」
「赛跑的疲累上升，他的脚感觉像砖块，腿像布块。我们的奔跑者开始喘起气，终点将近，飓风被甩在身后，但我们的英雄跑得很慢。」
「更多高山，雪诺瓦。」卡拉丁低语。
「最后的挑战抬头，他的担忧笼上阴影。大地确实再次隆起，迷雾山脉守护着雪诺瓦。为了将飓风抛在身后，我们的飞速再次开始攀爬。」
「飓风赶上了。」
「飓风再次来到他的背后，劲风再次开始盘旋！时间不够，结局逼近，我们的飞速快速冲过山巅。」
「飓风就快赶上他了。就算他从山坡的另一边冲下，他也没办法跑在太前面。」
「他跨越山巅，却失去领先，最后的道路躺在他的脚下。他花去了力气、失去了力量，每一步都是煎熬，每一次呼吸都是痛楚。他悲伤地跨越了一片沦陷的大地，草死寂得不会动弹。
「可是在这里，飓风却也萎缩了，失去了雷、耗尽了电、水滴滑下，如今又湿又弱。因为雪诺瓦不是它们该在的地方。
「前方是海，赛跑的终点。飞速保持领先，肌肉赤裸，眼睛几乎看不见、双腿几乎走不动，可是他继续走向他的命运。你知道的结局，会持续的结局，你要给我一个震惊众人的结束。」
音乐，可是没有语言。智臣等着卡拉丁的回答。够了，卡拉丁心想。「他死了。他没成功。结束。」
音乐戛然而止。卡拉丁睁开眼睛，看向智臣。他生气卡拉丁居然下了一个这么差劲的结尾吗？
智臣盯着卡拉丁，乐器仍然躺在他的腿上。他看起来并不生气。「所以你的确知道这个故事。」智臣说。
「什么？我以为是你编的。」
「不，是你。」
「那有什么好知道的？」
智臣微笑，「所有故事都是有人说过的。我们说故事给自己听，所有人过去都是如此，所有人未来也会继续如此。唯一新的，就是名字。」
卡拉丁坐了起来。他的手指轻敲着被充当长凳的石块。「所以……飞速。他是真的吗？」
「跟我一样真。」智臣说。
「他也死了？」卡拉丁说。「在他跑完赛跑前？」
「他死了。」智臣微笑。
「什么？」
智臣攻击起乐器。音乐回绕在小房间里，随着音乐攀升到新的高度，卡拉丁也站起身。
智臣大喊：「在那片灰尘与土壤的大地，我们的英雄倒地，再无动弹！他的身体用尽、力气耗完，英雄飞速再不存在。
「飓风来临，发现他倒在那。飓风静止，就此停住！雨下着、风吹着，却无法再进一步。
「为了照耀过的荣耀、为了萌生过的生命、为了无法达到的目标与努力不懈的目标。所有人都必须尝试，这是风的见证。这就是试炼，这就是梦想。」
卡拉丁缓缓走到铁柱前。虽然他睁着眼睛，他还是看得到。想象得到。
「所以在那片灰尘与土壤的大地上，我们的英雄阻止了飓风，虽然雨如泪水一般落下，我们的飞速拒绝结束这场比赛。他的身体死了，但他的意志却没有，他的灵魂随着那片风而升腾。
「它随着那天最后的歌谣而飞，赢得了比赛、拥有了晨曦；过了海、过了浪，我们的飞速再也不会失去气息。永远地强壮、永远地迅捷、永远地自由与风竞逐。」
卡拉丁的双手按在铁柱上。音乐响彻房间，然后缓缓安静。
卡拉丁让安静保持了一段时间，智臣看着他的乐器，唇上浮现骄傲的微笑。终于，他将乐器夹在腋下，拿起包袱跟剑，从门口走出去。
「那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卡拉丁低语。
「这是你的故事。你来决定。」
「可是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大多数的故事，但是我从来没有唱过这一个。」智臣回头看着他，微笑。「那个故事的意义是什么，桥四队的卡拉丁？受飓风祝福的卡拉丁？」
「飓风赶上他了。」卡拉丁说。
「飓风早晚会赶上所有人。那重要吗？」
「我不知道。」
「很好。」智臣将剑尖倾向额头，像是在致敬。「你可以好好想想。」
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