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其实,火儿的确需要有事做,因为没事忙,她就只能思考。而思考让她一再忆及自己没事做,想到她究竟能带给这王国多少帮助──只要她的头脑、她的心不再拒绝。她睡不着时,这问题纠缠着她。她在恶梦中梦见设计人、伤害人是什么意思。梦魇里,坎斯瑞让卡特在想象的痛苦中匍匐在地。
克莱拉带火儿去观光。城里人用来打扮的怪物服饰,比宫里的人更五花八门,更不在乎整体造型美观。羽毛随意地塞进钮扣孔;俯身在搅拌钵上的女面包师戴着颇为迷人的珠宝,用怪物贝壳做的项链和耳环,表面覆上一层面粉。一名女子头戴蓝紫色假发,是某种怪兽──兔子或狗──光润的毛皮,毛发又短又参差,像棘一样直立。女子的面貌平庸,整体效果是模仿火儿的奇异拙劣之作;然而,不能否认她头上的确有个可爱的东西。
「大家都想要一些美丽的东西。」克莱拉说:「有钱人要的是黑市卖的稀有皮革和毛皮,其他人则是在阻塞的水沟里或屋顶上杀死的任何东西。双方要的其实相同,但有钱人知道自己付了一笔钱,更开心。」
这种事当然很蠢。火儿发现,这城市既清明又愚蠢。她喜爱花园和古老颓圮的雕像、广场的喷水池、博物馆、图书馆,以及克莱拉带她走过的一排排明亮商店。她喜爱熙来攘往的鹅卵石街道,大家忙着喧闹的生意,有时甚至没注意到怪物小姐带着随从的漫步行踪,但那只是偶尔。她安抚过一队受惊的马匹,一些孩子太靠近牠们的后蹄,她喃喃对牠们说话、拍拍牠们的颈子。那条街上人人都放下手边的事,直到她和克莱拉弯过转角。
她很爱那些桥。她喜欢站在桥中央俯望,感觉像要掉下去,但明白自己很安全。和瀑布距离最远的桥是座开合桥,她很爱桥面起落时响起的铃声。铃声柔和,几乎带着弦律,低声回荡,穿过城市里其他噪音。她喜欢河岸边的仓库和码头、沟渠和下水道,还有嘎吱作响的缓慢水闸,带着供应船在河与港口间上下。她最爱的是地窖港。瀑布在那儿扬起一片海水的水雾,掩去所有声音与感觉。
她甚至有些迟疑地喜欢医院的感觉。她纳闷着哪间医院治好她父亲背上的箭伤,希望那些外科医师也曾救活好人。医院外总是有人焦心地等待。她望着他们,暗自希望他们的忧虑将有好结果。
「从前这座城四处都是医疗学校。」克莱拉告诉她:「妳知道阿尔恩王和他的怪物大臣,艾拉女士吗?」
「我记得历史课上过这些名字。」火儿说,回想着,却想不起什么。
「他们在一百年前统治王国。」克莱拉说,「阿尔恩王是药草学家,而艾拉女士是外科医生,结果他们有点入迷了──有些故事说,他们在人体上做怪异的医学实验,要是提议做实验的不是怪物,或许人们根本不会答应,知道我的意思吧,小姐?他们还会解剖尸体研究,但谁也不确定尸体是哪来的。啊哈。」克莱拉说着,挖苦地扬扬眉头。「尽管如此,他们仍然革新了我们对医疗和外科的了解,小姐。托他们的福,我们才知道王国边境所有洞穴缝隙里长的所有奇异草药的用途。我们止血、防止伤口溃烂、杀死肿瘤、让骨头愈合和几乎万能的药物,都是他们实验的结果。他们当然也发现了控制人心灵的药物。」她悲伤地补充,「总之,现在学校关闭了;没钱做研究了,也没钱关注艺术或工程学。现在一切都投入政治──投入军队和即将面临的战争。我想,这座城会开始崩解吧。」
崩解已经开始了,火儿暗自想着,却没说出口。她看到河南侧码头延展开的破旧区域,摇摇欲坠的小巷蓦然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城中心。城里许许多多的区域与知识、美感和任何善良风俗完全无关。
有一次克莱拉带火儿去和双胞胎的母亲吃午餐,她在花贩的街上有个小巧舒适的家,也有个丈夫,是位退伍军人,兼差作双胞胎最信赖的密探。
「这些日子,我的重点是走私。」他们用餐时,他向她们坦承:「城里几乎所有有钱人都不时接触黑市,不过,当你发现某个涉入很深的人,你往往也发现了国王的敌人。特别是走私武器、马匹或任何皮基亚东西的贩子。幸运的话,可以从买主追踪到他的卖方。如果卖方是谋反贵族,我们就会把买主带来询问。当然,他们的答案不一定可信。」
而不令人讶异地,这类谈话总是让克莱拉对火儿的施压战术有了动力。「有了妳的能力,我们就容易分辨谁站在谁那边了。妳可以帮我们确定盟友是否忠心。」或者她会这么说:「妳可以找出麦朵格计画先攻击哪里。」这样也无效时,「妳可以揭露暗杀计画。如果妳没帮忙,而我被刺杀了,妳不会很难过吗?」灰心时,她会说:「要是他们计画暗杀妳怎么办?一定有人这么计画着,尤其现在大家都觉得妳可能要嫁给纳许了。」
火儿从不回应这些无尽的折磨,从不承认她开始怀疑──也开始内疚。她只会逃开争论,稍后再和她与国王持续的拉锯一同思考。晚餐后,纳许有时会在门外跟她说话;频繁到威克雷已经在走廊搁了一张椅子。纳许礼貌地自制,谈着天气和宫中高贵的访客,而且总会试着说服她重新考虑囚犯的事。
「妳来自北方,小姐。」他会这么说,或是类似的话:「妳看过这座城外法纪不彰的状况。只要一不小心,小姐,整个王国就可能在我们指间化为泡影。」
接着他会沉默下来,而她会知道他要求婚了。她会以拒绝驱走他,并在护卫的陪伴下,想办法寻求慰藉;她会严肃地思索王都、国家和国王的处境,还有她该扮演什么角色。
为了让自己忙碌,减轻自己没用的感觉,她听从嘉蓝的建议去育幼室。一开始她小心翼翼地进去,默默坐在椅子上看小孩玩耍、读书、争吵,因为这是她母亲从前工作的地方,她想慢慢感受这儿的感觉。她试着在脑中描绘一名橘红发色的年轻女子,在这些房里耐心地劝告孩子。杰莎在这吵杂、明亮的房里有一席之地。这念头让火儿在这里自在了点,不过也更寂寞了。
教授防御动物怪物的工作学问不小,火儿还遇到一些家长,希望她别和他们的孩子扯上关系,但仍有一群混合了贵族与仆役子弟的孩子成了她的学生。
「你为什么对昆虫那么有兴趣?」一天早上,她问了最聪明的一位学生。这个十一岁男孩名叫科布,他能在脑中筑起一座墙对抗猛禽怪,看到火儿头发时,抵抗得了触摸它的诱惑,但即使虫怪在他手掌窝着吸血饱餐一顿,他也不愿杀了牠。「你明明对应付猛禽怪一点问题都没有。」
「猛禽啊。」科布扬起声音不屑地说:「牠们没智慧,只是有一股强烈、无意义的感觉,认为牠们能催眠我,牠们一点也不复杂。」
「说得不错。」火儿说。「不过和虫怪比,牠们其实聪明多了。」
「可是虫怪多完美啊。」科布忧愁地说,斗鸡眼地看着一只蜻蜓怪在他鼻尖前盘旋。「看看牠们的翅膀,看看牠们的节肢和珠子似的眼睛,口器多灵活。」
「他什么虫都爱,不只是虫怪。」科布的妹妹不耐烦地翻翻白眼说。
火儿心想,他的问题或许根源于他是个科学家吧。「好吧。」她说,「为了欣赏虫怪迷人的口器,你可以让牠们叮你。可是呢,」她坚决地说,「有一、两种昆虫一有机会就可能伤害你,而你必须学会防卫那些昆虫。了解吗?」
「我得杀了牠们吗?」
「对,没错。可是牠们死掉了,你就可以解剖牠们。你有这样想过吗?」
科布振奋起来。「真的吗?妳能帮我吗?」
于是,火儿发觉自己竟然向城堡医务室一名治疗师借了解剖刀、镊子和解剖盘,参与某种非常奇异的实验,或许和阿尔恩王和艾拉女士一百年前做过的事一脉相传。不过规模当然小了些,而结果也没那么耀眼。
她时常遇上哈娜公主。她从自己的窗边,看到女孩跑进跑出小绿屋。她也看到莎尔和其他学生,有时会看到嘉蓝,甚至看到克莱拉口中鼎鼎大名的园丁;他一头金发,肤色古铜,一身肌肉,活似英雄传奇里的人物。有时会看到一名矮小佝偻、淡绿眼睛、身穿围裙的老妇,时常挡下莽撞奔跑的哈娜。
妇人的力气很大,总是把哈娜抱来抱去,似乎是绿屋的管家。她显然很爱这个孩子,对火儿则没好感。火儿在果园遇过她,发现她的意识和布莱根一样封闭。她一看到怪物小姐,表情就变得冷淡不悦。
王宫外部走道建在屋顶的石造部分里。火儿在毫无睡意的夜里,会和她的护卫在走道散步。在高处看得到桥上巨型火炬闪烁,火炬整夜不灭,让下方湍流中的船只知道自己与瀑布的距离。在高处,也听得见瀑布隆隆的声响。晴朗的夜里,她看着沉睡的城市在她周围伸展,海面上星光闪闪,感觉自己像个王后。不是真正的王后,不是纳许国王之妻。比较像立于世界之巅的女子。精确地说,是城市之巅,而这城市里的人在她眼中变得真实;她开始爱上这座城市了。
□
布莱根在他离开三星期之后回到宫中。他一抵达,火儿就知道了。意识就像看过一次就永远能认出的脸。布莱根的意识沉静、强烈,无法穿透,她的意识一察觉他,就毫不怀疑那是他的意识。
当时她正巧和哈娜与斑斑在一起,待在院子安静的一角,沐浴在晨光中。小女孩检查着火儿颈上的疤痕,试图哄她再说一次这些疤是怎么来的,她又是怎么救了布莱根的士兵。火儿拒绝时,女孩转而哄着穆莎。
「妳当时根本不在场。」穆莎开始说那个故事时,火儿大笑着抗议。
「可是啊,」穆莎说:「如果在场的人都不愿意说──」
「有个知道这故事、会说故事的人要来了。」火儿神秘兮兮地说,哈娜愣住了,猛然站起身。
「爸爸?」她说着转身,不断回身察看一个个出口。「妳是指爸爸吗?在哪?」
他穿过院子另一端的拱门下,哈娜尖叫着冲过大理石地。他抓起她,抱她沿着她跑来的路走回去,向火儿和护卫点头示意,微笑地听着哈娜唠唠叨叨。
她怎么了,每次布莱根出现就这样?为什么直觉想逃开?他们现在是朋友了,火儿应该不再怕他才对。她阻止自己离开,把注意力放在探出耳朵给她抚摸的斑斑身上。
布莱根放下哈娜,蹲在这孩子身前,手指摸着她下巴,把她的脸扳来扳去检查瘀青未消、绷带未拆的鼻子,轻声打断她。「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吧?」
「可是爸爸,」她话说到一半,改变话题说:「他们在说火儿小姐的坏话。」
「谁在说?」
「席林、米登和其他人。」
「然后呢,然后他们有人揍妳鼻子一拳吗?」
哈娜的鞋子在地上涂画着。「不是。」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鞋子又在地上涂画着,然后哈娜闷闷不乐地说:「我打了席林。爸爸,他那样不对!得有人让他知道。」
布莱根沉默了一会儿。哈娜一手搁在他弯起的膝上,垂眼看着地面。她在她的刘海后叹了口气。
「看着我,哈娜。」
女孩乖乖听话。
「打席林让他知道他错了,是合理的方式吗?」
「不是,爸爸。我错了,你要处罚我吗?」
「我要暂停妳的搏击课。让妳上课,不是为了让妳误用。」
哈娜又叹了口气。「要暂停多久?」
「直到我确定妳了解搏击课的意义。」
「你也要停掉我的马术课吗?」
「妳骑马踩过哪个不该踩的人吗?」
她轻声咯咯一笑。「当然没有,爸爸!」
「那就可以继续上马术课。」
「你会让我骑你的马吗?」
「妳明知道答案。妳要长大一点,才能骑战马。」
哈娜伸出手,用手掌揉着他脸上的胡碴,那样的惬意与亲昵让火儿难以忍受,只好别过头猛瞪着斑斑,斑斑柔软的毛掉得她满裙子都是。「爸爸,你要待多久?」
「不知道,小亲亲。我在北方还有事。」
「你也有个伤口,爸爸。」哈娜拾起布莱根包着绷带的左手检查。「是你先出手的吗?」
布莱根向火儿挤出一抹微笑,然后更仔细地端详这位小姐。他的眼神冰冷起来,嘴巴严肃地抿着;火儿恐惧了,他的冷淡伤了她的心。
她恢复理智,这才明白他看到什么,是她脸颊上残留的纳许戒指的方形痕迹。
已经几个星期了。火儿对他想道, 之后他都很守规矩。
布莱根起身,一把抱起哈娜,轻声对女孩说:「不是我先出手的,现在我得和妳国王伯伯谈谈。」
「我也要去。」哈娜说着,两手环抱住他。
「妳可以跟到走廊,可是我得在那儿跟妳分开。」
「可是为什么?我也想去。」
「我们要私下谈。」
「可是──」
他坚决地说:「哈娜,我说过了。」
接着是一阵不满的沉默。「我自己可以走。」
布莱根把哈娜放到地上。两人对望,又是一阵不满的沉默,高的这一方似乎比矮的这方平静许多。
接着一个细小的声音说:「可以抱我吗,爸爸?」
又一阵笑意闪过。「妳应该还没大到我抱不动吧。」
布莱根抱着哈娜走过院子,火儿听着哈娜悦耳的声音渐行渐远。斑斑还是老样子──坐着犹豫,然后才跟上牠的女主人。火儿知道牠非走不可,还是探向牠的意识,说服牠留下。她禁不住,她需要牠。牠的耳朵多么柔软。
布莱根没剃胡子,一身黑衣,靴上溅了泥。倦容上的淡色眼睛十分醒目。
她现在很喜欢他的脸了。
当然,她这时了解为什么每次他出现,她的身体就想逃跑。那是正确的直觉,因为除了悲伤,不会有别的结果。
她真希望没看到他对他的孩子那么温柔。
□
只要火儿愿意,她特别擅长不去想一件事,尤其是让人难过或过于愚蠢的事。她又推又打,把这件事赶走。他的亲哥哥爱着她,而她是坎斯瑞的女儿?
想都别想。
她在想的是她在这宫中的目的,当前这问题更迫切。如果布莱根下次的任务要向北去,他指的必定是带她回家,而她还没准备要走。
她在布洛克和坎斯瑞两人之间长大,并不天真。她去过城中建筑废弃、气味污秽的地区,她知道挨饿或沉迷药物的城市人外观和感觉是什么样子。她也了解,这代表即使布莱根拥有四大支军队,也无法阻止强盗把城镇推落悬崖。而这只是小事,只是治安问题。战争将至,如果麦朵格和詹森领军侵略这座城和这个国家,而其中一人自立为王,那些已经生活在底层的人,会面临多悲惨的生活?
火儿无法想象她要离开,回她远方的石屋,回到报告传达缓慢之处、过一成不变的生活,唯一的插曲是偶尔有头脑空洞的入侵者,谁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重要性。这儿情势危急,她怎能拒绝帮忙?她怎能离开?
「妳这是在浪费妳的能力。」有次克莱拉几乎带着愤慨对她说:「那是我们其他人梦寐以求的能力,浪费是种罪恶。」
火儿没有回答。但她听进去了,听得比克莱拉认为的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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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她在屋顶上内心挣扎,布莱根出现在她身边,靠着栏杆。火儿吸口气平静下来,望着城里闪烁的火炬,努力不看着他,不因他的陪伴而欣喜。
「听说你热爱马匹。」她若无其事地说。
他露出微笑。「发生了一点事,我明晚就要出发,沿河朝西去。我两天后就会回来,可是哈娜不会原谅我的;我失宠了。」
火儿记起自己五岁时的经验。「我想,你不在时,她非常想念你吧。」
「是啊,」他说,「而我总是匆匆离开。真希望不是这样,不过我走前想向妳确认一下,小姐。我不久就要北上,这次不会带军队。如果妳想回家,这次速度会快些,也比较安全。」
火儿闭上眼。「我想我应该答应吧。」
他迟疑一下。「妳要我安排其他护卫吗?」
「天啊,不是。」她说,「不是那回事。只是你的手足都在督促我留在宫里,用我的心灵力量帮忙间谍工作,连还没决定要不要信任我的嘉蓝亲王也是。」
「啊。」他明白了。「嘉蓝谁也不信任,知道吗?这是他的天性,也是他的工作。他有为难妳吗?」
「不,他对我很好。大家都是,真的。我的意思是,在这儿不比其他地方难挨,只是不太一样。」
他听了,思考一会儿。「欸,别让他们欺负妳;他们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事情。他们陷于王国的事务中,无法想象别的生活方式。」
火儿纳闷着布莱根会想象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如果不是注定过这种生活,他梦想中的是怎样的生活。她小心翼翼地说:「你觉得我该留下来,照他们要求帮忙吗?」
「小姐,我不该说妳该怎么做,妳得做妳认为正确的事。」
她从他的语调中听出某种防卫,但她不确定他防卫的是谁。她追问道:「对于什么是正确的,你有意见吗?」
他慌张了,别过脸。「我不想影响妳。妳留下来,我会非常高兴。妳的帮助无比宝贵。可是我对我们将要求妳做的事也感到抱歉,真的很抱歉。」
这是很不寻常的坦白──因为他是不会坦白的人,而且其他人似乎都不觉得抱歉。火儿万分困惑,紧紧握着弓说:「制伏人的意识,并加以改变,是侵入,是暴力。我能做这种事,却永远不过度扩张我的权力吗?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我能做出那么多恐怖的事。」
布莱根思考了一下,专注地注视他的双手,拉拉绷带边。「我了解妳。」他低声说:「我知道有能力做恐怖的事是什么感觉。我训练了两万五千名军人大肆屠杀,而我做了一些真希望永远都不用那么做的事。我今后也会做一些事。」他瞥了她一眼,又回头望着他的手。「这样很冒昧,小姐。不过只要妳希望,只要值得,我保证要是认为妳过度扩张妳的能力,我一定会告诉妳。不论妳接不接受我的承诺,我都希望妳也能这样对我。」
火儿吞口口水,难以相信他将重责大任托付于她。她呢喃道:「这是我的荣幸。我接受你的承诺,我也向你保证我会做到。」
城里房屋中的灯光一一熄灭了。避免想着某件事,对那件事让人感觉到的机会毫无助益。
「谢谢你的小提琴。」她说,「我每天都会演奏。」
于是她便离开他,和她的护卫回房间去。
□
隔天早上在大厅里,她明白该怎么做了。
这个空荡空间的墙面是以镜子做成。火儿经过时感到突如其来的冲动,于是看了自己的倒影。
她屏住呼吸,继续注视,直到脱离最初难以置信的吃惊状态。她扠起双臂,挪动脚步,一看再看。她记起一件令她发怒的事。她向克莱拉说过,她决定永远不要生孩子;而克莱拉告诉她,有种药会让她在两、三天内非常难过;等她恢复后,无论和多少男人同床,也永远不用担心怀孕。那种药,会让她永远无法怀上孩子。这是阿尔恩王和艾拉女士最有用的发现之一。
想到那种药,火儿就气愤异常,那是阻止她孕育任何像她一样的东西,而对她自己行使的暴力。那么这双眼、这迷人的脸庞,柔软而凹凸有致的躯体,心智的力量,又有什么用处;如果渴望她的男人都不会让她生孩子,只会带来悲伤,又有什么意义?怪物女人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这想法化为呢喃说出。「我为何存在?」
「怎么了,小姐?」穆莎说。
火儿摇摇头。「没事。」她向镜子走近一步,拉开头巾,头发闪闪滑落。一名护卫抽了口气。
她简直和坎斯瑞一样美,其实她和他很像。
布莱根在她身后进了大厅,突然止步。两人的目光在镜中交会,停驻。他显然正在思考或谈话──却被她的美貌完全打断。
他很难得与她四目相交。她一直努力抗拒的感觉威胁着要泄露出去。
这时嘉蓝跟上布莱根,激动地说话。嘉蓝身后传来纳许的声音,接着纳许本人出现了,看见她,冷冷地停在他弟弟身旁。火儿慌张地抓起头发收好,准备承受国王任何愚蠢的行为。
「妳好,小姐。」他费劲地说,然后搂着两个弟弟,和他们一同离开大厅,离开她的视线。没事,他们安全了,纳许非常努力地封闭自己。
火儿很感动,并松了口气。她把自己的感觉推回禁闭之处。就在兄弟们离开之前,她的眼睛看到布莱根腰间有东西一闪。
是他佩剑的剑柄,那是王军指挥官的佩剑。突然之间,火儿明白了。
布莱根做过恐怖的事。他在山里,把剑插进别人身上。他训练士兵参战,他和他父亲一样,拥有强大的毁灭力量──但他利用的方式和他父亲不同。其实他宁可不用,但他选择运用它,以阻止别人以更糟的方式利用权力。
他的力量是他的负担,而他接纳了。
他和他父亲一点也不像,也不像嘉蓝和克莱拉;更不像纳许。不是所有儿子都像父亲,儿子会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男人。
也不是所有女儿都喜欢自己的父亲,怪物女儿会选择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怪物。
火儿注视着自己的脸。美丽的景象在她的泪眼后忽然模糊,她眨去泪水。「我一直害怕成为坎斯瑞。」她朗声对自己的倒影说,「但我不是坎斯瑞。」
穆莎在她身旁温柔地说:「我们所有人都这么觉得,小姐。」
火儿望着她的护卫队长,不禁笑了,因为她不是坎斯瑞──不是任何人,只是她自己。她毋须步上任何人的后尘,她的道路由自己选择。这时她止住笑,因突然明白她选择的道路而恐惧。我不能这么做。她心想,我太危险了,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不,她反驳自己。我又忘了,我不是坎斯瑞;我会在这条路上一步步塑造出自己。或许我永远都会觉得自己的力量可怕,或许我无法成为我最希望的样子。
但我可以留在这儿,让自己成为应该成为的样子。
浪费是种罪恶。我会用我的能力,将坎斯瑞做的事拨乱反正。我会用我的能力为戴尔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