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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4 Green Earth 第四部 绿色地球

  这时候,地球上正洪水肆虐。

  洪患是南极大冰原底下发生的一系列火山爆发所引起的。大冰原底下的土地类似北美洲的盆地及山脉地形,不断受到冰层的挤压,最后降到海平面之下。于是在火山爆发后,熔岩与热气将火山上方的冰层融化,造成冰层滑动;同时海水则倒灌入破裂的冰层中。许多庞大的冰山因而受到撼动,崩裂,散布在罗斯海与龙尼海之中。这些冰山随着海流漂流,而冰层的碎裂则继续朝内陆推进,所造成的震动又加快了崩裂的速度。

  在首次冰崩之后数个月,南极海洋中已经塞满了庞大的板块状冰山,这些冰山流到温度较高的海水中并融化后,使世界各地的海平面升高。海水持续灌入原本布满冰层的南极西部盆地,使盆地内残存的碎裂冰山板块漂走,直到冰层完全变成海水,海底则持续有火山爆发,强烈的程度与白垩纪的德干高原火山爆发不相上下。

  于是,在火山爆发一年后,南极的土地只剩下原来的一半——南极东部像个半月形,南极半岛像是结冰的新西兰——其间则是布满冰山的浅海。至于地球其他地区,海平面则比原来上升了7米。

  人类自从一万年前最后一次冰川期迄今,还没有遇到过这么惨烈的天灾。而且这次受到影响的不再只是几百万个以狩猎为生的游牧民族,而是住在原本就即将崩溃的社会体系中的150亿文明人。所有的沿岸大都市都成了水乡泽国,像孟加拉国、荷兰、伯利兹等地势较低的国家,更是整个国家都成为一片汪洋。大部分居住在低洼地区的不幸的居民都还来得及逃到高处避难,因为这股潮水来得有点像逐渐升高的涨潮,而不像海啸;有1/15~1/10的世界人口就此成为难民。

  人类社会当然无力应付这种情况。即使在黄金盛世也不容易应付,更何况22世纪初期并不是黄金盛世。世界各地的人口仍然持续增加,资源逐渐耗竭,贫富之间、政府与变形跨国公司之间的冲突日益激烈:这次天灾是在地球正处于危机期间爆发的。

  其实这次天灾也算是平息了地球的危机。由于面临全球性资源短缺危机,各种权力斗争纷纷浮现,有些势力乍起乍落如昙花一现;全球人口都需要资源,供需严重失衡。联合国如水上凤凰般从一团纷乱中浮现,成了紧急救难中心:协助移民越过国界、建立紧急收容所、分发紧急食品与日用品。瑞士与布雷西斯有鉴于联合国标榜的紧急救难宗旨,于是挺身而出协助联合国。原本已经沉寂多时的联合国教育科学暨文化组织再度挂牌运作,与它同时起死回生的单位还有世界卫生组织。印度与中国是资源供需失衡较严重的国家,它们的立场在当时时局中也极具影响力,因为它们打算如何应对这场危机,会影响到世界各地。它们两国彼此结盟,并与联合国以及新加入联合国的国家结盟;它们拒绝接受11国集团政府以及变形跨国公司的协助,后者如今已经全面介入了11国的政府事务。

  然而,这场天灾在另一方面也使危机恶化。这些变形跨国公司本身也因水患而持有相当奇特的立场。在洪水暴发前,它们彼此争夺地盘,即所谓的跨国大厮杀,一心想争取世界经济的最终掌控权。有些超大型的变形跨国公司集团已经全面掌控数个大工业国的经济命脉,并试图将仍未驯服的几个政治实体也纳为禁脔:瑞士、印度、布雷西斯,还有所谓的国际法庭,等等。如今,地球的大部分人口全忙着应付水患,变形跨国公司也忙着巩固它们被洪水打乱了的既得利益。在一般大众的心中,它们被当成洪水的肇因,或是该受惩罚的罪人——火星人与其他反变形跨国公司的势力倒是很欢迎这种想法,他们正竭尽全力地想把握这个机会,趁变形跨国公司疲于奔命之际将它们彻底击溃。

  11国集团与其他工业国此刻都自顾不暇,为了让它们的百姓能活命而忙得焦头烂额,无暇协助那些大型复合企业集团。而世界各地的人都放弃原来的岗位,投身于各种赈灾工作;“企业归员工所有”这种布雷西斯模式在水患期间广为流行,而且这些企业还向他们的员工提供抗老化治疗。变形跨国公司则急着想找回流失的劳动力。于是,权力的斗争继续在各个层面发生,不过各地都因水患而进行了权力重组。

  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地球人根本不在乎火星会如何演变。当然,有许多地球人咒骂火星人是忘恩负义的子女,在父母最需要他们时竟遗弃父母;那是洪水所造成的许多负面反应之一,而正面的反应也不在少数。当时到处都是英雄与恶棍,大部分地球人都将火星人视为恶棍,像老鼠一般,在即将沉船之际自行弃船逃命。其他地球人则将火星人视为潜在的救星,认为自己也可以在其他星球上建立一个新社会。

  这期间,无论火星发生了什么事,地球人都只顾着应付洪水。水患所引发的灾害现在开始包括急遽的气候变化:云层更浓,因而会阻绝更多阳光,造成温度降低,也会带来暴雨,使重要作物遭殃,有时很少下雨的地区也会大雨倾盆,包括撒哈拉沙漠、莫哈韦沙漠、智利北部——使得原本干旱之处也暴雨成灾,水患也因而更加严重。新形成的暴风雨使农作物歉收,饥荒便成为棘手问题;此时已无法再协力赈灾,因为显然僧多粥少,所以有比较贪生怕死者提出了按照优先级分配粮食的建议。所以,地球上人心惶惶,有如一窝被竹子翻动的蚂蚁。

  那是地球在2128年夏天的情况:空前的浩劫,方兴未艾的宇宙危机。大洪水之前的世界已经有如一场噩梦,他们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却一头栽入更恐怖的现实世界中。没错,有如从油锅中跳出来,却又掉入火中;有些人想再回到油锅里,有些人则设法离开火炉;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一把无形的钳子夹住尼尔格,力道一日强过一日。玛雅则难过得不断呻吟,米歇尔与萨克斯似乎毫不在乎;米歇尔很高兴能成行,萨克斯则专注于帕弗尼斯山的立宪大会。他们住在宇宙飞船“亚特兰蒂斯号”的旋转舱内,在这趟旅程中,有5个月,旋转舱会逐渐加速,直到来自火星的离心力等于地球的离心力,然后维持这种状态,完成后半段旅程。这是经年累月的测试后研究出来的方法,让想回家的移民、来来去去的外交官,以及不少去过地球旅行的火星本土人,得以适应引力的改变。每个人都很难适应。有些火星本土人到了地球后便病痛缠身,有些人则一病不起。所以留在重力舱内做运动、注射疫苗,都是极为重要的。

  萨克斯与米歇尔使用健身器材做运动;尼尔格与玛雅坐在浴盆内,自怜自艾。玛雅喜欢体验各种情绪,包括愤怒与痛苦,所以她虽然难过,倒也可以苦中作乐。尼尔格则真的是苦不堪言,穿越四维时空使他难过得呼天抢地。他恐慌不已——连呼吸都有些困难,而且地球是这么庞大的一个星球。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他想与米歇尔谈谈这件事,可是米歇尔正忙着他的筹备工作。萨克斯则忙着了解火星上的发展。尼尔格不在乎帕弗尼斯山的立宪大会,他认为再过一阵子,火星上的日子就会恢复旧貌。偏远地区的火星本土人在联合国临时政府的治理下一向生活得很悠闲,他们在新政府治理下仍然可以自得其乐。杰姬或许可以顺利当上总统,那就太悲哀了;无论情况如何发展,他们两人的关系已经变得很奇怪,有点像昔日恋人那种心有灵犀,可是也有点像是兄弟姊妹在钩心斗角,甚至像是精神分裂成两个自我在彼此争辩不休。或许他们是双胞胎,天晓得广子在他们的试管胚胎内放了什么成分——可是也不对——杰姬是以斯帖生的。这点他很清楚。不过那也不能证明什么。因为她感觉上像他的另一个自我,这令他很懊恼;他不喜欢这样,他不希望每次看到她都心跳加速。那是他决定加入地球特使团的原因之一。如今他以每小时50000千米的速度离她而去,可是她仍会出现在屏幕上,对立宪大会的发展以及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都极为满意。她必定会成为新政府的执行委员会7名成员之一,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现在就希望历史能重演,”玛雅泡在澡盆里看新闻时说,“权力就像物质一样,有引力,有凝聚力,势力会越来越庞大。这种地方势力,在各个帐篷间扩散开来——”她愤世嫉俗地耸耸肩。

  “或许那只是颗新星[1]。”尼尔格提议。

  她笑了,“没错,有可能。不过再过一阵儿它的亮度会再度增强。那是历史的万有引力——将权力往中心集中,然后偶尔出现一颗亮度超强的新星。接着又出现另一颗新星。火星上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的,你看着好了。而且杰姬将是中心人物——”她本想顺口骂声“贱人”,但忍了下来,以免伤到尼尔格的感情。她满心好奇地望着尼尔格,像是想了解自己与他的关系会如何发展,借此在她与杰姬永不休止的战争中再胜一个回合。心灵的新星。

  经过了适应引力的最后几个星期,尼尔格仍然浑身不对劲。他的呼吸以及思绪都有一种类似被钳子夹住的感觉,令他极度惶恐。他的关节疼痛。他在屏幕上看到那颗蓝白相间的圆球,那就是地球,一旁的月球像颗扁平的纽扣,死气沉沉。不过那只是屏幕上的影像,与他疼痛不已的双脚与跳动的心脏相比,它们根本没有什么意义。随后那个蓝色的圆球突然变大,充满了整个屏幕,它的边缘呈现一条白线,蓝色的水面上方有朵朵白云,点缀得如同一幅画,各大陆在云隙间浮现,有如远古神话中谜一样的图案:亚洲、非洲、欧洲、美洲。

  最后准备降落及气阻减速,引力舱不再旋转。尼尔格像气球般飘浮着,有点飘飘欲仙之感,他飘到一扇窗户旁,用肉眼看着窗外。虽然仍隔着玻璃,而且距离仍有数千千米,但是地球的景物清晰得令他惊讶。“没想到肉眼也能看见。”他告诉萨克斯。

  “嗯。”萨克斯说着,也到窗户旁探看。

  他们望着眼前蓝色的地球。

  “你可曾怕过?”尼尔格问。

  “怕?”

  “你知道,”萨克斯一路上心不在焉,与他说话常要解释老半天,“恐惧,忧虑,惊慌。”

  “有啊。我想有吧。是的,我害怕过。最近就有。当时我发现自己……迷失方向了。”

  “我现在就很害怕。”

  萨克斯好奇地望着他。然后他飘过去,拍拍尼尔格的臂膀,亲切的态度与平日判若两人。“我们到了。”他说。

  降落,降落。现在有10部太空电梯架设在地球上。其中有些采取所谓的Y型电缆,在半空分成两条缆线,通往赤道的南北两边,这地方实在很缺乏像样的套筒据点。其中一条Y型电缆分别通往菲律宾的维拉克及澳大利亚西部的欧巴古马,另一条则分别通往开罗与德班。他们的这条电缆在地球上空10000千米处开始分成两路,其中往北的一路坐落于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的首都西班牙港,往南的一路则坐落于巴西的阿里普阿南附近,这是位于一条名为罗斯福河的亚马孙河支流旁的新兴城市。

  他们走北路,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降落。他们从电梯厢里俯瞰着西半球,以亚马孙盆地为中心,褐色的河水流过绿色的大地。继续下降;他们往下降了5天,然后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地球了,上个月所承受的引力再度出现,挤压,不断地挤压着他们。尼尔格已经习惯稍早那种无重力状态,如今再度承受重力,不禁难受地喘着气,每次呼吸都得费好大的劲儿。他端立在窗户前,双手握着栏杆,透过云层鸟瞰蔚蓝色的加勒比海,翠绿的委内瑞拉。奥里诺科河如一根多叶的树枝般流入大海。大气层的边缘是一条蓝绿相间的弧线,再往外便是幽深的外层空间。地球景色看起来充满光泽。云层与火星很像,但更厚,更白,更浓密。强大的重力或许使他的视网膜或视觉神经承受了额外的压力,使颜色看来格外鲜艳。声音听来也更加嘈杂。

  与他们一同搭乘电梯的是联合国的外交人员、布雷西斯的助理人员、媒体代表,他们都希望火星人能拨点时间给他们,与他们交谈。尼尔格觉得很难专心听他们说话。人们似乎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于太空中,距离地球表面500千米,而且正在快速下降。

  漫长的最后一日。然后他们进入大气层,电缆将他们的电梯厢送往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绿色广场,降落在位于一座废弃机场旁的套筒中,机场的跑道看起来像野兽行走的灰色小径。电梯厢滑入水泥建筑群间,逐渐减速,然后停了下来。

  尼尔格将手从栏杆上拿开,小心翼翼地跟着别人一步步沉重地走着。他们拖着笨重的步伐走下走道,踏上地球一栋建筑物的地板。这个套筒很像帕弗尼斯山的套筒,既相似又陌生,因为空气充满了咸味,较浓,较热,叮当作响,很沉重。尼尔格尽可能地加快脚步走过大厅,想到外面看看。他身旁跟了一大群人,包围着他,不过布雷西斯的助理人员替他开道,让他穿过人群。这栋建筑物很大,显然他错过了搭地铁离开的机会。不过门口有光,他有些头昏,努力地走向外面令人目眩的强光。纯白色。空气中弥漫着咸味、鱼腥味、树叶味、焦油味、屎味,还有调味料的味道:像一座变调的温室。

  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天空是蓝色的,与在太空中所看到的弧缘中间地带一样蔚蓝,不过更亮;山外的远天看来更白,太阳周围亮得耀眼。黑点四处游动,电缆直通云霄,耀眼得令他无法仰头直视,远方有绿色山丘。

  他步履蹒跚地跟着他们走到一辆敞篷车旁——一辆古董车,小而圆,有橡胶轮胎、活动折篷。他在后座站了起来,在萨克斯和玛雅中间,以便仔细观看沿途景致。强光下有数千位民众,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霓虹色的丝绸衣服,还戴着各式珠宝、羽毛、头饰——“嘉年华会,”前座一个人告诉他,“我们在嘉年华时都会刻意装扮一番,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纪念日也是。那个纪念日前几天刚举行过,所以我们将整个节庆持续至今,顺便欢迎你们莅临。”

  “今天是什么日子?”萨克斯问。

  “尼尔格日!8月11日。”

  他们缓缓开车,沿街经过夹道欢迎的群众。其中一群人穿得像是欧洲人到达前的美国原住民,疯狂地叫嚣。棕褐色的脸庞,嘴唇白里透红。声音像音乐,每个人都在唱歌,车上那些人的声音有点像土狼。群众中有人戴着土狼的面具,德斯蒙饱经风霜的脸庞被制成了橡胶。还有各种语言——尼尔格以为他在火星已经听过各种南腔北调的英语,不过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居民的口音他实在无法分辨:腔调、措辞、音调,令他摸不着头脑。他满头大汗,热得不行。

  车子走得颠簸又缓慢,经过人墙到达一座短崖前。再过去就是一座港口,如今已泡在浅水里。建筑物都淹没在污秽的泡沫中,被微浪拍打着。整个地区已成为水乡泽国,房子看起来像露出水面的贝壳,有些裂开了,海水在窗户间进进出出,人们划艇在各座房子间穿梭。较大的船只系在房子外的路灯柱子上以及电线杆上。再远处还有帆船点缀在波光荡漾的碧海之间,每艘船上都有两或三面紧绷的帆。右手边有绿色山丘,形成一座大海湾。“渔船仍会在街道间进出,不过较大的船只则会在T点的码头停泊,在那边,有没有看到?”

  山丘上的绿色有50种层次。泡在浅水中的棕榈树都已枯死,叶子都已枯黄垂落。这里是潮汐区;再往上则四处花木扶疏。街道与建筑旁野草蔓生。绿色与白色,与他小时候看过的颜色一样,不过在这里,这两种颜色完全分开,被围在像蓝色的蛋一般的海天之间。他们只勉强比海平面高一点,而天际看起来如此遥远!这个星球之大,由此可见一斑。难怪古人认为地球是扁平的。白色的海水泡沫流过街道时,不断发出潺潺声响,与群众的欢呼声一样响亮。

  杂草的腐臭味忽然被空气中的一股焦油味掩盖。“拉布雷亚旁边的一座沥青湖已被挖光,清运走了,只剩一个黑洞,以及我们留下来自己用的一个小沥青池。你闻到的就是沥青味,水边新铺的道路。”柏油路,热得会蒸出海市蜃楼。黑色的路面挤满了人,他们都有着黑色头发。一个年轻女子登上车,在他脖子上套了个花环。花香与鱼腥味掺杂在一起,香气中夹杂着腐草味与柏油味。钢鼓发出熟悉的喧闹声,乒乒乓乓,这里也在演奏火星音乐!他们左手边的淹没区屋顶看来摇摇欲坠,有一股像是温室腐坏、东西腐烂的臭味,空气又热又湿,放眼望去,全是耀眼的光线。他汗流浃背。群众在淹水的屋顶上以及船上朝他们欢呼,鲜花在海水的泡沫间载沉载浮。黑发像贝壳或珠宝般闪闪发亮。一座水上码头上有几个乐队,同时各自吹奏不同的曲调。鱼鳞与花瓣撒在脚下,银色、红色、黑色的斑点四处游动。朝他们抛过来的鲜花在空中划过,万紫千红,有黄色、粉红色、红色。他们的司机不顾路况,转头说:“仔细听,各族的乐队在相互较劲,那是西班牙港最好的5支乐队。”

  他们经过一个旧街区,看得出来很老旧,建筑物是用小砖头盖的,屋顶是用波纹金属板,有些甚至是用茅草搭成——全都老旧,低矮,连人也很矮小,棕褐色的皮肤。“乡村地区住的是印度人,都市里住的是黑人。在‘T和T’地区住的则是两种人的混血,名为达格拉族人。”地面绿草如茵,连墙缝间、屋顶上、坑洞里也长满了青草,除了最近刚铺成的柏油路面之外,全都是草,一片翠绿。浓浊的空气中弥漫着恶臭!

  随后他们从老旧地区进入一条铺着柏油的林荫大道,两旁尽是高大的树木与庞大的大理石建筑。“变形跨国公司的大手笔,刚盖好时看起来很大,不过与电缆相比实在不值一提。”臭汗味,甜甜的烟味,满眼翠绿,他必须将眼睛闭上,免得头晕欲呕。“你没事吧?”昆虫的嗡嗡声,空气热得令他猜不出温度有多高,早已超出他体能负荷的极限,他沉重地在玛雅和萨克斯之间坐了下来。

  车子停了。他再度站起,有点吃力,然后下车,走起路来步履维艰,差点跌倒,天旋地转,玛雅费劲地搀扶着他的手臂。他用力按压着自己的太阳穴,用嘴巴呼吸。“你没事吧?”她心急如焚地问。

  “没事。”尼尔格说着,试着点点头。

  他们进入一个全是刚落成的新建筑的街区。未上漆的原木、混凝土,此时全都布满了花瓣。人潮杂沓,几乎都是嘉年华会的装扮。他的眼睛被阳光晒得刺痛,此时仍极为难受。他被带上一座木制讲台,底下的群众高声喝彩。

  一个美丽的黑发女子披裹着绿色纱丽,向群众介绍四位火星人。后方的山丘像绿色的火焰遭强烈的西风吹袭般往后倒;此刻比稍早凉快了些,臭味也淡了。玛雅站在麦克风与照相机前,看起来很年轻,充满朝气;她简洁明快地发言,博得此起彼落的喝彩。她俨然媒体明星,整个世界都在注视她,而她也气定神闲,充满魅力,口气与革命最危险时她在巴勒斯公主公园的当众演讲一样。感觉有点类似。

  米歇尔与萨克斯皆婉谢发言,他们让尼尔格出来面对群众。他呆立了半晌,脑中一片茫然。空洞的喝彩声,浓浊空气中的浓浊声响。

  “火星是面镜子,”他对着麦克风说,“地球可以引以为鉴。移民火星是趟净化之旅,除了最重要的之外,一切都加以剔除。最后到达火星时,是最纯净的地球人。随后的发展,便是地球思想与地球基因的延伸。所以,我们所能提供这片故乡的,不是在稀有金属或新的基因血统上实质的协助,而是让各位以我们为鉴,看清楚自己。借此去芜存菁。我们尽此绵薄之力,让各位得以在混沌不明之际,建立一个辉煌的文明。我们是一个未知文明的原始人。”

  全场欢声雷动。

  “反正,那是我们在火星上的看法——几世纪来长期的进化,迈向正义与和平。人们懂得越多,就越了解他们对彼此以及对这个世界的依赖之深。我们在火星上,表达这种唇齿相依的感觉最好的方法,就是为付出而活,成为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操。每个人都生而平等,为全体福祉而同心协力。因此得以让大部分人享有自由。没有任何阶级制度值得承认,除了这一种:我们付出的越多,就越重要。在大洪水期间,我们看到这种悲天悯人的胸怀受到洪水所激发,在两个世界同时显现。”

  他置身于一片喧嚣之间。然后演讲结束了,他们去参加一场记者会,回答那位裹着绿袍的美女提出的问题。尼尔格答完之后还反问她他们周围那些新街区的情况,以及当地局势;她在群众交头接耳的笑声中回答,记者与照相机组成的人墙后面仍有不少群众在围观。那位美女原来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总理。那位美女解释,这个只有两个小岛的国家,上个世纪曾百般无奈地被阿姆斯科这个跨国公司所统治,在洪水之后才脱离这种附庸关系,“而且最后终于完全摆脱了殖民地的束缚”。全场欢声震天!她的笑意代表了整个社会的喜悦。他看得出来,她是达格拉族人,美艳绝伦。

  她解释,他们所在的这个街区是洪水之后岛上新盖的数十座赈灾医院之一。这些医院的兴建,是岛民在重获自由之后最重大的建设计划;他们也盖了可以协助灾民的救援中心,提供给他们居住、工作、医疗等支持,还有抗老化治疗。

  “每个人都能接受抗老化治疗?”尼尔格问。

  “是的。”那位美女说。

  “太好了!”尼尔格惊讶地说,他原本听说那在地球上极为罕见。

  “你认为很好!”那位女总理说,“听说那会带来一大堆问题。”

  “是的。事实上的确如此。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做。先让每个人都接受抗老化治疗,然后再看看如何应对。”

  随后群众再度欢声雷动达一两分钟之久,喝彩声震耳欲聋。女总理试着要群众安静,不过她身后那群人中有个身材矮小、穿着时髦咖啡色西装的人站出来,对着麦克风慷慨激昂地说:“这位火星人尼尔格是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后代!他的爸爸德斯蒙,火星上的土狼,就是从西班牙港偷渡到火星的,如今在西班牙港仍有许多他们的亲戚!阿姆斯科财团买下了石油公司,他们还试图将整个岛屿买下来,但他们挑错对象了!你的土狼可不是省油的灯,尼尔格导师,他就承袭了‘特和多’坚毅不挠的精神!他一直在火星各地宣扬‘特和多’的精神。火星上原本就有许多达格拉族人,他们了解达格拉族人的精神,如今火星上也充满了这股坚毅不挠的精神!火星是一个大型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

  群众闻言欣喜若狂,尼尔格也激动地上前拥抱那人,满脸笑意,然后走下台阶进入人群当中,众人聚拢在他身旁。香气扑鼻而来。嘈杂得无法思考。他触碰周遭群众,与他们握手。群众也伸手触碰他。每个人都比他矮,他们为此畅笑出声,每个人的脸庞都犹如一个天地。他眼前出现黑点,然后突然觉得四周都变黑了——他环顾身旁,吃了一惊——一片乌云笼罩在西边的海面上,浓云遮蔽了太阳。他继续与群众寒暄致意,黑云也不断朝岛上袭来。群众开始四处走避,有人到树下,或到阳台下,或到巴士站的铁皮屋顶下。玛雅与萨克斯以及米歇尔都已被身旁的群众簇拥着。云层最低部呈深灰色,越往上颜色越混浊,看来像岩石般扎实,不过形状却变幻莫测。一道冷风掠过,然后豆大的雨珠滴下来,击打着地面的尘土,四个火星人随着众人来到一座凉亭下避雨。

  随后雨水开始倾盆而下,尼尔格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势——数百万颗雨珠如万马奔腾般地倾泻而下,使河水暴涨,凉亭外的景色在雨幕中变得一片朦胧,无法分辨颜色。玛雅笑着说:“像是整座大海都倾倒在我们身上了。”

  “雨好大!”尼尔格说。

  女总理耸耸肩,“雨季期间每天都是如此。今年雨势比往年还大,到目前为止,降雨量已经多得吓人了。”

  尼尔格摇头,觉得太阳穴隐隐作痛,在湿空气中呼吸也会造成痛楚,几乎要淹死了。

  那位总理不知道在向他们说明什么,但尼尔格完全听不进去,他头痛欲裂。每个参与独立运动的人都可以加入布雷西斯的分会,他们在入会后的第一年都参与建设过类似这座救援中心的建筑。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参与抗老化治疗,由刚落成的这些医疗中心负责。避孕器也可以同时植入,并可以再取出来,不过若不取出,会永久留在体内;许多人将植入避孕器当成对独立运动的贡献。“我们都说,等日后再生孩子。将来有的是时间。”反正,几乎每个人都主动植入。以前阿姆斯科为了抗衡布雷西斯组织雇用了不少当地人,如今已经没有人在乎你当时属于什么组织了,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他们都一视同仁。接受过抗老化治疗的就继续协助兴建更多房舍,或从事农耕,或制造更多医疗器材。在水患之前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相当繁荣,因为这里蕴藏着丰富的石油资源,而且有变形跨国公司投资的电缆套筒。在变形跨国公司的势力入侵后,当地便不断有人起而反抗,当时所有的异议组织如今都已投入抗老化治疗,局势一片大好。每个营地都有人排着长队在等待接受治疗,或者从事自己街区的建设。当然,这些地区的人誓死反对由变形跨国公司统治,即使阿姆斯科想凭借安保部队强行攻占他们的营地,也会遭到顽强抵抗。而且就算他们真能占领,也会发现营地里没什么值钱的物品,他们都已经接受过治疗了。所以变形跨国公司如果真想蛮干,或许可以采取集体大屠杀,不过除此之外,他们别无良策可以夺回统治权。

  “整座岛屿已经弃他们而去,”总理做出结论,“即使动用军队也无法挽回。经济挂帅至此敲响丧钟。这是划时代的一刻,是达格拉族在历史上的新成就,如同你在演说中所讲的,像是火星的缩影。所以你来此访问,你是这座岛屿的孙子,你们的美丽新世界启迪了我们——噢,真是太特别了,真是可喜可贺。”灿烂的笑靥。

  “刚才发言那个人是谁?”

  “噢,那是詹姆士。”

  雨忽然停了。阳光破云而出,整个世界再度热气蒸腾。尼尔格在白色热气中汗流浃背,他喘不过气来。白色的热气,眼前黑点乱窜。

  “我想我得躺下来。”

  “噢,好的,好的,当然,你一定累坏了。请跟我们来。”

  他们带他到了一栋较小的附属建筑物内一个明亮的房间,墙壁是竹子搭建的,地板上除了一张草席外空无一物。

  “这张草席让你躺恐怕不够长。”

  “没关系。”

  他们让他独处。房内的气氛让他想起广子位于“受精卵”湖滨树丛的小屋的内部摆设。不只是竹子,而是整个房间的大小与造型——以及一股很难捕捉的感觉,或许是那道透进来的绿光吧。广子所勾起的尘封往事如此强烈,如此猝不及防,因此在众人离开房间后,尼尔格扑倒在草席上,痛哭失声,双腿还有一大截露在草席外,百感交集。他全身痛楚难耐,不过头痛得最难受。不久他不再哭泣,沉沉地进入梦乡。

  他醒时置身于一个漆黑的小房间,闻起来有青草的味道。他忘了置身何处,翻个身,这才回想起来:地球。耳畔有窸窣声——他坐起来,满心惶恐,似乎还有窃笑声。有人伸手按住他,让他再躺下来,不过他马上可以感觉他们相当友善。“嘘。”有人说,然后吻他。另外有人在拨弄他的皮带、纽扣。女人,两个,三个,不对,是两个,身上有芬芳的茉莉花香以及其他香味,有两种香气,都很浓郁。汗如雨下的皮肤,好光滑。他的头又开始胀痛。这种事他在年轻时曾遇上一两次,当时火星峡谷刚覆上天幕,感觉像个新天地,有些新来的小姑娘想怀孕,有些则想享乐。在太空中折腾了几个月之后,能再度与女人拥吻,真是人间仙境。

  他再度醒来时,浑身湿漉漉地躺在草席上。周围仍然一片漆黑。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经过一条阴暗的走廊,到达一座露台。已是薄暮时分,他睡了一整天。玛雅、米歇尔、萨克斯和一大群人在共进晚餐。尼尔格向他们保证他没事,事实上他饿坏了。

  他与他们围坐在一起。外头空地上有一群人围在一座户外厨房边。他们身后还有一堆营火在暮色中发出黄光,火光照亮了他们黝黑的脸庞,使他们明亮的眼睛和洁白的牙齿更为耀眼。坐在屋内餐桌旁的人全都望着他。有些年轻女子面带微笑,她们飘逸的秀发如莹亮的珠宝。每个人的嗅觉系统都被食物吸引了,又香又辣,咖喱与辣椒,米饭上覆着厚鱼片,还有让他的嘴巴和喉咙发烫的蔬菜,烫得他不断眨眼、哈气,又猛灌开水,头像着了火似的。有人拿了片糖渍橘子给他,让他的嘴巴好受了些,他又吃了几片又苦又甜的糖渍橘子。

  饭后他们一起清理餐桌,与在“受精卵”或西朗亚格哈时一样。屋外已有人围着营火翩然起舞,他们穿着怪异的嘉年华服装,头戴野兽或魔鬼的面具,与在尼科西亚举办法斯那希特节时一样,不过他们戴的面具更笨重,也更怪异:有青面獠牙、头上长了几只眼睛的厉鬼,有大象,有女神。树木映着昏暗的苍穹,看起来也是黑乎乎的,繁星熠熠生辉,树叶绿中带黑,黑中带绿,然后随着火苗高升被映得一片通红,似乎在随着音乐婆娑起舞。一个矮小的年轻女子,有六只手臂,同时随音乐舞动着,来到尼尔格与玛雅身后。“这是《罗摩衍那》[2]舞,”她告诉他们,“与文明一样历史悠久,是用来描述曼格拉的。”

  她在尼尔格肩头亲切地捏了一下,尼尔格忽然闻出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她面不改色地舞动着加入外面营火旁的人群。塔布拉鼓的节奏随着火苗高升而加速,舞者狂欢嘶喊。尼尔格因鼓声而头昏脑涨,虽然刚吃了几片糖渍橘子,但他的眼睛仍辣得直落泪。他的眼睑沉重。“我知道听起来很奇怪,”他说,“不过我得再去睡一觉。”

  他在天亮前醒来,走到阳台上看着天空露出曙光,与火星很类似,由黑而紫,再转成玫瑰色,然后呈粉红,接着便是地球热带地区耀眼的蔚蓝。他的头仍会痛,好像塞满了东西,不过感觉好了些,也可以再次参加活动了。吃了绿中带黄的香蕉当早餐后,他与萨克斯和几个接待人员一起搭车逛这座岛屿。

  他们所到之处都招来数百人围观。那些居民都很矮小:乡下地方的人像他一样有褐色的皮肤,城市人则肤色较深。有一些车队在各个村落间四处绕行,充当流动市场。尼尔格很惊讶这里的男人都那么瘦,四肢不知是因劳动过度还是怎么回事,瘦得像芦苇一样。相比之下,年轻女子则丰腴得有如盛开的鲜花,与他们差别很大。

  群众看到他后,都会蜂拥而上与他握手。萨克斯看着尼尔格置身于他们之间,不禁摇头。“同样的人种,差别这么多,”他说,“问题不在于人种,而在于随着环境的差异而改变,很符合达尔文的理论。”

  “我是火星人。”尼尔格附和道。

  他们的建筑物位于由丛林开垦出的空地中,丛林仍不断想将这片空地夺回去。较老的建筑物都是用泥砖搭建的,经过岁月的剥蚀,不是已经发黑,便是又还原成了泥土。稻田呈阶梯状,使这些山丘看起来比实际距离还远。稻米的新芽呈淡绿色,火星上没有这种颜色,极为明亮耀眼,尼尔格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种色泽,这抢眼的颜色令他透不过气来,阳光晒在他背上。“是因为天空的颜色,”萨克斯在尼尔格向他提起此事时说,“火星的红色天空会使绿色变得淡一些。”

  空气浓浊、潮湿,充满恶臭,波光荡漾的大海直通天际。尼尔格咳嗽得厉害,只能用嘴呼吸,希望可以忘掉胀痛的太阳穴以及额头。

  “你患了低海拔症,”萨克斯分析,“我曾读过文献,住在喜马拉雅山以及安第斯山的人若到低海拔处,便会出现这种病症。血液中的酸度太高。我们应该找个海拔较高的地方降落才对。”

  “当初为何不这么做?”

  “他们要你到这里来,因为德斯蒙来自此地,这是你的故乡。事实上,接下来该由谁来接待我们,似乎已经引发了争议。”

  “这里也会如此?”

  “比火星还严重,我想。”

  尼尔格呻吟了一声。地球的引力,令人窒息的空气——“我要去跑步。”他说着便跑开了。

  一开始,觉得像是如往常般获得解放,习惯性的动作与反应,让他重拾自我。不过他继续往前奔跑,却不像平时跑步般可调整呼吸,遍体舒畅,几乎可以永不休息地跑下去。在这里跑步,他觉得胸口有压迫感,也感受到了那些矮小居民的目光的压力,最大的压力则来自他的体重,使他关节酸痛。他的体重是在火星时的两倍,感觉上像背了一个人在背上,只不过,这重量是出自于他自身,就好像骨头通通变成他身体里面的铅块。他胸口灼热,喉咙里像哽着异物,无论怎么咳也无法将这些无形的异物咳出来。这时他身后出现了几个身材比较高大的西方人,他们骑着三轮车,每踩一下,就将水溅得到处都是。不过当地人围在他身后,挡住了那些骑士的去路。群众笑闹着,露出明亮的眼睛与牙齿。骑着三轮车的人满脸茫然,望着尼尔格。不过,他们没有要求群众让路。尼尔格转身沿着一条新铺的路回到营地。这时绿色的山丘在他右边闪闪发光。他每踩一步,腿部就震动不已,到后来双腿有如燃烧的树干。跑步竟然会脚痛!他的头像个硕大的气球。所有湿漉漉的绿色植物似乎全都朝他奔过来,数百种层次的绿色火光汇聚一起,充斥着整个天地间。眼前好像有黑点游动,“广子,”他喘着气,泪水纵横,分不出是泪水还是汗水,“广子,这跟你形容的不一样!”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外头的黄土地上,有几十个人跟着他走向玛雅。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仍展开双臂与她拥抱,然后将头靠在她肩头,开始啜泣。

  “我们应该到欧洲去,”玛雅愤怒地对着他身后的一个人咆哮,“带他到这种热带地区来,实在太愚蠢了。”

  尼尔格转头张望,是那位女总理。“我们一向是这么生活的。”她说着,傲慢地瞪了尼尔格一眼。

  但玛雅不为所动。“我们必须去伯尔尼。”她说。

  他们搭乘一部布雷西斯提供的小型宇宙飞船前往瑞士。沿途他们从3万米的高度俯瞰地球:蓝色的大西洋,层峦起伏的西班牙山脉,有点像赫勒斯篷特山脉;接着经过法国,然后是如一道白墙的阿尔卑斯山,与他之前见过的山岭迥然不同。宇宙飞船内的冷气使尼尔格觉得像回到了火星,他懊恼地想着,自己无法承受地球的空气。

  “你到欧洲就会好过一点了。”玛雅告诉他。

  尼尔格回想起他们所受到的热忱接待。“他们很欢迎你来这里。”他说。他虽然一直水土不服,可是仍然注意到其他三名特使与他一样受到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玛雅尤其受到众人爱戴。

  “他们很高兴我们还活着,”玛雅轻描淡写地说,“按照他们的想法,我们是死而复活,像是奇迹。他们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懂吗?他们以为所有的‘登陆首百’成员都已过世了。从2061年到去年,过去67年了!在此期间,大部分的本地居民都已过世。我们就这么回到地球来,而且又在水患期间,沧海桑田,人事全非——没错。简直像神话。从黄泉路上回来。”

  “不过你们‘登陆首百’成员并不是全都健在。”

  “话是没错,”她几乎笑了出来,“他们还得进一步了解才能明白这一点。他们以为弗兰克还活着,还有阿卡迪——以及约翰,虽然约翰早在2061年之前几年就遇害了,而且这件事每个人都知道!反正,有一阵子大家都知道。不过人们很健忘。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后来又发生了好多事。人们希望约翰·布恩还健在。所以他们忘了尼科西亚,并说他仍然是地下组织的成员。”她短促地笑了一下,心情有点纷乱。

  “就像广子。”尼尔格说着,觉得喉咙有点哽咽。他感受到一股有如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时那样的悲伤,令他痛心。他相信,他一直相信,广子仍然活着,与她的手下藏匿在南方高地。这是他在听到她失踪后,震惊之余的应对之道——很确信她已逃离沙比希,一旦时机成熟,必会再度现身,他对此一直深信不疑。如今,不知何故,他不敢确信了。

  米歇尔坐在玛雅的另一侧,紧绷着脸。尼尔格忽然觉得自己像在照镜子;他知道他的脸一定也是这种表情,他可以感觉得出自己的肌肉紧绷。他与米歇尔都有疑虑——或许都与广子有关,或许是为了其他事情,无从得悉。米歇尔似乎不想找人倾诉。

  萨克斯在机舱的另一侧,以他惯有的慧黠眼神望着他们两人。

  他们沿着阿尔卑斯山脉北侧下降,降落在位于一片绿野中的跑道。他们被接引到一座像火星般凉爽的建筑内,下楼梯,然后搭乘一部火车,铿锵作响地离开那栋建筑。经过绿野,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到达了伯尔尼。

  伯尔尼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地区派来的特使与记者,每个人胸前都佩戴着证件,每个人都有任务在身,要与他们交谈。这座城市很小,很淳朴,也很坚固。狭窄的石板路,两旁都是石制建筑,看起来有如山岳一般持久,阿勒河呈S形贯穿全城,使城内最精华的部分看来像个大型的牛轭。居住在这一区的居民大都是欧洲人:看起来很拘谨,身材不像一般地球人那么矮,他们四处逛着与人交谈,其中有许多人会围在火星人以及随行的护卫旁边,此时负责护送的是穿着蓝色制服的瑞士宪兵。

  尼尔格、萨克斯、米歇尔、玛雅一行人到达布雷西斯的总部,那是紧邻着阿勒河的一栋小石屋。尼尔格没想到瑞士人会将房子盖得离水这么近;如果河水上涨两米,所有家当就都要泡汤了,不过他们并不在乎;显然他们将河流水位控制得宜,虽然这条河起源于尼尔格所见过的最陡峭的山脉!地球化,真有一套,怪不得瑞士人在火星上仍然表现杰出。

  布雷西斯总部距离该市的旧中心只有几条街。国际法庭则分布于瑞士联邦政府办公大楼旁的几个办公室内,靠近半岛的中央部分。所以他们每天早晨都要走过石板铺成的克拉姆街,这条街道洁净得一尘不染,与西班牙港相比显得空旷极了。他们从中世纪的钟楼下走过,华丽的钟面与机械结构看起来像是用米歇尔的设计图打造成的三维物体;然后他们走入国际法庭办公室,在此与各个团体就火星和地球的局势交换意见:包括联合国官员、各国政府代表、变形跨国公司的高级主管、赈灾组织、各传播媒体。每个人都想打听火星近况,以及火星接下来打算如何发展,还有他们对地球局势的看法,火星能提供地球何种协助,等等。尼尔格发现与他接触的人都很明理;他们似乎都相当了解两个星球的局势,他们也不会不切实际地期待火星来“拯救地球”;他们并不希望再度控制火星,也不希望回到洪水前由变形跨国公司掌控大局的时代。

  然而,对火星人有敌意者似乎被刻意地隔离开了。玛雅十分确信这一点。她指出,找她会谈的人或采访者在无意间都会流露出所谓的“地球中心”心态。真的,对他们而言,除了与地球有关的之外,一切都无关紧要;火星在某一方面而言是很有意思,但并不重要。尼尔格听到这种论点后,便接二连三地得到了验证。事实上,他觉得这样反倒更加令人安心。当然,火星上也有类似的心态,火星居民当然是怀着以火星为中心的想法;那也是人之常情,很务实的心态。

  事实上,他觉得那些对火星特别感兴趣的地球人,反倒令他更加浑身不自在:某些变形跨国公司的主管,因为他们的公司已经在火星的“地球化计划”中投注了大笔资金;还有一些人口过密的国家代表,他们当然很希望能找个地方大举移民。他就这么与阿姆斯科、中国、印度尼西亚、印度、日本,还有日本变形跨国公司议会等的代表会谈;他仔细聆听,而且尽量少说多问;他发现到目前为止与他们邦交最稳固的盟友,尤其是印度,在新局势之下已成为他们最棘手的问题。玛雅在他提出这种看法时,神情肃穆地点点头。“我们只能希望距离可以使我们免于被牵连,”她说,“算我们幸运,要经过长途太空之旅才能到达火星。无论运输方式如何发展,这一点想必都是大量移民的瓶颈。不过我们必须加强把关,永不松懈。事实上,在这里尽量别谈这些事情。最好少开口为宜。”

  在午休时间,尼尔格总会要求陪同的随行人员——有十多名瑞士人一整天陪着他——带他到大教堂。有人告诉他,这座教堂在瑞士话里被称为“大怪物”。教堂的一端有座高塔,塔内有旋转楼梯可攀登,尼尔格每天都会先深吸几口气,然后拾阶而上,每次到楼顶时总是气喘如牛,汗流浃背。有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这种风和日丽的日子不多——他可以越过各建筑的屋顶远眺阿尔卑斯山,他听说这座山被称为伯尔尼高地。这道崎岖起伏的白墙由地平线绵延至另一侧的地平线,像火星的巍峨绝壁,不过到处白雪皑皑,只有北面一处三角地带有岩石露出积雪间。这种岩石呈淡灰色,与火星截然不同:是花岗岩。花岗岩山,由于大陆板块的碰撞而拱起。板块挤压的威力之强可见一斑。

  在这高大的白墙与伯尔尼之间,是一些较低的绿色丘陵,这些青翠的山岭颇像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青山,针叶树林则为较深的绿色。绿野遍地——尼尔格再度为地球的遍地植物而感到震惊,岩石的周围长满了各式花草树木。“没错,”米歇尔有一天跟他一起登楼看风景时说,“这地区的生物圈有时还会长到岩面上。到处都生机勃勃,真是一片盎然。”

  米歇尔急着想去法国的普罗旺斯。他们离那里不远,坐飞机只要一小时,或搭夜班火车亦可;米歇尔觉得在伯尔尼只有永无止息的政治角力。“不是谈洪水就是谈革命,而且还谈个没完!你和萨克斯就可以处理这种事情了,你可以应付得比我好。”

  “玛雅可以应付得更好。”

  “嗯,也对。不过我要她陪我去。她得去看看,不然她无法体会。”

  然而,玛雅却热衷于和联合国人员的协商。由于此时火星上已经通过了新宪法,所以协商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联合国仍然是变形跨国公司的传声筒,国际法庭则仍然支持由员工当家的“民主合作社”,所以在各会议室内,以及透过视频会议系统进行的多方会议中,都是唇枪舌剑,互不相让,有时甚至剑拔弩张,充满火药味。简而言之,就是危急存亡之秋,因此玛雅每天都出门应战,根本无心去普罗旺斯。她说,她年轻时已经去过法国南部,没什么兴趣旧地重游,即使有米歇尔做伴。“她说那些海滩都消失了!”米歇尔忍不住唠叨,“仿佛那些海滩对普罗旺斯有多重要似的。”

  反正她就是不去。几个星期后,米歇尔只得耸肩作罢,一肚子火,决定自行前往普罗旺斯。

  他出发那天,尼尔格陪他到了大街尽头的火车站,在火车缓缓驶离车站时,与他挥手道别。到最后一刻,米歇尔将头探出车窗,满脸笑意与尼尔格挥手。尼尔格惊讶地望着他这种难得一见的神情,玛雅不愿同行所引起的不快似乎转眼烟消云散;然后他为他的朋友感到欣慰,随后则觉得有一丝羡慕。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欣然前往,两个星球上都没有。

  火车离开视线后,尼尔格再度在众多随行者与媒体的陪同下,走回克拉姆街,拖着他比平时重两倍半的身体登上“大怪物”254级的旋转楼梯,向南远眺伯尔尼高地。他在这上面花了不少时间,有时他会因此错过下午较早的会议,让萨克斯与玛雅去应付。瑞士人处理事情仍采取与往常一样一丝不苟的模式。会议都有议程,而且准时开会,如果无法依议程进行,问题一定不是出在瑞士人身上。他们就像火星上的瑞士人一样,比如于尔根、马克斯、普莉丝卡、西比拉等人,做起事来按部就班,一丝不苟。土狼经常嘲笑这种处事态度,或鄙夷地认为太不懂得享受人生。不过尼尔格望着底下这座雅致的石城,遍地花团锦簇,居民安居乐业,不由得认为这种人生观想必也有可取之处。他已经漂泊了许久。米歇尔还有个普罗旺斯可以流连,尼尔格却找不到值得眷恋之地。他的故乡被埋在极冠下,他的母亲也消失无踪,此后他所到之处,都只是短暂客居,没有归属感,而且各地的景物也不断更替。处处无家处处家。俯瞰着瑞士,他满腹心酸地认识到这个事实。他想要个有这种瓦顶石墙,屹立数千年的家乡。

  他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国际法庭以及瑞士政府办公室内的会议上。布雷西斯仍负责主导水患的赈灾工作,这个机构擅长随机应变,也一直将心力用在灾难救助及公共服务上,包括抗老化治疗。所以它只需继续努力,让世人知道在灾难中该如何自救。四个火星人已经见识过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成果;当地自发性的独立运动当然居功至伟,不过布雷西斯也功不可没,而且世界各地都在推行类似的计划。听说威廉·福特是率领布雷西斯参与国际赈灾的关键人物。他这种变形跨国赈灾公司只是数百种类似机构之一。他们在世界各地处理安顿沿岸居民的问题,并在地势较高之处搭建房舍。

  然而,这种组织松散的国际安顿计划却遭到来自变形跨国公司的阻力,它们抱怨自己的许多资源、资金、劳动力都被国家、地方所剥夺,甚至被公然窃取。战事频传,屡见不鲜,在早已烽火连天之处更是动辄兵戎相向;毕竟,水患发生时正值世界秩序面临崩溃,权力重组之际,虽然水患使一切都为之改观,但权力斗争仍持续不断,有时甚至假赈灾之名而为之。

  萨克斯·拉塞尔对这种情况尤其了如指掌,因为他深信2061年的世界大战未能解决地球经济制度的不公平。因此,他在开会时对此便极为坚持己见,后来尼尔格觉得,萨克斯似乎是想说服满腹狐疑的联合国官员与变形跨国公司的主管,他们如果想让自己以及文明都逃过一劫,便得采取类似布雷西斯这种组织的措施。他后来私下告诉尼尔格,他不在乎他们真正想抢救的是哪一个,是他们自己还是文明;即使他们只敷衍地采取若干布雷西斯措施中的马基雅维利假象也无所谓;只要他们肯投入,便可立竿见影,现在最迫切的就是大家捐弃前嫌,携手合作。

  因此每次开会时他都全神贯注,与他来地球沿途的心不在焉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而且,萨克斯·拉塞尔毕竟是火星地球化运动的催生者,也是杰出科学家奖的唯一硕果仅存者,尼尔格认为,这个奖项在地球备受尊重。此外,萨克斯对变形跨国公司而言,也是打开有史以来最大市场的主要催生者——他有一言九鼎的分量。玛雅指出,他也是“登陆首百”的领袖之一,被视为是死而复生者。

  有鉴于此,他支支吾吾的说话方式,反倒让地球人对他敬畏有加。单纯的语言障碍使他变得高深莫测;地球人似乎认为,他的思想渊博高深,故而他说的话都必须像谜语。或许,他们就喜欢这种神秘气息。这就是他们眼中的科学——毕竟,当下的物理学理论将绝对的事实形容得错综复杂,高深难懂。人们也因而习惯于将比较稀奇古怪的人当成物理学家。再加上人工智能翻译机已日渐普及,更是让人们对各种奇怪的措辞见怪不怪;尼尔格接触的人几乎都说英语,不过与正统的英语都略有出入,所以在尼尔格眼中,地球可谓集各地的方言于一堂,没有两个人说的是同样的语言。

  于是,萨克斯一开口,众人皆洗耳恭听。“洪水可谓是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有一天早晨他在联邦大厦国家会议厅的一场大会上说,“这是一场自然界的革命。地球上的气候改变了,土地以及海水的潮流也已今非昔比。人口及动物的分布也已迥然不同。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道理试图恢复洪水前的旧观。那是不可能的。而建立更进步的社会秩序则是顺理成章之事。旧的社会秩序有诸多缺失,造成流血冲突、饥饿、奴役,以及战争。生灵涂炭。不必要的枉死。死是难免的,但应该活得越久越好。在享受一生之后再安然辞世。这是任何理性社会应有的目标。所以我们将洪水视为一种转机——在地球与火星皆如此——借此打破窠臼。”

  联合国官员与变形跨国公司代表听到这里纷纷紧蹙眉头,不过还是听了下去。而且全世界都在观看转播;尼尔格认为,这些汇集在瑞士首都的各国精英的想法,分量远不如在各地的小村落中观看转播的民众的想法。而且由于布雷西斯与瑞士及他们在世界各地的盟国已经尽全力参与赈灾工作与抗老化治疗,所以各地民众纷纷响应他们的善行义举。如果你既可谋生又能救世界——如果那代表你有千载难逢的良机可以让你和后代子孙生活稳定又能活到耄耋之龄——那又何乐而不为?对大部分人而言,那有什么损失?在变形跨国公司当道的晚期,有若干人获利,但数十亿人皆无利可图,而且情况每况愈下。

  所以如今变形跨国公司已大量流失它们的员工,它们再也无法约束员工,越来越难威吓部属了;他们唯一能留住劳动力的方式,就是设立如同布雷西斯之类的机构。他们开始这么做了,或说他们声称自己在这么做了。玛雅相信他们只做表面功夫,只是看起来像布雷西斯,试图借此留住员工,继续为他们牟利。不过萨克斯说的或许也有道理,而且他们已经无法力挽狂澜,或许迫不得已必须接受新的社会秩序。

  在联邦大厦国家会议厅旁一个大房间内的记者会上,尼尔格有机会发言,他决定将这种想法表达出来。他站在讲台上,望着满屋子的记者与各国代表——与在帕弗尼斯时用拼出来的大桌子开会真是天壤之别,与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在丛林中劈出一块空地也判若云泥,和当年在巴勒斯面对人山人海的群众时所站的讲台相比,感觉恍若隔世——尼尔格认识到他扮演的角色应该是火星的本土人,充当新世界的代言人。他可以将谈大道理的工作留给玛雅及萨克斯,他只要提出他山之石的观点即可。

  “形势终会转危为安的,”他说着,尽可能地环视众人,“历史上的每一刻都是古代与当代融为一体,远古时期,包括史前时代皆然,现代也永远是古今交融。至今仍有骑士骑着马抢夺农人的谷物。如今仍有协会以及部落。现在有许多人离开原来的工作岗位,投入水患的赈灾行列。这是新的行为,也是一种朝圣之旅。他们想当朝圣者,他们期待拥有心灵上的目标,他们想做最切合实际的工作——有意义的工作。他们再也无法忍受别人的巧取豪夺。各位在场嘉宾都是国家的统治阶层,你们看起来忧心忡忡。或许你们也应该为自己而工作,过那种生活。与别人过同样水平的生活。而且那是天经地义的——那是大势所趋。不过不会有事的,连你们也一样可以甘之若饴。吃大餐和吃得刚刚好其实是一样的。只有在人人平等时,你们的子孙才能平安无恙。我们如今所看到的全球皆能同享抗老化治疗,才是民主运动的真谛。这是民主的具体化,在此地终于落实。人人皆享有健康。一旦所有人皆能健康长寿,人类的能量将汇聚成一股爆发力,假以时日必可改造地球。”

  听众中有人问他人口爆炸的可能性,他点点头。“是的,当然,这的确是个问题。就算不是人口统计学家也知道,如果婴儿不断出生而老人不会死亡,人口当然会激增,直至造成崩溃。所以,如今便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出生率必须降低,至少要持续一阵子。不必永远如此。抗老化治疗不是长生不死,接受治疗的第一代终究还是会过世。届时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假设如今地球与火星的人口共有150亿。那表示一开始问题就很棘手。虽然问题很棘手,但如果你想为人父母,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毕竟,是你自己的长寿才会造成人口问题,而且只要为人父母就要生孩子,无论生1个或10个都一样。所以,假设每个人都有配偶,而且每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则上一代每两个人会生出一个子女。那表示这一代会有75亿个子女。下一代当然也会接受抗老化治疗,他们也会备受宠爱,成为天之骄子。他们长大后会生下40亿个子女,新一代的天之骄子,他们又生下20亿的下一代,以此类推。好几代人同时活在世界上,人口也不断增加,不过速度会越来越慢。然后,到某个时刻,或许距今100年,或许1000年,第一代终将过世。或许在短时间内第一代就全部过世,不过无论是快或慢,一旦所有第一代都已过世,世界人口将减至只剩一半。届时人们便可面对这个问题,所有的设施,两个星球的环境——整个太阳系的承受能力,等等。在第一代过世后,人们便可以开始采取每对夫妻生两个孩子的措施,借此取得人口的平衡,或任何相关的措施。当他们有了这种选择时,人口危机便已解除,那或许得花上1000年。”

  尼尔格停下来环顾四周的听众,全场默不作声、聚精会神地望着他。他举起手朝他们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彼此靠近一些。“现在,我们必须互助合作。我们必须自我约束,我们必须善加利用土地。在这方面,火星就帮得上忙了。首先,我们在利用土地方面便可提供前车之鉴。每个人都是由过去学到一些经验,有些经验也可以应用在地球上。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点,虽然大部分人口都可以安顿在地球上,不过有些人也可以移民到火星。那可以纾解人口压力,我们也乐于接纳他们。我们有义务尽可能地接纳地球移民,因为我们在火星上的人仍然是地球人,我们应该同舟共济。地球与火星——而且太阳系中还有许多可供人类居住的星球,虽然不像我们两个星球这么大,不过还很多。只要能妥善利用这些星球,大家通力合作,就可以安然度过人口膨胀的岁月,然后迈向黄金年代。”

  当天的演讲造成轰动,从媒体引发的旋风便可见一斑。此后尼尔格每天都得花几个小时与各个团体交换意见,将他那一席话进一步阐述。那工作极为吃力,他日复一日不曾歇息地忙了几个星期后。有一天早上,万里无云,他从卧室窗户往外望,决定告诉随行人员他想出去透透气。随行人员告诉伯尔尼的各界人士,他想做一趟私人之旅,于是他们便搭火车进入阿尔卑斯山区。

  火车由伯尔尼往南行驶,经过一座名为图恩湖的蓝色湖泊,湖边有青山环绕,还有嶙峋的灰色花岗岩点缀其间。湖滨小镇的建筑都是石板屋顶,周围都是年代久远的老树,还有一座城堡,修缮得很完好。各城镇间的广大绿色平原上有许多木制农舍,每扇窗户及阳台上的花盆内都栽种着红色康乃馨。随从人员告诉他,500年来这种风貌不曾改变。与大地融为一体,就像原本就是大地的一部分。绿色的高山上没有任何树木与石头——它们原本都是森林。所以它们也是经过改造的,成了广阔的高山草地,充当家畜的牧场。按照资本主义的标准来看,这样的农业太没有经济意义了,不过瑞士政府仍支持高山农场,因为他们认为这种农场很重要,或是说很美,或两者兼而有之。那就是瑞士。“有比经济价值更重要的价值。”韦拉德在火星上开立宪大会时曾这么坚持,尼尔格发现地球上有些人对此深信不疑,至少有些人是如此。他们在伯尔尼将这称为价值的演变;不过那也可能是价值的进化,返璞归真的价值;循序渐进,而不是维持原状;温和的演变,到最后世人将通过这些高山领悟到该如何生活,宽敞的农舍旁全是摇曳生姿的草原。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破云而出,照射在一栋农舍后方的山冈上,使整座山一片翠绿,耀眼得令尼尔格目眩,然后真的感到头晕眼花,实在很难凝神注视这么璀璨的绿!

  先前看到的那些状似纹章的山丘都不见了。其他山岭在车窗外出现,一波接一波的绿色浪潮,亮丽耀眼。到达湖间镇后,火车转了个弯,开始沿一座陡坡进入山谷。有时火车会驶入山谷岩壁的隧道里,然后在山里回旋爬升了360度,再度出现在阳光下时,火车头刚好在火车尾的上方。火车是在铁轨上行驶,不是采用磁悬浮轨道,因为瑞士觉得新轨道并不见得比原来的轨道好。所以,火车颠簸上路,左摇右晃,上坡时嘎嘎作响,钢轮摩擦着钢轨。

  他们在格林德瓦停车,尼尔格在这个车站跟着随行人员改乘一辆较小的火车,一路攀上艾格峰高耸的北麓。在山腰看这座山峰,尼尔格觉得它似乎只有几百米高;而在50千米外的伯尔尼钟楼上远眺时,他更清楚这座山有多高。如今,身在此山中,小火车进入隧道,他耐心地等着火车在黑漆漆的山中盘旋而上,只有车厢内的灯光,以及隧道山壁缝隙间偶尔闪现的光线。他的随行人员约有10人,正在用喉音浓重的瑞士德语交谈。

  他们再度回到阳光下时,已经到达一座名为少女峰站的小车站。一个招牌上用6种语言写着:“欧洲最高的车站”——这也难怪,这座车站位于僧侣峰与少女峰两大高峰间的山道上,高达海拔3454米,这里就是终点站了。

  尼尔格走下火车,随行人员跟在身后。然后他们走出车站,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这里空气稀薄,干净,清新,温度大约有270开氏度——这是自从尼尔格离开火星以后,所呼吸到的最舒服的空气,那种熟悉的感觉令他不由得热泪盈眶!噢,这才是好地方!

  虽然戴着墨镜,阳光仍很刺眼。天空是深蓝色的。大部分的山区都白雪皑皑,不过到处都可以看到花岗岩从积雪中冒出来,尤其在高耸的北麓,山壁太过陡峭,雪无法附着其上。在这高峰上,阿尔卑斯山就完全不像火星的绝壁了;每块巨岩都有其特色,隔着呈U形的深谷卓然挺立。北麓的山谷极为深邃,绿意盎然,有些甚至还有湖泊。而南麓的山谷则地势较高,只有冰雪与岩石。今天风是从南面吹来的,将山谷间冰雪的寒意也捎了过来。

  尼尔格看到山路正南方的结冰山谷下,有一大块隆起的白色高地,由周围地势较高的盆地流进来的冰川在此汇集。他们告诉他,这里是协和广场。有四条大冰川在此地交会,然后往南注入瑞士最长的冰川——阿莱奇冰川。

  尼尔格往下走,将这幅冰天雪地的景致看得更仔细。他发现远处有一道阶梯,在南面山壁的坚硬积雪间凿出,往上直通到山路,往下可以到达谷中的协和广场。

  尼尔格要他的随行人员留在车站等他,他想自己去散散心。他们不大赞同,可是夏季里冰川不会降雪,冰层间的裂隙也都很明显,容易分辨,山路上也无积雪。而且这种冷飕飕的天气里,没有人会到此地。尽管如此,随行人员仍不大放心,其中两人坚持与他同行,至少在离他稍远处待命——“以防万一”。

  最后尼尔格同意采取这个折中方案,拉起兜帽,沿着冰块凿出来的阶梯往下走,直到少女峰平坦开阔的腹地。少女峰与僧侣峰的山脊往下延伸后会合,形成这座雪谷,然后再往下就进入协和广场。由山路上看来,岩石色泽很黑,或许是白雪映衬之故。积雪间有几片粉红色的地带——水藻。连这里都有生物,不过数量稀少。大部分地区都是黑白相间的开阔腹地,头顶的苍穹则呈深蓝色,冷风由协和广场沿峡谷一路吹来。他想走下协和广场四处看看,不过不知道时间是否够用;很难判断路程到底有多远,很可能比看起来还远。不过他可以走到太阳逐渐西沉时再返回;于是他往下走过雪地,经过一株株的橘子树,感觉得到体内多负载着一个人的重量,也感觉得到两名随行人员在身后200米处亦步亦趋。

  他就这么信步走了许久。其实也不难走,崎岖不平的冰面被他的褐色长靴一踩就碎了。虽然山风凛冽,但阳光仍使冰面上层松软了一些。即使戴着墨镜,冰面仍极刺眼,无法直视,冰面随着他的走动而震动,透过墨镜泛着黑光。

  两旁的山脊开始往下骤降。他走进了协和广场。沿着冰层望过去,可以看到其他高耸的峡谷,像是一只巨手朝天空伸出冰指。手腕部分往南行,就是阿莱奇冰川。他正站在白色的掌心,阳光下,旁边的碎冰是掌纹中的生命线。这里的冰面坑坑洞洞,呈现一种蓝色。

  一阵劲风袭来,扫过他的心窝;他缓缓转动身体,像颗小行星,像个快要倒下的陀螺,试图去面对这股风。如此庞大,如此明亮,如此多风又广袤,这么笨重——无垠的银白世界!不过外面似乎一片黑暗,有如太空中的真空,就在天空外。他摘下墨镜,看看实际的景色,光线刺眼得使他必须立刻闭上眼睛,并举起臂膀遮脸;不过仍有强光渗入眼帘,连残像都令他双眼刺痛。“哇!”他大叫出声,然后笑了出来,决定一旦残像消失,瞳孔恢复正常,就再试一次。于是他又试了一次,不过第二次的尝试与第一次一样惨。你竟然胆敢看我的真面目!世界在无声地咆哮。“我的天!”他激动地叫着,“哇!”

  他将墨镜又戴回紧闭的双眼,透过镜片看外界,原来的冰天雪地又从刺眼的五颜六色光芒中浮现了。剩下白色与绿色,然后就只看到白色了。死气沉沉的苍茫天地,这地方感觉很像火星的原始地貌。与那些寸草不生的荒地一样广阔,没错,甚至更为广阔,因为天际看起来更遥远,引力更强;山势更险峻,更白,更多风。哇,冷风灌进他的毛外套,更多风,更冷——噢,天啊,冷风如长矛般刺入他的心脏:他忽然认识到,地球如此广袤,地形千变万化,有些地区比火星还要像火星——在各方面地球都比火星强。

  这个念头令他愣在当场。他瞠目结舌地站着,试着面对它。风暂时歇息了,世界似乎也寂然不动,万籁俱寂。

  他注意到四周静了下来,于是开始竖起耳朵聆听,却毫无声息,这股寂静也就更明显了,那与他以前听过的声响截然不同。他思索着,他在火星上总是在帐篷里或穿着活动服——一直置身于机器中,除了最近几年偶尔在火星地表散散步。不过火星上总是不停地刮风,不然就是有机器在附近,或者只是他不曾注意到。如今则只有一片静谧,宇宙本身的静谧,难以想象的静谧。

  然后他又听到声音了。他耳中的血液,他鼻中的气息,他思绪的转动声——思想似乎也有声音。这次是他自己的生命维持系统,他的身体,血液系统,呼吸系统。各个器官都仍在运作,在他体内发出声息。不过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听到,除了听到他自己之外只有一片静谧,他遗世而独立,一个自由的躯体站在大地之母上,自由地置身于混沌之初就存在的岩石与冰雪间。大地之母——他想起了广子——这次不像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那般痛哭失声了。回到火星后,他也可以过这样的生活。他可以当个自由自在的人,走入静谧之中,在户外的风中生活,类似这里的遍野银白的不毛之地,头顶也有类似的蓝天,蓝色就代表了生机——氧气,生命的原色。在天空,覆盖着银白的大地。有点像是一种象征。白色与绿色,只不过在这里绿色换成了蓝色。

  还有阴影。在各种微弱的影像中,还有些长长的阴影,由西边延伸过来。他离少女峰很远了,所在位置相当低。他转身开始返回少女峰。在远处的山路上,两个随行人员朝他点点头,也转身往上走,步伐极快。

  他们不久就来到了西边山脊的阴影中,此时太阳已经隐匿无踪,风在他背后吹着,帮他登山。确实很冷。不过,那毕竟是他所习惯的气温及空气,只不过这里的空气浓了一些。所以,虽然身躯笨重,他仍小跑着爬上山,他感受到了自己大腿肌肉的反应,重拾昔日那种遍体舒畅的感觉,只是因为要承受额外的体重,所以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不过他很强壮,而且这里是地球上极其类似火星的高地,于是他似乎越走越有劲,也越感到惊叹不已——这是最不可思议的星球,竟然可以同时拥有这么广阔的白雪与绿野,它的轨道方位绝佳,所以在海平面的高度草木扶疏,而在3000米的高度则白雪皑皑——适合生物居住的地区大约只有3000米宽。地球就以这窄窄的生物圈为中心转动,在宽达150万千米的轨道中以这几千米为中心转动。这么得天独厚,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他的皮肤开始因小跑而刺痛,他全身温热,包括脚趾,并开始流汗。冷风让他精神为之一振,他觉得可以这么持续跑上几个小时;只可惜,他无须跑那么久;前头不远处就是在冰壁上凿出来的阶梯,两旁还有绳索与柱子系成的扶栏。他的随行人员在他前头也跑得很快,迅速登上了最后的斜坡。不久他也会到达那里,进入那个小火车站。这些瑞士人真懂得建设!竟然可以在一天之内就从他们的首都到达壮观的协和广场!怪不得他们那么同情火星——的确,他们是地球上最像火星人的人——建筑师,土地改造者,稀薄冷空气中的居民。

  所以回到车站时,他见了他们觉得格外亲切,一进车站他开始满头大汗;走向那群随行人员及在小火车旁等着的其他旅客时,他笑容可掬,情绪高昂,感染了那些等得不耐烦的群众(他看得出他们一直在那边苦等),他们开始相视而笑,摇着头,像是说,又能怎么办?也只能一笑置之了——他们年轻时也曾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来过阿尔卑斯山的高峰,同样也感受到了那股高昂的情绪——他们想起了当时的感受。所以他们趋前与他握手,拥抱他——他们带他登上小火车,开始上路,因为无论如何都不方便让火车等太久——上路之后,他们留意到他的双手和脸庞都热乎乎的,就开始询问他去了哪些地方,并告诉他他走了几千米,垂直高度几米。他们递了一小瓶杜松子酒给他。然后,火车经过通往艾格峰北麓的隧道时,他们告诉他当年纳粹分子曾登上这座山,结果发生山难抢救不及;看到他听得津津有味,他们也说得兴高采烈。随后当火车在花岗石隧道内鸣笛时,他们走进光线比较明亮的另一节车厢。

  尼尔格站在一节车厢的后方,望着窗外飞逝的巨岩,然后他们又回到阳光下,到达艾格峰的山壁旁。一名旅客正要走向另一节车厢,经过他身边时停下来端详着他。“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说话有点英国腔,“我上星期才遇见了你母亲。”

  尼尔格满头雾水,“我母亲?”

  “是啊,广子爱。不对吗?她在英国,与群众一起整治泰晤士河口。我在来此地的途中看到过她。没想到那么巧也会遇上你。我不得不觉得接下来随时会看到小红人了。”

  那人想到这里笑了出来,然后走入另一节车厢。

  “嘿!”尼尔格叫道,“等一下!”

  不过那人只停顿了一下——“不,不,”他转头说,“我不想介入——反正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你必须自己去找她——或许在希尔内斯——”

  这时火车已经驶入小沙伊德车站,那人由另一节车厢下车,尼尔格想跟过去,但被其他人挡住了,而他的随行人员也过来告诉他,如果他想在当晚回到住处,便得立刻到格林德瓦换车。尼尔格知道他们言之有理。不过,在火车驶出车站时,他从车窗看到刚才与他交谈的那个英国人正快步由一条山路走入底下昏暗的山谷。

  他降落在英国南部一座大机场,然后搭车往东北去,到达一座小镇,随行人员说那是法弗舍姆镇,接下来的所有道路桥梁都被洪水淹没了。他是私下来访的,不愿惊动外界。他在此地的随行人员是一队警察,他们使他想起火星上的联合国临时政府安保部队,而不像瑞士的随行人员:共有八名男警两名女警,沉默,眼睛炯炯有神,不苟言笑。他们听到他来此的目的后,便打算抓些人来问出广子的下落;尼尔格知道这么一来她一定又会藏匿无踪,于是坚持不声张,私下查访,最后总算说服了他们。

  他们在曙光中开车前行,到达一处在许多建筑之间新形成的海岸:有些地方泡了水的墙壁间还塞着一排排的沙包;其他地方则只是湿漉漉的街道,污浊的水四处横流。有些木板被任意抛弃在泥淖与水坑中。

  在一排沙包后方是一片褐色的水域,再往外没有任何建筑,有许多小船系泊在一扇沾满污泥的窗户外的铁架上。尼尔格跟着一个随行人员登上一艘船,与一个满脸红光的壮汉寒暄,那人戴着一顶脏兮兮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显然,他是个水警。那人敷衍地与他握握手,然后便出发了,划着船经过污浊的水面,后面是尼尔格的其他随行人员,提心吊胆地坐在另外三艘船上。尼尔格的船夫不知说了些什么,尼尔格请他再说一次,那人说起话来像是只有半截舌头。

  “你这是伦敦腔吗?”

  “伦敦腔。”那人笑了出来。

  尼尔格也笑了,耸耸肩。这个字眼是他从一本书上看来的,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曾听过数千种南腔北调的英语,这或许是最正宗的,而他却听不懂。那人放慢说话速度,可是也没什么帮助。他是在描述他们所经过的地区,并四处指指点点;建筑物都已经快被淹到屋顶了。“布连兹。”他说了几次,还举起桨来比画。

  他们到达一座浮动船坞,船坞系在看起来像高速公路路标的招牌上,上面写着“欧里”。几艘较大的船系泊在船坞上,另几艘则下锚碇泊在附近。水警将小船划到这些大船旁,指着其中一艘的金属阶梯,“上去。”

  尼尔格登上那艘两侧已经锈蚀的船。一个男人站在甲板上,他身材极为矮小,必须踮着脚尖才能握到尼尔格的手,握手时力道既大又猛。“原来你是个火星人,”他说着,腔调类似刚才那位水警,不过比较清晰易懂,“欢迎莅临我们这艘调查船。听说你要来追查一个亚洲老太婆的下落?”

  “是的,”尼尔格说着,心跳加速,“她是日本人。”

  “嗯,”那人蹙眉,“我只见过她一次,不过我敢说她一定是亚洲人,或许是孟加拉国人吧。洪水之后到处都是孟加拉国人。不过,谁知道是不是,嗯?”

  尼尔格的四名随行人员也上船了,于是船长按了个钮,发动引擎,然后到驾驶室中掌舵,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船尾则沉入水中,震动了一阵子,接着便驶离那些建筑物。天气阴霾,云层极低,大海与长天都是一片棕灰。

  “我们要驶出码头。”那位矮小的船长说。

  尼尔格点点头,“您尊姓大名?”

  “我叫布莱。”

  “我叫尼尔格。”

  那人点点头。

  “这里原本是码头?”尼尔格问。

  “这里是法弗舍姆。再往前是沼泽地——汉姆、马格登——这一路到谢佩岛都是沼泽地。这种地形名为沼泽地,是因为静水多于流水,不知你懂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你在刮大风的日子出海,感觉会像是在北海。谢佩岛则像是座小山丘,如今已成为一座孤岛了。”

  “你就是在这里见到那位……”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她。

  “你的亚洲老祖母搭渡船从弗利辛根去希尔内斯,在这座小岛的另一端。希尔内斯与明斯特的街道都已经被泰晤士河淹没。涨潮时甚至会淹过屋顶。我们现在经过的是马格登沼泽地。我们要绕过谢尔岬出去,沼泽地的水太混浊了。”

  他们身旁的浊水四下泼溅着,激起一道道污黄的泡沫,远方的水呈灰色。布莱操控着方向盘,破浪前进。船只颠簸不已,整艘船不断地上下摇晃。尼尔格从没有搭过这样的船。乌云笼罩在他们头顶,云层与波浪起伏的水面间只有一些小空隙。船只东摇西晃,像个浮标般起起浮浮,一个水世界。

  “现在路程比以前短了很多,”布莱船长掌着舵说,“如果水质干净些,你或许可以看到赛斯法院,如今已经被淹没在我们下方。”

  “水有多深?”尼尔格问。

  “视潮汐而定。在洪水之前,整座岛屿大约在海平面上一英寸,所以,水位上涨了多高,它就有多深。他们是怎么说的,25英寸?反正是远远超过了这条老船的需要。它吃水很浅。”

  他将舵转向左边,海水拍打船舷,使船身不断摇晃。他指着一个测量仪说:“有了,5米。哈蒂沼泽。有没有看到那片马铃薯形状、波涛汹涌的水域?在退潮时会浮出水面,看起来像是个淹死的巨人被埋在了泥沼里。”

  “现在是涨潮还是退潮?”

  “将近满潮。再过半小时就要退潮了。”

  “没想到月亮对海洋竟然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什么,你不相信引力?”

  “噢,我相信——我现在深信不疑。只是很难相信距离这么远,引力竟然这么强。”

  “嗯,”船长说着,望着前方的一团浓雾,“我告诉你什么最难相信,最难相信的是几座冰山竟然可以取代这么多海水,让世界各地的海洋都上涨这么高。”

  “是很难以置信。”

  “太不可思议了,不过事实摆在眼前。噢,起雾了。”

  “恶劣的天气也比往日多吗?”

  船长笑了,“那还用说。”

  浓雾笼罩住他们,浪花也雾蒙蒙的,咝咝作响,四周朦胧一片。尼尔格忽然觉得很开心,虽然因为不断颠簸而有点晕船。他在一个水世界中行船,现在的光线总算降到他可以忍受的亮度了。这是他到达地球后,第一次可以不用眯着眼睛。

  船长再度转动舵轮,他们朝西北驶入泰晤士河口。一片湿漉漉的棕绿色山脊浮现在他们左方的绿褐色水域之上,山坡上盖满了建筑物。“那是明斯特,或是说它残存的部分。那是这个岛上唯一的高地。希尔内斯在那边,就是浪花拍打的那个地方。”

  尼尔格在雾气中看见那片像是被四面八方的滔滔白浪拍打着的礁石,在白色的泡沫中显得格外黑。“那就是希尔内斯?”

  “没错。”

  “居民都搬到明斯特了?”

  “不然就是搬到其他地方。大部分都搬走了。不过有些希尔内斯人很顽固。”

  接着船长全神贯注地将船驶过已被海水淹没的明斯特。浪花间还隐约可以看到屋顶冒出水面,有座大楼的屋顶及面海的墙壁被拆掉了,充当起小型船只的停泊港,剩下的三面墙及最高层的地板充当码头。有三艘渔船停在里面,他们驶进去时,其中几人抬头望向他们,并挥手致意。

  “那是谁?”其中一人在布莱将船停妥时问。

  “火星访客之一。我们想找一个上星期在希尔内斯帮忙的亚洲老妇人,你们有没有见过她?”

  “最近没见到。事实上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到过她了。我听说她到绍森德去了。那边的人或许比较清楚。”

  布莱点点头。“你想参观明斯特吗?”他问尼尔格。

  尼尔格蹙眉,“我还是去找那些知道她下落的人吧。”

  “好。”布莱将船倒驶出去,再将船头转向;尼尔格望着那座大楼的墙板,上头沾满了污泥,原本是个办公室,还有几张便条纸用图钉钉在墙上。他们驶过明斯特被淹没的部分时,布莱拿起一个麦克风,并按下按钮。他简短地讲了几句,尼尔格听不大懂——“噢,杰克!”诸如此类的话,答话传来时则全是刺耳的杂音。

  “我们去试试希尔内斯,潮水正合适。”

  于是他们便驶入那座小镇上方的白色浪花与泡沫中,缓缓地沿着若隐若现的街道前行。在那团泡沫的最中央,风平浪静。烟囱与电线杆耸立于灰色的水面,偶尔可以看见水下的屋舍,能见到的不多——屋顶的斜坡,街道如惊鸿一瞥出现,还有房子的百叶窗板。

  小镇的另一端有座浮动船坞,系泊在一根浮出水面的水泥柱上。“这是以前的渡船码头。他们将其中一部分切下来,让它浮出水面。他们如今已经将水下的渡船办公室的水抽掉了,重新开始使用。”

  “重新开始使用?”

  “你等一下就知道了。”

  布莱从船舷跳上码头,然后伸出手扶尼尔格跨过来;不过尼尔格仍然跌了一跤,一膝着地。

  “来吧,蜘蛛人。我们要下去了。”

  系着浮动码头的那根水泥柱约有胸口高,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中空的,里面还有一道金属阶梯通往底下。裹着橡胶的电线缠绕在阶梯的栏杆上,插座上还装着电灯泡。水泥柱大约只有3米深,不过阶梯仍继续往下,通往一个大房间,温暖、潮湿、充满鱼腥味,另一个房间还传来发电机的嗡嗡声。这栋建筑物的墙壁、地板、天花板、窗户,都用一层透明塑料包裹着。他们置身于一种透明材料包成的气泡中;窗户外就是海水,污浊棕褐,像污水槽里的洗碗水般冒着泡。

  尼尔格满脸惊讶。布莱淡然一笑说道:“这座建筑物很坚固。我们用的石膏板与你们在火星上用来搭建帐篷的材质很相似,不过还经过了硬化处理。有不少类似的建筑物已经在重新使用了,如果它们的尺寸与深度合适的话。放一条管子进去,然后灌气,有点像是在吹玻璃。所以有许多希尔内斯的居民又搬回来住了,在这个码头或他们的屋顶间进出。我们称他们为‘潮民’。他们认为与其在英国当等人施恩的难民,倒不如当‘潮民’,嗯?”

  “他们以何为生?”

  “捕鱼,他们的老本行。还有参与海上救难。喂,卡纳!这位是我的火星朋友,打声招呼吧。他这种身材在他们火星还算是矮冬瓜呢!就叫他蜘蛛人吧。”

  “可是,那不是尼尔格吗?如果尼尔格来我家参观,我却叫他蜘蛛人,那我还能做人吗?”那个人黑头发,黑皮肤,口音、外表都像亚洲人,他与尼尔格亲切地握手。

  房间内被两盏聚光灯照得一片通明。光洁的地板上摆满了物品:桌子、长椅,各个装配阶段中的机器,如船只引擎、电泵、发电机、卷轴,还有一些尼尔格没见过的东西。发电机摆在走廊的另一端,不过听起来还是很嘈杂。尼尔格走到一扇窗户旁,检查用来填充缝隙的泡沫材料。布莱的朋友告诉他,这种材料虽然很薄,却可以承受数千磅的压力。尼尔格将每一磅想象成打一拳,可以同时承受数千拳。“即使水泥已经剥落了,这些材料还完好无缺。”

  尼尔格问他广子的下落。卡纳耸耸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以为她是泰米尔人,从印度南部来的。我听说她到绍森德去了。”

  “她帮忙建的这种泡沫屋?”

  “是的。她从弗利辛根带了那种材料过来,她和一群跟她很像的人。他们真是贡献良多,在他们来之前,我们只能滞留在高赫斯托。”

  “他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不知道。应该是沿岸的救援机构派来的吧。”他笑了,“不过他们好像不是为救援的目的而来。只是一路找废弃建筑盖成这种泡沫屋,看来好像是以此为乐,他们称之为潮间文明。与平常一样喜欢开玩笑。”

  “嗨,卡纳,嗨,布莱。天气不错,对吗?”

  “是啊。”

  “要不要来点小鳕鱼?”

  隔壁房间是个厨房,还有一处用餐区,塞满了桌椅。里面大概有五十多人正在用餐,卡纳叫了声“嗨!”,然后大声向众人介绍尼尔格。众人纷纷窃窃私语。他们正忙着用餐:大碗的炖鱼肉,从看起来已经用了几百年的乌漆麻黑的锅里舀出来。尼尔格坐下来用餐;炖鱼肉很美味,面包硬得像桌子。那些人的脸庞凹凸不平,像被盐水渍过,不是褐色就是红色;尼尔格从没见过那么丑的脸,有如被地球强烈的地心吸力拉得过长了。高声喧哗,笑闹声不绝于耳,根本听不见发电机的声音。稍后人们纷纷上前与他握手,端详着他。其中有些人曾见过那位亚洲老妇人,他们热情地描述着她。她不曾向他们透露姓名。她英文说得很流利,字正腔圆。“我以为她是巴基斯坦人。她的眼眸看起来不大像东方人,不知道你懂不懂我的意思。和你的不大一样,你知道,鼻子旁边没有细小的折痕。”

  “那叫内眦赘皮,你这笨蛋。”

  尼尔格觉得心跳加速。房内很热,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和她一起的人呢?”

  其中有些是东方人。亚洲人,只有一两个白人。

  “有没有个子较高的?”尼尔格问,“像我这样?”

  没有。然而……如果广子率领手下回到地球,很可能那些本土人会留在火星。即使是广子也无法说服他们全都离开火星。弗朗茨会离开火星吗?纳内迪呢?尼尔格深表怀疑。在地球需要援手时回来……老一辈的会这么做。没错,听起来像是广子的作风;他可以想象她这么做,沿着地球的新海岸航行,从事灾后重建……

  “他们去绍森德了。他们打算沿海岸线一路重建过来。”

  尼尔格望着布莱,布莱点点头,他们也能到对岸去。

  不过尼尔格的随行人员想先了解情况,他们想先花一天时间安排相关事宜。这时布莱与他的朋友在聊着水底打捞的计划,听到随行人员建议将行程延后时,他问尼尔格想不想参观水底打捞活动,第二天一早进行——“当然,称不上很精彩。”尼尔格同意参观,随行人员也不反对,只要他们也能同行即可,于是就这么敲定了。

  他们当天晚上就待在那个嘈杂拥挤的水底仓库里,布莱与他的朋友忙着准备可以给尼尔格使用的装备。然后他们在布莱的船上过夜,船身像个笨重的大摇篮般地晃个不停。

  第二天一早他们穿过一层薄雾,颜色有如火星,粉红与橘色的雾在紫色的光滑水面上东飘西荡。即将退潮,打捞人员与三名尼尔格的随行人员搭乘三艘敞篷机动船,跟在布莱的船只后,在水面上的烟囱与红绿灯以及电线杆间不断穿梭。布莱拿出一本破旧的地图册,高声念出希尔内斯的街道名,并带他们前往各个著名的仓库与街道。显然已有许多仓库与码头地区经过了重建,不过还有更多的仓库与商店浸泡在水中,其中一处就是他们当天的目标。“到了,卡尔顿巷二号。”那原本是一家珠宝店,隔壁是个小市场。“我们试着找找看有没有珠宝以及罐头食品,我敢说一定还剩不少。”

  他们系泊在一面大型广告招牌上,关掉引擎。布莱抛了个用绳子绑住的物体到水中,然后和另外三人一起聚在一部小型计算机的屏幕前。一条细缆绳系在船舷上,卷轴吱嘎作响。屏幕上色彩昏暗的影像由棕色转为黑色再回归棕色。

  “你们怎么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

  “不过,你看,那边有一道门,看到了吗?”

  “没有。”

  布莱敲打着屏幕上的键盘,“要进去了。好了。我们已经进去了。这里应该是那座市场。”

  “他们来不及把东西抢救出去吗?”尼尔格问。

  “没有全部搬完。英国东岸的居民几乎同时要搬迁,运输工具不够,只能用自己的车子搬运,如果有车的话。有些人将全部家当都留在原地,所以,我们就将值得抢救的捞出来。”

  “屋主怎么办?”

  “噢,有个地方可以登记。我们依照登记的姓名与屋主联系,如果他们想取回那些物品,就得付一笔抢救费。如果没有人登记,我们就将那些物品拿到岛上变卖。大家都会抢购家具之类的物品。有了,看——我们来看看那是什么。”

  他按了一个键,屏幕亮了些,“太好了,是冰箱。这个我们用得上,不过要费很大工夫才能弄上来。”

  “房子怎么办?”

  “噢,我们将它炸掉。如果炸药安装得宜,可以炸得一干二净,不过今天早上不炸。我们要将这里先做个标签,然后继续上路。”

  他们继续前行。布莱与另一个人仍盯着屏幕,讨论接下来该往哪里走。“这座小镇在洪水前也不怎么繁荣,”布莱向尼尔格解释,“百余年来,居民的钱都花在了杯中物上,在帝国瓦解后便是如此。”

  “应该说是在航海业没落后才开始的吧?”另一人说。

  “都一样。帝国瓦解后泰晤士河便乏人问津了,沿岸的小港口开始萧条。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最后布莱将引擎熄火,望着其他人,尼尔格看到他们长满胡髭的脸上浮现出既紧张又期盼的神情,“来吧。”

  其他人开始拿出潜水装备:潜水衣、氧气筒、面罩、头盔。“我们认为埃里克的装备你应该穿得下,”布莱说,“他是个巨人。”他从塞满东西的柜子里找出一套潜水服,没有脚蹼和手套,只有头套和面罩,也没有头盔。“还有他的长靴。”

  “我先试穿看看。”

  于是他和另外两人开始换装,将衣服穿上,并将拉链往绷紧的衣领处拉,这时已捂得满头大汗。尼尔格这套潜水装的左侧有道三角形的裂缝,幸亏如此,否则一定穿不下;胸部绷得很紧,但在腿部则很松。另一个叫基辅的潜水员拿出胶带将那个三角形裂缝贴住。“这样可以将就用一下,至少潜一次水没问题。不过你应该知道埃里克出了什么事,嗯?”他拍拍尼尔格的体侧,“可别被缆绳缠住了。”

  “好的。”

  尼尔格觉得,胶带贴住的裂缝下,他的肌肉像在起鸡皮疙瘩,裂缝似乎也越来越大。他被一条缆绳缠住,朝混凝土或金属撞过去,哇,一定很疼——这一撞必死无疑——撞上之后他能清醒多久,一分钟,两分钟?在黑暗中痛苦地翻滚着……

  他回过神来,不再去想象埃里克的下场,心头毛骨悚然。他们从他上臂处拉了一条呼吸管连到他的面罩上,是纯氧,他们说。布莱再度问他能否下水,因为尼尔格微微地颤抖着。“没事,没事,”尼尔格说,“我很能适应寒冷,这种水并不冷。何况,我的潜水服里已经流满了汗水。”

  其他潜水员点头同意,他们也淌着汗。将一切准备就绪很费事,不过下水游泳可就轻松了;他们沿一道阶梯下去,噢,太棒了,终于解脱了地球引力的束缚,进入类似火星的引力之中,或许更轻一些,真轻松!尼尔格开心地吸着面罩中冰凉的氧气,几乎要为身体重负的减轻喜极而泣,他在一片朦胧中往下沉。噢,太棒了——地球的水底世界才是他的天地。

  再往下潜,景物与在屏幕上一样难以分辨,只能看到另两个人头盔上的小灯照射到的地方,这种灯光还挺亮。尼尔格跟着他们上下游动,仔细察看四周。入海口的水很凉,尼尔格估计大约有285开氏度,不过有极少量的水会从腕部与头套处渗入,这些渗进来的水在潜水服内马上会变得滚烫,所幸他的脸部与手部(还有左侧裂开的地方)能保持冰冷,他才不至于过热。

  两道光束随着其他两人的游动而移动。他们游过一条狭窄的街道。望着建筑物与边栏,以及人行道与街道,感觉灰蒙蒙的海水有如水面上的雾气。

  随后他们漂过一栋三层楼的三角形砖砌建筑,再往前可通往一处街口。基辅挥手向尼尔格示意,让他不要进去,尼尔格欣然同意。另一个潜水员手中握着一条绳子,细得几乎无法分辨。他潜入大门,绳子在身后拖行。他将一个小滑轮固定在大门上,然后将细绳穿过滑轮,折腾了许久。尼尔格在这栋三角形建筑外面游来游去,望着二楼窗户内的办公室,空荡荡的房间,公寓住宅,有些家具漂到天花板底下。其中一个房间忽然传来一阵波动,他赶忙闪开,他担心被绳子缠住,不过绳子在建筑物的另一面。有些水渗入他口中,他将水吞下去。感觉有点盐味,还有泥土以及植物的味道,不大好受。他继续往前游。

  基辅与另一个人正在门口将一个小型金属保险箱往外拉。待拉出门后,他们扯动绳子,等待,然后绳子往上升。接着,他们像是一支蹩脚的芭蕾舞团般游过街口,保险箱浮出水面,不见踪影。基辅又回到建筑内,出来时手中抱着两个小袋子,双腿踢水踢得很用力。尼尔格上前接过其中一袋,卖命地踢水,朝船只游过去。他浮出明亮的水面,进入一片雾气中。他很想再下水,但布莱决定到此为止,于是尼尔格将脚蹼抛上船,然后沿着船舷的阶梯爬上去。他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冒着汗,将头套摘掉后轻松了不少,不过往后拢的头发已乱成一团。他们帮他将潜水服脱掉,湿黏的空气拂过他的肌肤,感觉很舒服。

  “你们看他的胸口,他看起来像一条灰狗。”

  “他这辈子吸的都是蒸汽。”

  雾气已散,露出白色的天空,艳阳高照。引力再度恢复原状,他深吸了几口气以适应这种重量。他有点反胃,每吸一口气,胸口都微微作痛。他觉得现在头晕得比船只的颠簸造成的还严重。天空变成锌白色,阳光亮得刺眼。尼尔格静坐着,呼吸越来越急促。

  “你喜欢水底吗?”

  “喜欢!”他说,“我希望到处都像水底一样。”

  他们闻言笑了出来,“来喝一杯吧。”

  或许下水是不智之举。离开水面后,他又觉得地心引力很难适应了,并且呼吸困难。水底仓库的空气潮湿得让他觉得可以捏出水来。他的喉咙与胸口都刺痛不已。他喝了一杯又一杯的茶,仍然觉得口渴。亮澄澄的墙壁滴着水,人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了,全是些ay、eh、lor和da之类的音,与火星上的发音截然不同,不同的语言。这时他们全都在说些南腔北调。他读过莎士比亚的剧本,但此时根本派不上用场。

  他再度在布莱的船上小床过夜。第二天,随行人员表示行程已安排好,于是他们驶离希尔内斯,往北横越泰晤士河口,此时粉红色的雾气比前一天更浓。

  到了河口,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雾气与海面。尼尔格在火星上也曾置身云雾间,尤其是在塔尔西斯的西面坡地,经常云雾氤氲;不过他当然不曾在海面见过。每次在温度降到冰点以下之前,云雾都会像飘舞的雪花,洁白、干燥又细密,飘过大地,使地面覆上一层白尘,与这种水世界迥然不同。这里的海水与雾气连成一片,看起来茫茫无涯,船只颠簸得很厉害。雾中有一些黝黑的物体若隐若现,不过布莱视若无睹,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紧盯着前方,同时也看着窗户下的几个屏幕。

  布莱忽然将引擎熄火,船只由原来的颠簸变成左右晃动。尼尔格紧抓着船舷,透过沾满雾气的窗户往外望,想看清是什么东西使布莱停下来。“那边有一艘大船要开往绍森德。”布莱说着,继续缓缓前行。

  “哪里?”

  “港区那边。”他指着一个屏幕,然后又指向左边。尼尔格什么也没看到。

  布莱将他们带进一座长码头,两旁已停泊了许多船只。这个码头往北可通往绍森德城,在雾气中隐隐约约地无法分辨。

  有许多人吆喝着与布莱打招呼——“天气不错,嗯?”“太好了”——然后开始将他船上的箱子扛上岸。

  布莱向他们打听那位从弗利辛根来的亚洲妇人,不过他们都摇头,“那个日本人?她不在这里,朋友。”

  “希尔内斯那边的人说,她和她的手下来绍森德了。”

  “他们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他们这么认为啊。”

  “你老是听信那些住在水底下的人,就会落得这种下场。”

  “那个巴基斯坦老太婆吗?”码头另一边加油站的人说,“她去舒伯里内斯了,很久了。”

  布莱望了尼尔格一眼,“就在东面几英里的地方。如果她曾来过这里,这些人一定知道。”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尼尔格说。

  于是他们在加好油后离开码头,往东驶进浓雾之中。他们左手边偶尔会浮现一些盖满了建筑的山坡。他们绕过一个海岬,又往北走。布莱将船驶入另一座浮动码头,停泊在这里的船比刚才那座码头少了很多。

  “那群中国人?”一个没有牙齿的老人叫道,“到猪仔湾去了!帮我们盖了一座温室!有点像教会。”

  “猪仔湾就在下一个码头。”布莱说着,驶离码头时却显得若有所思。

  于是他们再往北走。这里沿岸全都是被淹没的建筑。他们将房子盖得离海岸那么近!显然他们本来不曾担心过海水的水位会改变。然后水位暴涨,如今出现了这种海底城的奇特景观,海中的文明,在雾气中湿漉漉的,随波涛摇晃。

  他们的窗外出现了一排亮澄澄的建筑物。它们都已填塞了那种透明的泡沫物质,并将水抽出,再度使用,顶层略微露出海面,底下全泡在水里。布莱将船驶入码头,与一群穿着工作服以及黄色雨衣的妇女打招呼,她们正在补一张巨大的黑色渔网。他将引擎熄火:“那个亚洲妇人来找过你们吗?”

  “噢,来过啊。她在底下,就在最后面那栋建筑里。”

  尼尔格不禁心跳加速。他头晕目眩,必须抓住栏杆才能保持平衡。跨过船舷,登上码头。走入最后一栋建筑,有点像是海滨酒店,如今已残破不堪,里面有空气,填满了泡沫。晃动不已的灰色海水中隐约可见绿色植物,他将一只手搭在布莱的肩上。布莱带他进入一道门,走下一座狭窄的楼梯,进入一个房间,里面有面墙壁完全透明,可以看到海,像个污浊的水族馆。

  一个穿着连体衣的矮小妇人从另一端的门走进来。白发苍苍,眼眸乌黑,满脸精明而严肃,有点像鸟。不是广子。她凝视着他们。

  “你是从弗利辛根来的吗?”布莱问着,望了尼尔格一眼,“就是建造这些海底泡沫屋的那位?”

  “是的,”那个妇人说,“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她的声音很尖锐,带着英国口音。她面无表情地望着尼尔格。房内还有人,其他人也陆续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像是他在美杜莎槽沟的悬崖边见过的一个人。或许还有另一个广子,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在两个不同的星球上从事建设……

  尼尔格摇头。空气的味道有点像腐坏的温室,光线微弱。他几乎无法再走上楼。布莱已向他们告别,回到外面的雾气中,回到他们的船上。全是在捕风捉影。这或许是一种策略,想将他骗离伯尔尼,不然就是无心之过,或者是他自己太过盲从。

  布莱扶尼格尔坐在船舱里,靠在栏杆旁,“嗯,就这样了。”

  船东摇西晃,雾气再度变浓。在这种昏暗的天气出海,随着波涛起伏,海水与雾气融为一片,他们夹在海水与雾气中,有如三明治。尼尔格觉得有点困。无疑,她还在火星上。依旧神出鬼没,没错,想必如此。待他回到火星后,一定要找到她。没错,那是个目标,他交付给自己的任务。他要找到她,要她回到大众面前,唯有如此才能卸下他心头的重担。没错,他一定要找到她。

  他们继续驶过浪花滔滔的水面,雾气逐渐消散。灰色云层低悬在上方,雨水滴落水面。这时已在退潮,他们穿越泰晤士河时,入海口浪涛汹涌。灰褐色的海面浪花四溅,惊涛骇浪从四面八方袭来,汹涌的潮水往东奔流入海。然后风拍击潮水,所有浪花突然冲入大海。海面上漂浮着各种物体:箱子、家具、屋顶、整栋房子、翻覆的船、木块等,全是被海水冲走的漂流物。布莱的船员站在甲板上,靠在栏杆旁,拿着抓钩与望远镜,朝布莱吆喝着,给他指示方向。他们全神贯注地工作着。

  “这些是什么东西?”尼尔格问布莱。

  “伦敦漂来的,”布莱说,“是从伦敦冲进海里的。”

  他们头顶的云层往东飘。尼尔格环视四周,发现有许多小船在这个大入海口的惊涛骇浪中打捞漂流物或是捕鱼。布莱在经过时与他们打招呼,偶尔也互相鸣笛示意。笛声随着海风在入海口回荡,显然每种声音都各有其含义。布莱的船员每听到一声笛声,便会交头接耳地交换意见。

  然后基辅大叫:“嘿,那又是什么?”他指着上游。

  泰晤士河的入海口这时出现一艘大型三桅帆船,尼尔格虽然不曾亲眼见过帆船,却觉得这船看起来很眼熟。一时间笛声大作,附近的船只都鸣笛欢迎这艘庞然大物——疯狂的笛声,拖得好长,此起彼落,像整个小区的狗在半夜全被吵醒,吠个不停。布莱船上的笛声在他们头顶发出轰然巨响,跟着凑热闹——尼尔格不曾听过这么刺耳的声音!空气越来越浓浊,声音越来越大——布莱乐不可支,用拳头猛捶着汽笛的按钮——船员们全站在栏杆旁,或站在栏杆上,连尼尔格的随行人员也不例外,为了这突然出现的景象而高声吆喝着。

  最后布莱总算不再鸣笛了。“那是什么?”尼尔格高声问道。

  “是‘卡蒂萨克号’!”布莱说着,回头大笑,“原本卡在格林威治!困在一座公园里!一定有哪个疯子把它解开了。真是好主意。他们一定是拖着它绕过了被洪水困住的地方,看看它的帆!”

  这艘大船的三根桅上各挂了四或五面帆,另有几面三角形的帆从主桅向船首斜桅的方向张着。它正顺着退去的潮水而下,风势强劲,它乘风破浪,急速前进。尼尔格看见船上有几名船员,他们大都靠在船桁上,向周围的小船挥手致意。三角旗由桅顶张挂下来,偌大的蓝色旗子,上面有红十字标志——它与布莱的船交会时,布莱再度不断地鸣笛,船员们则高声吆喝。“卡蒂萨克号”上的一个水手站在主帆桁处,胸口靠在一根光滑的大桁柱上,张开双臂朝他们挥手。后来他失去了平衡,他们目睹了整个过程,像是在看慢动作镜头;那个水手张大嘴巴往后倒,翻过船舷掉进滔滔巨浪中。布莱的船员们同时叫出声来:“完了!”布莱咒骂了一声,然后全力加速。船尾吃水很深,他们朝落水的水手前进,只见他像个小黑点般,扬起一只手臂惊慌地挥舞着。

  四面八方的船只都在鸣笛,不过“卡蒂萨克号”却未减速。它正在全速前进,每面帆都鼓鼓的,极为壮观。待布莱的船到达落水的水手旁时,那艘大帆船的船尾已进入东方的水域,只能看到它的巨桅与白帆黑绳,然后突然消失在雾中。

  “太壮观了,”一个船员仍不断地呐喊着,“太壮观了。”

  “是啊,是啊,很壮观,快把那可怜虫拉起来吧。”

  布莱将船靠过去,然后停下来。他们从船舷抛了道梯子下去,探身拉那个像落汤鸡的水手上船。他终于爬上船,弯着腰,全身湿淋淋的,紧握着栏杆,不住地发抖。“噢,谢了。”他边干呕着边说。基辅与其他船员将他的湿衣服脱下,用一条厚重的脏毯子裹住他。

  “你真是个大白痴,”布莱在舵手室高声叫嚷,“你原本应该搭乘‘卡蒂萨克号’去环游世界,如今却沦落到我这艘‘法弗舍姆新娘号’上。你真是个大白痴。”

  “我知道。”那人边干呕着边说。

  船员们将夹克抛到他背上,开怀大笑。“笨蛋,竟然那样和我们招手!”他们在回希尔内斯时,一路数落着他的愚蠢,同时帮那倒霉鬼把身上弄干,让他进入可以避风的舵手室,又拿了几件小得可怜的衣服给他穿。他也和他们一起大笑,咒骂自己太倒霉,并描述自己如何摔倒,将整个过程重新表演了一次。回到希尔内斯后,他们扶他进入那间海底仓库,给他喝热粥,以及一杯又一杯的苦啤酒,同时也告诉房内的人,及所有跟着进来看热闹的人,他是如何落水的。“你们看,这个笨蛋今天下午从‘卡蒂萨克号’掉进水里,这个笨手笨脚的笨蛋,他们的船正在顺流全速驶向大溪地!”

  “是驶向皮特凯恩。”布莱纠正他。

  那个落水的水手这时已酩酊大醉,与那些船员一样不断地重复着他的遭遇,“我才松手一秒钟,船身突然摇晃,我就飞了起来,飞进空中。原本以为没什么。我在驶出泰晤士河时,手就一直松开着。噢,等一下,对不起,我要吐了。”

  “噢,老天,那艘船真是太壮观了。当然,帆是太多了,根本不用那么多,只是气派罢了。不过也多亏他们爱摆阔,真壮观。”

  尼尔格觉得头昏眼花,房内除了刺眼的灯光外,其他地方变得一片昏暗,所有物体都呈现强烈的明暗对比,而且喧闹声震耳欲聋。“我记得13年春季那场水灾,整座北海全灌进我的客厅——”“噢,拜托,别再提13年那场水灾了,你别再提了行不行!”

  他进入一个小房间,是船员休息室,想着如果远离他们或许会好过些。那个获救的水手正趴在房内的地板上剧烈地呕吐。尼尔格退了出来,坐在身旁一张长椅上等着。一个年轻女子走到他身边,伸手摸了他额头一下。“你额头好烫!”

  尼尔格抚着自己的额头,思索着。“310开氏度,”他脱口说道,“妈的。”

  “你发烧了。”她说。

  一名随行人员过来坐在他身旁,尼尔格告诉那人他的体温,那人说:“你要不要用腕表查一下?”

  尼尔格点点头,量了下体温,309开氏度,“妈的。”

  “你觉得怎么样?”

  “热,头重脚轻。”

  “我们最好带你去就医。”

  尼尔格摇摇头,但这又引来一阵晕眩。他望着随行人员联系、安排。布莱也过来了,他们问他一些问题。

  “半夜出海?”布莱说,语气平静地又聊了几句。布莱耸耸肩,表示那不是好主意,不过有可能。随行人员继续说着,布莱则将手中最后一杯酒一仰而尽,然后站在那里。尼尔格这时坐在桌边,但头部仍与布莱一般高。截然不同的人种,一个趴在桌子上的高大两栖类动物。他们在洪水前知道这一点吗?他们如今知道了吗?

  众人纷纷道别,捏捏他或拍拍他的手。他费尽千辛万苦才爬上楼梯回到海面。夜凉如水,雾气弥漫。布莱默不作声地带着他们登上他的船,发动引擎驶出码头时仍一声不响。他们驶入正在涨潮的海中。尼尔格首次因为船身的颠簸而反胃欲吐。晕船比疼痛更难过。他坐在布莱旁边的小凳子上,望着船首的雾气与海水。每逢有物体在雾中浮现时,布莱就会减速慢行,有时甚至会倒退。偶尔他也会啧啧作声。就这么航行了许久。待他们停泊在法弗舍姆的街道上时,尼尔格已经难受得无法与他们道别了;他只能握着布莱的手,望着他的蓝色眼眸。外人可以由他们的脸庞看到他们的心灵。他们以前知道这一点吗?然后布莱告辞了,他们则登上一辆车,在夜色中隆隆上路。尼尔格的体重又像在降落的电梯里时一样逐渐加重。他们搭上一架飞机,飞进夜空中,再从夜空中降落,耳朵难受地嗡嗡作响,反胃欲呕;他们已经回到伯尔尼,萨克斯在他身旁,令他宽心了不少。

  他躺在床上,全身发烫,呼吸浊重而痛苦。窗外就是阿尔卑斯山。一片翠绿中出现皑皑白雪,像死神由生命中蹿出,像在提醒他,“维力迪塔斯”是个绿色引信,有朝一日会再度爆裂成一片雪白,恢复苍茫的原形。白色与绿色;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峰像压在他喉头。他想进入梦乡,逃离这种感觉。

  萨克斯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手。“我想他必须待在火星的重力状态下才行。”他在跟一个人说话,那人似乎并不在房内。“那应该算是一种高空病,或是过敏,一种身体系统的反应。反正,如今他全身水肿。我们得立刻带他搭乘宇宙飞船,让他进入火星的重力状态中。如果我想得没错,这样会有帮助,就算没帮助也不会恶化。”

  尼尔格试图开口,可是喘不过气来。这个世界使他罹患疾病——打垮他了——使他满头大汗,受细菌噬食。他捏着萨克斯的手,吸气时胸口宛如刀割。“没错,”他喘着气说着,看到萨克斯眯起眼看他,“回家,没错。”

  注解:

  [1] nova,亮度骤增数千或数万倍而后次第消减的一种变光星。——译注

  [2] Ramayana,印度古代两大梵语史诗之一,主人翁是罗摩占陀罗(Ramachandra),相传写于公元前4—前3世纪。——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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