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盖斯特 7-9
7
烟?他连忙起身,马上咳嗽起来。天啊!他在这木制房屋的顶楼,可房间里竟然一片烟雾,刺得眼睛落泪。夜色昏黑,他只看得见两扇窗户的朦胧轮廓,而且知道纵然自己个头不大,还是不可能挤出去。此外他听见一些人声,却无法分辨是来自屋里还是屋外。他挣扎着站起来,头撞到阁楼倾斜的天花板,随即往门口一扑,门居然闩上了!他一边大叫一边使劲踢,然后发现自己光着脚丫。他跪倒在地,在咳嗽的间隙大叫,找到靴子之后,套上又继续踢,用拳头用力捶,当然还继续呼救。
他的凶兆果然是火。
“沃夫瓦!汉葛斯!费佛!”为什么门会被门上?前两天晚上他们也没这么做,还带了女人回来。不知他们会不会一边开门一边大笑说:这是给你个教训。“沃夫瓦!”怎么没有回应呢?“费佛!”踢、踢、踢!他们难道都醉得不省人事,还是带了女人就跑了?瑞格意识到外头可能一个人也没有,心头一惊,大家都走了,丢下他一个人!“汉葛斯!”先前吵醒他的叫喊声也消失了,整间屋子静得吓人,是不是大家都逃出去了?“妈!爸!”他忍不住啜泣起来。
烟雾愈来愈大,房间温度也愈来愈高,所幸房门与门框并不紧密,他拿出匕首用刀尖刺出去,找到了外头的门闩,努力想打开门。慢,太慢了!光线从门缝射入,远方又出现嘈杂声,但距离似乎更远。瑞格看过房子着火后有多快就会爆炸,现在还是一团烟雾,等一下可能就变成一颗火球——他眼中泛泪,每吸一口气就咳一次。虽然西夫瓦帮他施加了防火法术,但房屋倒塌时烧红的砖瓦砸下来,他或许不会被烧死,全身骨头却可能被砸断,埋在废墟之中……
爸!快点来啊!父王也不惧火焰,他怎么还没上来呢?
继续削、继续凿、继续挖……好慢哪!其实已经来不及了,门框透露出火光,外头已经烧起来。他无路可退,不断尝试之后,终于把门闩挑落。一打开门烟雾更浓,高温足以使正常人全身起水泡。光线从外面楼梯间蹿上来,根本没有什么醉汉,床铺整整齐齐,与奴才一开始摆放的一样。也就是说,沃夫瓦一行人根本没回来过。
楼梯已烧起来了,他的身体不受火焰伤害,虽然会痛,但他必须下去……跑快一些,应该没问题吧?不过踏出第一步后,他就知道自己完全料错了——好痛!他整个人冲进火海中,使尽全身力气大叫,全身上下衣物都着了火,一个纵身撞在转角的墙壁。隔壁就是父母的卧室,房门已烧成一片灰烬。好痛好痛好痛!大火肆虐,瑞格身陷火海,视线一片模糊,除了身体感受到的痛楚外,仿佛一切都被烧毁,连靴子都在大火中燃烧殆尽。如今赤脚跑在着火的地板上也无所谓了,他冲进房间里头。
所有物事在火焰中都是红黄闪亮的,只有父亲的身体仿佛是一团黑暗。国王身上的衣物已经被火焰烧尽,他躺在纷乱的床上,当然他并没有起火,只是头发冒出白烟,耳朵与指甲尖端有些焦黑。父王胸口一片血迹,是慑人的鲜红色,他不可能还活着,因为喉咙已经被划开了。他脸上那大大的笑容真是绝大讽刺,好像在对瑞格说:惊喜吧!人不一定要被火烧才会死啊!
8
双港街道狭窄,与贝马克任何一座大城相比都更容易毁于大火。虽然居民有应变措施,但真正遇上火灾多半不见成效。守夜人敲响了警钟,召集青壮男子拿起斧头、绳索、水桶出发,但已烧起来的房子通常都没救了,只能先救人,同时尽量避免火势蔓延。要是起火的位置靠近海湾,大家还可以接力递水桶尝试扑灭,不过一般来说也没什么用。
峡湾当晚吹着风,所以在警报响起前火势已一发不可收拾。沃夫瓦和手下到达时,看到眼前巨变不禁吓得清醒过来。一旁群众的注意力都放在两栋相连的房子上,努力想阻止火势蔓延,可三个武士朝烧坏的房子一看,发现瑞格从火场中跌跌撞撞走出来,全身光溜溜但却毫发无伤,房子随即在他身后垮了下来。沃夫瓦往前一跳,将瑞格卷在自己的斗篷内。
“不知她人在哪儿!”沃夫瓦喘着气,他个头虽大,但毕竟正抱着一个不算轻的孩子奔跑,“也不知道我爸在哪儿,更不知道是谁在后面跟踪,得快点回家。”
很多人与他们擦肩而过,往他们背后的方向过去,手里大多拿着斧头、撬杆或空桶子,没人留心这大男人带着个孩子往海边跑,只有夜空下阵阵脚步声回响。
瑞格又哭叫妈妈,但随即冒出一句:“我们要去哪里?”他注意到汉葛斯和费佛这两个形影不离的随从不在。瑞格依稀记起他们两个好像先被派出去……去一个地方……哪里呢?爸爸死了,妈妈失踪了,会不会她也死了?
“回家去,回开特郡。”壮汉气喘如牛,“得赶快离开,小鬼。绥曼会把我们都杀了。”
“谁?你说什么?”爸爸被人谋杀了啊!
“绥曼。他一把火烧了房子,不想签和约。”
难以想象,妈妈也死于非命了吗?血派的人报复?沃夫瓦应该知道些什么吧?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确定。当沃夫瓦跑过通往港口的石拱门时,瑞格放声大叫起来。
“这是北边的港口!不是回家的方向!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瑞格拼命挣扎,爸爸死了,谁快来救命啊!“救命!”
“闭嘴,小鬼!”沃夫瓦继续前进,把瑞格像块布一样甩来甩去。他们已到了海边,东方星空投下光亮,照出前方大海。码头边停着许多小船,大一些的则下锚停在远处,无论大船小船,都随着波浪载沉载浮。奇怪的是,所有的船都放下帆、上绳索,水手赶过来就起了锚要走。城里起了大火,有人义务救火,却也有人忙着上船逃难,打算一走了之,让双港自生自灭。
“放我下来!”
“别傻了,你这蠢小子!这里马上就会有场血斗,绥曼那帮人已经先下手为强了。小鬼,现在没救了,你懂吗?难道你还以为火灾是意外?”这大个子带着瑞格爬上一座码头的斜坡,靴子在木板上敲出嗒嗒的声响。
父王说过,沃夫瓦头脑绝不简单。瑞格到现在还没想通发生什么事——父亲怎么死的、火灾从何而起,还有母亲是否也同样命丧黄泉。其实瑞格一片混乱,他只能确定父亲不会自己割开喉咙,更不会把他闩在房间里然后丢下一把火。开特家的人遭到谋害,复仇的责任自然也落在开特家族的男性子嗣身上,于是,部族斗争首要目标将是除掉辛沃夫及沃夫瓦,瑞格自己也躲不掉——男孩总会长大成为男人。
绥曼是拿普家的代表,同样也是王室血脉。
有人跑出来为他们引路,是汉葛斯。码头上其他人忙着自己的事,都没注意到他们。
“我们要回家去?”
“对,回渥罗堡。”沃夫瓦继续喘气,“那里才安全。如果我爸还活着……就会当上郡长,然后我当军团长。”
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其他武士容忍辛沃夫不过是因为父王护着他,怎可能会让他成为郡长,还让沃夫瓦当军团长?何况辛沃夫搞不好也死了,就像妈妈说不定也死了,黎菲和父亲的卫士也许都死了,这些支持父王的人都送命了。不久一定会天下大乱,很多人想要挑战郡长宝座,而最后出头的怎么说都不可能容得下俄雷德的儿子。换个角度想,也许沃夫瓦才是他的最后一线希望,也是他仅存的亲人,开特家族仅存的后裔应该要团结在一起。
到了岸边,他们看见费佛已经在一艘船上准备。不大对劲!虽然港口的警卫也可能被大火吸引过去,但船主怎么可能只让码头的管理人看守船只呢?船上应该还有人;也或者之前有人,可是已经跑了,毕竟这么混乱的场面有人拿了东西就跑也不奇怪。沃夫瓦一跃而上,这条小船往水里一沉,摇摇晃晃,接着,他丢下男孩朝甲板下面走去,“别碍事!”
这是沿岸航行的小商船,全长不过六七丈,只有一根桅杆,船头、船尾各一层小甲板。瑞格在港口看过很多这样的船只。这艘船的船腰虽然堆了些桶,但重量还无法让船身停止摇晃;上头都是鱼腥味。尾端的小甲板下可能有小小的船舱,或者说用来遮风避雨的小洞,船头那边则应当用来储存一些容易腐坏的商品。船上桅杆倾斜,悬着大三角帆,帆具相当简单,可以用最少的人力运作,大概只要船主加上一两个高大些的孩子就够了。这种船主要与大商船搭配,大船从世界各地将货物带回来,分配到这种小船上流通到贝马克各地,同时将贝马克所产的羊毛、皮革、腌鱼等等带出去;冬季时小船只能在渠道内航行,夏季才能去外海。
汉葛斯解开了系船索,跟着沃夫瓦上船,踏着小阶梯到了船中间。瑞格见他没防备,一起身想逃上岸,但他脚步这么一踏,船身又一沉,失去重心的他向后一滚撞上甲板,好像把肺里的空气都挤了出去。汉葛斯和费佛这时大力划起桨,小船离开原本的位置,与一艘更大的船擦身而过。瑞格就算之前可以爬上码头,现在也已经错失良机。此时船尾一望出去就是大海和长满水草的礁石,而他没靴子、没衣服、没朋友,也没有父亲,说不定还没了母亲。如果先前闩上门的人是沃夫瓦,这下子他可以好好完成任务,保证瑞格再也踏不上岸了。
虽然这船上的索具不是他们熟悉的类型,但沃夫瓦三人对船只的了解绝不亚于瑞格。他们升桁上帆做过几百遍,海风一扬,小船顺风而行,汉葛斯朝船尾走去想抓住舵柄——却停下动作,张大了嘴巴。
“的确是个适合出海的晚上。”不知是谁说道。
9
无论如何,见到他令人安心许多,瑞格爬起来躲在他身后,一边颤抖着。
“别太靠近我,年轻人。”御剑士说话时盯着那三名大汉,“你会开这船吗?”
“会,先生!”瑞格连忙将手搭上舵柄抓好。操纵过“灰天鹅”号之后,开这条小船可说是易如反掌。他利用风势挪动船身以免与另一艘商船擦撞,然后朝海前行。海风无情吹拂,他只好勉强挣扎着半裸身子控船。
沃夫瓦一阵哑然之后找回了声音——很大的声音——“搞什么鬼!”他大吼道,“你哪里冒出来的!”
“跟您一样啊,武士大人。”盖斯特爵士轻快地说,“不过目的地是否一样,我就没把握了。”
“你想干吗?”
“先说清楚,我压根儿不想跟你们有什么瓜葛。我也警告你们,我是个御剑士,虽然身手不像二十岁时那般好,可还是有办法把你们通通切了喂鱼。而且对上三个人,为安全起见我一定会下重手,这样说明白吗?我不会只是玩玩。”凌晨的微光照在他微笑的脸上,“我听见我这年轻朋友的叫声,所以赶过来看看出了什么麻烦事。”
“是吗?”沃夫瓦边叫边拎起一支桨,桅杆另一边汉葛斯拿起另一支,费佛则直接把手搭在剑柄上,“我们要回渥罗堡去,没打算带别人。”
“你往北走,却说要到南边的渥罗堡?”
沃夫瓦跨前一步,他人比甲板低了几尺,可那支桨的长度抵消了劣势,甚至可说让他占了些优势。就算卡在桅杆和帆索间不能挥舞,他至少还可以把桨朝盖斯特丢过去,或者当成长枪用,如此一来便可以在御剑士的长剑范围之外,就把对方逼到角落。在目前船身颠簸的情况下,这个战略最为安全。“绥曼一定会在南边港口严加把守。”
“绥曼?”盖斯特语带轻蔑,“你们绑架国王的儿子跟那位郡长有什么关系?他会以为是瑞格把宫殿给烧了?把船稳着,年轻人,你做得不错,我得靠你了。”
这小船还是晃动得相当厉害,但因承载的东西少所以速度也快,它已经来到外海,把其他船只抛在后头。瑞格想了一会儿,终于搞懂御剑士话里的含义,连忙把船艄往西边一压,船身晃得沃夫瓦和汉葛斯站立不稳。
沃夫瓦那张丑脸皱成一团,“不是绑架,绥曼是主战派头子,他想破坏和约。”
“我还是没搞懂你为什么要掳走国王的儿子。”
“国王死了!这浑小子亲口说的!”
“真的吗?”盖斯特瞄了瑞格一眼,快得令那三人来不及反应,“你该不会是猜的吧,年轻人?确定吗?”
“是,先生,我亲眼看到他的咽喉被割开了……”
“真糟糕,我相当遗憾发生这种事。”御剑士注意力转回三个武士身上,他们正慢慢靠过来,沃夫瓦和汉葛斯已经到了可以拿桨进攻的距离。“这样辛沃夫会变成国王?是这样吗?”
“我父亲已经是国王。”沃夫瓦附和道,“除非对方也对他下了手。”
“不。”盖斯特说,“我在人群中看见他了,不过我想他这位置也坐不久,对吧?很快就会有人挑战才对。”
“军团不会同意他当郡长。”瑞格说,“他一回开特郡就会被丢出去!”事实上他这位大伯应当可以保有郡长的身份直到葬礼结束。父王断气后防火法术失去效果,遗体遭到烧毁,所以事后也无法进行正式火葬。
沃夫瓦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稍微调整了一下持桨的手,好像现在才发现这东西有多重,“小鬼,嘴巴放干净些,不然我赏你一桨吃!不是绥曼,那会是谁杀了国王?会不会是玺维来的剑士呢?”
“可能性不大。”盖斯特一派轻松,“没有动机啊!更何况晚上那时间,玺维的剑士要如何穿过重重守卫?”他稍稍停了一下,船速有些改变,随着龙骨下的波浪起伏,“我宁可把注压在你身上哦,武士大人。你和你父亲都能进那间屋子,而你父亲或许王位坐不久,甚至连郡长都当不久,可俄雷德王很富有,不是吗?十四年战争中劫来的财宝有三分之一都在他名下,他拥有的土地也比贵国另外三大地主的总和都要多,这些事我都听说过呢!”
“是沃夫瓦把我的门闩上了!”瑞格大叫,“想把我关在房里烧死!”
沃夫瓦一边咆哮一边举桨作势要打过去,同一时间五个人都出声——
最大声的是汉葛斯:“……根本没离开大厅!他一直跟我们在一起!不是他!”
“是绥曼!”费佛也说,“只剩下两个王室出身的郡长了,史开司家的威佛德已经三十好几,而且他们那一族超过一百年没人当上国王了。绥曼是拿普家的人,仅次于开特家,他可以提出挑战,所有的郡长也都已经在城里准备投票了。昨天他把大使逼得节节败退,干得很漂亮——俄雷德怎么蠢得让他出头呢?智者不可能违抗俄雷德去支持绥曼,如果换成辛沃夫的话,智者们更是理都不会理。”
沃夫瓦一听气得大叫,汉葛斯在一旁耸耸肩不敢说话。
“如果绥曼害死我爸,谁都不会支持他!”话说回来,谁知道他是不是凶手?大家必然会怀疑,但谁也拿不出证据,加上大议会一定想赶快把辛沃夫换下。唉,父王……取而代之的将会是绥曼,他会签下和约,还是让战火延续下去呢?
船已离开峡湾口,再往西无处可走,只有无尽的汪洋和暗礁。其他船只往东北方走,那方向泛起鱼肚白的海平线彼端有模糊的岛屿轮廓。
“年轻人,离它们远些。”盖斯特悄悄提醒后提高音量,“所以,绥曼有动机,但问题是他怎么做得到?你们会说他在房子里有内应,那岂不是俄雷德自己的卫士?所以,俄雷德的军团里有叛徒?”
三名武士觉得自己受到侮辱,同声低吼起来。
“还是该说根本就是他兄弟干的?”御剑士话没说完,“这样辛沃夫可以当上国王,儿子可以变军团长?动机跟机会兼备。”
天光映照出汉葛斯和费佛脸上的怀疑神色,“辛沃夫王”怎么听都难以服众……发福的辛沃夫王……辛沃夫大王?父王!……
“现在我们看到了,沃夫瓦你把这孤单小猫带到海上。你们两位呢?两位英勇的武士对于这样谋杀一个小孩子,不知有什么感觉?”
盖斯特的问题击中汉葛斯和费佛的弱点,这时甲板一倾,御剑士本就在高处,看得到海浪涌来;他出手的时机准确得不可思议,抓着桨的两名大汉脚步不稳,盖斯特剑芒一闪人已经跃至船腰,汉葛斯手臂中剑出血,大叫着后退,一脚没踩稳,人翻出去跌落海中,握着的桨落在船上打得桶子哐啷作响。费佛刚要拔剑,就被盖斯特用比抽鞭还快的动作扫过。沃夫瓦看见敌人已落到身边,本能地举起船桨想要抵挡,可这时瑞格一个纵身扑向他的桨叶,沃夫瓦两手靠得太近,被瑞格这么一顶无法平衡,结果桨在他手中一旋,打到帆杆,瑞格更顺势一推,船桨往沃夫瓦下巴一撞,他人朝低处一摔,此时个头愈大愈是吃亏,连人带桨跌进海里。瑞格自己也脚步不稳,差点跟着摔了出去。
不过他并没有落海,船身往回一荡,盖斯特和瑞格稳住重心后还留在船里,费佛的尸体也在,至于其他两个武士,大概成了龙虾的食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