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他能看见恶魔”,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所有已经被置之一旁的恐怖场景再次浮现在我的脑海。它们真的存在,而且还杀了我爷爷。
“我也能看见……”我低声告诉艾玛,似乎这是一个让我感到羞耻的秘密。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我说:“从最开始,我就相信你有特殊能力,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与众不同。”
我知道自己和别人不同,因为我从不希望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我还是能看到别人都看不见的东西,这刚好能解释为什么虽然瑞奇和我共同出现在爷爷被杀的第一现场,我看见了恶魔,他却说没看见。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疯了。我没疯,它们不是幻觉,也不是应激反应。当它们靠近的时候,我会本能地变得恐惧,会看到它们丑陋的面孔和躯体,这是我的天赋。
“你看不见它们吗?”我问艾玛。
“我们只能看见影子。因此它们一般选择晚上出来捕猎。”
“怎么才能摆脱它们呢?”我问。
“它们不知道哪儿能找到我们,而且无法进入时光圈。在这里,我们很安全,但是不能出去。”她严肃地说。
“但是维克多出去了。”
她难过地点点头,“他说他再也受不了这儿,说他快疯了。可怜的布朗尼。我的艾贝虽然也离开了人世,但至少不是死于恶魔。”
我强迫自己正面对着她,“对不起,我不得不跟你说真话,我骗了你。”
“什么?哦不。”
“警察和爸爸妈妈都说爷爷是被野狗咬死的。如果你说的没错,那么我敢肯定爷爷和维克多一样,也是死于恶魔之手。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它们,就是爷爷被杀的那个晚上。”
她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闭上眼睛。我抱住她,她侧着脑袋抵在我的脑门上。
“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被它们抓住。”她说,“他一再保证说美国是安全的,说他能保护自己。要知道,我们从来就不安全,真的。”
月亮渐渐沉下去了,海水拍着我们的脖子,艾玛开始感到冷。我们手牵手回到小船上,收起船锚摇起橹,向海边划去。有人喊我们的名字。快到岩石时,我看见休和菲奥娜正站在海边向我们挥手。尽管和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我还是感觉可能出事了。
我和艾玛系好船,向海边跑去。休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蜂群绕着他躁动不安地飞来飞去。“出事了!我们得快点回去!”他着急地说。
我们没时间细问,艾玛迅速套上外衣,连泳装也没脱,我则直接穿上了裤子。休为难地看着我。“他就不用去了,”他说,“因为事态严重。”
“不,休。”艾玛说,“那只鸟说得没错,他是我们的一份子。”
休看看艾玛,再看看我,“你告诉他了?”他问。
“必须告诉他。即便我们现在不说,将来他自己也会知道。”
休很吃惊,但很快就明白了。他转过身,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欢迎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了声“谢谢。”
我们向院子跑去。一路上,我不时问休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什么也不说,只叫我快点跟上。不一会儿,我们到达树林,总算可以歇歇气。休说:“出事的是那只鸟的朋友,她也是个时光再现者。一小时前她闯到我们这里,说有人要杀她。大家被她吵醒,没等大家问清楚,她就昏过去了。”他难过地说,“可能是它们干的,它们来了。”
“但愿你搞错了……”艾玛面色苍白地说。
我们继续向院子跑去。
起居室的门关着。大厅里,孩子们穿着睡衣,围着一盏煤油灯,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可能有人忘了重启时光圈。”克莱尔说。
“我敢打赌是恶魔干的!”伊诺克说,“而且,被害的还有很多,都是被从头到脚吃掉。”
克莱尔和奥利弗吓得蒙着脸哭了起来,贺瑞斯站到她们之间,安慰她们说:“伊诺克刚才都是胡言乱语呢,你们别害怕。大家都知道恶魔喜欢吃嫩肉,他们不喜欢佩里格林女士的朋友,因为她老得像咖啡渣一样,所以才把她放走了。”
奥利弗从指缝里瞟着贺瑞斯,“嫩肉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她问。
“我猜就像蓝莓果。”贺瑞斯一本正经地说。她们哭得更厉害了。
“别吓唬她们!”休大声说。一群蜜蜂从他嘴里飞出来,追着贺瑞斯,贺瑞斯一边跑一边求饶。
“发生什么事?”从起居室里传来佩里格林女士的声音,“刚才是艾比斯顿先生在说话吗?艾玛小姐和雅各布先生去哪儿了?”
艾玛哆嗦一下,紧张地看着休。“她知道了?”艾玛问。
“发现你们不见了之后,她以为你们被幽灵抓去了,急得快疯了。对不起艾玛,我必须告诉她。”
艾玛摇着头。我们已经无法逃避,只能面对。菲奥娜向我们打了个手势,祝我们好运。我们推开起居室的房门。
起居室只亮着炉火,我们的影子在墙上晃动着。布朗尼焦急地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意识不清的老妇人。老妇人身上裹着一条毛毯。佩里格林女士坐在矮板凳上,拿勺子往老妇人嘴里喂着一种黑色的液体。
艾玛终于看清了老妇人的脸。她惊呆了。“哦,我的上帝,”她低声说,“是艾弗塞特女士。”
我也认出了她,在一张佩里格林女士年轻时候的照片上。照片上,她是那么刚毅和百折不挠的样子,而现在看上去她却如此脆弱和不堪一击。
佩里格林女士拿起一个银色的瓶子,倾斜着塞进艾弗塞特女士的嘴里。过了一会儿,艾弗塞特女士醒了。她睁开眼睛,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很快又晕过去。
“布朗特尼小姐,”佩里格林女士对布朗尼说,“去为艾弗塞特女士铺张床,然后拿瓶可可酒,再拿瓶白兰地。”
布朗尼点点头后跑了出去。佩里格林女士转过身,低声对我和艾玛说:“艾玛小姐,你好几次偷偷地溜出去。我对你很失望,非常失望。”
“对不起,佩里格林女士。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本来应该惩罚你,只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我一时没想出该怎么罚。”她抬起手,一边梳理着艾弗塞特女士的白发,一边说:“如果不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情,艾弗塞特女士不会让她的孩子们来这儿。”
炉火烤得我不停地出汗,艾弗塞特女士却在发抖。她快死了是吗?难道,爷爷死在我怀中的那一幕,如今又要在佩里格林女士和她的朋友身上重演?爷爷死去后,我只是惊慌失措地抱着他的尸体,却不敢寻找造成他死亡的真凶。今天的情形和那天完全不一样,最起码佩里格林女士知道她自己是谁。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憋了很久,虽然现在向她提出来不大合适,但我已经被气愤冲昏了头脑,“佩里格林女士,”我说。她抬起头看着我,“你究竟打算等到什么时候再告诉我?”我问。
她正要问我想知道什么,这时她的眼睛和艾玛相遇了。她马上明白过来。她快气疯了,但看到我一脸的愤怒,她控制着自己,“会很快的,小伙子。请你理解。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向你隐瞒你的真实身份,也许这让你很生气,但我不能那么早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一旦告诉了你,你会怎么做。也许你会逃出去,再也不回来。我不能这么冒险。”
“所以,你就把坏消息全瞒着,再用美食和游戏诱惑我,让漂亮女孩勾引我,是吗?”
艾玛惊得大口喘气,“勾引?你居然说勾引?噢!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雅各布,我受不了!”她说。
“恐怕你是误会了,”佩里格林女士说,“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我没有欺骗你什么,只不过有一部分事实没有告诉你。”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个事实,”我说,“是那些家伙杀了我爷爷。”
佩里格林女士看着炉火,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她缓缓地说:“这个消息让我很难过。”
“我亲眼看见了一个。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时,他们都觉得我疯了,而且把我送到精神病诊所。但我没疯,爷爷也没疯。在他的一生中,他跟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却不相信那是真的,”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为自己当初对爷爷的怀疑感到羞愧不已,“如果当初相信了他,也许他不会死。”
见我快要站立不稳,佩里格林女士递给我一把椅子。
我坐到椅子上,艾玛跪坐在我旁边,“艾贝可能知道你是异能儿童。”她说,“他不告诉你,可能有他的考虑。”
“他确实知道。”佩里格林女士说,“他在一封信里告诉了我。”
“那我就不懂了。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他知道我和他一样,为什么他一直瞒着我,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愿透露呢?”
佩里格林女士给艾弗塞特女士喂了一口白兰地。艾弗塞特女士呻吟着,刚坐起一点又晕过去,“我只能猜测他是为了保护你,”佩里格林女士说,“我们终其一生,都被恶魔跟踪和追杀,时刻有丧命的危险。艾贝却面临更多危险,因为他生在战争年代,而且是个犹太人。他的同胞,要么被纳粹杀害,要么被恶魔追杀,想到这些,他就寝食难安,经常说他不能对此坐视不管。”
“他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要去战场上杀恶魔。”我说。
“是的。”艾玛说。
“后来,虽然纳粹的统治结束了,恶魔却越来越多。”佩里格林女士接着说,“因此,我们决定继续隐居在这里。但你爷爷变了。他成了一个斗士,决心在时光圈外创造自己的人生。他不愿意隐居。”
“我曾求他别去美国,”艾玛说,“我们都劝过他。”
“为什么他选择去美国?”我问。
“那时美国几乎没有恶魔。”佩里格林女士说,“战后,有一批异能儿童逃到美国,他们之中,很多人和你爷爷一样,被当做普通人接纳了。他最大的愿望是成为普通人,而且不止一次地在信里这么说。我想这就是他向你隐瞒你真实身份的原因。他希望你能拥有他所没有的东西。”
“他希望我成为一个普通人。”我说。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但他无法逃避。他独有的能力,加上他在战争期间练就的枪法,让他成为炙手可热的猎手。他经常不得不义务地为人除害,尤其是除掉那些恶魔。他无法抹去自己的天赋。”
我想起来了。爷爷在世时,经常去很远的地方狩猎。家里有张他在狩猎途中的照片,不知道是谁拍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拍的,因为他总是一个人去,从不带上我们。在我还是个孩子时,就觉得这张照片很有意思,因为爷爷穿着西装,谁会穿着西装去打猎啊?
现在终于知道,他不是去打猎,而是去猎杀恶魔。
我被爷爷感动了。他不是一个爱枪如命的疯子,不是奸夫,也不是一个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相反,他是一个勇敢的骑士,甘愿为了保护他人而常年流浪在外。那时,他要么睡在车里,要么住廉价的旅馆,还要时时留意可能致命的阴影。回到家,他脸上带着伤痕,但无法向我们解释,只能扔下剩余的几颗子弹,独自回房睡觉,睡梦中还会出现可怕的梦魇。他为家庭、为别人牺牲了这么多,换来的却是亲人们对他的埋怨和怀疑。我猜这也是他为什么写信给艾玛和佩里格林女士的原因,因为她们能理解他。
布朗尼带着可可酒和白兰地回来了。佩里格林女士让布朗尼出去,然后将这两种酒一样倒了一点,混装在一个茶杯里,又将茶杯摇了几下。接着,她轻轻拍着艾弗塞特女士青筋暴起的脸颊,低声对她说:“埃斯梅拉达,快醒过来,专门为你调了一杯补酒,来,把酒喝下去。”
艾弗塞特女士呻吟着,佩里格林女士将茶杯送到她唇边。她啜几口,咳嗽几声,还是把大部分酒咽了下去。她挣扎着想起来,刚开始似乎又要晕过去,过了一会儿,她的脸渐渐有了血色,慢慢地坐了起来。
“噢!我的上帝。”她沙哑地说,“我是睡着了吗?这样睡着可真难看。”她吃惊地看着我们,似乎我们是突然从哪个地方钻出来的。“阿尔玛,是你吗?”她问。
佩里格林女士揉着艾弗塞特女士骨瘦如柴的手。“埃斯梅拉达,”她说,“你深更半夜的时候从大老远跑过来看我们,我们都吓坏啦。”
“我有吗?”艾弗塞特女士眯起眼睛,皱了皱眉。她盯着对面墙上我们的影子,脸上浮现出焦虑不安的表情。“是的,”她说,“我来给你报信,阿尔玛。你得加强戒备,别像我一样措手不及。”
佩里格林女士停下来,“是什么让你这么紧张?”她问。
“除了幽灵,还能有什么呢。一天晚上,两个幽灵假扮时光再现者潜入了我们的时光圈。要知道,时光再现者不可能是男的,但是那天夜里,孩子们都睡迷糊了,放松了戒备,让它们得逞,几个孩子被它们绑架了。”
佩里格林女士倒抽一口凉气,“噢,埃斯梅拉达……”
“我和邦汀被孩子们的哭声吵醒,”她接着说,“想出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大门从外面锁了,我们花了好半天才把门打开,等我们出来,快追上它们时,它们已经出了时光圈,外面还埋伏着一群它们的同类。看到我们,这些幽灵号叫着向我们扑过来……”
“那些孩子后来怎么样?”
艾弗塞特女士摇头。她的眼神黯淡了,“它们拿孩子当诱饵。”
艾玛抓着我的手,紧紧地捏着我。佩里格林女士的脸颊沁出汗珠,也许因为炉火太热,也许因为紧张。
“它们真正想得到的是我和邦汀。我虽然逃脱,邦汀却不幸地被它们抓住。”
“她被杀了?”
“不,是绑架。半个月前,雷恩小姐和旋木雀小姐的时光圈也发生了这样的事,它们作案的手段如出一辙。它们正在抓捕时光再现者。阿尔玛,而且这次是协同行动。至于它们的目的,我甚至不敢去想。”
“所以,它们也会冲我们来。”佩里格林女士镇定地说。
“即便它们找到这里。”艾弗塞特女士说,“你也是有所准备的。不过还是要小心。”
佩里格林女士点点头。艾弗塞特女士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腿颤抖着,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鸟儿。她表情痛苦地哽咽起来,“噢,我亲爱的孩子。请为他们祈祷吧,他们太可怜了。”说完,她转过身抽泣起来。
佩里格林女士给她盖上毛毯,然后站起身。我们跟着她走出去,起居室只剩艾弗塞特女士一个人。
孩子们围在起居室门外,一个个缩成一团,焦躁不安地看着我们。即便他们没全部听见,也知道了大概。
“可怜的艾弗塞特女士。”克莱尔呜咽着,下嘴唇瑟瑟发抖。
“她的孩子也很可怜。”奥利弗说。
“它们会冲我们来吗?”贺瑞斯问。
“我们得准备武器!”米勒德叫着说。
“用斧头!”伊诺克说。
“还有炸弹!”休说。
“别再说了!”佩里格林女士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我们要镇定。艾弗塞特女士的遭遇确实可怕,但不能让这个悲剧重演。从现在开始,未经我的同意,你们不准出去,即便出去,至少也要两人结伴一起去。一旦看到不认识的人,即便他说和我们是同类,也要立刻回来报告。明天早上我们再讨论其他防范措施,现在不是开会时间,都回去睡觉!”
“但是,佩里格林女士……”伊诺克又发话了。
“睡觉去!”
孩子们急促地回到各自的房间,“至于你,波特曼先生,”她说,“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建议你在这儿住一段时间,等事态平息后再回去。”
“我不能不回去,否则爸爸会疯掉。”
她皱了皱眉,“以目前这样的情况,你至少要待到明天早上,”她说。
“这样也行,但你得跟我说恶魔的事。它们杀了我爷爷,我得知道它们究竟是什么怪物。”
她斜着脑袋,饶有意味地看着我,“很好,波特曼先生,我不反对让你知道。但是现在,你得先上床睡觉,明天一早起来再说。”
“现在就告诉我。”为了搞清这个秘密,我等了近十年,现在一刻都不能再等,“求求你了。”我说。
“年轻人,你真是一个既任性又顽固的家伙。”她转身对艾玛说,“艾玛小姐,能去帮我拿瓶可可酒吗?看样子今天晚上我别想睡觉。我只有喝点酒才能保持清醒。”
为了不吵醒孩子们,佩里格林女士带我来到树林边的小花房。一丛玫瑰花中,刚好有两个底朝天的空花盆,我们在花盆上坐下。草地上点着一盏煤油灯,玻璃墙外,天色还未破晓。佩里格林女士掏出烟斗,就着煤油灯点燃。她一边沉思,一边吐出蓝色的烟圈。良久,她终于说话了。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误认为我们是神仙,”她说,“但我们并不会长生不老。时光圈只是暂时延缓了这一过程,而且我们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那就是只能停留在现在。这点你是知道的,时光圈里的居民不能离开,否则他们会很快衰老并且死去。这是无法更改的自然规则。”
她又抽了一口,然后接着往下说。
“但是,在上上个世纪之交,我们的族人中,有一小群人开始对这个规则感到不满。他们自以为找到了长生不老的方法,认为不仅可以在时光圈外永享青春,而且可以任意回到过去或者进入未来,但不会衰老或死亡。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可以随意操控时间,同时不受死神的威胁。这个想法很疯狂,而且无法实现,因为它违背了主宰宇宙万物的永恒法则!”
说到这里,她有点激动。她停了一会儿,以平复自己的情绪。
“我有两个弟弟。他们头脑聪明,却缺乏基本的常识。他们被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蛊惑,一度请求我,希望我能帮他们把这个想法变成现实。我说,你们想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这是不可能的。但我阻止不了他们。因为曾和我一起在艾弗塞特女士的时光再现者学校上课,所以他们学到了很多操控时间的方法,这是其他男孩子学不到的。理事会一再对他们发出警告,甚至是威胁,但他们还是带着几百人去了西伯利亚。和他们一起去的,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时光再现者,都有强大的本领。在西伯利亚,他们选了一个存在了几个世纪的时光圈,在那儿进行试验。我以为他们会夹着尾巴失败而归,以为他们会在宇宙的自然规律和教训面前变得谦虚,但他们的下场之惨烈得超出了想象:时光圈爆炸了,爆炸声震破了北大西洋亚述尔群岛上的窗户,方圆五百公里之内,每个人都以为那天是世界末日。我以为他们都死了,以为他们死之前连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但他们没死,是吧,”我说。
“可以这么说。但从此以后,他们就像被诅咒了一样。几个星期后,出现了一群丑陋的怪物,它们专门攻击和残害异能儿童。一般人只能看到它们的影子,只有你爷爷和你能看到他们的真实面目。后来我逐渐意识到,这群长着触须的怪物就是我弟弟和他们的同伴。从废墟中爬出来后,他们不仅没有成仙,反而成了魔鬼。”
“他们的试验,是哪儿出问题了?”
“至今这还是一个存有争议的问题。有一个观点认为,他们回到了太久远的年代,那时他们的灵魂还没有形成。因为没有灵魂,我们管它们叫‘空心鬼’。一个残酷也极具讽刺意味的事实是,它们确实练就了长生不老之术。在时光圈外,它们可以活上千年,但必须与世隔绝。此外,它们要承受肉体的折磨,还要捕猎。最为关键的是,它们必须吸取自己族人的鲜血,因为只有我们的鲜血能让它们减轻痛苦、获得解脱。一旦它猎食了足够的异能人,就会成为幽灵。”
“怪不得,”我说,“我和艾玛第一次见面时,她怀疑我是幽灵。”
“如果之前没观察过你,我也会这么认为的。”
“幽灵长什么样子呢?”
“如果说‘空心鬼’的世界是地狱,那么幽灵的世界就是炼狱。幽灵和普通人几乎没有不同,它们没有特殊能力,但是必须为‘空心鬼’捕食,为它们提供肉和鲜血——尤其是异能儿童的鲜血。这是一个可怕的循环,会一直持续,直到所有的异能儿童都成为僵尸、所有的‘空心鬼’都成为幽灵。”
“怎么阻止他们呢?”我问,“它们曾经也是异能儿童,难道不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地吗?”
“还好,因为它们全部失忆了。而且,尽管幽灵也很强壮,但它们不像‘空心鬼’那么可怕,因为它们混居在普通人中,要受人类社会各种规则的约束。人类很难识别它们,因为它们看上去和普通人没有区别,只有几个特征是它们独有的,比如眼睛。它们的眼睛没有瞳孔。”
我开始起鸡皮疙瘩。爷爷被杀的那天晚上,我见过一个给草地浇水的男人,他的眼睛就是这样的,“我见过一个。当时以为他是个瞎子。”
“这说明你比大多数人更善于观察,”她说,“它们十分善于伪装,一般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比如火车上,它们会穿着灰色的西装,看上去就像一本正经的公司职员;在人群中,它们会装成乞丐,没人会怀疑它们的真实身份。也有一些幽灵甘愿冒险,把自己暴露在众人之前,它们摇身一变,成为医生、政客和神职人员,目的是接触更多人,从而在更大范围地发现混杂在普通人中的异能儿童,比如你爷爷艾贝。”
佩里格林女士拿起从屋里带出的一个相册,和我一起翻起来。“这几张照片,我们复制了很多,已经发给各地的异能儿童,目的是让他们提高警觉。你看这张。”她指着一张照片。照片上,两个女孩骑在一只驯鹿模型上,在她们旁边,一个瞎眼的圣诞老人正从鹿角中斜睨着,他的眼神和表情让人毛骨悚然,“这个幽灵是圣诞节在美国的一个商店发现的。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取得孩子们的信任,并和他们打成一片,从他们身上寻找异能儿童的蛛丝马迹。”
她翻出一张牙医的照片,“这个幽灵是个医生。他手中那个头盖骨,很可能来自于一个被他伤害的异能儿童。”
她翻到另一张。这是一个小女孩,看到地上有个模糊的阴影,蜷缩成一团。“这是玛西,三十年前,她离开我们,去了一个乡下家庭。我劝她别走,但她很坚决。不久之后,她在等校车的时候被幽灵抓去了。现场留下一个相机,里面刚好有这张照片。”
“谁拍的?”
“幽灵。它们喜欢稀奇古怪的姿势,而且一般会拍照以留作纪念。”
看着这些照片,我内心生起一股似曾相识的不祥之感,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以致我再也看不下去。
“之所以把这些告诉你,因为这是你与生俱来的权利。”佩里格林女士说,“但我同样需要你的帮助。你是唯一可以自由进出时光圈而不会引起怀疑的人。在外面的时候,希望你留心观察,如果看到新来的人,立刻告诉我。”
我想起了那个捕鸟人,“前两天就有一个。”我说。
“你看他的眼睛了吗?”她问。
“没有。那时天很黑,他戴着顶大帽子,脸被遮住了。”
佩里格林女士的眉毛皱成一团。
“怎么,你认为他是个幽灵?”
“只有看了眼睛才能确定,”她说,“但我更担心的是,你可能被跟踪了。”
“你的意思是有幽灵跟踪我?”
“可能是你爷爷被杀的那天晚上看到的那个。它们之所以暂时放你一命,因为知道你会带它们到一个更富饶的地方,就是这里。”
“它们怎么知道我是异能儿童的呢?我自己都不知道!”
“它们既然能认出你爷爷,自然也能认出你,道理是一样的。”
我回想着它们可能杀我的机会。爷爷被杀后,好几次我感到它们正躲在附近。它们是不是一直在观察我,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并且跟踪到这里?
我把脑袋埋到膝盖,不敢再往下想,“我想喝一口酒,但你不会答应,是吧?”我说。
“当然。”
我的胸口突然发紧,“我还安全吗?还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吗?”我问。
佩里格林女士拍着我的肩膀,“在这儿你会没事的,”她说,“你可以留下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想跟她解释,但一时结巴了,“但是我……不可以……我爸妈……”
“他们虽然爱你,”她低声说,“但永远不能理解你。”
回到小镇,太阳已经在街上投下第一道长长的影子,喝了一整夜酒的人们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归途,不时有人撞到树干上;穿黑靴子的渔民正一个个向港口走去,对他们来说,新的一天又开始了。爸爸刚睡醒,正准备起床。我回到自己卧室,赶紧再穿一件外套以遮住身上的沙子。几秒钟后,他推门进来了。
“你还好吧?”
我假装打瞌睡,把他往外推。他出去了。我一直睡到中午,醒来后,发现桌子上留着一张便条,还有一盒感冒药。我笑了,甚至有点后悔不该跟他撒谎。我开始为他感到担心。也许他正在悬崖边,一边举着望远镜,一边做笔记,不远处,那个杀羊凶手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拿起雨衣出门了。我围着村庄和附近的悬崖转悠,希望能找到爸爸或遇到那个举止怪异的捕鸟人并看看他的眼睛,但没看见他们。傍晚时分,回到“神父密室”,发现爸爸在酒吧,正跟人喝酒。旁边放着几个空酒瓶,估计他已经回来好半天了。
我坐到他身边,问他有没有看到那个捕鸟的,他说没有。
“好吧,如果下次看见他,”我说,“听我一句,离他远点,好吗?”
他不解地看着我,“为什么?”他问。
“因为我讨厌他。如果他是个疯子呢?如果羊是他杀的呢?”
“你的想法怎么总是这么奇怪?”
我真想把什么都告诉他,让他从父母的角度给我出出主意。那一刻,我多么希望一切都回到从前,多想继续做那个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要是没发现那封信该多好,我们就不会来这里。我坐在爸爸旁边,一句话也不说。今天是星期二,我的人生掀开了新的一页,因为直到今天,我才真正认识和了解自己。我回忆着之前一个月的点点滴滴,发现那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过去;我试着预想未来一个月可能发生的事,发现未来根本无法想象。最终,我和爸爸无话可说,只好去楼上一个人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