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事情又发生了。火儿和亚契回家才没几天,又发现有人闯入亚契的森林;又是个陌生人。士兵带他进来时,火儿感应到她在盗猎者身上感觉过的心灵迷雾。火儿还来不及思考该不该用她的力量从他身上取得资讯、该怎么取得,就有支箭从开启的窗户射进亚契的守卫室,正中入侵者两肩胛之间。亚契扑到火儿身上,将她拉倒。入侵者倒落她身旁,嘴角带了一丝鲜血,空洞的意识转弱为无意识,而她躺在被扑倒的位置,士兵的脚踩过她头发,亚契在她头上喊叫发令,她的意识则探向射箭的弓箭手。
他的意识微弱,距离很远,但她仍找到了。她想揪出他,但有只靴子踩中她的手指,剧痛令她分神。她再次寻找他时,他已经消失了。
他向西跑进崔凌的森林了。她喘不过气,只能向亚契想道,他的意识和其他人一样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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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指没断,不过弯动时痛得要死。被踩到的是左手的第二根手指,所以竖琴和横笛停了一、两天,但她唯独不肯放弃小提琴。她太久没碰乐器了。这时每阵痛楚都伴随着一阵苦恼,她只好努力不在意疼痛。火儿已经厌倦受伤了。
一天,她坐在自己卧房弹奏一首开心的曲调,一支舞曲,但她心中的某种情绪扯缓了节奏,让曲子蒙上忧伤的气氛。她最后才发现自己完全接到另一首曲子去了,那首曲子明显带着哀愁,而她的小提琴呜咽着曲子的情感。
火儿不再弹奏,把乐器放到膝上凝视着,然后把它像婴儿似地抱在胸前,纳闷着自己怎么了。
她脑中浮现坎斯瑞给她这把小提琴时的样子。「我听说这东西的声音不错,亲爱的。」他说着,若无其事地把小提琴递给她,彷佛它是微不足道的废物、没让他花一笔小钱。她收下小提琴,欣赏着美丽的外表,心知小提琴真正的价值取决于音色和手感,而这些坎斯瑞都不会判断。她将她的弓拉过琴弦测试,小提琴即刻回应,渴望着她的触碰,用她理解并认得的温柔声音对她说话。
这是她生命中的新朋友。她无法对坎斯瑞隐瞒喜悦,他自己也十分开心。
「妳真惊人,火儿。」他说:「妳是不断让我惊奇的来源。让妳快乐,是我最快乐的时刻。这真奇怪,不是吗?」他说着大笑。「妳真的喜欢吗,亲爱的?」
火儿在她房里,坐在椅子上,逼着自己环视窗户和墙面,思索着当下。日光正在消逝。亚契去田里帮忙犁地,不久就会回来。他或许会知道搜索弓箭手的进展。布洛克也可能收到蓉恩的信,更新麦朵格、茉尔格达、詹森,或布莱根、纳许的消息。
她找到她的长弓和箭筒,像抖落发丝一样甩去记忆,离开房子去找亚契和布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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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没新的消息,也没信。
火儿的月经伴着疼痛与困窘而来。只要她带着一群护卫迈出家门,她家、亚契家还有城里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而月经终究像第一次一样过去了。夏天近了,农夫祈求着马铃薯和红萝卜长入多岩的地中。
她的课程像以往一样进行着。
「拜托,停下来。」一天,她对崔凌家的一个孩子说道,好打断横笛和小号震耳欲聋的噪音。「我们从页首重新开始,好吗?还有,卓特,」她接下来求着最年长的男孩:「尽量别吹那么大力;我向你保证,尖锐的声音是吹太用力的结果。好吗?准备好啰?」
狂热的大屠杀再次开始。她的确爱这些孩子,即使他们折磨彼此,即使他们以为有事能瞒着她──例如瞒着她偷懒,有时甚至隐藏他们的天赋──小孩仍是她喜悦的源头之一。小孩很聪明、可塑性很强。时间和耐性能让他们茁壮,让他们不再畏惧她,不再太崇拜她。她很熟悉他们的痛苦,也感同身受。
然而,她心想,一天将尽时,我还是得交还他们。他们不是我的孩子──喂养他们、和他们说故事的另有其人。我绝不会有孩子。我被困在这座城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什么消息都听不到。我焦虑得想抢过兰纳尔可怕的横笛,在他头上打断。
她摸摸自己的头,吸口气,清楚确定崔凌家的二儿子毫不知道她的感觉。
我得克制情绪。她心想,我到底在期待什么?树林里再发生一起谋杀案吗?麦朵格、茉尔格达和他们的海盗登门造访吗?狼怪的埋伏袭击吗?
我不能再期望有事情发生了。因为迟早会有事发生,到时候我会希望事情没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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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她背着箭筒、手持着弓,走在自宅通往亚契房子的步道上。亚契后阳台上有个守卫唤着她。「来首舞曲吧,火儿小姐?」
是克瑞尔,就是她爬不回卧室窗户那晚所诱开的守卫。这人很清楚该怎么吹横笛,这会儿要把她救出沮丧不安的状态中了。「天啊,没问题。」她说,「我去拿小提琴。」
和克瑞尔合奏舞曲总是乐趣无穷。他们轮流吹奏,个别自创旋律,挑战让对方学起来并加入;总是按节拍来,不过渐渐加速,最后他们得全神贯注,使出浑身解数跟上对方。他们的舞曲很值得一听,这天,布洛克和一些守卫都漫步走出阳台欣赏。
幸好火儿正有心情较量技巧,因为克瑞尔吹奏起来活像决心让她断条弦似地。她的手指飞舞着,小提琴就像整个管弦乐团,每个优美的音符都在她心中奏响满足的和弦。胸中陌生的轻松感令她惊奇,然后她发现自己笑了出来。
她太专心了,过了半晌才发现布洛克聆听着、指头点着椅子扶手时,奇异的表情却缓缓爬上他的脸。他的眼睛凝视着火儿背后的右侧、亚契后面处。火儿明白一定有人站在亚契房子的入口,而布洛克正诧异地盯着他。
所有的事都在这一刻发生了。火儿认出门口的意识,她转过身去,弓发出刺耳的声响,擦过弦而错开,她瞪视着靠在门框上的布莱根亲王。
她身后克瑞尔轻快的吹奏声倏然而止,阳台上的士兵清清喉咙转身,认出是他们的指挥官,连忙立正。布莱根的眼中没有任何感情。他挪挪身子站直,她明白他要说话了。
火儿转身跑下阳台阶梯,下到步道。
跑出视线外,她马上减缓脚步停下来,靠在大石头上喘气,小提琴撞在石头上,发出刺耳尖锐的抗议声。那个橙色头发、意志坚毅的守卫托瓦特追上她,停在她身边。
「恕我冒昧,小姐。」他说:「您没带武器就离开了。您不舒服吗,小姐?」
她的前额靠着石头,因为被他说中了而感到羞愧;除了大惊小怪地落荒而逃,她还没带武器就离开。「他为什么会在这儿?」她的额头、小提琴和弓仍贴在岩石上,问托瓦特:「他要做什么?」
「我走得太仓促,不晓得。」托瓦特说,「我们该回去吗?要帮忙吗,小姐?需要治疗师吗?」
她不认为布莱根这种人会客套地拜访别人,而且他很少独自旅行。火儿闭上眼,将意识延伸到丘陵上。她感应不到他的军队,只在附近发现约莫二十人、聚成一群。他们待在她的前门外,而不是亚契的门外。
火儿对着石头叹口气。她站起来,检查头巾,把小提琴和弓夹在腋下,转向自己的房子。「托瓦特,来吧。他是来找我的,很快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她屋外的士兵不像蓉恩或亚契的手下般崇拜她、有理由信任她。他们只是一般的士兵,她和托瓦特进入他们的视线时,她感觉到各种寻常的反应。欲望、惊异、不信任,还有防卫。这些人的意识有防备,防备程度比她预料随机选出的士兵程度还高。布莱根想必是依据防备心选出这些男人;或是提醒他们记得提防。
她纠正自己,士兵不全是男人。他们之中有三人将长发束在脑后,面孔和感觉都是女人。她让自己的意识变得更敏锐。有五个男人打量她的目光没有特别的焦点。她期待地心想,那些会不会是对女人没兴趣的男人。
她在他们前方停下,所有人都瞪着她瞧。
「各位好。」她说:「要进来坐坐吗?」
一名高个子、瞳孔淡褐、声音宏亮的女子开口:「小姐,我们奉命在屋外待命至我们的指挥官从亚契勋爵的房子回来。」
「好吧。」火儿说着,也因他们接到的命令不是抓起她丢进麻布袋里而松了口气。她穿过士兵走到门前,托瓦特尾随在后。一个念头令她停下脚步,转身再对女兵说:「所以是妳负责发号施令啰?」
「是的,小姐,指挥官不在时由我负责。」
火儿再次触及众人的意识,寻找他们对布莱根选中女性当军官的反应,是否有所怨恨、嫉妒、愤怒。但她什么也没发现。
他们毕竟不是普通士兵。她不确定布莱根的动机是什么,不过他决定人选时的确受某种因素影响。
她和托瓦特步入屋中,在身后阖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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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阳台上演奏时,亚契在城里,不过显然不久后就回来了。布莱根很快就回到她门前,这次布洛克和亚契和他一道。
多纳尔领着这三人进入她的起居室。为了掩饰自己的困窘,同时保证她不会再冲上山丘,火儿急忙说:「亲王殿下,您的士兵若想坐下或喝点东西,欢迎进我屋子来。」
「谢谢妳,小姐,」他淡淡地说:「不过我不预计久留。」
亚契为了某种原因而焦躁,火儿不用心灵力量也感觉得到。她示意布莱根和亚契坐下,但两人都不入座。
「小姐,」布莱根说:「我代国王陛下而来。」他说话时不太正视她的脸,目光瞥向她周围的空气,却避开她的人。她决定当他允许她亲眼端详他,反正他的意识对她的防御太强,她完全无法由意识瞥见端倪。
他佩着弓和剑,不过没穿盔甲,一身深色骑马装,没留胡子;比亚契矮,却比她记忆中高大。他保持冷淡,眉宇间毫不友善、板着面孔、深色发丝,而从他不愿正视她中,她完全感应不到他对这场会面的任何情绪。她注意到有道细细弯弯的小疤切过他右眉,和她颈肩上的疤痕相似,显然有只猛禽怪差点挖出他的眼睛。他下巴也有疤,这道疤直直的,是刀剑所伤。
她想,王军统帅的疤痕数目或许该和人类怪物不相上下吧。
「三星期前在王宫里,」布莱根说着:「一名陌生人在国王房里遭擒获。小姐,国王请妳到王都见这名囚犯,判断他是不是我母亲要塞中国王房里的那个人。」
王都,她的出生地。她生母生活、死去之地。海上的美丽城市,在不久后的战争中将沦陷或安然无恙的城市。除了脑中幻想,她从未见过王都。当然从来没人建议她前去亲眼一睹。
她逼着自己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即使内心已决定了。她在王都可能有不少敌人,还有许多太过喜欢她的男人。她会受人注目、受到侮辱,甚至别无选择,不能让意识的防备暂歇。这个王国的王君会渴望着她。而他和大臣会希望她用她的力量对付囚犯、敌人,或百万人中所有他们不相信的人。
而她还得和这个不信任她的粗暴男子同行。
「这是陛下的请求,」火儿问:「还是命令?」
布莱根冷冷地望着地上。「小姐,这是以命令的形式陈述,不过我不会强迫妳去。」
所以弟弟显然获准违抗国王的命令;也许由此可判断布莱根非常不希望把她交给他意志薄弱的王兄,甚至愿意违抗命令。
「如果陛下期望我用我的能力盘问他的囚犯,他会失望的。」火儿说。
布莱根握剑的那只手一松一握。某种情绪闪过──不耐烦,或是怒意。在一剎那间他注视她的双眼,又别过视线去。「我不认为国王会违背妳的意愿强迫妳做任何事。」
火儿听了,明白亲王认为她有能力,而且有意控制国王。她脸上灼热着,但稍稍扬起下巴,说道:「我会去。」
亚契急着要说话,还来不及开口,她便转向他,凝视着他的双眼。别在国王的弟弟面前和我争执。她对他想道,别毁了这两个月来的和平。
他怒瞪着她,「我不是毁了一切的那个人。」他沉声说道。
布洛克对此习以为常,不过布莱根只听到他们一方的对话,他们在他眼中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我不会跟你吵的。你可以让自己出糗,不过可不能让我出糗。
亚契急促地吸口气,转身冲出房间,砰地甩上门,在身后留下令人不安的沉默。
火儿一手摸着头巾,转身面对布莱根。「请原谅我们的无礼。」她说。
布莱根那双灰眼没有一丝变化。「别在意。」
「指挥官,你要怎么确保旅程中她的安危?」布洛克低声问道。布莱根转向他,坐到椅子上,双肘撑在膝上,态度似乎完全变了。他面对布洛克时,似乎突然放松自在、谦恭有礼,像年轻的军队指挥官和足以当他良师的人在谈话。
「阁下,我们会在整个第一军团的陪同下骑往王都,他们就驻扎在这儿的西方。」
布洛克微笑了。「你误解了,孩子。我要问的是,你怎么确定第一军团不会危害她?五千人的军队中,一定会有人意图伤害她。」
布莱根点点头。「我亲手选出二十名士兵,可以信任他们、由他们来照顾她。」
火儿扠起胳膊强忍着。「我不需要别人照顾,我可以保护自己。」
「我相信妳,小姐。」布莱根望着自己的手淡淡说道,「但妳要和我们同行,就必须有护卫。我不能让女性平民和五千个男人旅行三周而不提供护卫,相信妳明白其中道理。」
他避而不谈她是怪物,会诱发任何糟糕的行为。她的怒气已消,看出这么做的用意了。她的确不曾对付过五千个男人。她坐了下来。「好吧。」
布洛克轻笑着。「可惜亚契不在场,没看到理性辩论的力量有多大。」
火儿哼了声。亚契才不会认为她接受护卫能证实理性辩论的力量,他会认为这证实了她爱上最英俊的护卫。
她站起身。「我会做好准备,」她说:「请多纳尔准备好小脑袋。」
布莱根跟着起身,表情又严肃起来、不带情感。「好的,小姐。」
「指挥官,要在这儿和我一起等吗?」布洛克说:「我有一、两件事要跟你说。」
火儿端详着布洛克。喔,你有什么事要跟他说?
布洛克经历过太多次单方的争执,而且他的意识清晰强烈,可以精准地将感觉释放给她,因此她接收到的思绪几乎像句子一样。我要给他军事上的建言。布洛克对她想道。
火儿稍稍放心了,于是离开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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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进卧房时,亚契正坐在墙边一张椅子上。这不是他的房间,不该未经允许擅自进入。但她原谅了他。亚契无法临时放下他对房子与农场的责任,与她同行。他得留下来,两人将分开好一阵子──来回几乎要六周,如果她在王都逗留,还会更久。
她十四岁时,布洛克问她,她在坎斯瑞脑中时,对坎斯瑞的意识能控制到什么程度,那时袒护她的是亚契。「父亲,你的良心何在?那男人是她父亲啊。她和他的关系已经够麻烦了,别再火上加油。」
「我只是问个问题。」布洛克那时答道。「她有能力改变他的态度吗?能永久改变他的野心吗?」
「谁都晓得这些问题不是随口问问。」
「这是必要的问题。」布洛克说:「我也不希望如此。」
「我不管,别烦她。」亚契说,他激动到让布洛克只好不烦她,至少暂时不问了。
火儿心想,这趟旅程中她会想念亚契的守护。她其实不要他护着她,只是他在她身边时总是这样。
她从衣柜底挖出她的鞍袋,开始把内衣和骑行的衣物折好收入。没必要带裙装;没有人会注意她穿什么,而且塞在行李内三周,它们也不能穿了。
亚契靠在膝上,好不容易才开口:「妳就这样丢下妳的学生吗?」
她装作要找小提琴,转身背对他,露出微笑。他以前从没那么关心她的学生。
「妳这么快就决定了。」他又说。
她的回答就事论事,对她而言,这个原因显而易见。「我没见过王都。」
「王都也没多了不起。」
这种事她要自己判断。她在床上一堆东西中翻找,不发一语。
「那儿会比妳待过的任何地方都危险。」他说,「妳父亲带走妳,就是因为妳在那儿并不安全。」
她把小提琴盒放在鞍袋旁。「亚契,那我该为了活命选择无趣的人生吗?我不会关着门窗躲在房里,那不叫人生。」
他的手指划过他身边箭筒里箭翎的羽轴,怒视着地板,用拳头拄着下巴。「妳会爱上国王。」
她坐在床沿面对着他笑。「我不会爱上国王。他的意志太薄弱,又太爱喝酒。」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又怎样?我的嫉妒心太强,睡过太多女人。」
火儿笑得更开了。「算你走运,在这两个缺点显现前,我就爱着你了。」
「可是妳对我的爱不如我对妳那么强烈。」他说。「所以我才会这样。」
这话从她愿意为他牺牲生命的朋友口中说出太刺耳了,而且他选在她远行的前一刻说这种话,更是刺耳。她站起身背对着他。爱不是那样度量的。她对他心想,你将你的情感怪罪于我,但你的行为是你的选择,以此怪罪我并不公平。
「对不起。」他说,「妳说得没错。火儿,请原谅我。」
她又轻易地原谅他了,她明白他的怒气来得快、去得快,怒气背后是满满的情感。但她要做的,仅止于原谅。她知道,她离开前亚契来她卧室想做什么,而她不愿如他的意。
和亚契同床曾经很轻松,不久之前还很单纯。后来,他们之间的平衡不知怎地倾斜了。求婚、单相思,每况愈下,而最简单的方式就是拒绝。
她会温和地回应他。她转身朝他伸出一只手,而他起身走向她。
「我得换骑装,再收点东西。」她说,「我们就此道别吧,你下去转告亲王说我快好了。」
他瞪着自己的鞋子,又抬头注视她的脸,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扯着她的头巾,让头巾滑下,她的头发流泄到肩头。而他一手握起她的发丝,低头亲吻;他将火儿拉到身边,吻着她的颈子、她的唇,让她的身体希望她的头脑别那么吝啬。然后他放开她,转身走向门口,脸上挂着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