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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Chapten Forteen 幻象

  托恩把奥菲丽带回了歌剧院的衣物寄存处,他都没有朝后望一眼就逃走了。他们俩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奥菲丽独自走在大厅那闪闪发光的木地板上,她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梦中,大吊灯的千百盏灯火晃着她的眼睛。她重新找到大阶梯,这里已经空空荡荡了。她在一层台阶的下面找到了演员入口,里面除了几盏夜灯,所有的灯都熄灭了。这里空无一人,龙套演员和置景工都不在了。奥菲丽一动不动地站在走廊上,立在那些在黑暗中被弃置一旁的背景道具中间——这里是一艘混凝纸船,那里是假大理石柱石。她倾听着自己每次呼吸时发出的痛苦的哨音。

  “我不爱您。”

  她说了。她原本不敢相信这么简单的话语也会让人肚子疼,现在,她的肋骨仿佛正在把心肝脏腑碾得粉碎。

  奥菲丽在照明不好的走廊里迷了路。她一会儿走到了机器存放室,一会儿又走去了卫生间,最后才找到女歌手化妆间。萝丝琳姨妈坐在椅子上,她陷在黑暗中,目光游离,宛如一只被剪断了线的木偶。

  奥菲丽转了转灯光调节钮,然后走近姨妈,在她耳边轻轻耳语:“姨妈?”

  萝丝琳姨妈没有回答她,只有她的手在不停地动,她撕掉一张乐谱,然后划动指头修复它。她再撕,再修。也许,她以为自己身在她的老修理工坊里?这可不能让人看见。奥菲丽往上推了推眼镜,她得自己想办法把萝丝琳姨妈带去安全的地方。她尽量不惊扰姨妈,动作轻柔地拿走了她手上的乐谱,然后拉住她的胳膊。看见她温顺地站了起来,奥菲丽松了一口气。

  萝丝琳姨妈从她那长长的马牙中嘟囔出一句:“但愿我们不是去广场,我讨厌广场。”

  奥菲丽撒谎说:“我们去档案管理处,叔祖父需要您的帮助。”

  萝丝琳姨妈用专业的神情点点头。只要是为了把一本书从时间的摧残中拯救出来,她就会响应。

  奥菲丽一直牵着她的胳膊,把她带出化妆间,她真的感觉自己在指引一个夜游症患者。她们先是沿着一条走廊走,然后经过了第二条走廊,在第三条走廊上又折返回去。歌剧院的地下是个名副其实的迷宫,昏暗的灯光对她们更是没什么帮助。

  突然,奥菲丽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强忍住的咯咯笑声,顿时僵在那里不动了。她松开姨妈的胳膊,从隔壁门的门缝朝里面看了一眼。龙套演员的戏服在衣柜里排成一列列奇怪的哨兵,而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那里无精打采地拥吻。他们半躺在一张扶手一边高一边低的软垫长椅上,姿势几近下流。

  若不是奥菲丽借着夜灯的微光认出了阿尔奇巴德那顶破了洞的礼帽,她一定会就这样走开。她原本以为他带着妹妹们一起回月光堡了。他吻他的女伴,却没有一丝温柔。这吻如此强烈,又如此愤怒。女人最终一边擦着嘴,一边推开了他。这是一位披金戴翠的优雅妇人,至少比他大二十岁。

  “粗人!您咬了我!”

  她的愤慨中没有几分认真,笑容里满是欲望。

  “蛮子,我怀疑您是在我身上发泄情绪。连我丈夫都不敢这样。”

  阿尔奇巴德用自己那双永远清澈的眸子望着这妇人,不带一丝激情。对奥菲丽而言,看着他把众多女士就这么拐上床,却只给她们这么少的爱慕,这简直是座永不枯竭的惊讶之泉。就算他长着一张天使的脸,她们也太容易妥协……

  “您看得很准。我正是在您身上发泄情绪。”他满意地承认。

  妇人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爆笑声,然后用戴满戒指的手指划过阿尔奇巴德干干净净的下巴:“我的孩子,您从刚才就一直消不下气。然而法鲁克大人青睐您的妹妹们,您本该感到荣幸啊!”

  “我恨他。”

  阿尔奇巴德说这话的样子,和说“看,下雨了”或是“这茶凉了”没有两样。

  “您说这种亵渎的话!”妇人奸笑道,“至少,这种话不要大声说出来啊。如果您是想尝试失宠的感觉,可别把我扯进去。”

  她头朝后躺倒在丝绒长椅上,摆出了个戏剧般的造型:“亲爱的,我们的大人有两大嗜好——他个人的欢愉和他那本书。如果您满足不了第一个,就得想想该怎么解读出第二个。”

  “我担心伯赫尼尔德在这两点上都棋先一招。”阿尔奇巴德叹了口气。

  如果这时,他朝半掩的门那儿瞅上一眼,就会惊讶地发现迷姆那张乏味的脸上睁大了的眼睛。

  “所以,我是对的。”奥菲丽一边想,一边在手套里攥紧拳头,“这个他所担心的竞争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我……我和我这双物灵阅读者的小手。说真的,伯赫尼尔德把事情掌控得还真好。”

  阿尔奇巴德耸耸肩膀,补充道:“我也看到了好的方面。只要法鲁克对她还感兴趣,他就不会打我妹妹们的主意。”

  “作为一个如此招蜂引蝶的男人,您还真是古板得可爱呢。”

  “卡珊德拉夫人,女人是一回事,我妹妹们则是另一回事了。”

  “您要是能像珍惜妹妹一样珍惜我该多好!”

  阿尔奇巴德把大礼帽朝后推了推,露出额头,神情极端困惑:“您这个要求是不可能的。我对您毫不在意。”

  卡珊德拉夫人把胳膊枕在长椅鼓鼓的边沿上,显然是冷了下来:“大使,这就是您最大的缺点——您从不说谎。要不是您使用而且滥用您的魅力,抵抗您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一个微笑从阿尔奇巴德那平滑光洁的侧影上一闪而过。他用温柔的声音说:“您还想再体验一次吗?”

  卡珊德拉夫人立刻停止了媚态,在夜灯滤出的氛围下,她变得苍白如纸。她显然是被一种强烈的情感攫住,因而充满爱意地端详着他,哀求说:“令我深感遗憾的是,我很想。请让我忘记在这个世界里的孤独吧……”

  听到这话,阿尔奇巴德像只猫一样半闭上眼睛,朝卡珊德拉夫人靠了过去。奥菲丽转过头,她一点儿都不想看到这个服装间里之后要发生的事。

  她找到了萝丝琳姨妈,就在刚才的位置,奥菲丽抓住她的手,带她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奥菲丽就发现,离开家族歌剧院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徒劳地把自己寝室的钥匙给负责电梯的侍者看了几次,以证明自己属于月光堡,但他根本就听不进去。

  “小哑巴,我只让受人尊敬的人上电梯。这位。”他一边说,一边朝萝丝琳姨妈伸出一根倨傲的手指,“在我看来就是香槟喝多了。”

  姨妈的发髻有尊严地高高挺起。她一边咕哝着一些不连贯的句子,一边不断地握住双手又分开双手。正当奥菲丽认定她们得在歌剧院大厅过夜的时候,一个带着喉音的外地口音响了起来,帮她解了围:“我说小子,让他们进去。这两个人是跟着我的。”

  海德嘉尔妈妈小步走来。她的纯金拐杖击打在木地板上,掷地有声。自从上次中毒以后,她就瘦了,但印花裙子对于她丰腴的身子来说还是太窄了。她嘴里叼着雪茄,厚厚的灰发被染成了黑色,不过这并没有让她看起来更年轻。

  “夫人,请不要在电梯里吸烟。”侍者用不快的语气说。

  海德嘉尔妈妈没有在他递过来的烟灰缸里摁灭雪茄,而是直接按在了他蜜黄色的制服上,侍者望着衣服上烧出来的洞,吓呆了。

  “这是教你怎样恭敬地跟我讲话。”她发出一阵奸笑声,“这些电梯都是我造的。下次你记清楚点儿。”

  她进到电梯里,带着主人的微笑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拐杖上。这间安有软包背景墙的小客厅比剧团上来时的那座要简朴一些。奥菲丽谨慎地把萝丝琳推到里面,全身心地希望她不要露出马脚,然后,她在裂了的肋骨所允许的范围内深鞠一躬。这是海德嘉尔妈妈第二次帮她了,当老建筑师用一声洪亮的爆笑回应她的鞠躬时,她非常吃惊。

  “我们扯平了,孩子!一个没有桨的桨手,至少我是靠这个才没被歌剧无聊死。这个失误让我一直笑到了幕间!”

  侍者用一个粗暴的动作放下手柄,他一定是为自己的电梯里载了这样一位不自重的女士而感到羞愤,而奥菲丽则对海德嘉尔妈妈崇敬有加。她也许有着饭馆女老板的举止,但至少当他们到达月光堡的中央大厅时,海德嘉尔妈妈用亲昵的动作拍了拍她的头:“我的孩子,我帮了你两次。我只要求一件事——铭记在心。”她把黑色的小眼睛转向侍者,加了一句:“这里的人都太健忘了。但是我,我替他们记着。”

  老建筑师在一阵短促的拐杖声中走远了,奥菲丽突然深感遗憾。今晚,她是这样无助,她会接受任何人的帮助。她轻轻地拽着姨妈走过走廊,尽量避开与沿路立正站好的宪兵们目光交会。估计她得花很多年,才能在经过他们面前时不感到紧张。

  此刻,月光堡安静得非同寻常,它数不清的钟表都指着凌晨零点一刻。贵族们在拂晓之前不会从塔上下来,然而在用人走廊,一切都正相反,整个气氛都是节庆喜悦的。侍女们掀起围裙奔跑着相互追逐,碰到别人时就喊“猫”!然后爆笑着跑开。她们连瞅都没瞅一眼正帮着伯赫尼尔德夫人的陪侍女上楼梯的迷姆。

  她们来到城堡的最后一层,走到回廊底部,进入伯赫尼尔德的华美套间,奥菲丽终于觉得安全了。她请姨妈躺在一张没有靠背的沙发上,在她头下垫了一个圆靠枕,然后解开她领子上的扣子,好让她顺畅地呼吸。最后,在她不懈的坚持下,她还成功地让姨妈喝下了一点儿矿泉水。奥菲丽放在姨妈鼻子下的铵盐没有一点儿效果。姨妈很大声地深呼吸,眼睛在睫毛的缝隙间滴溜乱转,终于,她睡着了。至少,奥菲丽觉得是这样。

  她全心全意地想:“睡吧,睡吧,然后醒来时彻底醒来。”

  奥菲丽滑躺进火炉管道旁边的斜背休闲椅中,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古斯塔夫的自杀、龙族的到访、无休无止的歌剧,萝丝琳姨妈的疯癫、芙蕾雅的瓜子、废弃了的车站、阿尔奇巴德的微笑,还有这根肋骨,这根没有给她一丝喘息机会的该死的肋骨……奥菲丽觉得自己比昨天要沉重两倍,她很想融化进沙发的丝绒里面,但她无法把托恩从脑子里赶出去。因为她的过错,他一定感到被狠狠地羞辱了。他难道没有后悔自己跟这样一个没良心的女人扯在一起吗?她越是思考这事,就越生伯赫尼尔德的气,她不该策划这场婚事。这个女人只想着怎么占有法鲁克,她难道看不出来,为了一己私利,她让托恩和自己都痛苦不堪吗?

  奥菲丽继续想:“我不能就这样下去。我得去准备一杯咖啡,我得照看萝丝琳姨妈,还得清理脸上的伤口……”她还没把该做的事在脑中都过一遍,就已经沉沉地睡去了。

  把她从睡眠中唤醒的,是门锁的咔嚓声。她坐在椅子上,看着伯赫尼尔德走进房间。在台灯的粉色柔光里,她看起来既容光焕发又精疲力竭。她的发卷全都从别针中散出来,在她精致的脸庞周围像一朵金色的云彩一样高低起伏。她依旧穿着戏服,但花边领圈、彩色织带,还有丝绒长手套都已经丢在了路上。

  伯赫尼尔德看了一眼睡在沙发上的萝丝琳姨妈,又看了一眼坐在火炉管道旁边的迷姆。然后,她用钥匙反锁上门,把她们和外界隔离开来。奥菲丽试了两次,才勉强站了起来,她现在还不如一个老机器人运转灵活。

  “我姨妈……”她用沙哑的声音说,“她一点儿都不好。”

  伯赫尼尔德给了她一个最甜美的微笑,她带着天鹅划过湖面的那种安静的优雅走近她。奥菲丽注意到她那双平日里非常清澈的眼睛变浑浊了,伯赫尼尔德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白兰地的味道。

  “您的姨妈?”她温柔地重复道,“您的姨妈?”

  伯赫尼尔德的小指头动都没有动一下,奥菲丽却感到一记结实的耳光差不多把她的头从肩膀上拧了下来。疼痛在芙蕾雅抓伤的脸颊上蔓延。

  “这是为了您的姨妈让我所蒙受的羞辱。”

  奥菲丽还没来得及缓过来,一记新的耳光就把她的脸甩到了另一边。

  “这是为了您,健忘的小桨手,您还是让我成了笑柄。”

  奥菲丽的脸颊像火烧一样滚烫。她也发火了,她抓住一只水晶瓶,把里面的水都倒在了伯赫尼尔德的脸上。后者呆呆傻傻地站在那里,美妆从她的眼睛上流了下来,流成一道道长长的灰色泪痕。

  “这能让您清醒点儿。现在,您得去检查一下我姨妈了。”奥菲丽很小声地说。

  伯赫尼尔德的酒醒了大半,她擦擦脸,把裙子拢在一处,在软垫长椅前跪了下来。

  “萝丝琳夫人。”她摇着萝丝琳姨妈的肩膀叫道。

  萝丝琳姨妈动了起来,又是叹气又是喃喃自语,但她说的话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懂。伯赫尼尔德掀开她的眼皮,却抓不住她的目光。

  “萝丝琳夫人,您能听见我吗?”

  “您得去剃须匠那里了,我可怜的朋友。”姨妈回答。

  奥菲丽在伯赫尼尔德的肩膀上面弯下身体,屏住呼吸,问:“您认为,是有人给她下毒了吗?”

  “她这样多久了?”

  “我想就是在演出开始前不久,她一整天都还算正常。虽然她有点儿怯场,但还没到这个地步……她看来已经完全无法辨别现实和记忆了。”

  伯赫尼尔德疲惫不堪,艰难地站起来。她打开一个带玻璃窗的小柜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然后坐进了休闲椅里。她湿漉漉的头发还在不断地往脖子里滴水。

  “看起来,有人把您姨妈的灵魂关进了一个幻象。”

  奥菲丽突然觉得五雷轰顶。“如果伯赫尼尔德夫人今晚之前失去宝宝,我根本没理由去找您亲戚的麻烦。”她是从哪里听到这句话的?是谁跟她讲过这句话?不是古斯塔夫,对不对?她的记忆在脑袋里不断地尥蹶子,像是在强迫她记起什么重要的事情。

  “骑士。”她含混不清地咕哝道,“他和我们一起在电梯里。”

  伯赫尼尔德挑起眉毛,透过白兰地的酒杯观察着光影的变幻。

  “我认得出这个孩子的手法。当他把一个人的意识关进那些记忆的沉积层里时,受害人只能自己从里面走出来。它突然从后面抓住您,然后入侵到您的体内。它和现实交替出现,然后突然,毫无征兆,您就掉进陷阱里了。我不是想扫兴,我的孩子,但我怀疑您姨妈的精神没有强大到可以自己从里面走出来。”

  奥菲丽的眼前一片模糊。灯、软垫长椅和萝丝琳姨妈开始一起转动,好像这个世界从此再也没有了平衡稳定。

  “放了她。”她用缥缈的声音说。

  伯赫尼尔德恼了。她敲打着鞋跟说:“您有没有听我说话,笨蛋?您的姨妈迷失在她自己的九曲十八弯里。我对此无能为力。”

  “那么,去求骑士。”奥菲丽结结巴巴地说,“他这样做不会没有他私下的盘算,不是吗?他一定是有所图……”

  “我们不和这个孩子做交易!”伯赫尼尔德打断她,“他所做的向来不会翻盘。来吧,想开点儿,亲爱的孩子,萝丝琳夫人并没有在受苦,我们还有别的麻烦。”

  奥菲丽憎恶地盯着她。伯赫尼尔德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她的酒。

  “我刚听说,在宅邸扮演您的女仆跳窗身亡了。”伯赫尼尔德用一种加重的讽刺把话挑明,“暂时性精神病发作。骑士揭穿了我们的秘密,并决心让我们知道。还有几个小时后的那场狩猎!”她恼火地叹了口气,“这一切都太令人遗憾了。”

  “遗憾。”奥菲丽难以置信地缓缓重复。

  一个无辜的女孩因为他们的过错而被谋杀了,萝丝琳姨妈也刚开启了一段没有归途的旅程,而伯赫尼尔德只觉着这一切“太令人遗憾了”?

  奥菲丽的眼镜暗了下来,好像黑夜突如其来地笼罩了她们。一个布满了噩梦的黑夜。不不……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误会。那位小女仆没有真的死去,萝丝琳姨妈也会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重新回到现实。

  伯赫尼尔德望着手中镜子里眼妆的污痕,叹了口气说:“我得跟您承认,我开始没耐心了。我本来也想遵照传统,但这婚礼遥遥无期。我真是等不及托恩娶您了!一了百了。”

  她刚要把酒杯递到唇边,就被奥菲丽从手中抢走,在地毯上摔得粉碎。奥菲丽解开制服,把它扔得远远的,她再也不想顶着迷姆的脸了。它掩藏了她本人的情感,而她下定决心要彰显自己的愤怒。

  当伯赫尼尔德看到她真实的面目时,忍不住耸了耸眉毛:衬衣底下的奥菲丽瘦弱不堪,皮肤上满是青紫和血渍,连眼镜都弯了。

  “我并不知道宪兵们把您伤害到这个地步。”

  “您还要玩弄我们多久?我们不是您的布娃娃!”奥菲丽怒不可遏。

  伯赫尼尔德舒服地坐在休闲椅中。她虽然头发凌乱,妆也花了,却依然保持着冷静。她望着地毯上的玻璃碎片,轻声说:“原来,这就是您被逼到绝境时的样子。您为什么会觉得我在玩弄您呢?”

  “我无意中听见一些对话,夫人。它让我看明白一些您一直在对我隐瞒的事。”盛怒之下,奥菲丽伸出胳膊,抬起手,张开十指,“这就是您从一开始就想得到的。您让您的侄子娶一位物灵阅读者,因为在这座塔上面的某处,有位族灵需要一个能解读他的书的人。”

  奥菲丽终于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了,就像线圈跌落在地上,线全部散开那样。

  “让大家担忧的,让整座宫廷惊慌的,并不是我们的婚姻,而是由您来实现他最大的愿望:给他一个有可能满足他好奇心的人。届时,您将变得彻底不可取代,是不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想让谁掉脑袋就让谁掉脑袋。”

  伯赫尼尔德的微笑凝固在唇上。她不屑于回复她。既然如此,奥菲丽收回胳膊,继续说:“夫人,我有一个坏消息。如果法鲁克的书和亚底米的书是用同一种材料制成的。那么,它就是不可读的!”

  “它可读。”

  伯赫尼尔德把双手交叉在肚子上,终于决定要摊牌了。

  “它可读,甚至也有别的物灵阅读者体验过。”她平静地继续说,“您自己的祖先,我亲爱的孩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

  奥菲丽在眼镜后面睁大了眼睛。先祖阿德拉懿德的日记像个巴掌,扇醒了她的记忆:

  霍多尔夫终于和法鲁克大人的公证人签了合同。因为职业的保密义务,我没有权利在此多言。但我们明天就会去见他们的族灵。如果我兄弟的表现足够有说服力,那这次,我们就真的发财了。

  “合同把我给谁了?给您吗,夫人,还是您的族灵?”

  “您终于明白了!”伯赫尼尔德叹了口气,同时忍住哈欠,“我亲爱的孩子,事实上,您同时属于托恩和法鲁克。”

  奥菲丽震惊了。她又想到了托恩送给亚底米的、象征两个家族订立盟约的神奇匣子。那个匣子里面有什么?首饰?珠宝?肯定没那么贵重。一个像奥菲丽一样的姑娘,应该没那么昂贵。

  “没人征求我的意见,我拒绝。”

  “您拒绝,就等于同时惹恼了两个家族。”伯赫尼尔德用她丝绒般的声音说,“但是相反,如果您像大家希望的那样行事,您就会成为法鲁克的宠儿,从此可以远离宫廷的阴谋诡计。”

  奥菲丽一个字都不信:“我的祖先已经‘读过’那本书了,您说?依我推测,既然今天你们来找我,那就说明他们的尝试并不算成功。”

  “事实是,他们从没能深入到更远的过去。”伯赫尼尔德脸上挂着没有喜悦的微笑回答道。

  萝丝琳姨妈在软垫长椅上动了动。奥菲丽心跳加快,走了过去,但她立刻就泄气了:姨妈继续在她的长牙间胡言乱语。奥菲丽端详了一会儿她那张像是涂了蜡的脸,然后皱着眉毛回到伯赫尼尔德这边。

  “我既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做得更好,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通过婚姻来达到目的。”

  显然伯赫尼尔德也是受够了。她不耐烦地咬牙切齿地说:“因为您的祖先既没有您的天赋,也没有托恩的天赋!”

  这段话出乎奥菲丽的意料。她说:“托恩的天赋,他的爪子?”

  “他的记忆力。”

  伯赫尼尔德舒适地坐在休闲椅里,带有文身的胳膊在扶手上伸展开:“托恩从他母亲的家族——编史族那里继承了可怕而无情的记忆力。”

  奥菲丽耸耸眉毛:“托恩的记忆力来自家族天赋?”

  “就算是这样,”她含混不清地说,“我不明白他的记忆力和我们的婚姻跟这场‘阅读’有什么关系。”

  伯赫尼尔德爆发出一阵笑声:“当然一切都是关联的!有人跟您提过‘天赋交换’仪式吗?它可以结合两个家族的天赋。这个仪式在婚礼时举行,也只在婚礼时举行。托恩才是法鲁克的物灵阅读者,而不是您。”

  奥菲丽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伯赫尼尔德刚刚说的话。

  “您是想把我阅读的能力移植到他的记忆力上?”

  “这种做法的效果应该是显著的。我坚信这个孩子可以创造奇迹!”

  奥菲丽从眼镜底部看着发泄完怒气的伯赫尼尔德,只感到无尽的悲哀。

  “您真是卑鄙。”

  伯赫尼尔德和谐的线条崩塌了,美丽的眼睛越睁越大。她用双手捂住肚子,好像有人刚刚捅了它一刀。

  “我做了什么,让您如此无情地评价我?”

  “您是在问我问题?”奥菲丽吃了一惊,“我在歌剧院一直看着您,夫人。您已经得到了法鲁克对您的爱。您怀着他的孩子,您是他最宠爱的,而且将来一直都会是。那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托恩也扯进这些阴谋诡计里呢?”

  “因为这是他的决定。”伯赫尼尔德甩着湿漉漉的头发辩白道,“我安排这场婚事的唯一原因,就是这是他要求的。”

  对她表现出的不诚实,奥菲丽感到恶心:“您又在说谎了。当我们还在飞艇上时,托恩就曾劝过我悔婚。”

  伯赫尼尔德漂亮的脸蛋变形了,好像一想到奥菲丽厌恶她,就让她无法承受。

  “您以为托恩是个这么容易被人掌控的人吗?这个男孩比您以为的要更有野心。他想要一双物灵阅读者的手,我就帮他找到了一双。也许他刚见您第一面时,觉得我的选择并不是最具灵感的呢?我承认我自己也曾怀疑过您。”

  尽管奥菲丽并不想,但她开始有些动摇了。甚至,比这还糟。她感到一股带毒的冷意正侵入她的血液,一点一点沿着血管向上流淌,直抵心脏。

  当她对托恩宣布她永远都不会成为他实质上的妻子时,他表现得那样随和好商量,也太好商量了。他没有失去冷静,甚至都没有辩解,他的举止完全不像一位被拒绝的丈夫。

  “我真是天真!”奥菲丽低声说。

  这几个星期以来,托恩竭力保护的并不是她,而是她那双物灵阅读者的手。

  她重重地坐在了一张凳子上,眼睛望着脚上迷姆那双上了漆的鞋子。她曾经直视着托恩的眼睛对他说她信任他,而他只是懦弱地避开了她的目光。她曾经因为自己拒绝了他而感到无比内疚,也对他没有休妻而感恩戴德!

  她只觉着阵阵恶心。

  奥菲丽瘫坐在凳子上,心神俱疲,她没有看见伯赫尼尔德在她的身旁跪下了。伯赫尼尔德抚摸着她褐色头发的发结,然后又摸摸她脸上的伤口,露出痛苦的表情:“奥菲丽,我的小奥菲丽,我本以为您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想法,现在我承认我错了。行行好,不要对托恩和我太严厉,我们只是尝试着活下去,我们并不是为了寻开心才利用您的。”

  奥菲丽宁愿她什么都不要说。伯赫尼尔德说得越多,她的心就越疼。

  伯赫尼尔德精疲力竭,又喝醉了酒。她把脸靠在奥菲丽的膝盖上,就像个缺爱的孩子。当奥菲丽发现她在哭泣时,她实在不忍心推开她。

  “您喝得太多了。”她责备道。

  “我的……孩子们。”伯赫尼尔德把脸埋进奥菲丽的怀里,抽泣着,“一个接一个,被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一天早上,有人把毒芹撒进了托马斯的热巧克力里;夏天的某一天,我的小玛丽侬被推进了池塘。她该跟您一样大了……她该跟您一样大了。”

  “夫人。”奥菲丽轻声说。

  伯赫尼尔德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她又是吸鼻子又是呻吟,把脸藏在奥菲丽的衬衣里,为自己表现出的软弱而感到羞耻:“还有皮埃尔,他被发现挂在那根树枝上!一个接着一个。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我也很想去死。但是他,他……您哪怕告诉我他有着天下所有的缺点,但他还是那位当尼古拉……我丈夫……死于狩猎时,在我身边的那一位。他把我变成了他的宠姬,他把我从绝望当中拯救出来,用礼物包围我,并承诺我这世上唯一能让我的生命有意义的事!”

  伯赫尼尔德呜咽着,嘴里吐出两个词:“一个宝宝。”

  奥菲丽深深地叹了口气。她轻轻抬起伯赫尼尔德布满泪水和头发的脸,对她说:“您终于与我坦诚相待了,夫人。我原谅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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