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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A New Constitution 第三部 新宪法

  蚂蚁是随着土壤计划来到火星的,不久就遍地都是,它们天性如此。于是小红人遇上了蚂蚁,他们大为诧异。这些小昆虫的大小适中,正好可供他们驾驭,就如同美国原住民遇上马。只要将它们驯服,便可以尽情地奔驰。

  驯服蚂蚁并非易事。小红人的科学家甚至不相信会有这种生物的存在,然而它们却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像智能机器人般四处游走,所以小红人科学家得对它们的出现提出解释。他们翻查人类的参考书,阅读关于蚂蚁的介绍。他们研究蚂蚁的费洛蒙分泌,然后他们调制出可以控制一种较温驯的红蚂蚁之兵蚁所需的费洛蒙,接着他们便开始着手训练小红骑兵。他们骑着蚂蚁四处冲锋陷阵,有如古代土耳其军官骑着大象,意气风发,每只蚂蚁可以载运二三十人。只要仔细观看蚂蚁,就可以看到他们骑在蚂蚁背上。

  不过小红人科学家继续研究文献,也了解了人类的费洛蒙。于是他们大惊失色地回去找他们的族人。他们向族人报告,如今我们总算知道这些人类为何会频频惹是生非了。人类与我们骑的蚂蚁一样缺乏意志力,他们只是巨大的肉质蚂蚁。

  小红人试着去了解人类所过的滑稽生活。这时有一个声音对他们全体说道:“不对,他们不是那种样子。”小红人的交谈方式是心灵感应,这个声音有点像是在用心灵感应向全体小红人广播。这个声音强调,人类是崇尚精神生活的生物。

  “你怎么知道?”小红人用心灵感应反问,“你是谁?你是约翰·布恩的鬼魂吗?”

  “我是僧人旺达,”那声音回答,“我一直在寻找可以让我转世的灵童。我在地球各地遍寻不获,因此决定到其他地方找找看。所以我才来火星。”

  “好主意。”小红人说。

  这位高僧也附和说:“没错,不过我必须承认,要找一个灵童来转世实在很难。首先,如今儿童已经少之又少了。其次,大家似乎都对此不感兴趣。我曾到谢菲尔德寻找,不过大家都忙着唇枪舌剑。我到沙比希寻找,但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忙着研究土壤。我到埃律西昂寻找,可是那里的人都只顾盘腿打坐,进入禅定,无法唤醒。我到基督城寻找,可是他们都另有计划。我找遍了火星各地,在每座帐篷与车站都找过,可是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而冥界可是越来越冷了。”

  “祝你好运。”小红人说,“自从约翰过世后,我们一直在寻找值得交谈的人,但毫无所获,更找不到值得共同生活的人。这些大巨人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

  这位高僧对他们的反应极为气馁。他已经很疲惫了,也无法在冥界待太久。所以他说:“我能否在你们当中找一个投胎?”

  “好啊,”小红人说,“荣幸之至。不过必须同时投胎在我们所有人身上,我们一向是集体行动。”

  “有何不可?”高僧说,于是便找了一个小红人转世,在那一瞬间,他附身在他们全体身上,遍及了整个火星。小红人抬头张望在他们上方四处走动的人类,以前他们将这幅景象当成一部宽银幕的烂电影,如今却发现自己脑中充满了这位高僧累积的悲天悯人之心与睿智。于是他们互相交换信息说:“哇,这些人类的日子真是一塌糊涂。以前我们就觉得他们很糟糕,如今看来比我们想象的更悲惨。幸好他们没有读心术,否则早就自相残杀了。他们现在想必正是因此而在自相残杀——他们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因此揣测别人也这么想。好丑陋。好悲哀。”

  “他们需要你们的帮助,”高僧在他们全体脑内说,“或许你们可以帮助他们。”

  “或许吧。”小红人说。老实说,他们有点怀疑。在约翰·布恩过世后,他们就一直试图帮助人类,他们在火星上每个人类的外耳郭都设立了据点,不断地广播,口气极为类似约翰,试图唤醒人类要当正人君子,可是却毫无成效。许多住在火星上的人类倒是因此而去看耳鼻喉科。大部分人都以为自己患了耳鸣,从来没有人明白这些小红人的苦口婆心。真是令人气馁。

  不过如今小红人已有高僧的灵体附身,所以他们决定再试一次。高僧说:“或许光是在他们耳畔低语还不够。”他们对此都表示赞同:“我们得设法吸引他们的注意。”

  “你们有没有试过用心灵感应与他们沟通?”高僧问。

  “噢,不行,”他们说,“门都没有,太可怕了。他们丑陋的思想会把我们当场吓死,至少也会使我们作呕不已。”

  “或许不会。”高僧说,“如果你们将他们的思想关闭,只发送你们的思想给他们,或许就没事了。只要发送出善意的思想,像是对他们忠告。悲天悯人、关爱、和蔼可亲、睿智,甚至也可以传达一点常识。”

  “我们姑且一试,”小红人说,“不过我们得将心灵感应的能量放到最大,而且要全体广播,因为那些人总是不愿意聆听心声。”

  “我面对这种问题已经有9个世纪之久了。”高僧说,“你们会习惯的。而且你们小红人有人多势众的优势,所以就放手一试吧。”

  于是火星上所有的小红人都抬头仰望,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亚特·伦道夫正处于人生的巅峰。

  当然,不是在谢菲尔德战役期间——那是一场浩劫,谈判破裂,是亚特一生最大的挫败——事实上,那几天真是悲惨,他不眠不休地四处奔走,与每个或许能化解危机的组织接洽,心头一直觉得愧疚,认为如果自己能将事情做好,就不会发生这场悲剧了。这场战役差点有如2061年般,使整个火星都兵荒马乱;在红党发动攻势的那个下午之后几小时内,主战与主和两派意见分歧很大。

  不过最后双方还是鸣金收兵。不知何故——外交手段,或是战争的残酷事实(电缆上的人战胜)、常识、运气——不知何故令他们悬崖勒马。

  在这场噩梦结束后,人们心情沉重地回到东帕弗尼斯。战败的后果很明显。他们必须同意合力草拟出一套计划。许多激进的红党成员已经阵亡,不然就是逃到荒郊野外。温和派的红党成员仍留在东帕弗尼斯,他们心头有股怒气,不过至少留了下来。这是个令人坐立不安而且危机一触即发的时刻。然而大家总算聚在一起协商了。

  于是亚特再度提议召开立宪会议。他四处奔走,前往各大帐篷杂乱的工业仓库区、宿舍以及车水马龙的大街,极力鼓吹制定宪法。他与娜蒂雅、尼尔格、杰姬、沙易克、玛雅、彼得、阿里阿德涅、拉希德、塔里奇、七尾、宋、博拉兹佳尼等人都讨论过。他也与韦拉德、乌苏拉、玛琳娜、土狼讨论过。他还与几十个从未谋面的火星本土人讨论过,这些人都是此次动乱的重要角色。由于人数众多,难免会形成多头马车,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亚特对每一个人都表明:“宪法可以使我们在面对地球时名正而言顺,也可以使我们解决内部纷争。我们已经齐聚一堂,可以立刻着手。有些人早已有了腹案,可以提出来讨论了。”众人对上星期才燃过的战火记忆犹新,因此总是点点头说“或许吧”,然后各自离去,思索这个问题。

  亚特呼叫威廉·福特,将此事告诉他,当天稍后就收到他的回电。那老人目前住在哥斯达黎加一座新建的避难所内,与以前一样满脸的心不在焉。“听起来很不错。”他说。此后布雷西斯的人士便每天与亚特联系,探询有什么事情可以帮上忙。亚特忙得焦头烂额,像个老妈子一般忙东忙西。他先召开了一次筹备会议,遴选筹备委员,然后再次拜访所有曾与他会商过的人,事实上,他设法与帕弗尼斯山上的所有人讨论。“采用约翰·布恩这一套,”土狼粗哑地笑着说,“祝你好运!”

  萨克斯忙着打包行李,准备出使地球。他说:“你应该邀请联合国来参加。”

  自从曾被困在暴风雪中之后,萨克斯便显得畏畏缩缩;他老是茫然地四处张望,像是头部曾受过重击。亚特亲切地说:“萨克斯,我们好容易才将他们赶出火星。”

  “是啊,”萨克斯说着,望向天花板,“不过如今可以和他们合作。”

  “与联合国合作!”亚特考虑着这种可能性。与联合国合作,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就外交而言,那将是一大挑战。

  就在特使团即将前往地球之际,尼尔格来到布雷西斯办公室道别。亚特与他的年轻友人相拥时,忽然萌生一股无名的恐惧。前往地球!

  尼尔格与平常一样爽朗,他的深褐色眼眸绽放着神采。与办公室内的其他人道别后,他和亚特一起坐在仓库区的一个空房间内。

  “你确定要这么做?”亚特问。

  “非常确定。我要看看地球。”

  亚特摆摆手,不知该如何接口。

  “更何况,”尼尔格继续说,“总得有人去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谁。”

  “没有人比你更适合这种工作了,我的朋友。不过你必须提防那些跨国公司,天晓得他们有什么企图。饮食卫生也要留心——那些曾遭水患的地区,卫生情况铁定有问题,还要提防疾病,还得留意别中暑了,你会很容易罹患——”

  杰姬·布恩走了进来。亚特不再做临行前的叮咛,反正尼尔格也不听了,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杰姬,仿佛戴上了一张面具。然而尼尔格的特点就是表情丰富,若板起脸来,别人当然可以看穿他的心事,那和他平常的神情截然不同。

  杰姬当然也立刻看出他神情有异。她的老搭档不想理她了……她瞪了他一眼。亚特看得出来,情况有点不对劲。他们两人都已忘了亚特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像是拿着一根避雷针置身于一场暴风雨中,恨不得立刻夺门而出。不过杰姬仍站在门口,亚特此刻也不想去招惹她。

  “这么说你打算离开我们了。”她向尼尔格说。

  “只是去参观。”

  “为什么?为什么挑现在?如今地球对我们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那是我们的故乡。”

  “不是。我们的故乡是‘受精卵’。”

  尼尔格摇摇头,“我们来自地球这个行星,我们是由地球移居来此的,我们必须与他们相处。”

  杰姬摆摆手表达不屑或是迷惑:“这里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偏要一走了之。”

  “不妨将之视为千载难逢的良机。”

  “我会,”她没好气地回嘴,他惹毛她了,“你不会喜欢的。”

  “不过你可以拥有你想要的了。”

  她怒不可遏地说:“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亚特听得寒毛直竖,马上就要雷电交加了。他一直认为自己很喜欢偷听别人交谈,甚至可能有偷窥癖;不过置身于这个房间的感受却另当别论,他实在不想身临其境地体验他们的交谈。他清了清喉咙。两人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挥挥手,侧身经过杰姬,走出门外。争执声继续在他身后响起——口不择言、兴师问罪,充满痛苦与愤怒。

  土狼神色凝重地望着挡风玻璃,开车送特使团前往南方搭乘电梯,亚特坐在他身旁。他们缓缓经过套筒旁残破的街区,这里是谢菲尔德的西南部,街道设计得适于搬运大型集装箱的起重架,所以各种物件看起来都怪异而庞大。萨克斯再次向土狼解释,他们并不会因为地球之行而在立宪会议上缺席,他们可以通过视频会议系统参与讨论,他们也不会像托马斯·杰斐逊那样,因人在巴黎而错过整场会议。“我们也会在帕弗尼斯,”萨克斯说,“有如亲临现场。”

  “那么说每个人都会在帕弗尼斯了。”土狼忐忑不安地说。他不喜欢萨克斯、玛雅、米歇尔、尼尔格等人去地球;他也不喜欢立宪会议;这几天他诸事不顺,心浮气躁,火气很大。“我们还没脱离险境呢,”他喃喃自语,“记住我这句话。”

  这时他们已经到达了套筒,黑亮的电缆浮现在眼前,像是从地球紧紧插入火星的鱼叉。在关口查验过身份后,一行人右转经过一条宽敞笔直的通道,来到中央大厅,电缆由这大厅进入套筒的环轴,盘旋在地面纵横交错的通道上方。电缆精确地在轨道上运行,所以完全没有与火星接触,它直径10米的尾端就悬浮在大厅正中央的半空,大厅屋顶的环轴只是用来使它更稳定;多个火箭推进器装置在电缆上下,借此调整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平衡离心力与重力,让电缆能维持在与火星同步的轨道上。

  有一排电梯车也和电缆一样悬浮在半空,不过原理不同,它们是借着电磁力才能悬浮在半空中。其中一部悬浮在通往电缆的通道上方,并与电缆西侧的轨道联结,无声无息地通过环轴的阀门浮升。

  特使团与送行的友人下了车。尼尔格有点想打退堂鼓;玛雅与米歇尔很兴奋;萨克斯仍是老样子。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亚特和土狼,手伸向亚特,身体向德斯蒙侧过去。有一瞬间,他们几乎同时开口,凝视着对方,试图理解这一刻所代表的含义;只是走访地球,但感觉上似乎又不只如此。然后四名特使穿过大厅,消失在通往下一个电梯厢的舷桥内。

  土狼与亚特站在原地望着电梯厢朝电缆浮升,经过阀门后消失。土狼原本就有点扭曲的脸看起来忧心忡忡,甚至充满恐惧。当然了,特使团成员包括他的儿子以及三位挚友,即将前往一个危机四伏之地。算了,不过是地球。然而亚特必须承认,感觉上危机重重。“他们不会有事的,”亚特说着捏了捏土狼的肩头,“他们会变成偶像人物,会很顺利的。”想必会如此。事实上经过这么自我鼓励,他也觉得好过了些。毕竟,那颗星球是故乡,人类原本就该住在那里。他们不会有事的,那颗星球是故乡。然而……

  东帕弗尼斯已经开始举行立宪大会。

  其实这要归功于娜蒂雅。她在大仓库内着手草拟大纲,其他人也纷纷共襄盛举,然后便如滚雪球般地日渐茁壮。一旦会议召开,每个人都必须得参加,否则便丧失了发言权。如果有人抱怨他们尚未准备就绪,或是要从长计议,或是他们得再深入了解,等等,娜蒂雅就会耸耸肩。“好啦,”她不耐烦地说,“我们都已经加入了,倒不如就全力以赴。”

  于是300名各路英雄好汉就此在东帕弗尼斯的工业区内每日开会。大仓库原本是设计用来存放铺设道路的材料及火车的车厢,容量极为庞大,四面有数十间活动式的办公室,中央留下一大片空间,可以容下一张由数张桌子拼凑成的大圆桌。

  “哇,”亚特看到这张大桌子时说道,“集桌子之大成。”

  当然,有人要求列出代表大会的出席名单,以便知道哪些人有投票权,哪些人有发言权,等等。

  娜蒂雅顺理成章地成为大会主席,她建议只要是在开会前便已成立的火星团体,都有权出席大会。“我们不妨集思广益。”

  来自布雷维亚山脊的宪政学者同意大会应由各团体推举代表来主导,最后的结论则由全体居民投票表决。12个火星年前曾参与草拟《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的夏洛蒂几年来一直带领一个团队,专职研究成立政府的计划,以期在革命成功后能顺利掌权。与他们性质相同的团队很多;南槽沟与沙比希的大专院校都开设了这类课程,因此仓库内的年轻人对他们讨论的议题都极为熟悉。

  “革命一成功,竟然凭空冒出一大堆的法学家。”

  “难免如此。”

  夏洛蒂的团队已经拟出了一份参与立宪大会的代表清单,包括火星上人口在500以上的所有移民区。娜蒂雅则指出,如此一来将造成重复出席的情况,因为有些人会同时拥有政治团体代表与分区代表的身份。未能达到出席标准者则提出抗议,要求降低门槛,让有意参加者都能出席。此外亚特也与德里克·海斯汀取得了联系,邀请联合国派代表出席;海斯汀吃了一惊,不过几天后还是回电表示愿意与会,他将通过电缆亲自前来。

  于是,经过一星期的折腾后,他们总算对与会代表名单达成共识;由于采取来者不拒的原则,所以几乎是无异议通过。他们转眼之间就成立了一个真正的国会。

  以下为与会团体与地区名单,各团体与地区分派1~10名代表列席:

  城镇:

   
阿刻戎 谢菲尔德
尼科西亚 山沙尼奈
开罗 伊秋思高点
敖得萨 布雷维亚山脊
哈马契斯峡谷 道峡谷
沙比希 南槽沟
基督城 鲁米
波格丹诺夫·维西尼克 瓦努阿图
西朗亚格哈 普罗米修斯
莫斯·海德 格兰西
新克拉克 马里欧提斯
布雷伯里点 巴勒斯难民组织
谢尔盖·科罗廖夫 利比亚车站
都马色雷火山口 塔尔西斯拱顶
南车站 悬岩
鲁尔峡谷 珍珠湾
南部商队旅店 大斜坡商队旅店
新博洛尼亚 达·芬奇
尼尔格峡谷 埃律西昂联盟
蒙特普尔恰诺 地狱之门

  政党与其他团体:

   
布恩信徒 红党
波格丹诺夫分子 史耐林党
火星之首 自由火星
卡党 布雷西斯
卡希兰马加里联盟 绿火星党
联合国临时政府 “火风”
《火星研究杂志》编辑部 太空电梯管理部
基督教民主党 跨国经济活动协调委员会
博洛尼亚新马克思党 地球之友
生物科技公司 大气分离中心

例行会议于上午在拼凑成的大桌前举行,然后又分成数个小组,于仓库各办公室内或附近的建筑物内展开讨论。亚特每天一大早便去煮几大壶咖啡、卡瓦酒以及他最偏爱的卡瓦咖啡。这场会议非常重要,亚特的工作或许微不足道,不过他做得不亦乐乎。每天早晨他都惊讶大会能如期举行;眼看会议规模如此庞大,他不禁觉得能借此为大会尽一分绵薄之力,或许是他最大的贡献。他不是学者,对火星的宪法内容也无任何真知灼见。他所擅长的是召集有志之士,而这一点他已经做到了。或许应该说,他和娜蒂雅已经做到了,因为在群龙无首之际,娜蒂雅出面指挥大局。“登陆首百”的成员中,唯有她能获得众人的信赖;这使她德高望重,具有一言九鼎的分量。此刻,她便顺理成章地担起了领导大家的重任。

  所以,担任娜蒂雅的私人助理,亚特乐在其中。他替她安排每日行程,并设法使一切顺利运作。这包括了每天一大早就泡一大壶的卡瓦咖啡,因为娜蒂雅也是那种必须先喝上一口才能清醒并笑脸迎人的人。没错,亚特,在这个历史转折点的使命,就是担任私人助理与调配大师,他乐此不疲。光是看到众人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娜蒂雅,就是一件赏心乐事。而她回应别人的神情也让他看得津津有味:时而表示关切,时而表达感同身受,有时则是不以为然。一旦她认为别人言不及义,便会立刻打岔,若与会者的发言令她激赏,也会不吝喝彩。这点大家都知道,每个人都想讨她欢心。他们设法言之有物,提出精辟见解。他们期待能获得她那嘉许的眼神。事实上,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眼眸极为奇特:基本上是淡褐色的,不过却有无数五颜六色的小斑点遍布其间,有黄、黑、绿、蓝等。她的眼睛会令人昏眩。娜蒂雅看人时总是聚精会神——她乐于相信你,支持你,竭力协助你的法案获得通过;连红党人士都很信任她,他们知道她曾与安并肩作战,也希望她能听到他们的发言。于是整场大会以她为核心;亚特只需看着她的精彩表现,并在必要时助一臂之力即可。

  唇枪舌剑于焉展开。

  刚开始的几个星期,许多场辩论会都只是在讨论何谓宪法。宪法应具备何种格式?他们是否真的需要宪法?夏洛蒂说这是“形而上的冲突”,为了到底该辩论什么而在辩论——这点很重要,她在看到娜蒂雅满脸不悦的神情后,赶忙解释:“因为我们在争议的过程中,便已设定了我们能决定的范畴。例如,假设我们决定宪法中要包括经济与社会议题,这与纯粹讨论政治或法律议题,或只是讨论广泛的原则问题,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为了协助建立这场辩论的架构,她与布雷维亚山脊的学者们也草拟出了若干份不同的“空白宪法”,每一份都列出不同的议题大纲,但未列出实际内容。然而,这种做法并无多大裨益,有些与会人士认为社会与经济生活方面的议题根本就不该立法规范。支持这种“极简政府”观点的,包括了平时很少有共识的各种团体:无政府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新传统资本主义者、若干绿党人士,等等。这些反对中央集权者之中,最偏激的人认为草拟政府的权力便是一种挫败,他们认为自己参与立宪大会所要扮演的角色,就是设法使新政府的权限降到最低。

  萨克斯在一次晚间例行与娜蒂雅和亚特联系时,听到了这种论调,他也愿意严肃地作为无关紧要的角色来考虑这种观点。“有研究发现,很简单的规则便足以规范很复杂的行为。例如,有一个关于鸟群的经典计算机模型,只有三条规则——与其他鸟保持同样距离——变换速度不要太仓促——避开固定的物体。这三条规则便足以设计出让一群鸟飞得很顺利的模型。”

  “对计算机动画中的鸟群或许有用,”娜蒂雅对此嗤之以鼻,“你见过黄昏时的燕子吗?”

  萨克斯过了半晌才回答:“没有。”

  “那你到地球时就实地去看看吧。我们制定的宪法,可不能只注明变速时不要太仓促。”

  亚特听得津津有味,但娜蒂雅却不太高兴。她对倡导极简政府者的论点并不赞同。“那跟让跨国公司统治有何两样?”她说,“或许应该让他们来统治才是对的?”

  “不对,不对,”米哈伊尔抗议道,“我们的意思不是这样。”

  “你们的意思似乎就是这样。对有些人而言,这显然是一种障眼法——借此保障他们的财产与既得利益,其他的就不管了。”

  “不对,绝非如此。”

  “那你得在开会时加以证明。凡是政府可能应该介入的,你都得提出反对政府介入的理由,你必须逐一加以申辩。”

  她对这一点极为坚持,虽然不像玛雅那么疾言厉色,可是也丝毫不肯让步,他们只得同意,至少每件事都得在大会中加以讨论。因此,空白宪法在大会初期就有其作用了;所以他们必须实行。与会人士投票表决,大多数人同意姑且一试。

  于是他们便跨越了第一道障碍。每个人都同意依照同样的计划来进行。亚特穿梭于各会场间,不禁想着,真是太神奇了,对娜蒂雅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不像平凡的外交官,也不像亚特一般墨守成规,可是她就是有办法将事情顺利完成。她有股充满睿智的魅力。每次与她相遇时,他总会拥抱她,亲吻她的额头,他爱她。他满心洋溢着喜乐地在会场间奔波,设法参与每一场会议,竭尽所能地让会议顺利进行。通常所需要做的只是供应与会人士食物与饮料,以免他们因整天空着肚子而太过急躁,无法继续讨论。

  拼成的大桌子旁一整天都挤满了人,年轻一辈的面孔远超过前辈,各个种族、各个人种都有;这可以称为52个火星年以来首度成立的联合国大会。它也有联合国这个恶名昭彰的组织所有的纷争,所以亚特有时候看着与会人士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听着他们南腔北调的各族语言,简直不知该听谁的好。“娜蒂雅,”他在他们坐下来吃三明治,浏览当天所做的笔记时说,“我们好像是在草拟一部地球的宪法,所有文化都可以适用!”

  她挥挥手没有理会这问题,将口中的三明治咽下。“也该是时候了。”她说。

  夏洛蒂建议将《布雷维亚山脊宣言》当作讨论的蓝本。这项提议引发的争议比空白宪法还强烈,因为红党与若干其他代表团对那份宣言的许多条款都极为反感,他们认为若使用那份宣言,无异于使立宪会议从一开始便步入歧途。

  “那又何妨?”娜蒂雅说,“反正我们如果想改,就可以将那份宣言的每个字都改掉,不过我们总得有个蓝本可以依循才行。”

  这种观点受到大多数昔日地下组织的认同,他们在火星年39年都曾经历布雷维亚山脊事件。那份宣言是这些地下组织在未掌权时费尽千辛万苦才达成共识写下的,至今仍是他们的最大成就,故而他们觉得以此为蓝本极为合情合理;他们可以借此承前启后。

  然而,在他们将那份宣言取出来之后,发现当年的宣言竟然激进得吓人。不准拥有私人财产?不能榨取剩余价值?他们真的提出过这样的条款?那要如何运作?众人研究过那些严苛的条款之后,纷纷摇头。那份宣言只是注明他们崇高的目标,并未提及要如何达成。亚特批评那是“像石碑上的十诫般的陈腔滥调”。不过如今革命已经成功,也该开始在现实世界中着手推动政务了。他们真能奉行《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中的激进观念吗?

  很难说。“至少有条款可以让我们讨论了。”娜蒂雅说。每个人的屏幕上都出现了那份宣言与空白宪法的大纲,让他们参考后自行决定要讨论哪些议题:政府结构,行政部门;政府结构,立法部门;政府结构,司法部门;公民权,军队与警察,赋税,选举法,财产法,经济制度,环境法,修正案,等等。有些议题下有数页的空白——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屏幕上修改、规划,然后进行冗长的讨论。“只要把空白部分填上即可。”亚特有一天晚上在娜蒂雅背后看着屏幕上一个复杂得令人却步的流程图时说,口气像在引述米歇尔的炼金术所采用的排列组合法。娜蒂雅听后笑了出来。

  各组人员分头讨论新空白宪法中的政府各部门,这部综合各方意见之大成的宪法被称为“空白的空白宪法”。各政党与利益团体投入与他们最为相关的议题,至于帐篷城市的代表团,则自行选择或通过指派来讨论其他的议题。随后则是着手进行。

  到目前为止,达·芬奇火山口的技术人员仍能控制火星的太空。他们设法阻止任何航天飞机在克拉克降落,或进入火星轨道。没有人相信光是这样他们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不过至少这让他们有足够的空间与心灵自由,得以尽情地讨论——这就是革命的果实。他们对谢菲尔德之役记忆犹新,因而更加卖力地投入讨论;他们都担心会再次爆发内战。安与“火风”组织的成员仍流亡在外,偏远地区仍每天传出暴乱的消息。有些帐篷自行宣布独立,还有些跨国公司仍在负隅顽抗,各地区仍弥漫着动乱的气氛。他们处于历史的一个小泡沫中,转瞬即逝;这场大会随时都会瓦解,如果他们不及早采取行动,一定会瓦解。简而言之,该是采取行动的时刻了。

  这是与会人员唯一的共识,但这一点很重要。经过若干时日,一个核心组织逐渐成形了,其中各个成员都认可其他成员渴望完成各项条款的意愿。这些成员在娜蒂雅的领导之下,参与各场重要辩论,她可以一眼分辨出谁有资格跻身于这个核心,也尽可能地协助他们。

  亚特则仍与往常一样替大家跑腿。他每天都起个大早,准备饮料与食物,并将各会场的消息提供给其他会场。他觉得似乎万事顺利。有些次级团体极为郑重其事地将那些空白宪法填满,将草稿一改再改,逐条逐句热烈讨论。他们都很乐于看到亚特,因为他一出现就表示休息时间到了,可以用餐,大伙开开玩笑。一个司法组将乳胶捏成翅膀形状,粘在他的鞋上,叫他以这番模样去找一个与他们相持不下的行政组,替他们传话;这又何妨?这种做法在庄严中不失诙谐——他们在草拟宪法条款,他则像个小淘气般地满场飞舞,各司其职也很好。于是他就这么到处穿梭,每天都忙到深夜。待各组都休会后,他才回到他与娜蒂雅共享的布雷西斯办公室,他们会一起用餐,讨论当天的进展,然后与正飞往地球的特使团联系,和尼尔格、萨克斯、玛雅、米歇尔等人通话。接着娜蒂雅会去屏幕前埋首工作,经常累得在椅子上睡着。亚特则会告退回仓库。因为他们开会的地点是一座仓库帐篷,所以不像当年在布雷维亚山脊般,会后还有派对;不过与会人员通常都睡得很晚,坐在房内的地板上喝酒聊天,讨论当天的议题,或已成为过眼烟云的那场革命。大部分人素不相识,如今已渐渐熟稔。各种关系逐渐成形,有浪漫恋情,有友情,也有人反目成仇。众人谈得兴高采烈,也更加了解当天会议的结果;那是立宪会议的另一面,在各水泥房间内的社交活动。亚特很喜欢这种社交。不过有时浓重的睡意袭来,他走路都会撞上墙壁,有时他懒得再跌跌撞撞地回办公室,干脆就在仓库打地铺,一大早又冷又僵地醒来,到浴室冲个澡后,再去厨房开始煮卡瓦咖啡。他的日子就这么周而复始地过去,他觉得很光荣。

  在讨论许多不同的议题时,各组成员常会争得面红耳赤。如果没有国家,没有传统的政治单位,那么由谁来管理?管理什么?有那么多古文化,只有一个火星文化,应如何在地方与中央,过去与未来之间取得平衡?

  萨克斯在飞往地球途中注意到这个不断浮现的问题,于是提议由帐篷城市与天幕峡谷做主要的政治单位:基本上是城邦,除了中央政府自身之外,没有其他更大的政治单位,中央政府则只负责管理真正攸关整个星球的事务。如此便可既有地方政府也有中央政府,不过这两级政府间就不再设其他的国家单位了。

  他这个提议获得众人的认可。这种方式最大的优点是适用于现有的形势。波格丹诺夫党的党主席米哈伊尔表示,这种方式是从以前的地方自治改头换面而来,由于是萨克斯提议的,因此被称为“实验室中的实验室”计划。不过娜蒂雅随即指出,潜在的问题仍悬而未决;萨克斯只是将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加以定位。他们仍得决定中央联合政府有多大权限来管理各个自治城邦。如果权限太大,则又走了回头路,变成一个庞大的中央集权国家,整个火星就是一个国家,这种想法会令许多与会人士闻之色变。“不过,如果权力太小,”人权组的杰姬强调,“或许有些帐篷会以所谓的文化价值当借口,自行决定实行奴隶制度,或对妇女性侵害无罪,或其他从地球流传过来的野蛮行为无罪。这是令人无法接受的。”

  “杰姬说得没错。”娜蒂雅说,她这种不寻常的态度立刻引起众人注意。“有些人声称某些基本人权不符合他们的文化——我不在乎是谁说的,原教旨主义者、族长们或跨国公司,无论是谁说的,都一样的龌龊。只要有我在,他们休想在这场大会中如愿以偿。”

  亚特注意到不少代表对这种慷慨激昂的表态蹙起眉头,他们显然认为这是西方异教徒的论调,不然就是约翰·布恩的超级美国主义。有许多民族基于对跨国公司的反对而试图维持旧文化,它们通常可以完整地保存原有的阶级制度;阶级较高者固然乐于保有原来特权,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有很多阶级较低者竟然也愿意维持原状。

  然而,年轻的火星本土人觉得连这种问题都需要讨论简直不可思议。对他们而言,基本人权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不容剥夺的;他们认为,只有在地球那种扭曲的社会环境下,第一代火星移民才会有挑战基本人权的偏差心态。本土人中最孚众望的阿里阿德涅起身发言,表示布雷维亚山脊小组已经研读过许多地球的人权文献,也自行草拟了一份覆盖面极广的基本人权清单。她表示,这份新的基本人权清单可以提出来在大会上逐条讨论,也可以照单全收。有些人对其中若干条款有意见,不过众人都同意,各城邦皆应遵守的人权应该在大会中加以讨论。所以,火星年52年时的价值观必须重新调整,并成为宪法的主要组成部分。

  这些权利的明确内容仍有待商榷。众人都同意,那些所谓的政治性人权是“不证自明”的——人民可以自由从事的行为,政府不得干预的行为——人身保护、迁徙、言论、结社、宗教等自由,禁止持有武器——在火星土生土长的代表都认同这些基本人权,但有些来自新加坡、古巴、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地的第一代移民,则对那么强调个人自由表示不以为然。其他代表则对另一类人权,也就是所谓的社会或经济人权,持保留态度,这包括了居住、健康医疗、教育、就职、共享天然资源等权利。许多曾在地球的政府部门任职的第一代移民对这些人权表示忧心忡忡,他们指出,将这些人权明文记载在宪法中极为危险;他们说,地球上曾这么做过,待发现无法履行承诺后,宪法条款中所提出的保证便被视为宣传手段,其他条款也因而受到质疑,最后沦为笑柄。

  “即使如此,”米哈伊尔厉声说道,“如果你连房子都买不起,那你当然有权利将之当成笑柄。”

  年轻的本土人表示同意,许多其他在场人士也都附和。于是经济或社会人权也列入议程,接着便展开了冗长争辩,讨论应如何对这些人权提出承诺。“政治性、社会性,其实是一体的两面,”娜蒂雅说,“我们让所有人权落实吧。”

  会议就这么进行着,在大桌子旁的大会中及在小组讨论的办公室中分头展开。连联合国都参与了大会,联合国临时政府主席德里克·海斯汀亲自出席。他搭乘电梯前来,积极参与各场辩论,他的发言也都有举足轻重的分量。亚特认为,在仓库中与各路英雄好汉争辩之后,德里克似乎越来越能体谅他们的心情了。这或许也会影响他在地球的上司。

  各种评论与建议从火星及地球的四面八方涌进,布满了一个大房间内的整面电视墙。各地都对这场大会表达高度的关切,与当年地球发生大洪水引起的关注不相上下。“这是目前最热门的肥皂剧。”亚特告诉娜蒂雅。他们每天晚上在他们的办公套房内碰面,与尼尔格及其他几人联系。几名赴地球的特使团成员回电的时间越拖越晚,不过亚特与娜蒂雅并不介意;在等萨克斯及其他几人回电期间,他们还有许多事情要思考。

  “这个中央与地方的问题会很棘手,”亚特有一天晚上说,“我想,这真的是鱼与熊掌,很难兼得。我是说,不只是因为人多口杂。我们真的希望有中央政府可以掌控大局,然而我们也希望各个帐篷都能拥有自由。我们最基本的两个价值观会顾此失彼。”

  “或许可以实行瑞士的制度,”尼尔格在几分钟后回电说,“约翰·布恩以前一向提倡这种方式。”

  不过在帕弗尼斯的瑞士人并不鼓励这种想法。“那等于是在开倒车,”于尔根说着扮了个鬼脸,“我之所以会到火星来,就是想脱离瑞士联邦政府。那种制度会令人窒息。你连呼吸都得申请执照。”

  “而且各地方政府都不再拥有任何权力了,”普莉丝卡说,“联邦政府剥夺了所有大权。”

  “对某些州而言,”于尔根补充说,“这倒是好事。”

  普莉丝卡说:“比瑞士首都伯尔尼更有意思的或许是格劳宾登,也就是葛雷联盟,瑞士东南部许多城镇组成的一个联盟,已有数百年历史。这个组织相当成功。”

  “你能否设法找些相关资料?”亚特说。

  第二天晚上,他与娜蒂雅研究着普莉丝卡送来的关于格劳宾登的文献。亚特想,在文艺复兴时期,事情单纯多了。或许不该这么说,可是瑞士那些小山城的联盟,并不适用于火星移民区繁杂多样、互相影响的经济体。例如,格劳宾登不用担心大气压力的不必要改变。不行——事实上,他们处于全新的局势中。没有历史先例可循。

  “说起中央与地方,”埃瑞斯卡说,“在帐篷与天幕峡谷之外那些地方又怎么办?”她俨然已经成为红党余众在帕弗尼斯的意见领袖,她是个温和派,红党的各个派系都能接受,所以几星期下来已经拥有相当广泛的支持。“那些土地占火星的绝大部分,我们在布雷维亚山脊所讨论的是,任何人都不能拥有这些土地,我们必须共同管理这些地方。迄今为止,情况还算良好,可是随着人口激增,新城镇不断兴起,这些地方该归谁管,终将成为一个烫手山芋。”

  亚特叹了口气。这一席话言之有理,可是太棘手了,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最近他已决定将全部心力投入解决他和娜蒂雅认为最严重的问题,所以理论上他乐于知道有何难题。可是有时候,问题实在难得令人不知从何下手。

  这就是一例。土地的使用权,红党提出异议:中央与地方政府间问题的另一个层面,不过却是火星所特有的,因而无先例可循。然而,那或许是最严重的问题……

  亚特去找红党人士。与他会面的是马里昂、埃瑞斯卡,还有蒂乌,他是尼尔格与杰姬在“受精卵”时的童年玩伴。他们带亚特去他们的营地,这让亚特相当开心;那表示他虽然有布雷西斯的背景,但如今已被视为中立派或客观人士,这令他觉得正中下怀。他俨然是个大空盘,可容得下各种信息,然后传递给下一个人。

  红党的营地在仓库西边,在破火山口的外缘。他们与亚特坐在一个上层的大房间内,凝视着夕阳,边聊天边俯瞰破火山口的庞大剪影。

  “你们希望这部宪法呈现何种面貌?”亚特说,啜了一口他们端给他的茶。

  几个红党人士面面相觑,有点诧异。“最理想的情况是,”马里昂半晌后才说,“我们希望能住在一个原始的星球上,住在洞穴里与悬崖绝壁间,或在火山口开辟出的住处。不要大城市,不要地球化。”

  “那你必须随时都穿着活动服。”

  “没错。我们不介意。”

  “嗯。”亚特考虑了许久,“好,不过我们从目前的形势谈起。置身于目前的形势中,你们希望接下来如何发展?”

  “别再进一步地球化了。”

  “把电缆拆除,也别再有移民过来。”

  “事实上如果有人肯回地球,那更好不过。”

  他们不再开口,凝视着他。亚特设法不让他的错愕形诸于外。

  他说:“如此一来,生物圈岂不是会自行成长?”

  “还不一定,”蒂乌说,“不过如果不再进行人工汲水,进一步的发展当然就会延缓。或许还可能会有土地流失,就像目前正开始的冰川期造成的后果。”

  “有些人不是会将之称为生态波伊希思吗?”

  “不。那些生态波伊希思学家只是使用生物学的方式来改变大气及地表,他们采取的手段太激进了。我们认为他们该停止了,无论是生态波伊希思学家或企业家都一样。”

  “不过重工业采取的方式更激进,”马里昂说,“北方的手段尤其过分,简直是强取豪夺。如果他们不停止,无论这场大会的结果如何,我们都会将那些据点炸毁。”

  亚特指向外头硕大的岩石破火山口,“较高海拔的地方看来都一样,对吧?”

  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埃瑞斯卡说:“即使在高地,也有积雪与植物。记住,这里的大气压很高。一旦风势转强,没有一个地方躲得过。”

  “如果我们把四座大破火山口都覆盖上帐篷呢?”亚特说,“使帐篷内保持荒芜的景象,维持原有的气压与混合气体?那将成为庞大的野生公园,保存最原始的状态。”

  “充其量只是公园罢了。”

  “我知道。不过我们必须考虑当今的形势,对不对?我们不能再回到火星元年,从头开始了。而若将当今的形势列入考虑,将三或四处大区域保存在最接近原始的状态,或许是个好办法。”

  “若将几处峡谷也列入保护或许不错,”蒂乌略微迟疑地说。显然他们原本没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亚特看得出来,他们对这种做法仍不满意。不过当今的形势如此也是不争的事实,他们必须由此开始。

  “或是阿尔及尔盆地。”

  “至少要让阿尔及尔保持干燥。”

  亚特大受鼓舞地点点头,“将那种保护措施与在《布雷维亚山脊宣言》中设定的大气层界线结合起来。那将成为一个5000米高的可呼吸上限,而在5000米之上,还有很多土地可以维持它们的原始风貌。如此一来不会损及北海,不过目前无法这么做。此刻最好的办法只有缓慢的生态波伊希思,对吧?”

  这么说或许太过直言不讳了。几个红党人士闷闷不乐地俯瞰着帕弗尼斯破火山口,心事重重。

  “假设红党也加入了,”亚特问娜蒂雅,“你认为接下来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

  “什么?”她睡意已浓,正在听计算机中播放的古老爵士乐。“噢,亚特。”她的声音低沉平静,带着明显的俄罗斯口音。她瘫坐在长椅上。她脚旁有一堆纸球,像是刻意堆积出来的特殊结构,火星的生活模式。一头白发覆盖着她椭圆形的脸庞,皱纹深陷入皮肤,她像是岁月长河中的一颗鹅卵石。她睁开有点点斑纹的眼睛,在哥萨克族特有的眼睑下绽放着神采。一张美丽的脸,这时轻松地望着亚特。“接下来最严重的问题。”

  “是的。”

  她淡然一笑。这丝平静从何而来?为何笑得如此轻松?这阵子她什么都不担心。置身于这种危机四伏的政治旋涡中,亚特觉得她这种表现很令人惊讶。然而另一方面,这只是政治,不是战争。娜蒂雅在革命期间一直心神不宁,总是忐忑不安,总觉得会有灾祸临头,如今却出奇地冷静。仿佛是在说,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无关紧要——细节随你们去拼凑——我的友人很安全,战争已结束,如今留下来的这些善后工作只是场游戏,或是像建设工程般的工作,充满了乐趣。

  亚特走到长椅后,替她按摩肩膀。“噢,”她说,“问题。这个嘛,反正同样棘手的事还很多。”

  “例如什么?”

  “例如,我就不晓得马加里联盟的人是否愿意实行民主制度。我不晓得是否每个人都愿意接受韦拉德与玛琳娜的生态经济学。我不晓得我们能否培养出一支循规蹈矩的警察队伍。我不晓得杰姬是否会建立强势总统的制度,并利用火星本土人压倒性的多数而成为女王。”她转头看身后,望着亚特满脸的错愕,笑了出来。“我不晓得的事可多了。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不说也罢。”

  她笑了,“那就由你继续说吧。那种感觉不错。这些问题——其实并不严重。我们只要继续开会,终将迎刃而解。或许你可以去找沙易克谈谈。”

  “好。”

  “不过先替我按摩颈部再说。”

  当天晚上,在娜蒂雅入睡后,亚特去找沙易克以及娜丝可商谈。“马加里联盟对这件事有何看法?”他问。

  沙易克大发雷霆。“别问愚蠢的问题,”他说,“逊尼派与什叶派正在兵戎相向——黎巴嫩成为废墟——不产石油的国家痛恨盛产石油的国家——北非各国成为跨国公司——叙利亚与伊拉克势同水火——伊拉克与埃及也势不两立——我们都仇视伊朗人,什叶派除外——当然,我们也都痛恨以色列,巴勒斯坦人也一样——虽然我来自埃及,不过我其实有贝都因血统,而且我们瞧不起出身于尼罗河畔的埃及人,事实上我们和约旦来的贝都因人也处不来。而每个人都痛恨沙特阿拉伯人,他们简直腐败透了。所以,你要问我阿拉伯人有何看法,我能说什么?”他绷着脸摇头。

  “我猜你刚才是说那是个愚蠢的问题,”亚特说,“对不起。我喜欢开玩笑,这在讨论宪政问题时是个坏习惯。这样吧——你本人有何看法?”

  娜丝可笑了,“你不妨问他卡希兰马加里联盟的其他成员有何看法。他对他们了如指掌。”

  “了如指掌。”沙易克也附和。

  “依你看,他们是否会赞同关于人权的条款?”

  沙易克蹙眉,“我们一定会在宪法上签字。”

  “可是,那些人权……我以为阿拉伯尚无民主国家?”

  “你这是什么话?巴勒斯坦、埃及,都是……反正,我们谈的是火星。而且在这里,每个团队从一开始都自成一个体系。”

  “强势领袖,世袭的领袖?”

  “不是世袭的。强势倒是真的。这方面我们不认为新宪法会改变我们,或其他地方。为何要改?你自己不也是个强势领袖?”

  亚特不自在地笑了笑,“我只是个传话人。”

  沙易克摇头,“这种话你去告诉安塔尔吧。如果你想知道卡希兰人的想法,应该去找他。他如今已经是我们的国王了。”

  他口气有点酸,亚特说:“那么,你认为他想要什么?”

  “他是杰姬的走狗,”沙易克说,“仅此而已。”

  “我觉得这种说法对他是一种人身攻击。”

  沙易克耸耸肩。

  “那要看你是在跟谁谈话,”娜丝可说,“对老一辈的移民而言,他们这种关系很不体面,因为虽然杰姬很有权势,但是她的伴侣不止一人,所以安塔尔看起来……”

  “很委屈。”亚特抢着说出口,免得正在气头上的沙易克又口不择言。

  “是的,”娜丝可说,“不过话说回来,杰姬的权势很大。而且如今‘自由火星’的所有领导人,日后在新国家中的权势会更大。年轻一辈的阿拉伯人对此乐观其成。我想他们更像火星人而不像阿拉伯人了。他们关心的是火星而不是伊斯兰。由此看来,与‘受精卵’来的外人拉关系也是件好事。这些‘受精卵’人被视为新火星理所当然的领导人——当然,尤其是尼尔格,不过他已经去地球了,所以他掌控的大权当然就落到杰姬以及她的手下身上。安塔尔也因而沾了光。”

  “我不喜欢他。”沙易克说。

  娜丝可朝她丈夫笑了笑,“你不喜欢的是有那么多在火星成长的穆斯林跟随他而不跟随你。不过我们老了,沙易克。或许也该退休了。”

  “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要退休,”沙易克抗议,“如果我们可以活到1000岁,才100岁算什么?”

  亚特与娜丝可都在笑他,过了一阵沙易克也笑了,那是亚特第一次看到他展露笑容。

  事实上,年龄不是问题。人们不分老少都四处找人讨论,而在这种讨论中若去在意别人的年龄,会显得很奇怪。

  反正,本土化运动的重点不在年龄。如果你是在火星上出生的,思想自然会不同,会以火星为中心,那不是从地球移民过来的人所能想象的——不只是因为他们从出生就知道的火星的全面复杂性,还有他们所不知道的。从地球来的人只知道地球有多广阔,而在火星出生的人则无法想象地球的文化与生物有多么五花八门。他们曾在屏幕上看过,但不足以真正体会。所以亚特才会乐于见到尼尔格出使地球,如此才可以让他了解他们要对抗的是什么。

  不过大部分土生土长的火星人无法理解。他们满脑子只想革命。虽然在开立宪会议时,聪明伶俐的头脑让他们占尽优势,但基本上他们仍不谙世故;他们不了解他们的独立得来何其不易,也不明白或许一转眼这份心血又将付诸流水。所以他们得寸进尺——由杰姬带头,她仍如往日一样,像花蝴蝶般地满场飞舞,凭借对火星的热爱,以及她对她祖父的理想之奉行不渝,还有她的善意,甚至天真等,来掩饰她对权势的觊觎,她扮演着一个积极争取世间正义的女大学生。

  或者说像是真的在争取。不过她和她的“自由火星”成员一心惦记的是掌握大权。如今火星上共有1200万人,其中700万人是在火星上出生的;这些本土人大都支持本土化的政党,一般都是支持“自由火星”。

  “那太危险了,”有一天晚上亚特在与娜蒂雅会谈时提起此事,夏洛蒂说,“如果一个国家由许多互不信任的团体所组成,而其中一个团体占压倒性多数,那结果就会沦为只是利用投票来做户口普查,也就是投票结果只能反映各个团体的人数。这种情况一再发生之后,人口占绝大多数的团体将会独揽大权,少数派则会觉得前途无望,最后揭竿而起。历史上许多内战都是因此而产生的。”

  “那我们该怎么办?”娜蒂雅问。

  “有些措施我们已经在实行了,设计分权制度,将权力分散,以杜绝由强势族群独裁。防止中央集权是很重要的措施,因为那可以制造出许多小规模的地方强权。另一套策略是建立多权分立模式,以保持权力的均衡,让政府部门互相制衡。这称为多头政治,将权力尽量分散到各部门。”

  “我们如今恐怕已经多头得太过分了。”亚特说。

  “或许吧。另一个策略是让政府的职位不要那么专业化。你可以将若干政府部门让社会大众参与,例如陪审团,然后随机抽出民众去担任短期的职务。由专业人员协助他们,不过最后做决定的是他们。”

  “我从没听说过这种政府。”娜蒂雅说。

  “确实不曾有过这种政府。常有人提议,但从来没有实行过。可是我觉得这种方式值得考虑。那可以使权力既是优点,也是包袱。你或许会接到通知;完了,你被抽中了,要到国会服务两年。那是一种累赘,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讲,那也是光耀门楣的机会。平民政府。”

  “我喜欢这种模式。”娜蒂雅说。

  “另一个避免强势族群集权的方式,是采取澳大利亚的投票模式,选民可以投给两或三个候选人,像填志愿般挑第一人选、第二人选、第三人选。获选为第二或第三人选的候选人也可得到若干积分,如此他们若想赢得胜利,便得向他们自己族群之外的选民拉票。借此可以使政治人物采取中庸之道,久而久之便可以使各族群互相信任。”

  “真有意思,”娜蒂雅大叫,“就像墙壁上的桁梁。”

  “没错。”夏洛蒂也提了几个在地球上施行过的例子,有些族群分裂的社会借着巧妙的政府结构达成族群融合:阿扎尼亚、柬埔寨、亚美尼亚……她描述这些国家时,亚特的心情为之一沉,这些都是遍地血腥的国度。

  “政治结构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么多。”他说。

  “没错,”娜蒂雅说,“不过我们还没有那么多的旧恨需要处理。我们在火星上最严重的是红党的问题,他们因为已经完成的地球化而受到了排挤。我相信这些措施可以使他们重新归队。”

  她显然因夏洛蒂所描述的那套方案而大受鼓舞,毕竟,那是一种架构。有如一种凭空想象的工程,但与真正的工程极为类似。所以娜蒂雅在她的屏幕上打出蓝图,有如在盖一栋建筑物,她的嘴角泛起笑意。

  “你心情很好。”亚特说。

  她充耳不闻。不过当晚她在与出使地球的代表团联系时告诉萨克斯:“能知道政治科学在这几年来总算有了点成果,很令人欣慰。”

  8分钟后,她接到回电,“我一直搞不懂,他们为何称之为科学。”

  娜蒂雅笑了,她的笑声令亚特心头洋溢着喜悦。娜蒂雅·车尔尼雪夫斯基竟然开怀大笑!亚特忽然确信他们将会漂亮地完成这个任务。

  于是他又回去参加大会,准备应付其次的棘手难题。那使他再度回到现实。棘手难题有上百个,原本都不大起眼,待提出来时则已经无法解决了。在一片纷扰声中,很难看出达成共识的迹象。事实上,有些议题反倒是每况愈下。《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的条款惹来许多争议,人们越想越觉得这些条款太激进。许多与会人士认为韦拉德与玛琳娜的生态经济制度原本是为了地下组织而规划的,不应该列入宪法中。有些人抱怨,这套制度侵犯到地方的自主权,还有些人则因他们相信传统资本主义,不信任新制度而怨声载道。最后这种团体的代言人是安塔尔,杰姬就坐在他身旁,显然在当他的后盾。他有杰姬当靠山,又与阿拉伯人关系匪浅,使他的发言格外有分量,众人都洗耳恭听。“新提出的经济制度,”他有一次在大会上老调重弹,“是政府对企业的经营既激进又前所未闻的干涉。”

  这时韦拉德·塔涅耶夫突然站起来。安塔尔吃了一惊,噤声不语,望了过去。

  韦拉德瞪着他。韦拉德身躯佝偻,头很大,浓眉大眼,很少在公共场合发言,他至今为止不曾在大会上发表过任何言论。仓库内的会场慢慢地静了下来,众人望着他。亚特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期待,在“登陆首百”的杰出成员中,或许数韦拉德最出色——而且,除了广子之外,他也是最神秘的一个。他在离开地球时已经年迈,行动极为隐秘,他在早期即已建立了阿刻戎实验室,随后大半时间都待在那里,与乌苏拉·科尔和玛琳娜·托卡列娃这两名优秀的首批移民在当地隐居。外界对他们三人一无所知,他们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不与其他人交往的典范;不过这当然无法杜绝外界的流言,正好相反,人们不断提及他们,说玛琳娜与乌苏拉才是真的一对,韦拉德只是朋友,或她们的玩伴;不然就是抗老化治疗都要归功于乌苏拉,而玛琳娜对生态经济则贡献卓著,韦拉德则只是徒有虚名;不然就是说他们是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等边三角形,由阿刻戎实验室推出的所有成果都是他们的分工合作;或是说韦拉德坐享齐人之福,利用两个老婆分别替他主掌生物学与经济学的领域。不过没有人能确定,因为三人对此都绝口不提。

  然而,看着他站在大桌子旁,令人不由得怀疑,徒有虚名的说法显然是误传。他双目炯炯有神地扫过他们,然后才再度望向安塔尔。

  “你刚才所提的政府与企业的说法荒谬之至。”他冷冷地说。那种语气到目前为止在立宪大会上还没出现过,充满不屑与鄙视。“政府总是要管理他们所允许成立的企业。经济是一种法律问题,一种法律制度。至今为止,我们一直在谈论,在火星上民主与自治是天赋人权,而且这些权利在个人出外工作时仍不得被剥夺。你”——他挥挥手,表示不晓得安塔尔叫什么名字——“你相信民主与自治吗?”

  “是的!”安塔尔全神戒备地说。

  “你相信民主与自治是政府应该鼓励的基本价值吗?”

  “是的!”安塔尔再度重复,脸色越来越难看。

  “很好。如果民主与自治是基本价值,那么为什么人们在进入职场时要放弃这些权利?我们在政治上声嘶力竭地争取自由,争取选举领导人的权利,争取迁徙、选择居所、选择工作的自由——简而言之,就是掌握自己生活的自由。然后我们一早醒来去工作,这些权利却全都化为乌有。我们不再坚持拥有这些权利。所以,我们在一天当中的大半时间又回到封建制度的状态。资本主义就是如此——那是另一种形式的封建主义,资本取代了土地,企业领袖则取代了国王。不过阶级制度仍然存在。所以我们仍然必须被迫将我们一生的劳力拱手奉给不用工作的统治者。”

  “企业领袖也要工作,”安塔尔不甘示弱地说,“而且他们也要冒财务上的风险——”

  “所谓资本家的风险只是资本的特权之一。”

  “经营管理——”

  “好,好。别插嘴。经营管理很实际,是一种技术层次的问题。不过那通过劳力与资本都可以加以控制。资本本身只是以往的劳动者在工作之后所留下来的有用的剩余资产,那不仅可以属于少数人,也可以属于每一个人。没有道理让一小撮人坐享资本,而其他人却得服务他们。没有道理让他们只付我们工资,而将我们所生产的其他所得全都归其私囊。不行!所谓的资本主义民主这种制度根本不是真民主,所以才会如此快速地转化成跨国公司,民主越来越弱,而资本主义则越来越强。1%的人口拥有半数的财富,5%的人口拥有95%的财富。历史告诉我们那套制度中有哪些价值是真的。最可悲的是,那种制度所造成的不公与苦难,根本就不是必要的,因为自从18世纪以来,便已经可以依靠工业技术来解决所有人的基本生活。

  “所以,我们必须改变,是时候了。如果自治是基本价值,如果简单的公义是一种价值,便应该放诸四海皆准,包括我们花了大半生时间的职场。那正是我们在《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的第四条中所提出的。这则条款说,每个人的工作都是他自己的,它的价值不容剥夺。条款中还说,各种产品都是属于生产者,也是属于后代的共同资产。条款中说,这个世界是我们共同管理的。条款是这么说的。我们在火星这些年来,已经发展出一套经济制度,可以实践这些承诺。那是我们这50年来的努力。在我们发展出来的制度中,所有的企业都是小公司,由他们的劳动者所拥有,别人不得过问。他们聘用他们的经理人员,或自行管理。行业协会与工会可形成更大的组织,负责交易与市场的管理,共享资本,创造利润。”

  安塔尔轻蔑地说:“这些全是空谈。只不过是乌托邦式的空想。”

  “绝非如此,”韦拉德再度挥手要他闭嘴,“这套制度是依据地球历史上的模式而设计的,它的各个环节都在火星与地球上测试过,而且相当成功。你不知道这套制度,一来是因为你无知;二来是因为跨国公司本身就冥顽不灵,忽视或否认其他的可能性。不过我们的个体经济体制在西班牙的蒙德拉贡地区已经成功地运作了数个世纪。总体经济的不同环节则曾在伪跨国公司布雷西斯、瑞士、印度的喀拉拉邦、不丹、意大利的博洛尼亚,还有其他许多地方试用过,包括火星的地下组织。这些组织是我们这套经济制度的开路先锋,这套制度也将比资本主义更为民主。”

  这是集各家制度之大成的综合性制度。而韦拉德·塔涅耶夫是擅长整合各家大成的个中翘楚。例如,有人说抗老化治疗的各个环节早就有人发明了,韦拉德与乌苏拉只不过结合了各家的特长。如今他在与玛琳娜合作的经济领域上,也再度集各家之大成。虽然他这次没有提起抗老化治疗,不过就如这张拼出来的大桌子一样,他的成就有目共睹,成果也是众所共享。亚特环顾四周,觉得似乎可以理解众人的思绪:韦拉德曾在生物学上采用这套模式,成效也相当显著,经济学会比生物学更难吗?

  安塔尔的反对与众人心照不宣的默许相比,根本微不足道。跨国资本主义的那一套此刻根本站不住脚;上个世纪它才引发了一场大战,吞噬了地球,造成地球上各个国家分崩离析。既然这套制度如此恶劣,他们为何不能试用新制度?

  一个来自西朗亚格哈的人起身从另一个角度表示反对,他说他们似乎想放弃火星地下组织长久以来所实行的以物易物的经济制度。

  韦拉德不耐烦地摇头,“我向你保证,我也很相信地下经济,不过那一直是一种混合式的经济。纯粹的以物易物和以货币交易这两种制度同时存在,货币交易制度的新古典市场措施,也就是利润机制,是由社会控制的,用来追求更崇高的价值,例如公平与自由。经济措施不是最高的价值。那是用来估算成本与利润的工具,只是一个与人类福祉相关的更大方程式的一部分。那个更大的方程式就叫混合式经济,我们现在想建构的就是这种制度。我们提议的是一种复合式制度,涵盖了公共与私人层面的经济活动。施行方式或许是要求人们在一生中花一年的时间贡献给大众,有如瑞士实行的公共服务政策。这种制度可以储备劳动力,再加上对私人企业使用土地及资源课税,将可使我们得以保障我们正在讨论的这些所谓的社会权利——住房、医疗、食物、教育——这些都不应该交给市场机制来决定。因为,就如意大利的劳工常说的,健康是不卖的!”

  亚特看得出来,这一点对韦拉德格外重要。那也很合理——因为在跨国公司的体制下,健康当然是可以贩卖的,不只医疗及食物与住房成为商品,最明显的是连抗老化治疗也是只有出得起钱的人才能享用。换句话说,韦拉德最伟大的发明已然成为权贵的特权,阶级差异的最极致表现——长寿或早逝——将阶级具体化,几乎像是在做物种区分。难怪他会大发雷霆,怪不得他会将心力转向经济制度,以求将抗老化治疗从富豪的特权转化成全人类皆能共享的福祉。

  “那么说,就没有什么可以在市场上销售的了?”安塔尔说。

  “不对,不对,不对。”韦拉德说着,手挥得比刚才更激烈了。“市场永远会存在。不同的是物品与服务的机制改变了。为了提供最物美价廉的产品而相互竞争,这是难免的,也是很合理的。不过,在火星上这种销售机制必须由社会更积极地主导。在这套制度中攸关生存的生命维持系统必须是非营利性的,能在市面上自由销售的只有与生存无关的产品,而且销售这些产品的公司必须是由劳动者控股,他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来经营公司。若基本生存的相关产品不会被垄断,其他企业则由劳动者自行经营,那有何不可?我们开这场大会,谈的就是要如何朝这个目标迈进。”

  杰姬眼看安塔尔被韦拉德贬得一文不值,不禁一肚子火。或许为了转移韦拉德的注意力,或许想诱他入圈套,她说:“那么你以前强调的生态波伊希思问题,运用在这套经济制度上该如何解释?”

  “那是基本权利问题,”韦拉德说,“《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第三条注明,火星的土地、空气、水不属于任何人,而是交给我们替子孙后代管理。管理这些生态环境的重大责任落在每个人肩上,不过若有任何冲突出现,我们建议设立环保法庭,或许可附属于宪法法庭,由这个法庭来评估这些经济活动对环境所造成的实际影响,然后协助改良会对环境造成影响的计划。”

  “可是,那简直就是计划经济!”安塔尔叫道。

  “经济原本就是要有所规划的。资本主义也一样会事先规划,跨国财团的计划更是巨细靡遗。不错,经济的确是一种计划。”

  安塔尔恼羞成怒地说:“这简直不可理喻!”

  韦拉德耸耸肩,“火星是个新式的全民共享社会。早期强调全民共享的那些制度都是混淆视听。它们充其量只是些神学上的名词。我这套制度的财产不是国有,而是由劳动者私有。而且所有的小型企业都采取民主模式经营,它们都需要资本。所以会有市场,也会有资本。不过在我们的制度中,是由劳动者掌握资本,而不是被资本家驾驭。这样比较民主,也比较公平。请听我说——我们曾仔细评估过这套制度的各个层面,以求了解它对我们达成更公平与更自由的目标是否有裨益。而公平与自由并不像以前的人所说的那么难以兼顾,因为在一个不公平的制度中的自由,根本称不上是真自由。两者是相辅相成的。所以,其实要两者兼顾并不难,真的。只要能实行更完善的制度,将所有已经尝试过并证实有效的要素加以整合即可。此刻正是施行这套制度的最佳时机。我们为了这一刻已经筹备了70年。如今时机已然成熟,我没有理由因为有人对一些旧名词心生畏惧,就自行打退堂鼓。如果你对改善这套制度有任何特别的建议,欢迎不吝赐教。”

  他紧盯着安塔尔许久。但安塔尔一言不发;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建议。

  房内陷入一片沉寂。这是立宪会议召开至今,首次有第一代移民仗义执言,公开辩论,痛批一个第二代移民。大部分的第一代移民做法比较温和。不过如今已有一位激进的前辈义正词严地挺身而出,怒斥一个年轻的新保守势力投机分子——这批新势力似乎正为了一己之私,想借新瓶旧酒来提倡旧阶级制度。韦拉德隔着大桌瞪视着安塔尔,他对安塔尔的自私与懦弱之鄙夷,毫无保留地写在脸上。韦拉德坐了下来,安塔尔落荒而逃。

  不过会场上依然争辩不休。冲突、细节、基本权利,全都搬上台面,连一个镁制流理台也真的被“搬上台面”,三个星期前,有人把它搬到了那个拼成的大桌子上。

  在仓库内开会的代表只是冰山一角,是两大世界的冗长争辩最引人注目的部分。整场大会的实况转播在火星各地以及地球的大部分地区都可以收看到,虽然这种现场转播相当枯燥。曼格拉电视台策划了一个每日精华提要的节目,在每晚的时间空当播出,并播送到地球广泛流传。这个节目被一家美国电视台标榜为“全地球最杰出的节目”。“或许大家都看腻了电视上的陈词滥调。”亚特有一天晚上休会后与娜蒂雅一起收看新闻提要,看到当日的会议被美国电视台严重扭曲时这么说。

  “或许是对那个世界感到厌烦。”

  “是啊,没错。他们需要可以让他们思考的新角度。”

  “不然就是他们正在想他们可以怎么做,”娜蒂雅建议,“所以我们也算是一种小规模的范例。比较容易了解。”

  “或许吧。”

  反正,两个世界都在看,立宪大会也成为每天上演的连续剧——这出连续剧格外引人入胜,因为它的结局会影响观众的生活。因此,成千上万的观众不只是收看——评论与建议如潮水般涌入,虽然在帕弗尼斯开会的代表不认为观众来函中会有什么他们没想过的观点,但还是请了若干义工在谢菲尔德与南槽沟阅读观众来函,其中若干信件也被“搬上台面”。有些与会代表甚至提议将观众的建言也列入宪法内,他们反对将宪法当成“官方法律文件”,他们想放大它的格局,当成集体创作的哲学层次、甚至是心灵层次的声明,表达他们的价值观、目标、梦想、感想等。“那就不是宪法了,”娜蒂雅反对,“那是文化。我们又不是图书馆。”不过无论观众投书之建言是否会列入,来函仍从各座帐篷与峡谷,以及曾遭水患的地球沿海地区不断地涌来,发件人有私人、委员会,甚至全体镇民。

  仓库里的会议所讨论的内容,与来函一样包罗万象。一个中国代表去找亚特,用中文和亚特交谈,他说了一阵后停下来,然后他的人工智能计算机开始用悦耳的苏格兰口音发声,“老实说,我怀疑你并未熟读亚当·斯密的《国富论》。”

  “你说得没错。”亚特说着,将那人介绍给夏洛蒂。

  会场上有许多人不说英语,他们都凭借人工智能翻译机来与别人沟通。随时都会有十几种不同的语言在交谈,翻译机人手一部。亚特觉得这样很累赘,他希望有可能了解所有的语言,虽然新一代的人工智能翻译机功能已经相当完备:声调可随意调节,词汇既多又正确,语法极为精准,词组则几乎万无一失,相比之下,早期错误百出的老翻译机有如玩具。新一代翻译机的超强功能,使得原本在火星上只有英语可以流通的单一语言文化可望逐渐消失。第一代移民当然是操各种语言的人种都有,不过英语还是他们的共同语言;第二代移民因而采用英语沟通,而他们的母语则只用来与父母交谈;所以,有一阵子英语成为火星本土人的主要语言。不过如今新一代翻译机问世,再加上有操各种语言的新移民涌入,或许语言会再度多样化。

  这种语言上的问题让亚特了解到了火星年轻人的复杂性,这是他不曾留意过的。有些年轻人是第四代甚至第五代移民,完全在火星土生土长;不过有些同龄的年轻人则是刚从地球移民来的第一代移民的第二代子女,他们有浓郁的保守气息,希望能够慎重一些。所以,年轻人中有新来的“保守派”,也有已经移民许久的“激进派”。不过这种分歧只有在事关民族或国家时才会偶然出现,双方都有强烈的民族情怀。有一天晚上,亚特与两个与会代表交谈,其中一个支持中央集权,另一个是无政府主义者,支持所有地方自主的提案,他问及他们的出身背景。支持中央集权者的父亲有一半日本血统,四分之一爱尔兰血统,以及四分之一坦桑尼亚血统;她的外婆是希腊人,外公的父母分别是哥伦比亚人以及澳大利亚人。那位无政府主义者的父亲是阿尔及利亚人,母亲是夏威夷人,所以往上推溯,血统包含了菲律宾、日本、波利尼西亚,还有葡萄牙。亚特凝视着他们:如果要按民族分类投票,这些人该归于哪一族?无从归类。他们就是火星本土人。第二代、第三代,或更新的世代,他们已经凭借本身的火星经验而另成一个大团体——就像广子所预言的,被火星化了。其中,有些人与同种族或国家背景相同的人结婚,但更多的人是异族通婚。无论他们的祖先来自何方,他们的政治理念所反映的通常不是他们的背景(亚特倒是很想知道,一个有希腊、哥伦比亚、澳大利亚三种血统的人,到底会有何种政治立场),而是他们自己的经验。而他们的经验则完全不同:有些是在地下组织中长大,有些是在由联合国控制的大都会生活,在年长后才知道有地下组织,甚至有人是发生革命后才得悉的。这种成长背景的差异,对他们的影响远大于他们父母在地球的家乡。

  那些本土人在深夜喝着卡瓦酒聚会时向亚特解释这些情况,他不住地点头。来参加这种聚会的人情绪像参加立宪大会一样高昂,他们觉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他们对长辈们之间的争辩不以为意,他们相信他们的中心信仰终将获得最后胜利。火星将可独立,由火星人自己统治,与地球意愿无关,其余的则都只是枝节问题。所以,他们在参与立宪大会时,对那些哲学层次的议题并不在意。“那些老狗们吠个不停。”一块大型留言板上有这么一句留言,那似乎表达了本土人的心声。立宪大会继续进行。

  这块大型留言板可谓是立宪大会的心情指示计。亚特浏览这些留言,就像是在看饼干中夹的签文,有一天他居然看到这么一句留言:“你喜欢中国菜。”通常留言的政治味都比较浓。一般都是前些日子大会的发言内容:“没有一座帐篷能成为孤立的岛屿。”“如果你连房子都买不起,那么投票权只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保持距离,别改变速度,别撞到物体。”“健康是不卖的。”也有些是大会上没提起的:“己所不欲,便施于人。”“红党的根源自绿党。”“全地球最杰出的电视节目。”“不要国王也不要总统。”“巨人痛恨政治。”“然而:我们是小红人。”

  所以,亚特在遇见说阿拉伯语、印度语或其他他无法分辨的语言的人与他交谈时,不会再感到意外。他们说完后凝视着他的眼睛,同时翻译机操着英国广播公司(BBC)、中美洲或新德里公务员般的英语,向他陈述一些难以预测的政治理念。事实上,他觉得大受鼓舞——不是因为那些人工智能翻译机,那些机器与视频会议系统一样,让人有疏离感,缺乏“面对面交谈”的亲切感——而是因为这种政治大熔炉,不可能按照民族区分来投票,甚至不能按照正常的选区来投票。

  这样的大会真的令人匪夷所思。不过会议还是继续进行,最后大家也都见怪不怪了;后来会议发展出一种既定的模式,只要能经得起冗长辩论的议题,终可如愿列入宪法。有一天深夜,亚特与一位年轻女子透过腕表上的人工智能翻译机交谈许久,那部翻译机念出押韵的对句(他一直搞不懂她用的是哪种语言),亚特听得不知所云,后来他穿过仓库走回办公室,他绕过那张大桌子时,虽然已过时间空当,桌边仍在进行激辩,于是他停下脚步与其中一个小组打招呼;然后,他突然觉得全身乏力,瘫靠在一面墙壁上,神志恍惚,疲惫得几乎听不到卡瓦咖啡造成的嗡鸣。而同时奇怪的感觉回来了。接着他忽然似乎看到了灵异幻象。墙角有些阴影,无数飘忽不定的阴影,阴影中还有眼睛。形体,像捉摸不定的魂魄:感觉上仿佛是所有的往生者与未出生者全都与他们齐聚一堂,要见证这一刻。仿佛历史是一张壁毯,而立宪大会则是一部织布机,将古往今来全部交织在一起,他们就代表了现今,为自己发言,有无限的潜能。回顾往昔,则像是一条长辫,所有事件依序排列;眺望未来,则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按照毛线的纹路发展推论,想必也有无限的潜能,什么都可能发生:过去与未来是两种截然不同、遥不可及的无边天地。而古往今来就借着“当今”这部织布机,全都交织在一起。此刻就是他们的机会,他们全置身于当今——那些往日与未来的鬼魂都可以看得见,不过这一刻他们必须殚精竭虑,集思广益,将成果传承给后代子孙。

  他们什么都能做。然而,那也是大会迟迟无法结束的原因之一。在筛选抉择后,无限的可能将回归单一脉络的历史。未来将会成为过去:通过织布机这么编织出来,令人有点怅然若失,无限可能忽然变成只剩一种,经过岁月的流转,潜能回归现实。潜能令人渴慕——他们可能拥有有史以来所有杰出政府的所有杰出部门,这将是个空前绝后的梦幻组合——或者也可以将这一切抛诸脑后,从头打造一个全新的廉洁政府……从这么理想的境界回归到将宪法写成白纸黑字这个现实世界,难免会令人怅然若失,所以众人都迟迟不愿达成结论。

  另一方面,如果他们的特使团到达地球时,能将一份完整的宪法展现在联合国以及地球人的眼前,也未尝不是件好事。真的,他们责无旁贷,非得完成不可;不只要向地球展现一个团结一致的政府,也要开始过度过危机后的生活,无论那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娜蒂雅对此有强烈感受,所以开始自我驱策。“该开始奠定基础了。”有一天早晨她告诉亚特。此后,她开始不眠不休地与各个团体的代表会商,坚持要他们结束手边的议题,坚持要他们将这些议题提交大会表决。她寸步不让的坚持,使原本混沌不明的局势开始拨云见日:原来有许多议题早已获得众人的认同。与会代表都同意,他们已经规划出一套可行的,至少也是值得一试的架构,再加上可以利用修正案,待日后觉得有必要时再修宪。本土人似乎特别开心——为自己的成果自豪,也为了他们能保持地方半自治体制而喜悦,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在联合国临时政府督导的这种体制之下长大的。

  因此,反对由强势族群主宰的声浪虽多,他们却不以为忤,虽然他们本身目前就是强势族群。杰姬顾及颜面,因此和她的手下都佯装他们根本不曾强烈要求过采取强势总统及中央集权;事实上,他们声称他们一直都希望能仿效瑞士模式,由州议会推举代表组成执行委员会。诸如此类的“官场现形记”一再上演,亚特遇到时总是乐于装傻:“是啊,我想起来了,我们当时挑灯夜战,到第二天日出时仍不知如何解决,幸亏你们想出了好主意。”

  好主意就这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大会也渐渐地接近尾声。

  他们所规划的中央政府将是个联邦,负责主导者是有7名成员的执行委员会,这些成员则由两院制的国会所推选出来。其中一个是众议院,是征召一般民众所产生的,人数较多;另一个是参议院,人数较少,由人口超过500的城镇推举代表产生。国会的权力很小;其职责为选举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以及协助遴选法官,其他的立法工作皆下放给各地方政府。其中的司法小组权势较大,他们所管辖的不只是刑事法庭,也包括双重最高法庭,其中一半是宪法法庭,另一半则是环保法庭,两种法庭的成员有指派产生、选举产生,以及抽签决定的。环保法庭负责处理关于地球化及其他环境改变的案件,宪法法庭则负责处理与宪政有关的案件,包括各城镇受到质疑的法律。环保法庭的一个分支机构将是土地委员会,负责监督土地的管理权。火星土地将依照《布雷维亚山脊宣言》第三条的规定,属于火星全体居民,私人不得拥有土地,但可以通过租赁取得使用权,土地委员会就负责审查这些契约的签订。另有一个经济委员会,在宪法法庭督导下运作,其中部分成员是由各行业协会合作社推举的代表,而这种合作社是为各式各样的职业及产业而设置的。这个委员会将负责监督依照地下组织生态经济学改造的企业的设立,包括以服务大众为导向的非营利性企业,及以营利为目的也必须课税的企业,这类企业需由法律限定其规模,而且法律明文规定由员工拥有经营权。

  这个司法小组满足了他们要有一个强势中央政府的需求,而又不会让行政部门掌握太多实权;它也扮演了上个世纪地球上国际法庭的英雄角色,当时地球上其他的机构都已经被收买,不然就是在跨国公司的压力下崩溃,唯独国际法庭有如中流砥柱,代表弱势族群与土地发出一张张的裁决书,打击跨国公司的巧取豪夺;这可算当时地球上的正义之师,如果它的权势再大些,或许能成就更卓著的丰功伟业。不过火星的地下组织已见识过这场正邪之战,也已吸取了教训。

  火星中央政府就此成立。宪法中罗列了长长一串人权清单,包括社会权利,还有土地委员会与经济委员会的指导纲领,另有依循澳大利亚投票制度的公职人员选举法,以及一套宪法修正法,等等。最后,他们在宪法主文之后附上立宪期间所收集的庞大资料,他们称之为“立宪札记”与“评注”。这是用来让法庭了解条款真谛的,其中记载了立宪大会召开期间与会代表的所有发言,还有仓库留言板上的留言,以及观众来函。

  于是,大部分的棘手问题都已迎刃而解,或者至少也已处理得看不见,最大的争议是红党人士的反对。这时亚特便出马了,他向红党做出不少让步,包括指派红党人士参与环保法庭,这些让步后来被称为“大送人情”。当时红党参政人士由埃瑞斯卡代表,提出以同意保留电缆、让联合国临时政府部队驻扎谢菲尔德、地球人仍可有限度地移民火星等等作为回报;最后他们还同意,“地球化计划”可以继续进行,循序渐进,缓缓改变,直到海拔6000米以上的大气压力达到350毫巴为止,这个数字每隔5年审核一次。与红党相持不下的僵局就此终告化解。

  土狼对形势的演变颇有些不以为然。“每次革命后,总会有一段权力空窗期,这期间各社区各行其是,相安无事,然后便会出现一个新的政权,把一切再度搞得鸡飞狗跳。我觉得你们如今应该做的,是到帐篷及峡谷外头看看,谦卑地问问当地居民这两个月来他们社区运作情形是否良好,然后再将这唱高调的鬼宪法抛诸脑后,告诉他们,继续过你们的生活。”

  “可是,这部宪法也是这么说的啊。”亚特开玩笑说。

  土狼不想开这种玩笑,“除非是大公无私的人,否则一般人一逮到机会必会独揽大权。权力会使人腐化,那是政治的基本法则。或许也是唯一的法则。”

  至于联合国临时政府,很难说他们会怎么想,因为地球上的意见有分歧,有一派人强烈要求以武力夺回火星,将帕弗尼斯上的所有人员全部送入监狱或送上绞刑台。大部分的地球人反应还算温和,他们仍为地球上的危机而自顾不暇。目前他们的重要性还不如红党人士;也多亏革命,才让火星人能拥有这独立自主的空间。如今他们要填满这个空间。

  最后一个星期的每个晚上,亚特都被吹毛求疵的意见和卡瓦酒搞得语无伦次才就寝,而且虽然精疲力竭,却经常在半夜醒来,脑中清晰地浮现若干思绪,因而辗转难眠,但一到早上又将这些思绪忘得一干二净,不然就会像精神失常一般。娜蒂雅在他身旁的长椅或自己的安乐椅上,睡得也不安稳。有时他们会边聊着一些议题,边在不知不觉间沉沉入睡,两人都和衣而眠,但却像两个小孩在雷电交加时一样缠在一起。两人的体温是彼此最好的慰藉。有一次在晨曦中,两人同时醒来,在冷冽寂静的建筑物中像茧般温热地裹在一起,聊了数小时。又多了个可以谈心的对象。由同事发展成朋友;或许,会进一步发展成情侣,或类似情侣的亲密关系,娜蒂雅对浪漫恋情似乎并不热衷。不过亚特已陷入情网,毋庸置疑,他觉得娜蒂雅斑纹点点的眼眸在凝视着他时,似乎也是款款情深。于是,在立宪大会快结束的那几天晚上,他们躺在长椅上聊天,她揉捏着他的肩头,或他替她按摩,然后他们因为过于疲惫而昏昏入睡。督促与会者立宪的压力虽大,不过平时他们都不愿说出口,除了这个时候,拥抱着对抗冰冷的大世界。一种新的恋情:虽然娜蒂雅对这种事很迟钝,但亚特找不到其他的表达方式了。他洋溢着幸福。

  有一天早晨,他们起床时她说:“我们投票表决吧。”他觉得很开心,但并不惊讶。

  于是亚特去找瑞士和布雷维亚山脊地区的学者。瑞士学者向大会建议对已经在讨论中的条款进行投票表决,就按照一开始他们所同意的方式逐条表决。会场上立刻出现激烈的拉票场面,就算是地球上的证券交易所,与这里的激情相比,也显得温吞吞的。这时瑞士学者拟定了一套投票方案,经过三天总算投票完成,每个团体可以对每则条款的草案投出一票。共有89则条款通过,至于注释则正式地附在主文之后。

  随后便得将这部宪法交给火星居民公决了。于是在Ls=158度时,火星纪元52年第一个10月11日(地球纪元2128年2月27日),凡满火星年5岁以上的火星居民,全部通过腕表就这部宪法进行了投票。投票率超过95%,赞成与反对的比例为78:22,获得逾900万同意票。他们有一个政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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