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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盖斯特 1-3

1

壁炉中一块木头粉碎,冒出火花和轻烟。卫斯普离壁炉最近,年纪也最小,他看了看国王安布罗斯以征求同意,安布罗斯点头之后,他才过去铲火,炉子里已都是余烬。
“所以我知道自己的凶兆是什么。”瑞德接着说,“我听到的那些声音不过都是法师的叫喊。虽然我的感受不一样,可他和我父亲都告诉我,我其实没怎么犹豫,跳起来之后只在魔法阵上绕了一圈,然后就走到了火的位置。西夫瓦说那代表我的死期不远。”
“魔法学院应该想了解这种法术。”国王低吼道,“朕要请大法师阁下跟你谈谈。”
“我会尽可能把所知的事情告诉他,陛下。只不过,过了这么多年,我对仪式的印象也不是很清晰。”
简威爵士上前一步,卫斯普将空煤桶递给他——当然不是在国王面前,而是绕到座位后头。然后,卫斯普在裤子上抹了抹手,又回去坐好听瑞德的故事。他到现在都很难相信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居然是贝马克的凶恶之徒,原来他就是那些烧死自己全家、把妇孺逼进火场还无动于衷的凶手。瑞德是个体贴、善良的人,不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恶魔。可从他所说的故事里,卫斯普知道瑞德的父亲就是那群怪物的首领,这整件事让他不由得深思起来。
“我父亲原本是想连夜赶路,因为急着想打倒炎魔,不过,西夫瓦坚持法术必须在日出时施行。那时我很累了,我想父亲其实也好不到哪儿去,我还怀疑那老隐士有没有体力能在短短时间内负担三个法术。总之,我跟父亲那晚就在木屋中过了一夜。早上醒来后,我们手牵手站在魔法阵里,西夫瓦同时为我们两人施加防护法术。这次的仪式相较而言短很多,也单纯许多。我之所以不怕火也就是这个原因,正如我傍晚示范给您看的一样,陛下。”
“你也把这部分告诉大法师阁下。”
“我尽量试试看,陛下。我所记得的只有咒语里没提到火,印象中好像召唤了其他所有圣灵来驱逐火焰。毕竟时间久远,我当时还小。”
安布罗斯在皮椅上挪动着庞大的身躯,“你还不老,但你的童年经历相当丰富。”自瑞德拒绝制约以来,这好像是国王第一次略表赞许,“说说炎魔的事情吧!”
瑞德无奈地笑笑,“就算我不怕火,大人还是不会让我靠近炎魔。回渥罗堡之后,我母亲直接把我带去休息,我睡了几乎一整天,而我父亲则搭船前往胃涩岛。您可以想见,之后两天我们有多么忧心忡忡,我母亲更是特别憔悴。不过,最后我父亲回来了,成了大英雄,比以前更加意气风发,但也看得出这次的搏斗耗去了他所有的力气。后来他和我母亲两人前往激流谷,休息将近一个月都没回王宫,之后也很少提到那段经历。
“根据其他人所言,”他继续说,“锋带山某一次激烈爆发后,炎魔就在山坡上成形,怪物大半都是这种时刻诞生的。您或许猜得到,其实炎魔没有固定的姿态,外形随时都在改变,而它们可以在同一地点停留好几个星期,也可能前去摧毁方圆数英里内的乡镇;更可怕的是,它们动作迅速,而且会猎杀人类。炎魔对我们怀有敌意,但它们也会受伤,只是没有魔法保护的人无法抵抗那种高温,更不用说靠近去攻击它。胃涩岛的炎魔那时候已经毁掉了三座村庄,正朝着北丘城前进。我父亲跟乌费基郡长同行——被推翻的乌费基前王可是他舅舅呢!他们两个骑马来到怪物附近,之后我父亲单枪匹马挑战炎魔,刚开始他还穿着麻衣草鞋,可是很快都烧了起来,他只好脱掉。我父亲拿了一把双手大剑,用剑去戳那怪物,以此挑衅。王宫里有很多纪念品让人可以得知炎魔的威力,我小时候特别注意过曾祖父库别斯的铠甲,那件铠甲几乎熔了一半,还沾了一些烧伤的血肉。
“我父亲的策略是要将怪物引至海里。他用了两天时间,经过令人毛骨悚然的挣扎后才完成。目击到炎魔的人都说那怪物像头牛,不仅行为像,甚至连外形也像。炎魔很快就注意到了我父亲,当他靠近时,炎魔好像还会注视他,然后会像牛一样在地上翻滚,激起碎石,吐出烈焰和烟雾,发出低沉的吼声,之后就朝我父亲冲撞过去。我父亲虽得到法术护身,但不代表他不会受伤——他对炎魔来说还是像蛋壳般一敲就碎,而且,炎魔还可以把他整个人吞进去,让他永远埋在那团火焰里。炎魔的弱点是水,而奇怪的是,就算有很大一片水,它好像都察觉不到,只看得见人。最后,我父亲从一块大石头上跳进海里,游泳逃命——他当然很会游泳,而且岸边有船接应——炎魔跟着他冲了出去,结果掉进海里,炸出一团水花和烟雾后就消失无踪了。”
说到这儿房里鸦雀无声,瑞德喝了口水,等待国王的评论或发问。此时有人敲门,将填满的煤桶送进来,简威接过后绕过卫斯普,将煤桶放在壁炉旁。
“唔,这只解释了你那蜡烛的把戏是怎么回事。”安布罗斯说,“可你还没说清楚,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会在铁堂。”他看了卫斯普一眼,似乎计算着什么,“应该是战争还没结束你就来了吧?”
“就在大战末期,陛下。”瑞德附和道,“贵国国历351年,更精确一点是8月……”

2

瑞格十三岁时第一次在“灰天鹅”号上掌舵,他乐得要命。如果让他把船开到大海上,他恐怕会被船舵的力道打倒在地,甚至整个人弹飞出去,但贝马克的渠道还算平缓,他勉强可以应付——但通路狭窄,风又自四面八方穿过海峡吹来,“灰天鹅”号吃水很深,如果他不小心偏了些,船身可能会撞在石头上,到时就难以挽回了。
虽然是瑞格掌舵、托比雷辅助,但瑞格知道自己其实装饰成分比较大,因为父亲就在一旁,他一出错父亲就会接手。到目前为止他表现得很好。很少有人能有机会开龙船,更不用说是带领一整支舰队。俄雷德国王带着王后前往双港,由儿子瑞格亲王操舵!他原先以为自己要长大些、成为横跨七海的船长才能有这份殊荣,因为“灰天鹅”号在国内可以悬挂龙头,而其他任何船只都不能这么做。船帆上也有开特家族的标志,后面还跟了另外八艘船。划水声、海鸥声……鼻子里满是海洋的熟悉气味,就算瑞格活到一百岁也找不到比这更完美的时光了。
母亲坐在旁边一张华丽的椅子上,脸上的微笑似乎是对儿子表现的赞赏。瑞格的双亲已经穿上王室礼服,王后也花了很多时间打扮儿子,不过父亲一说要让他操纵船只,他就脱得精光只剩下短裤。仲夏天气暖热,他使尽力气控制船舵,随风向、也顺着浪潮起起伏伏。他光着脚丫站在甲板上,不停地喘着大气。
但他用的气力还不到那些桨手的百分之一呢!一个个壮汉打赤膊,红着脸,满身大汗。时间并不仓促,不过,国王的旗舰领着全开特郡的船只出发,就是打定主意要让所有人累翻才行。这些大个子一边努力划船,却还有余力对小船长露出微笑,鼓励他继续那小小的奋斗。瑞格不免有点懊恼,他什么时候才能有那般壮硕的肌肉呢?为什么人要这么久才可以长大?
“吸口气,儿子。”父亲伸出有着红色汗毛的手拉住舵,似乎没费什么力就让“灰天鹅”号乖乖听话,让船的控制权从瑞格手上溜走。
“我还行!”瑞格喘气叫道,“没问题!”
“你做得很好,我很骄傲!不过我有些事要跟你说,等到了那边就没机会了。你能一边开船一边听我说话吗?”
“可以,大王!”
父亲把手拿开,“那就这样吧!双港那边可能会有些麻烦事,恐怕是不小的乱子,跟你可能也有关。”
“我?”
父亲笑道:“猜猜看啰!你最近都乖乖的,没出纰漏,我就帮你找点事情做了。”接下来他脸色一沉,“不开玩笑,儿子,你也该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开会吧?会场上一定会有风暴。”
“是,大王。”和谈!这次议会接见安布罗斯王的使者,商谈停战之事。这场战争在瑞格出生前就展开了。父王已在双港召集大议会,双港是闺堤郡的枢纽,地处火日岛北端。
“我讲的事不能说出去。”
“是,大王!”
“你还是叫我爸爸好了。”
“好,爸爸。”
“国家现在分裂得很严重,有些郡从战争中得利不少,有些郡却要等和平来临才能繁荣。”
“这不是由你决定的吗?你是国王啊!”
父亲笑道:“是啊,由我决定,可把事情摊在台面上说会比较好。接下来几天会有很多流言传来传去,等着瞧吧!过程大概会是这样:玺维那边提出条件,当然是私底下进行,然后我们也会提出要求,上头会写着想得到的所有东西,像是他们国王的王冠啦,或者安布罗斯的人头泡在醋里给我之类的——”
“哈!”瑞格听了笑起来,不过,赶快回神专心操船。
“呵,这些当然不是真的。他们的大使获得授权可以和我们谈判,一开始一定会拒绝所有的要求,甚至还会提出反要求,像是要把我的人头带走,或者把你妈妈送回去之类的。”他说得挺大声给王后听见,“当然我们不会同意!”
“哦?”母后扬起眉毛说,“要是我想回去呢?”
“什么?”瑞格嚷嚷起来,“去住在玺维?不行吧——”
“当然可以,我还可以把你一起带回去。”
“小心!”父王打断他们说话。
“灰天鹅”号晃动起来,往左倾斜,瑞格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舵,觉得自己骨头都快断了,好不容易才把船扶正。真惊险哪!他空出一只手擦擦脸,汗珠都快滴到眼睛里了。
“如果你妈妈要走,她可以走。”父亲似乎不当一回事,“不过她昨晚说她不想回去了,当然是在床上说的啦,当时她可能没空多想吧!”
母后板起脸转过头去,她一向不喜欢这种玩笑,瑞格也不知什么原因不太自在。他知道大人都爱这样说话。
“战争要结束了吗?”瑞格有些无奈地问。最近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但他还没听过父王的意见。
“我不知道,孩子。我们得先听听玺维大使的条件。安布罗斯是认真的,不然不会把你舅舅给派来。”
“最后还是由大王决定吧?”
“没错,由我决定。郡长们会私下讨论很多次,但在他们没找到一个够格的挑战者、能够得到多数支持之前,不会反对国王的意见——如果有这种情况,我应当会听到风声了。我还没老得办不了事!所以等到要投票,他们还是会遵从我的决定。”父亲露出笑容,不过瑞格觉得那是冷笑。他很明白如果国王动怒,无论郡长或军团长,都会惹上很多麻烦。
“那你想停战还是继续打呢?”
“战争不是我发起的啊!”
“是,大王!”
“这是重点,最糟糕的就是自己选择开打,结果却还输掉;如果是别人来打你,却败在你手下,那就再好不过,对手不但输了还像个笨蛋一样,要谈谁有错,也都是对方的错,懂吗?战争结束之后,胜利者总是要失败者认罪。如果明明不是自己干的,自己还得担起责任,承认是自己逼着别人打自己,这样错的就是自己了。当然,这次本来就是玺维先动手,泰森王的最后通牒欺人太甚,我们别无选择;现在他们输不起了想求和,可不管条约怎么写,安布罗斯如果不承认是他父王太愚蠢,居然跟我们开战,那就什么都不必谈。在他同意之前,就让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干着急吧!”
“太棒了!”说不定和平不会降临,这代表瑞格亲王长大之后,还有机会成为船长攻打玺维……
父亲笑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听见了他的心里话,“也许对你来说,不管是俄雷德王还是安布罗斯王担这个责任都一样,但差别其实可大了!尤其在贝马克这种国家,郡长可以推翻国君,国王认错的话声势可就一落千丈,犯错就只好下台!”
“你没犯错啊!是他们先开打的,而且你还赢了!”
父亲又笑起来,“没错,舵手,右舵!听好了,大议会开始之后,一定会有很多争论。一半的郡长跟我一样,打算听过玺维的条件再决定。可至少有五个郡长是无论如何都想继续打,而无论如何都不想打的郡长也差不多是五个。私底下我叫他们‘血派’和‘酒派’,不过你可别对外说。”
瑞格点点头,眼睛直盯着船的前方,“是,大王!”能接触到国家机密让他兴奋起来。
“虽然最后由我做主,但我也不能无视大议会的动向。投票之前我得游说那些郡长,最后大家可能全倒向同一边。台下会有很多阴谋和贿赂,血派的钱不少,可以打动酒派的人,但玺维那边一定也带了金银财宝来笼络人心,还会私底下答应以后给些好处。双港是血派的根据地,当地有很多激进分子,所以会议结束之前如果有人被暗算,我也不会意外。”
瑞格大吃一惊,看了看父亲,可父亲眼中只有寒意。大议会每年至少会在渥罗堡召开一次,可他不记得有过流血冲突,顶多就是喝醉了打架闹事而已。
“拿剑吗?”
“拿剑拿棍子都行,背后捅人一刀也可以,下毒或法术也是手段。如果哪个郡长或军团长不肯合作,在他们肾脏上开个洞,他们很快就会改变心意。血派的头子是绥曼,这家伙可是什么都敢做,某些情况下场面会很难看。”
绥曼是闺堤郡的新郡长,虽然年轻但恶名远播。几个月之前,他接连挑战军团长和郡长,对手都是他自己的兄弟,而他的两个兄弟都选择跟他决斗,结果全死在他剑下。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杀害手足并不违法,但却令人不齿。更糟糕的是,绥曼是拿普家族的人,在王室血统上仅次于开特家族,所以,绥曼迟早会变成父王的心头大患。
“为什么要在双港召开大议会呢?”
父亲眼里闪动精光,比肩膀上的别针还灿烂,“双港郡长的‘石宫’比我们的王宫要大,这也是对新郡长该有的庆贺;而且这么一来,玺维人就只能待在双港,没办法跑到其他地方探查地形。我担心的状况是你或你母亲会被抓去当人质。”
瑞格叫了起来:“什么?”
“不是不可能,这是影响我决定的最好办法,而我这一票才是最重要的。”
“但是……”瑞格听懂了父亲的意思,气急败坏地想要说些什么。此时“灰天鹅”号又失控了,父亲伸出一只手抓住舵轮——只用了一只手,连脚都没挪半步,却轻松控制住船身。
“就是这样。你是个特殊的角色,对我或整个贝马克都是如此,但我一定要把你带来,你得见见自己的舅舅。我已经吩咐过黎菲加强保护你和你妈妈,还特别派了沃夫瓦当你的护卫。”
沃夫瓦。爸爸疯了吗?瑞格朝船尾一望,他那表哥在“海鸟”号上当舵手,还有大伯也在那艘船上,作为王室随从。哈!“海鸟”号落后不少,一直追不上来,“灰天鹅”号领先了三四艘船的距离,原来桨手们是在笑这个啊!跟他的掌舵技术没什么关系。
沃夫瓦已经二十岁,成为真正的武士,也是军团中最勇猛的一个。他已经出过海,登上过玺维人的船,挥剑战斗,杀得敌人血花四溅。虽然沃夫瓦一直不讨人喜欢,可是大家敬重他的武艺,许多人更佩服他作战时那股疯劲,诗人将他比喻为杀人鲸。由这情势看,他跟瑞格总有一天会为了郡长的位置互相为敌。根据西夫瓦的占卜,沃夫瓦的凶兆是水,而不是瑞格;但即便如此,也难说沃夫瓦不会想宰掉瑞格。过不了几年,两个原本就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势不两立是免不了的。
“他是适合的人选吗,大王?”瑞格尽力让自己听来显得就事论事。
父亲皱起眉头,他原本就不喜欢家族斗争,就算私底下也一样,“我觉得是。他身强体壮,脑袋不笨,动起手来可以以一敌六。”
“我的意思是说,您真的认为他不会先下手杀了我?”
母亲听了叫道:“瑞格!”他一直都不知道母后在听他们说话。
父亲耸耸肩说:“夏绿蒂,他这么问是很实际的。不过呢,儿子,这点我可以打包票。我很清楚有一天你们两个的目标会有所冲突,我只希望你们到时候可以找出比较温和的解决办法,就像我跟你大伯一样,最好是兵不血刃。残害同族毕竟是件很糟糕的事,就算合法也不好。可是也因为这缘故,我不只要沃夫瓦保护你,还刻意当众下了这命令。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内你要是在双港出了一丁点差错,他就洗不清嫌疑了。就算他有办法证明不是自己下的手,大家还是会风言风语,说他没尽力,甚至是被收买了之类。他很清楚会有这种结果,所以不管他有多想继承军团长或是当郡长,现在都得先保住你才行。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瑞格点点头,露出笑容。
“有什么好笑的?”
“我有个聪明的爸爸啊!”
出乎他意料的是,父王并没有回以微笑,只是耸耸肩,“希望如此。”

3

峡湾面海之处,熔岩堆积出一座平原,其上的城市名为双港,顾名思义有两处邻海,南方通往贝马克渠道,北面是易于下锚之处,也是缺乏贝马克船员引领时,外国船只唯一敢靠近的港口。双港作为主要贸易港,也因之成为最易受侵略的地点,历史上不少大战在此发生。
国王船队准备靠岸,瑞格再不甘心也得把位置让给托比雷,然后赶快穿上衣服。他的时间计算得颇为精准,放下梯板时正好更衣完毕,虽然母后看着他皱眉头,觉得他头发太乱、袜子也不整齐,但没时间多管了,在水手面前帮小孩打理衣装未免太不庄重。瑞格则心想,这些规矩恐怕是他当个亲王一辈子都免不掉的吧!
绥曼郡长在码头迎接国王,身旁还有八个提早到达的郡长,想必是早一步来秘密策动些计划的。令人意外的是,绥曼看来还像个大男孩,笑容可掬,态度诚恳,与外传的恶名截然不同。他先向国王下跪宣示忠诚,之后又奉上华贵的紫貂大衣给王后做见面礼。轮到瑞格时,瑞格鞠躬行礼,但绥曼回礼时头压得更低。
“非常欢迎您来到本郡,瑞格亲王。您的马术精湛早已闻名遐迩!”绥曼头也不转就招来一个下人,牵出一匹至少十六手注释1的雪白骏马,“恐怕您会觉得我们的谈话内容相当无趣,所以我为您准备了这匹‘白雪’,希望您在这里作客时不会觉得烦闷。而您回程时,我也会安排将它送到渥罗堡去。”
以往有人公开馈赠礼物,瑞格都觉得很无趣,反正不管多名贵的东西——金匕首、宝石腰带等等——最后他回家,或者宾客一走,都是要上缴国库的。可是换成马,他大概可以留着自己骑,而且他看得出,如果世界上有哪一匹马足以跟他心爱的“死神”相比,大概就是这匹“白雪”了。因此他向绥曼道谢时,倒是相当真诚——虽然心里有种背叛了谁的感觉。
贵族们互相寒暄、微笑、拥抱,辛沃夫此时也出场,虚情假意地恭贺新郡长上任,钦佩他得到军团支持,差一点就要安慰他失去胞兄之痛了。瑞格当然很想跳上马背,不过就在此时他身边冒出来几道黑影——沃夫瓦和他的两个跟班费佛、汉葛斯都是人高马大,瑞格不仰头的话看不到他们胸口。三人围在他身边,满脸横肉,手握剑柄。“浑小子,我被派来当你的奶妈。”沃夫瓦吼着说,“如果你给我惹麻烦,我就让你青一块紫一块!”
“如果你有麻烦,”瑞格毫不客气地回敬,不打算让步,“那想必是因为你脑筋太差,没办法胜任这个任务。”
“一次!”汉葛斯开口。他的名字在贝马克语代表“公马”,这当然不是他父母取的,而是因为他的鼻子跟牙齿……
“一次什么?”
“一次警告!”费佛接口,“再两次你就等着挨揍吧!”
“你什么时候学会数到三了啊,狒狒?”
费佛脸有雀斑,别人一提到这个,他的整张脸就会红得跟狒狒屁股一样,跟汉葛斯那张马脸形成绝配。而身为武士,他最讨厌人家提到他那张稚气未脱又跟女生一样容易红的脸蛋,举起拳头时却发现王后回头眼神一寒——就算是沃夫瓦的手下也不敢惹上王后。
 
瑞格本想带着马到附近走走,这样就可以摆脱不情愿的护卫了,可惜一到宫殿,他就得陪着母后进行一次重要会晤。
一名士卒领他们来到阁楼,里头闷热且气味难闻,像是有奴才在此住了很久一样,幸好还有一张褪色的地毯和两张椅子当家具。隔板老旧,有很多孔隙,往上延伸不远便倾斜成天花板、木头屋椽及木瓦屋顶。王后看看四周,一脸不以为然。
“我是要求了隐蔽的地点,这地方大概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坐下来理理裙子,装出从容模样。不过瑞格太了解母亲,知道她才没有外表那般镇静。他跑到墙边看看倾斜隔板上的气窗,上面没有玻璃,遮板都拉开了。他把脸凑过去,有微风吹来,还有海的气味。一眼望去,许多类似的木瓦屋顶连接到北边海岸,港口停了十几艘船,有些靠上码头,有些在近海下锚。
“瑞格,你记住,玺维人一直以为贝马克人野蛮无礼,所以你要尽量表现得有绅士风度。”
过去两周内她这些话说了一百次。“是,母后。”
他们等候的是玺维大使阁下,也就是瑞格母亲的胞兄罗尼,瑞格未曾谋面的舅舅;罗尼已成为新的肯朵芬族长。父王曾跟他提起——只有一次——要有礼貌,要尊敬人家。体谅你妈妈的处境,她一定很尴尬。不过不管是谁污辱了你或者你的家人,都不要让步。说到家人,自然包括父王啰。
多数靠岸的船只都是贝马克的单甲板长船,但也有少数是多桅杆、多层甲板的货船,这种船装载量较大,但缺点是就算海面平稳也会摇晃得很厉害,更不用说速度也慢得多。
“你记住,这次是家族聚会,不要摆出王子的架子,你要当成是见自己舅舅那样。”
“贝马克没有王子啊,妈妈。”瑞格颇有耐心地回答,“我是个亲王。”
“在跟你的玺维血统有关的场合,你就是个王子。”母后的逻辑有点奇怪。
“好吧,我就是王子啰!”瑞格想接手父亲的位置,就得先证明自己有那个资格。外头的木头屋顶连成一片,难怪双港发生过很严重的火灾。
“这是对我意义重大的一刻,你真的别捣乱,好不好?你会乖乖的吧,嗯?”
他转头问:“怎么样乖法?”
“有礼貌啊!”
“母后,您什么时候见我不礼貌过啦?”
王后吁了口气。“有一两次吧!”不过她随即笑道,“你真的愈来愈像你爸了。”
瑞格鞠躬说:“谢谢您的赞美,夫人。”
她放心地笑道:“等一下也要这样喔!记得——”敲门声一响,她收起笑容,“请进!”
门外走进一人,外貌给瑞格留下深刻印象:黑发黑瞳在贝马克显得格格不入,来人身上的衣裤样式和领口花边也都有异国风味。更有甚者则是这人移动的脚步、扫视房内的眼神,这些无不显示出如果交手,他会是个强敌。这男子的剑柄上镶了一颗散发出金光的宝石,从年岁看来,这个人不大可能会是肯朵芬族长……所以是保镖吗?他没关门,退了出去。
“那是‘御剑士’吗?”瑞格兴奋低声问,“舅舅有御剑士保护?”
“或许吧!”母亲似乎也觉得有趣,“他可能以为贝马克有野狼或大熊在街道上走吧?不过,他就算获得御剑士,也应该是国王近期才指派给他的,但刚刚那位的年纪似乎大了些。”
没错!瑞格也该想到这点才对。御剑士跟贝马克的卫士阶级差不多,但他们接受了魔法强化,由玺维一家特殊的剑士学院培养,通过圣灵制约给主人。这样说来,御剑士没办法转让给别人,新制约的御剑士年纪应当都不大。母亲居然比自己先想通这点,瑞格不禁懊恼起来。
一个高壮男人踏着大步进来,顺手轻轻带上了门。他的头发、胡须都有几丝灰白,不过脸上发红,大概是因为攀登阶梯还在喘气的缘故。当天是夏季炎热的日子,但这人身上披着五颜六色、镶着毛边的大衣,还有装了垫肩的衩口刺绣上衣、衬衣等等一大堆行头,看来煞是好笑,很像节庆日的装饰品。想来是有人在行前警告他,贝马克有时气候寒冷。
“罗尼!”母后边叫边站起身。
玺维大使僵硬地一鞠躬,“夫人您好。”
王后面部抽搐,宛如被人打了一巴掌,重心不稳,又倒下去坐回椅子上。而她哥哥则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的侄儿。
瑞格也对他一鞠躬,“阁下您好。”当然他心中想说的不光是这些。
“唔,您长得与令尊很像。”
“多谢阁下称赞。”
母亲这次缓缓站起来,“罗尼,你什么意思?我们都多久没见面了?”她伸出双手向前。
可是罗尼没反应,只是略显愠怒地看着瑞格,“我以为我们可以私下见面的,夏绿蒂,可是这孩子一定会把我们谈话的内容告诉他父亲。”
“他说了又如何?他父亲不就是我丈夫?”
大使绷紧了脸,满面怒意,“他爸爸是掳走你的海盗,我们从不承认那是婚姻关系。”
王后的裙子边缘轻轻抖动起来,这代表她正用脚拍地板。这是危险的讯号,瑞格从小就注意到这件事。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母后生气的原因,更不是生气对象。而等她开口,那语调正是最冷淡的口吻,连父王都会避之唯恐不及。
“我是当着证人的面与他成婚的!”
“别跟我提这件事。”罗尼舅舅回到座位上,朝妹妹挥了挥他的胖手,“那天你说的话把你家给毁了!后来我们遭到驱逐、诽谤,家产散尽,还因为你居然接受这种公然强奸忍受别人的指指点点。”他比辛沃夫伯伯高,应该也重不少,可好像全身都是赘肉,一点也不结实,玺维的丝绸袜子套在肥胖的小腿上,相较之下辛沃夫的腿和肚子居然还算瘦了。
母后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理了理裙子。瑞格跑到她身边,将手背在身后,因为他双手正在颤抖。他上一次大动肝火已是两年前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不会失控,但现在却没那么肯定。
“我只不过是,”母后冷冷地说,“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出对自己最好的选择而已。我可不知道我还有义务要保卫肯朵芬庄园不遭海贼袭击。不过我倒是记得你明明有把剑,却没看见你出面阻止有人‘公然强奸’我呢!也许你做过些什么事?不过我一点都不记得,连你写来的信里都没看见只言片语悔恨。第一封说‘爸爸走了’,第二封也差不多,‘妈走了,天气不错’。第三封居然提到萝丝跟家里厕所的事情。十四年了,你只写给我三封信!可我写的那些你说过你都收到了。”
瑞格看着两人争吵,不由得窃笑起来。这玺维大使根本没有胜算,即便那些身经百战的武士要跟妈妈对骂,能全身而退都是天大的运气了。
大使原本涨红的脸现在几乎发紫了,“你那些信到我们手上之前,都已经被王室的审问官拆开看过了!我们回信当然也都会被他们偷看。你搞清楚我们两国在打仗啊!大家都怀疑我们是不是通敌叛国,你还以为你那丈夫真的没偷看你写的信吗?”
“当然!”她厉声回答,然后语调回复柔和,“俄雷德根本不屑这种手段,你写来的信都是我自己拿给他看的,不然他碰都不想碰。你倒说说:原来我的婚礼变成那样,其实是我的责任吗?你觉得这些年来应当无视于我的存在?想跟我断绝关系是吗?”
大使绷起脸看看瑞格,好像是想叫他出去,“原本的确不是你的错,可你没有捍卫自己的贞洁,害我们颜面尽失。”
“哦,是这样啊?”母后的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已经听得见了,可见她的震怒已快到极限,“我怎么觉得是我的家人没有保护我呢?是谁把我卖给一个又老又丑的麻子色鬼?是谁明知漫港被攻击才不过几个星期,却没有加强防卫?是谁没种到连给我一句‘生日快乐’都还要怕审问官以为里头会泄露国家机密?”
之后一阵沉默,大使显然无言以对。
“我希望,”他的妹妹又开口,“不要连两国交战这件事都算在我头上。不会跟那某某大美女导致一千艘军舰围攻的故事一样吧?”
“小孩先出去。”大使说。
“瑞格你留下。”
“好,母后。”
“罗尼,不管你想说什么,都该让我儿子听见。这件事本就跟他的出身有关。”
兄长的脸红到不能再红,“是不是说,你根本不想回到自己的家族里?”
“你说得一点没错。告诉你,俄雷德是最好的丈夫,温柔又忠心,不用说还很大方。他追求我的方式当然不太可取,不过我还是很爱他,很尊敬他。现在我唯一的遗憾是我没能帮他再多生一个这么好的儿子。”母后愈说愈离谱了,平常没听她这样称赞父王,反而常常损他呢!当然瑞格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孩子。“上次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就是之前的大使——他说如果不能把我带走,就要跟贝马克开战,俄雷德当时直接宣布,如果我要走的话,他会准备一大箱财宝让我带回去。我拒绝了,因为——”
“啊!”大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强暴了你之后,给你一大笔钱要你回去当妓女吗?”
“——如果我答应,他就死定了,我跟他都清楚。我明白机运引领我遇上了一个怎样的男人。或许你没办法明白一个人的伟大之处,不过我跟你保证——”
肯朵芬族长忍不住站起来,“没什么好谈了,看样子谈判时我也完全不用顾虑你的处境——”
“我的处境?”母后叫起来,“罗尼,你给我坐下,坐好!我还没说清楚你那种扭曲变态的想法到底有什么问题,而且我们还得谈谈继承权的事。瑞格,去外面等。”
大使没有坐下,瑞格也还把持着自己一触即发的性子。母后说不定是猜到这点了吧,瑞格对于这些舅舅伯伯都没什么好感。
“是,母后。”他说,“阁下,我很遗憾不能在气氛较好的场合与您见面——”
“瑞格!”
“让我说完,母后。阁下,您去街上问问,就会知道我母亲无论到哪儿,都深受人民爱戴。我亲眼见过那些洗劫玺维城市的船只,所到之处血流成河的勇士,”他尽力让自己不吼出声,“他们在我母亲面前毕恭毕敬,心服口服,因为她是受大家敬重的王后。不管什么条约,只要想把她带走,在议会都不可能通过,一票也不会得到!你可以随便找个人问,全贝马克的人都尊称她是‘夫人’,大家如此敬重她是因为——”
“瑞格!”
“是,母后。”瑞格很快走出去,关上门后他靠在门板上一会儿,身体抖得厉害。他尽力克制住了自己的火爆脾气,不过之后可能会觉得不舒服。他自认为处理得不错了,那番话也说得挺棒!他努力想让呼吸顺畅一点……
哦,他还有听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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