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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Chapten Fifteen 侍女

  奥菲丽陪着伯赫尼尔德回到床上,她立刻就睡去了。皱皱的皮肤、脏脏的睫毛,还有深陷的眼眶,让她那张躺在白色枕套上的脸看起来老了许多。奥菲丽神情悲伤地端详了她一会儿,然后起身关上了床头灯。怎么能恨一个被失子之痛摧毁了的人呢?

  萝丝琳姨妈困在记忆里,在长沙发上不住地动,斥骂着一张品质很差的纸。奥菲丽从祖母的空床上拿了一张鸭绒被,盖在教母的身上。当她意识到自己别的什么都做不了之后,便慢慢滑坐到地板上,蜷缩起了双腿。她的胸口很疼,比脸颊上的新伤口还要疼。这是一种深刻的痛楚,无药可医的、针扎一般的痛楚。

  她很羞愧。她羞愧自己没能力把萝丝琳姨妈拉回现实;羞愧她曾经自负到认为有能力重新掌控自己的人生;羞愧自己竟然如此天真。

  奥菲丽把下巴搁在两个膝盖中间,不乏苦涩地观察着自己的双手:“人们娶妻是为着她的财富,而我,他娶我是为着我的手指。”

  在她的心底,痛楚渐渐让位给了一种比冰还要冷、还要硬的愤怒。是的,她原谅了伯赫尼尔德的算计和心胸狭隘,但她绝不原谅托恩。如果他对她坦诚相待,如果他没有让她会错意,她也许会原谅他。他不是没有机会对她说实话,但他不但一次都没有抓住,而且还在每次见面时厚颜无耻地强调什么“我想我已经跟您待习惯了”和“您的安危确确实实是我十分忧虑的事”。因为他的过错,奥菲丽还以为这里面有真情。然而除了野心,什么都没有,这个男人,是所有人中最坏的。

  钟响了五下。奥菲丽站起身来,揉揉眼睛,用坚定的动作戴上眼镜。她不再缺乏勇气了。心脏在她的肋骨下面愤怒地跳动着,每一次的搏动都把坚定的意志散布到她的全身。无论要花多长时间,她都会重新夺回对托恩和对他强加给她的人生的主动权。

  奥菲丽打开药柜,取出一卷胶布和一瓶酒精。当她拿起伯赫尼尔德的手镜检查时,看见的是一张布满血肿的脸。这脸上有一片裂开的嘴唇、吓人的黑眼圈,以及那根本不像她的阴沉的目光。她蓬乱的辫子在额头上吐出棕色的发卷。她咬紧牙关,用酒精棉擦拭芙蕾雅用爪子挠出来的伤口。这伤口很平滑,像是用玻璃划出来的,将来无疑会留下一个小伤疤。奥菲丽叠起一张干净的纱布,用胶布贴了个十字,调试了三次才把手帕在脸上粘牢。

  做好这些之后,她在姨妈的额头上轻轻一吻,然后在她的耳边悄悄保证说:“我会把您救出来的。”

  奥菲丽拾起被她扔在地上的迷姆的制服。她穿上制服,再把它扣好。面对骑士,这个化装八成已经无法保护她了,所以她得避免碰见他。她走到伯赫尼尔德的床边,费了好大劲儿才卸下了那条拴着镶满宝石的小钥匙的链子。

  她打开门。从这一刻起,她得速战速决。出于对安全的考虑,大使馆的套间都只能从内向外锁住。此刻,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都熟睡着,她们像孩子一样脆弱,直到奥菲丽回来,她们俩都暴露在外界的危险之下。

  奥菲丽沿着走廊一路疾走,她从工作楼梯下到地下。当她路过用人们的餐厅时,很惊讶地看到了一些宪兵。宪兵的两角帽和红蓝相间的制服让他们很好辨认。他们围住一桌忙着喝早起第一杯咖啡的男佣,看起来像是在进行例行盘问。一次突击检查?她还是别在这里晃了。

  奥菲丽先后找了仓库、煤炭锅炉房和管道房,但哪里都没有卡莱尔的身影。不过,她撞见了一张钉在墙上的印刷布告。

  通缉

  今晚我们接到了一起恶性事件的报告。昨晚,一位在月光堡办事的男佣袭击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大使馆名誉攸关!此人特征:黑头发,小个子,比较年轻。事发时,他手持一支桨(?)作为武器。

  如若有人认识符合这些特征的男佣,请速速报告,必有重赏。

  月光堡总管菲力拜尔

  奥菲丽皱皱眉。这个小骑士还真是一味毒药,他真的决定追着自己不放了。如果她落到宪兵的手里,一定会被直接扔进地牢的。她得赶紧改头换面,要快。

  奥菲丽贴着墙根走过一条条走廊,像小偷一样钻进了漂白间。在这儿,沸腾的洗衣池上蒸气氤氲。她歪歪扭扭地走在两排挂着衬衣的抽拉架子中间。她先是拿了一条围裙和一顶白软帽,跟着又去洗衣房转了一圈,偷了一条挂在晾衣架上的黑裙子。她越是不想引人注意,就越是会撞上洗衣篮和洗衣妇。

  既然无法在走廊上得体地换衣服,她便匆忙走向澡堂街。为了躲避正在挨家挨户敲门的宪兵,她兜了好几个圈子。好容易到了房间里,她在身后把门锁了两圈,接着呼了一大口气。她用肋骨允许的最快速度脱下衣服,把迷姆的制服藏在枕头底下,然后再穿上从洗衣房偷来的裙子。匆忙之下,她还把裙子穿反了。

  在她把围裙系在腰上,再把软帽别到她那一大团棕色的头发上时,奥菲丽尽可能有条理地思考当下的情境:“如果检查到我呢?不会的,宪兵们会先检查男佣。”“如果他们问我问题呢?我就只回答‘是’或‘不是’,我的口音应该不会露出马脚。”“如果我还是露出马脚了呢?我就说我是为海德嘉尔妈妈工作的。她是外岛人,她也雇用外岛人,就这样。”

  当奥菲丽不小心在墙镜里看见自己的真实镜像时,顿时僵住了。她完全忘了自己脸上的状况!绷带和青肿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个被虐待的可怜姑娘。

  她环顾四周,在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寻找解决办法。托恩的大衣!奥菲丽从挂钩上取下大衣,从上到下检视了一番。无论是谁都能一眼看出来,这是件公务员的制服。没错,这就是她扮相中缺少的最后一件道具:还有什么比一名小侍女把“先生”的衣服拿去洗衣工那里更正常呢?奥菲丽先把大衣挂到一个木制衣架上,然后把它搭在一条胳膊上,再用另一条胳膊高高举起它。这件大衣宛如一张大帆,挡在了她的面前,没人会注意到她的脸。

  这些应该能为她赢取足够的时间,直到找到卡莱尔。

  奥菲丽刚踏出房门,一只拳头就差点儿砸到她身上。是雷纳,他正准备敲门。他睁大绿眼睛,嘴巴因为吃惊而微微张开。奥菲丽躲在大衣后面,吃惊程度一点儿都不亚于他。

  “哦,这个!”雷纳挠着他的红头发嘟囔道,“我可真没想到哑巴也有客人。对不起,姑娘,我得跟他谈谈。”

  他把自己强有力的手放在奥菲丽的肩膀上,像赶走一个不听话的小姑娘那样,友善地把她推到了澡堂街上。她还没走上三步,就又被雷纳叫住了。

  “喂,小姑娘,你等等!”

  他两步追上来,拳头叉在腰间,像柜子一样壮实地挡在了她的面前。他弯下身,眯起眼睛,好仔细端详一下奥菲丽那举起的黑色大衣后面藏着一张怎样的脸。

  “他的房间里没人。你一个人在他那儿做什么?”

  奥菲丽宁愿他问一个可以用‘是’或‘不是’回答的问题。与雷纳为敌,是她此刻最不想的事。虽然她举着大衣很不方便,但她还是笨手笨脚地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了钥匙链,小声说:“借的。”

  雷纳皱皱他那两道厚厚的红眉毛,撇着宪兵那种怀疑一切的嘴,检查了标签是澡堂街6号没错。

  “不带钥匙就到处乱跑太疯狂了!你不会是来偷我哥们儿的沙漏吧?”

  他用一个蛮横的动作,像推开窗帘一样推开托恩的大衣,可他一看清眼镜和帽子底下的那位姑娘,不信任就变成了尴尬。

  “呃,行吧,我可怜的小姑娘!”他叹了口气,软了下来,“我不知道谁是你的主人,但他们可不温柔。你是新来的?我不是想吓唬你啊,嗯,我只是在找我朋友。你知道我能在哪儿找到他吗?一个小时前出来一张所谓的通缉令。就凭他那张替罪羊的脸,可别又找上他。”

  看到这个大个子男佣比她自己的未婚夫都更加值得信任,奥菲丽卸下了伪装和负担。她抬起下巴,不再躲藏,而是直面雷纳。

  “求求你,帮帮我。我得找到卡莱尔。这很重要。”

  雷纳眨了几下眼睛,说不出话来。

  “卡莱尔?她怎么……你怎么……看在沙漏的分儿上,你是谁?”

  “她在哪儿?”奥菲丽哀求道,“求求您了。”

  澡堂街的另一头,宪兵们气势汹汹地来了。他们粗暴地进入浴室和厕所,从里面拽出半裸的男人们,并对那些反抗的人加以棍棒伺候。瞬间,叫喊声和咒骂声四起,吓人的回声在墙壁间回荡。

  奥菲丽吓坏了。

  “来。”雷纳一边抓住她的手,一边小声说,“如果他们发现你带着别人的钥匙,他们会来抓你的。”

  奥菲丽跟着雷纳跑。她被托恩的长大衣束缚了手脚,又被雷纳强壮的手捏碎了骨头。他们一条接一条地跑过了宿舍区的街道。这些街道都很相似,有着小路灯和黑白格的地砖。仆人们被这次搜查吓到了,每个人都站在寝室门口,指认着那些不幸符合描述的邻居。宪兵越来越多,但雷纳用走横向岔路的办法躲过了他们。他不停地看怀表,叹了口气说:“我的女主人马上就要醒了。在这个时间,通常我已经给她沏好茶,熨完报纸了。”

  他把奥菲丽带到一处罗盘玫瑰,打开了那扇直接通往庄园后庭的门。他们先后穿过了异国风情动物园、养鸟场、羊圈和乳品作坊。当他们经过家禽饲养棚时,里面的鹅大声嘶鸣起来。

  雷纳把奥菲丽一直拉到了汽车车库。

  “先生明天要举办一场车赛。”他解释说,“技工驾驶员病了,所以卡莱尔被指派来检修发动机。我还是先提醒你,她现在的心情就像一坨狗屎。”

  正当他准备打开车库门时,奥菲丽把一只手放在他胳膊上小声说:“谢谢您帮了我,但您还是就此止步吧。我一个人进去。”

  雷纳皱皱眉头。那盏悬在车库门口的灯在他们头顶上亮着,让雷纳身上的橙红色宛如烧了起来。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确保在庄园的这个部分只有他们两个人。“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还有你到底是谁。但现在,有一件事我是很清楚的。”他的目光落到了奥菲丽黑裙子底下露出的那双带银环又上了漆的皮鞋上,“这个,这是男佣的鞋。号码这么小的男佣,我只认识一位。”

  “您对我知道得越少,您就越安全。”奥菲丽恳求道,“有些人就是因为离我太近了,所以受了很多苦。如果因为我的过错,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在您身上,我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雷纳的脸变形了。他摸着脸上像燃烧的荆棘一般的胡子。

  “那么,我没看错。那么,那么真的是你?老天!”他用手掌击打着前额,嘟囔着,“要说尴尬,这还真是个尴尬的情况。天知道,奇怪的事儿我也算是见识过不少了。”

  他用红色的大手抓住两个门扇上的环,倔强地撇撇嘴,做了决定:“那我更得跟你一起进去了。看在某个小家伙的分儿上,我有权知道真相。”

  这是奥菲丽第一次进入汽车车库。里面飘着令人头晕的汽油味,看起来并没有人。车库里的三架顶灯照亮了整齐陈列在第一排的轿子轿厢。它们全都优雅非常:苹果绿色的木质轿身,天蓝色的窗帘,旧粉色的纵梁,花朵图案的装饰。没有两辆车是一样的。月光堡的汽车因为很少被使用,所以都停在了车库的最里面。汽车是奢侈品,主要用于欣赏。月光堡的路面凹凸不平,蜿蜒曲折的道路并不适合机动车行驶。

  除了一辆车,所有的汽车上都蒙了布。从远处看,这辆车有辐条和大细轮子,车顶棚上还装饰着花朵,倒更像是一辆推车。这很可能是一辆女士汽车。卡莱尔把身子弯向往复式发动机,像车夫一样在那里咒骂着。这种发动机奥菲丽只在她的博物馆里见过,而且还是拆散了的。在阿尼玛悬岛,汽车就像被驯服得服服帖帖的动物一样,它们自己会跑,不用发动机。

  雷纳叫她:“嘿,美人!有人来看你了!”

  卡莱尔最后骂了一声,用扳手砸了一下发动机,愤怒地摘掉手套,然后抬起脸上的护目镜。她用那只鲜艳的蓝眼睛和另一只黑色单片镜盯住雷纳带来的小侍女。奥菲丽安静地等待审查,她知道卡莱尔会认出她来,因为她一直都能看见自己的真身。

  卡莱尔终于不耐烦地吐出一句:“希望这很重要。”

  就这些?她没有问问题,也没有说出一个可能在雷纳面前拖累她的字。

  “我的秘密换你的秘密。”奥菲丽笨手笨脚地叠起托恩那件占手碍事的大衣。现在轮到她不背叛卡莱尔了。

  “我有一些麻烦,您是我唯一能找的人。我需要您的天赋。”

  卡莱尔变得慎重起来,她敲着自己的单片镜,镜片在她的眉毛底下投下了一个令人震撼的阴影:“我的天赋?”

  奥菲丽点点头,同时把软帽底下冒出来的一大堆头发捋到耳朵后面。

  “至少,不是为了帮个贵族佬吧?”

  “我向您保证不是。”

  “你们这是在嘀咕啥?”雷纳怒了,“你们两个互相认识?你们神神秘秘故弄玄虚是咋回事?”

  卡莱尔扯下护目镜,掸掸黑发卷,再把背带裤的肩带拉回肩膀上。

  “雷诺德,你别管这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就越有利。”

  雷纳看起来是那样不知所措,奥菲丽都开始同情他了。在这世上,她最不想隐瞒的人就是他了,但她别无选择。她让他看到了自己的真实面目,这已经是太多了。

  卡莱尔把一只手指竖到嘴唇上,示意他们安静。

  外面,鹅群嘎嘎直叫。

  “有人来了。”

  “是宪兵。”雷纳一边看表,一边骂道,“他们翻遍了月光堡的每个角落。赶紧的,年轻人!”他指着一扇矮门。这扇门藏在一列列蒙着布的汽车后面,几乎看不见。

  “赶紧溜吧,他们绝对不能抓到这个女娃娃。”

  卡莱尔把单片镜在眉毛上拧紧,气急败坏地说:“所有的灯都亮着。这辆车还大敞着肚子!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逃了,然后报告上去的。”

  “除非他们看见这里有人。”雷纳急匆匆地脱下制服,把衬衣袖子卷起来,又在身上洒了些机油。他举起胳膊,奸笑着说,“女士们,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位忙得焦头烂额的机修工。宪兵们由我来对付,你们俩赶紧从后门走。”

  奥菲丽望着他,既惊叹又悲伤。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红头发的大高个在她的人生里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她也说不清,但她担心一旦迈过这扇矮门的门槛,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谢谢,雷诺德,为了一切的一切。”她小声说。

  他朝她戏谑地挤挤眼睛:“让哑巴小心他的屁股。”

  “戴上这个。”卡莱尔把护目镜递给他,嘟囔着,“这让你看起来更像回事。”

  雷纳把护目镜戴在额头上。为了给自己打气,他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用大手抱住卡莱尔那张充满野性的脸,坚定地吻了上去。她惊呆了,睁大了那只蓝眼睛,却没想到要推开他。他放开她时,胡须里绽开了一个巨大的微笑。

  “这个女人,我追她追了好多年。”他轻声说。

  远处的门开了,宪兵们的身影出现了。卡莱尔把奥菲丽推到一辆盖着篷布的汽车后面,带着她沿着墙根的阴影一路疾走,然后和她一起从后门出去了。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笨蛋!”

  在虚假的星夜之下,奥菲丽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但她发誓,卡莱尔平时看似严厉的嘴上,此刻添了一抹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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