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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5 Home At Last 第五部 终于返乡

  一个老人坐在病床边。病房看起来都是这个模样。干净、洁白、凉爽、嗡嗡作响、明亮。病床上躺着一个人,高大、皮肤黝黑,眉毛黑而浓。时睡时醒。老人佝偻着头,一根手指抚着耳后的头颅。那老人低声喃喃着。

  “如果这是一种过敏反应,那你的免疫系统便必须相信过敏源不是个问题。他们没有找出任何过敏源。肺水肿通常是一种高空病,不过也可能是空气成分不同引起的,或者是低空病。你必须将肺部的积水排出来。这方面他们已经处理得很妥当了。发烧与畏寒或许可以用生物反馈治疗。发高烧是很危险的,这一点你一定要记住。我记得你那次掉进湖中后走进浴室。你全身发蓝。杰姬马上冲进来——不对,或许她是停下来旁观。你抓着广子和我的肩膀,我们都看着你身体温暖起来。非颤抖性产热,每个人都会这么做,不过你却是主动去做,而且非常有效。我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我仍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真是个不凡的孩子。人们想颤抖时就可以颤抖,所以或许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是在体内颤抖。其实也无所谓,你无须知道该怎么做,只要放手去做就是了。如果你可以反其道而行,那就设法降低你的体温。试试看,试试看,你真是个不凡的孩子。”

  老人伸手抓住年轻人的手腕,紧紧地握着。

  “你老是喜欢问东问西。你很好奇,脾气很好。你总是说,为什么,萨克斯,为什么?为什么,萨克斯,为什么?试着回答这些连珠炮似的问题实在很有意思。这个世界就像一棵树,你可以由任何一片树叶追溯到树根。我相信广子也这么想,她或许就是第一个告诉我这句话的人。听着,想找广子不是坏事。我自己也这么做过。而且我会再去找她。因为我见过她,在达伊达里亚平原。她在我被风雪困住时曾来助我一臂之力。她握着我的手腕,就像这样。她还活着,尼尔格,广子还活着。她就在那里,有朝一日你会找到她的。让体内的体温调节功能开始运作吧,把体温降低,有朝一日你会找到她的……”

  老人放开手腕。他瘫倒下来,半睡半醒,仍不断地喃喃着:“你会说,为什么,萨克斯,为什么?”

  如果当天没刮西北风,他或许会放声痛哭,因为除此之外景物已经面目全非。他走进马赛的一座火车站,在离开地球时还没有这座车站,旁边有一座新城镇,也是后来才兴建的,下垂式的球茎状城镇,有点波格丹诺夫的风味,让米歇尔想起基督城或是西朗亚格哈,宛若这两座城市融为一体。没有,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熟悉的景观。土地平坦得出奇,一片青翠,岩石都不见了,普罗旺斯无法言喻的特色已荡然无存。他已经离开102年了。

  不过这片对他来说已经全然陌生的地表刮过阵阵西北风,由中央山脉吹过来——冷冽,干燥,带电,充满负离子,使人神采飞扬。西北风!无论景观看来像什么,此地必定是普罗旺斯。

  布雷西斯的本地居民对他说法语,他几乎听不懂。他必须用心聆听,期待能回想起他的母语,希望以前学的法语与现在差别不大;没想到使用母语也词不达意,这令他极为震惊,也因为法语协会竟然未能尽责地保持17世纪的法语面貌而震惊。一个带领那些布雷西斯助理的年轻女子似乎在说,他们可以搭车到附近逛逛,到新海岸等地走走。

  “好啊。”米歇尔说。

  他渐渐可以听得懂他们的话了,或许只是普罗旺斯的口音。他跟着他们绕过那座圆形的建筑,然后走到一座与所有停车场没有两样的停车场。那个年轻的女助理协助他坐进一辆小车的乘客座位,然后自己从另一边上车坐到驾驶座。她的名字叫席儿薇;她个子娇小,迷人,很时髦,满身香气,因此她奇特的法语口音使米歇尔更吃惊了。她发动车子,离开机场。随后他们隆隆驶上一条黑色的道路,地面一片平坦,草木扶疏。不对,远方有丘陵,那么小!地平线远在天边!

  席儿薇开车前往最近的海岸。在一座山山顶的岔道上,他们可以远眺地中海,海面在这一天的阳光下波光潋滟,时而浮现褐色与灰色的斑点。

  默默观赏了几分钟后,席儿薇驱车上路,再度经过平坦的内陆。然后他们停在一道堤防上,她说,从此地可以俯瞰卡马格。若她不说,米歇尔一定认不出来。罗讷河三角洲曾是个面积达数千公顷的扇状宽阔三角形,布满了盐泽与绿草,如今它又被地中海淹没了。海水呈红褐色,有一些建筑物浮出水面,不过总归是一片水乡泽国,罗讷河如一条蓝线从中贯穿。席儿薇说,位于这个扇形顶端的阿尔勒如今再度成为海港。不过他们仍在巩固水道。席儿薇自豪地说,在阿尔勒南方的三角洲,从东边的马提克到西边的艾格莫特,全都泡在水中。艾格莫特事实上已经成为一座死城,工业建筑全都浸在水里。席儿薇说,它的港口设施浮在水面,已经被拖到了阿尔勒,或是马赛。他们正在赶工,要兴建能让船只进出的水道;再往东边的卡马格及克劳平原有着形形色色的建筑,其中许多至今仍在水面之上,但不是全部;海水太过混浊,无法看到水底。“看,火车站在那边——你可以看得到最高点,不过外面的建筑就看不见了。那边则是一条修建了堤防的运河。如今堤防看起来好像是礁石。有没有看到那片灰色的水域?罗讷河的水流过,会使堤防不断崩塌。”

  “幸亏水势不算很猛。”米歇尔说。

  “是啊。如果水势汹涌一些,船只或许就到不了阿尔勒了。”

  地中海的波涛和缓,渔夫与沿岸的货船主每天都在找寻更安全的水道;已经有人在试图重建罗讷河经过礁湖的主要水道,也要重建沿岸的运河,以免船只在逆流而上时被罗讷河吞噬。席儿薇指向几处,米歇尔看不出所以然,她告诉他罗讷河的水道会在某些地方忽然转向,有些地方则是容易撞船的地点,还有些浮标,以及破裂的船身,半夜去抢救船难,油污四溢,新的灯塔造成混淆——假灯塔,海盗搭建的,用来诱骗粗心的航海人——连在公海上都常有海盗出没。罗讷河新入海口的生活听起来惊险刺激。

  过了一阵儿他们又回到那辆小车上,席儿薇开往东南,直到来到海岸,真正的海岸,位于马赛与卡锡斯之间。地中海在这一带的沿岸地区与更往东的蔚蓝海岸一样,有一排陡峭的山岭,形成海边的断崖。当然,这些山岭仍在那里,乍看之下,米歇尔觉得这一地区的海岸变化不似已被淹没的卡马格那么大。不过在默默地观察了几分钟后,他改变了看法。卡马格一直是个三角洲,如今仍是三角洲,所以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然而,这里,“海滩都不见了。”

  “没错。”

  想来也是如此。不过海滩一向是这道海岸的精髓,每到夏日,海滩上总是挤满了崇尚阳光的裸体人群,有游泳的、开帆船的,还有各种表演活动,漫漫长夜精彩又刺激,如今这一切都不见踪影。“这一切都已一去不复返了。”

  席儿薇点点头。“每个地方都一样。”她淡然地说。

  米歇尔往东眺望,山岭骤降入棕褐色的海中,向远天绵延而去;极目远眺,似乎可以看到西西亚角。更远处则是大型的休闲胜地,有圣特罗佩、夏纳、昂蒂布海滩、尼斯,还有他最心爱的滨海自由城,以及遍布其间的时尚海滨度假村,有大有小,如今全都淹没在水底。海水泥泞,拍打着一片残破的岩石及枯黄的树干,海滩的道路则没入污浊的浪花中。污浊的浪花,冲入已然荒芜的城镇街道。

  新形成的海岸线有绿树从白色岩石上冒出来。米歇尔忘了那些岩石原本有多白。树枝低垂,满布尘埃。席儿薇说,最近几年滥伐树木是个严重问题,很多人砍来当柴火。不过米歇尔充耳不闻,他正凝神望着被淹没的海滩,试图回想那诱人的沙地,全都付诸流水了。他望着那污浊的浪花,发现已经记不清此地原本是何模样——也想不起在此地时悠闲的岁月,有如想追忆一个亡友的脸庞。他想不起来了。

  然而,马赛当然是逃过了一劫——沿岸唯一不让人回味的地方,最丑的地方,就是这座城市。当然,它的码头已经淹没了,邻近地区亦然;不过此地的地势突然隆起,地势较高之处便顽强地生存了下来,大船仍在港口停泊,浮动码头从港口向海中延伸,将船上的货卸下,水手们则涌进城内,及时行乐。席儿薇说,从罗讷河入海口及其他地方到地中海沿岸,最惊险刺激的水域就在马赛,到此地后,航海图根本派不上用场,无数人葬身于马耳他和突尼斯之间,遭到了巴巴里海盗的攻击……“马赛与几世纪前相比,更有自己的格调了。”她说着露齿而笑,米歇尔忽然意识到她过的是什么样的夜生活,狂野而且或许有点危险。她喜欢马赛。车子因为沿路的坑洞而颠簸不已,就如他悸动的脉搏。西北风吹过丑陋的旧马赛,他因一个狂野的年轻女郎的想法而感到震撼。

  与几世纪前相比,这里更有自己的格调了。或许这句话对整个沿岸都适用。再也没有观光客了;海滩已杳然无踪,旅游业一蹶不振。华丽的大酒店以及公寓如今在潮水中起起落落,像儿童的积木般于退潮时浮现。他们驶离马赛时,米歇尔注意到,这些浮在水面的建筑物中,许多较高的楼层又有人住进去了。“是渔人。”席儿薇说。无疑,他们将船只系泊在了楼下的房间,就像史前时代欧洲的湖人,古代的生活方式又重现了。

  米歇尔一直望着窗外,试图思索新的普罗旺斯,尽量适应如此巨变所带来的冲击。当然,这一切都很有意思,虽然和他记忆中的不一样。到头来,还是会出现新的海滩,他安慰自己,因为海浪会冲蚀悬崖的底部,奔涌的河流也会夹带泥土而下。或许海滩很快就会出现了,虽然刚开始只是污泥或石头。黄褐色的沙地——也许海流会将一些已淹没的沙子冲上新的海滩,谁知道?不过大部分的海滩确实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席儿薇再度将车开上一座风势强劲的山头俯瞰大海。放眼望去一片棕褐色,往大海吹的风使他们看到的都是浪花的背面,正在远离岸边,很诡异的景象。米歇尔试图回想昔日的蔚蓝。当年地中海有多种层次的蓝,澄澈的亚得里亚海,带着荷马风味如酒般香醇的爱琴海……如今全成为棕褐色。棕褐色的海,没有海滩的断崖绝壁,不毛的山岭布满岩石,有如沙漠,一片荒芜,所有景观都已面目全非。

  后来席儿薇注意到他沉默不语。她载他往西去阿尔勒,到达城中心的一座小旅馆。米歇尔不曾在阿尔勒住过,与此地也没有什么渊源,不过他的旅馆旁就是布雷西斯的办公室,而且他也没有特别想住的地方。他们下车,地心引力沉重异常。席儿薇在楼下等着,他扛行李上楼;他就这么茫然地站在一家小旅馆的房间内,行李丢在床上,因渴望找到他的土地、回到他的故乡而肌肉紧绷。这里不是他的家。

  他下楼,然后去隔壁,席儿薇正在忙着处理其他事。

  “我想去看一个地方。”他告诉她。

  “随便你想去哪里都行。”

  “靠近瓦拉布里,在于泽斯北方。”

  她说她知道那地方。

  他们到达当地时已是下午了。一条狭窄古道旁开垦出一块空地,邻近一座位于斜坡上的橄榄树园,西北风不断吹拂而过。米歇尔要求席儿薇留在车内,然后他下了车,迎风走入斜坡的树林中,独自重温旧梦。

  他从前的家位于树林北端,在一片台地边缘,可俯瞰一座峡谷。苍老的橄榄树长满了节瘤。家其实只是一座泥瓦屋,几乎已被沿着外墙攀爬的多刺黑莓藤覆盖住了。

  米歇尔望着这片废墟,发现自己只能记得内部摆设,或者说其中的一部分。门边有一间厨房与一张餐桌,然后,在笨重的屋顶横梁下方是一间客厅,里面有一张长沙发和一个矮咖啡桌,接着是一道门通往卧室。他在那里与一个名叫夏娃的女人同居了两三年。他有整整一个世纪没想过这个地方了,他早已将这里忘得一干二净。不过,望着眼前的废墟,当时情景的片段再度跃到眼前,那是他心灵的废墟。当年架着一盏蓝灯的那个角落,如今已是残垣断壁。墙上曾钉着一幅凡·高的画作,如今只剩一块块的泥灰、屋顶的瓦,以及落叶。屋顶大梁已经不见了,壁间支撑大梁的基座也不见踪影,一定是被人拖出去了;很难相信有人会花这个工夫,它至少重达100千克。人类的行为真奇怪。还有,由于在树林里滥砍滥伐,如今粗得足以做成那种大横梁的树木也仅剩几棵。几世纪来人们都住在这片土地上。

  滥伐树木或许不会再是个问题。刚才在路上,席儿薇曾提及洪水肆虐的那个冬季,风雨交加,这场西北风持续了一个月。有些人说或许永远也不会结束。米歇尔望着残破的老屋,并不觉得遗憾。他需要这场风来唤醒当年的记忆。真奇怪,记忆力不知是如何运作的,或如何不能运作。他踩上老屋倒塌的墙壁,试图回想这地方的一鳞半爪,或他与夏娃在此地生活的点滴。……不过想起的反倒是与玛雅在敖得萨的生活,斯宾塞住在大厅的另一头。或许这两个女人有许多共通之处,才会混淆了他的记忆。夏娃与玛雅一样,脾气急躁,至于其他方面,则都无关紧要。无疑,她们成了他的生活习惯,就如用惯了家具后,就会由一处带到另一处。

  这栋房子内墙干净的灰泥上,钉满了各种图画。如今残存的灰泥都已粗糙不堪,毫无光泽,像旧教堂的外墙。夏娃常在厨房内做料理,像个舞者般手舞足蹈,她的背部与双腿都长而有力。她对他回眸而笑,栗色头发随着转头而飞扬。没错,他想起了这不断重复的动作,无缘无故浮现的影像。他曾坠入情网,虽然他曾令她生气。后来她弃他而去,另结新欢,没错,是个于泽斯的老师。真是痛不欲生!他想起了这场失恋,不过如今这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他也不再为此而觉得痛苦了。这些废墟无法让他感受到当年的日子,它们甚至无法让他回想起当年的影像。真恐怖——有如真的可以投胎转世,而且他已经再度投胎了,如今恍若隔世,回味着前几世的点点滴滴。如果真能投胎转世,转世后使用自己所不懂的语言,像布丽黛·墨菲,那么,一定很奇怪;往日的点滴在他脑中盘旋,被动地感受着前世的生活……嗯,事实上,那种感觉想必就像这样。不过,最好别去重新体验这些往日情怀,别去感受目前没有感受到的情绪……

  他离开废墟,穿过老橄榄树园走回去。

  看起来好像还有人在整理果园。上层的树枝都修剪成了固定高度,地面的土地则很平坦,覆着短而干的绿草,数千个灰白的橄榄核散落在草丛中。树木排列整齐,不过看起来还是很自然,仿佛它们原本就应该保持那种距离生长。风吹过树梢,叶子沙沙作响。他站在果园中间,除了橄榄树与天空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他再度留意到那种有两种颜色的叶子如何迎风摇曳,绿色然后灰色,灰色然后又是绿色……

  他伸手摘下一根嫩枝,仔细观察叶子。他想起来了:在近处看,橄榄树叶的颜色差异并不大,一种是淡绿色,另一种是淡卡其色;不过从山腰处看过来,橄榄树叶在风中便有这两种明显的颜色。在夜光中看,则是黑色与银白色;如果逆着阳光看,则只能看到叶脉的纹理,扁平明亮。

  他走到一棵树旁,手贴在树干上。感觉就是一棵老橄榄树的树干:粗糙不齐的三角形。灰绿色,有点像叶子的背阴面,不过色泽更深,而且经常会覆上一层另一种绿色,像苔藓般的黄绿色,或战舰的灰色。火星上几乎没有橄榄树,也尚无地中海。有些三角形的树皮被剥掉了,各三角形间的缝隙很浅。树皮的真正颜色,没长苔藓的部分,呈现木头的灰棕色。有这种颜色的部分不多,所以很难看出来。树上都长了苔藓;米歇尔以前还没想过这一点。他头顶上的树枝比较整齐,树皮的缝隙只是些肉色的细条纹,苔藓仍然长得很整齐,有如一层绿色尘埃覆在树枝上。

  树根厚大粗壮,树干从地面往外长,像伸出手指头般向外张开,各树根间有坑洞与缝隙,像长满瘤的拳头插入地面。西北风也无法将这些树连根拔起,就算是火星的狂风也吹不倒。

  遍地都是橄榄,还有些已经萎缩的黑色橄榄即将风化成橄榄子。他拾起一颗仍旧光滑的黑橄榄,用拇指和指甲将皮剥掉。紫色的橄榄汁沾在他的皮肤上,他舔了舔,味道一点都不像盐渍过的橄榄,酸。他咬一口果肉,吃起来有点像梅子,这种既酸又苦的味道,除了油脂的余味外,也一点都不像橄榄。他心头一震——就像玛雅做的一道料理——他自己也做过!他们小时候常会试着做,希望味道能够改进,可以端上餐桌,也因此边玩边吃,自己的小荒野中的天赐美食。不过橄榄肉(越靠近核的部分颜色越淡)仍然与以前一样难吃——那种味道深深刻在他心里,既苦又酸。这时他心情愉快,因为唤起了这段回忆。或许他自己也被盐渍过了。

  树叶在北风中拍打着,有股尘土味。一束棕褐色光芒照过来,西面的天空呈黄铜色。树枝长得有他的两三倍高;较低的树枝悬垂着,拂过他的脸颊。地中海的树,希腊人的树,他们见多识广,一切都依照适当的比例——树木、城镇,他们的整个物质世界,爱琴海岩石嶙峋的岛屿,伯罗奔尼撒半岛上岩石嶙峋的山岭——一个可以在几天内走完的小宇宙。

  每棵树都像是一只动物,捧着自己的羽毛迎向风,多瘤的腿伸入地底。整个山腰的羽毛都在狂风肆虐下摇晃,从像羽毛的树叶可看出风势时而强劲,时而歇息。这就是普罗旺斯,普罗旺斯的心脏;他的脑中似乎嗡嗡作响,无时无刻不在回味着童年往事。他不再觉得沉重。天空的蓝色本身就是发自前世的声息,诉说着普罗旺斯,普罗旺斯。

  不过在深谷中,一群乌鸦盘旋着,“卡、卡、卡”地叫个不停。

  “卡。”是谁编撰出小红人族以及他们为火星命名的故事?无从得悉。这种故事的起源已不可考。在地中海的古老传说中,“卡”是法老王的灵体或分身,常化身为老鹰或鸽子或乌鸦,附身在法老身上。

  如今火星的“卡”附身在他身上,在普罗旺斯。乌鸦——在火星的透明帐篷下,这种鸟也四处飞翔,对火星的空气或地球的西北风都不以为意。它们不在乎自己置身于火星,那是它们的家,与其他地方一样是它们的天地,而底下的人类则一如往昔,是危险的陆地动物,会残害鸟类或带着它们从事奇异的旅程。不过火星上的鸟都不记得它们来到火星的这趟旅程了,也忘了地球。两个世界间唯一的桥梁就是人类的心灵。这些鸟只会四处飞行寻找食物,呱呱叫,在地球与火星都一样,与往日完全一样,也永远不会改变。它们到任何地方都能适应,在劲风中飞旋,顶着西北风互相叫着火星、火星、火星!不过米歇尔·杜瓦,噢,米歇尔——一颗心同时系着两地,或迷失在两地之间,不知何去何从。这无边无际的困境。他身在何处?他是谁?他该如何生活?

  橄榄树园,风,黄铜色天空的艳阳。他身体的重量,他嘴中的苦涩味,他觉得自己已经在此地生根了。这是他的家,就是此地,不是别处。这里已经改变了,不过也永远不会改变——这片橄榄树园不会变,他自己也不会变。终于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就算他在火星住了一万年,这里仍然是他的家。

  回到阿尔勒的旅馆内,他联系玛雅,“请过来,玛雅。我要你看看这里。”

  “我正在忙着拟定协约的条款,米歇尔。联合国与火星间的协约。”

  “我知道。”

  “这很重要!”

  “我知道。”

  “我是为此才来地球的,而且也是代表团的一分子,正忙到一半,我不能一走了之去度假。”

  “好啦,好啦。不过你听着,这项工作会没完没了。政治永远没完没了。你大可去度个假,然后再回去处理,仍然衔接得上。不过这里——这是我的家,玛雅,我要你来看看。你不是也想带我去看莫斯科吗?你不也想去看看吗?”

  “如果那是洪水后唯一还在海平面之上的地方就不想。”

  米歇尔叹了口气,“好吧,反正我的想法和你不一样。拜托,来看看我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或许过一阵子再说吧,等我们结束这个阶段的协商之后。这是关键时刻,米歇尔!其实你才应该来这里,而不是我去你那里。”

  “我可以通过腕表观看,没有必要亲自参与。拜托,玛雅。”

  她停了一阵儿,最后终于被他的语气所感动,“好吧,我尽量就是。不过不管怎么说,总得过一阵子才行。”

  “只要你能来就好。”

  随后他便静候着玛雅的到来,虽然一直设法不去想这件事。他醒着时就忙着开租来的车子四处旅游,有时与席儿薇同行,有时自行前往。虽然在橄榄园内经历了激烈的情绪起伏,也可能是正因为有此体验,他如今心情纷乱,百感交集。不知何故,他深受新海岸线的吸引,当地居民应对新水位而采取的措施也令他着迷。他经常去这些新海岸线,沿路开往断崖边或突然出现的深谷沼泽。沿岸的渔民大都来自阿尔及利亚。他们说,如今捕不到什么鱼了。卡马格早就被那些已经淹没的工业地区所污染,地中海的鱼都待在外海,驾船要大半天才能到达,而且沿途危机重重。

  耳中听的,口中讲的都是法语,即使是这种新式法语,也让他脑中已沉睡超过一个世纪的某些部分好像遭到了电击。往事烟尘不断浮现:女性待他的温柔,他对她们的绝情。他或许就是因此而远赴火星——逃避他自己,他似乎是个很讨人厌的家伙。

  反正,如果他的目的是逃避自己,那么他算是成功了。如今他已与从前判若两人,而且是个乐于助人、悲天悯人的人,他已经可以面对镜子中的自己了。也因为他已经历了这样的蜕变,所以他可以回家面对一切,面对他的当年。反正,是火星造就了如今的他。

  回忆竟然会有如此神奇的魔力,真是不可思议。那些零散的往事如此细微而锋利,有如仙人掌的刺,虽然小,所造成的痛苦却远超过它们的尺寸。他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在火星上的生活。敖得萨、巴勒斯、南方的地下避难所、动乱时期的藏匿处,甚至是山脚基地。

  如果他在山脚基地期间回地球,他身旁必定会挤满媒体记者。不过之后他便与广子一起销声匿迹,而且在革命后他虽然不再刻意隐姓埋名,但他的再度现身在法国似乎没引起太多注意。最近在地球发生的这些变化已经使媒体疲于奔命——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已成了过气人物;如今的法国人大都是在他销声匿迹之后才出生的,对他们而言,“登陆首百”只是个古老的故事——或许仍不够古老——所以还不足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如果大文豪伏尔泰或路易十四,或查理大帝重现人间,或许还会有人注意。不过,区区一个在上世纪移民到火星的心理学家,感觉上不过像迁居美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没有人会留意到他。他接过几通电话,有些人在阿尔勒的旅馆大厅或中庭访问他,也有一两个巴黎的电视节目来采访;不过他们只想从他这儿挖一些与尼尔格有关的资料,而不是对他有兴趣。真正受到关注的人是尼尔格,他是他们的焦点。

  无疑,这样反倒更好。米歇尔坐在咖啡屋内用餐时,觉得自己像孤坐在火星南方高地的一辆单人越野车内,被人冷落的感觉怅然若失——像个与别人一样的凡夫俗子,如果说实话,他甚至与那些老而不死的米虫没什么两样……

  被冷落了也好。他可以随意在各个小村落驻足,与商店老板聊天,他们看起来与他离开地球时那些老板一模一样,或许是他们的后代,甚至可能就是他们本人;他们说着正统的古式法语,没在意他的出现,自顾自地与人聊天,或忙着自己的事。他对他们而言无足轻重,所以他可以冷眼旁观。他去那些狭窄的街道时,情形也是如此,街上的人有许多看来像是吉卜赛人——想必有北非血统,与1000年前撒拉逊人入侵法国之后一样,在此落地生根。每隔1000年左右,非洲人便会大举入侵,这也是普罗旺斯的特色之一。这里的少女都美艳绝伦,三五成群地翩然舞过街道,乌黑的秀发在风中散发着亮丽光彩。这些地方曾是他家乡的小村落。布满尘埃的塑料广告招牌,到处残破不堪……

  他在熟悉与疏离之间,记忆与遗忘之间来回摆荡,不过越来越孤寂。他在一家咖啡屋点了杯肉桂酒,啜一口之后,想起了曾坐在这同一家咖啡屋,同一张餐桌前,与夏娃对坐共餐。法国文豪普鲁斯特曾将味觉视为无意识记忆的唯一媒介,真是言之有理,因为每个人的尘封往事都已深锁在与味觉及嗅觉邻近的脑部区域——所以味觉会诱发回忆,也因而引发情绪的波动,并因此造成神经系统的连锁反应,味觉引发回忆,回忆又引发旧情。旧情绵绵,对往日的渴望与思念——不是因为往日有多美好,只因“曾经有过”,而且已经一去不复返。他回想起了夏娃的容颜,与他在这家拥挤的咖啡屋对坐。不过却想不起她说了些什么,或他们为何会来这里。当然想不起来,这只是乍然浮现的一瞬间,一根仙人掌刺,如电光石火般闪现,然后杳然无踪;无论他多用心去回想,也无法记起其他的细节。他的回忆都是如此,时日久远后,回忆都是如此,暗处乍闪的光,无端出现,几乎毫无意义,然而有时却让人隐隐作痛。

  他步履蹒跚地走出咖啡屋,走出他的尘封往事,回到车内,驱车回住处,经过瓦拉布里,经过大普拉纳斯的高大梧桐树,回到那已成废墟的橄榄园,心中一片茫然;他再度回到这里,心头充满无奈,仿佛那栋老屋会凭空消失。不过这尘封的废墟仍然在橄榄园边。他坐在倒塌的墙上,脑中一片空白。

  昔日的米歇尔·杜瓦已逝,此刻的他也将如此。他将再度脱胎换骨,忘了这一刻,忘了这令人痛彻心扉的一刻,就如他曾忘了自己当年在此度过的时光。雪泥鸿爪——一个男人坐在倒塌的墙上,满心漠然,如此而已。所以这个米歇尔也终将消逝。

  橄榄树迎风摇曳,灰而绿,绿而灰。再会,再会。这次已无力回天了,它们无法唤回昔日的幸福,那一刻也已一去不复返。

  他在橄榄树叶的婆娑摇曳中开车回到阿尔勒。旅馆大厅的柜台人员对一个人说,西北风永远不会停。“会停的。”米歇尔经过他们时说。

  他回到房内,再度联系玛雅。“拜托,”他说,“拜托快点来。”他竟然必须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这令他极为不快。马上过去,她一直这么说。再过几天他们就可以敲定一份协约了,联合国与独立的火星政府间白纸黑字的协约,他们正在创造历史。然后她便可以过去。

  米歇尔才不在乎是否正在创造历史。他在阿尔勒附近闲逛,等着她。他回到房内等,然后又出去漫步。

  罗马人曾将阿尔勒当成和马赛一样重要的港口——事实上,恺撒大帝曾因马赛支持庞培将军,而将马赛夷成平地,然后钦定阿尔勒为首都,并在阿尔勒建造了三条罗马战略道路,在罗马人撤离后数百年,这些道路仍在使用,所以此地繁荣兴盛了数个世纪,为兵家必争之地。不过罗讷河使此地的盐水湖淤积,卡马格则沦为病源滋生的沼泽,几条大道也已坍塌,无人问津,这小城已没落。卡马格原本以盐水草及野生白马群而远近驰名,后来炼油厂、核能发电厂、化学工厂相继进驻。

  如今洪水一来,盐水湖再度出现,而且淤泥已被冲刷干净。阿尔勒再度成为海港。米歇尔因为不曾在此地住过,因此继续在这里等玛雅。这里不会引发他任何往日回忆,只有当下;他就整日看着如今的人们过着他们的生活,在这个新的“异国”。

  他在旅馆接到一通来电,是弗朗西斯·杜瓦打来的,席儿薇曾与那人联系过。他是米歇尔的侄儿,米歇尔亡兄的儿子,仍然健在,住在九月路四号,就在罗马竞技场北面,离水位暴涨的罗讷河只有几个街区,与米歇尔的旅馆也仅有数个街区之隔。他邀请米歇尔过去坐坐。

  米歇尔迟疑了一阵后,终于答应。他徒步走过小镇,在路过罗马剧院与竞技场时曾驻足片刻,待到达他侄儿家时,才发现侄儿已经邀请了左邻右舍,要举办一场庆祝会。米歇尔进门时,开香槟酒软木塞的啵啵声此起彼伏,有如在放鞭炮,大家与他拥抱,有三人对他行普罗旺斯式的吻颊礼。他好容易才挤过人群,到了弗朗西斯面前,用力搂住他,与他热切交谈,摄像机则不断地在一旁抢拍。“你长得真像我父亲!”弗朗西斯说。

  “你也很像!”米歇尔说着,试着回想那是否属实,试着回想亡兄的容貌。弗朗西斯看起来比较苍老,米歇尔没见过亡兄年老的模样,很难说。

  不过,眼前的容貌看起来都有点眼熟,而且语言也大都可以听懂,勾起一幕幕的往事;奶酪的味道勾起更多回忆,而香醇的酒味更是使往事不断涌现。他这才发现原来弗朗西斯是名酒鉴赏家。弗朗西斯开心地打开一瓶瓶遍布灰尘的陈年名酒,这些佳酿几经岁月洗礼,已不再是单纯的酒了,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它们有如年少的时光般滑入米歇尔的喉中。

  这种场面,有点像是在欢迎一位知名的政治人物;米歇尔后来觉得弗朗西斯虽然长得不像亡兄,但说话的口气却如出一辙。米歇尔认为自己已经忘了亡兄的声调,可是如今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这令他惊讶不已。弗朗西斯说“正常情形下”这句话时,意指洪水前的情况,而米歇尔的亡兄说那句话时则是指在普罗旺斯不曾出现过的太平岁月——不过两人的抑扬顿挫,拉长音的说法,几乎如出一辙。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要与米歇尔交谈,至少也要挤到他身边听他说话,于是他端了个酒杯在手中,像个小镇政治人物般即席演讲,恭维在场女士美若天仙,不断表明自己很荣幸与他们结识,或自己是如何的受宠若惊。他表现得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正是世故的普罗旺斯居民喜欢的那种调调。他们的措辞简洁幽默,有如当地的斗牛赛。“火星情况如何?火星是什么样子?你们有何打算?那边有没有激进分子?”

  “火星就是火星,”米歇尔避重就轻地回答,“那边的土地颜色与阿尔勒的屋瓦颜色一样。你知道。”

  他们一直欢聚到傍晚才各自打道回府,但旋即又一次会合聚餐。有数不清的女士吻他的面颊,她们的体香、肌肤、秀发、秋波,使他如痴如醉,她们好奇地望着他。火星本土的女郎都很高大,看她们必须仰起头,只能看到她们的颈部、下巴,以及鼻孔。能俯瞰一头乌溜溜的秀发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入夜后终于曲终人散。弗朗西斯陪着米歇尔走过罗马竞技场,他们沿着拱形石阶登上竞技场旁边的中世纪高塔。他们在塔顶的小石屋内,望着窗外的屋瓦及寸草不生的街道,还有罗讷河。从南面的窗户可以看到卡马格斑驳的水道。

  “再度回到地中海,”弗朗西斯心满意足地说,“洪水对大部分地区而言是场浩劫,不过对阿尔勒而言是塞翁失马。农夫都到城里来,准备出海捕鱼了,不然就是来城里找任何他们能胜任的工作。许多未被洪水冲毁的船只都已泊在城内,如今都去科西嘉及马略卡运载水果,或者往来于巴塞罗那和西西里之间从事贸易。我们已经抢走马赛的许多生意了,虽然他们恢复得很快,可我们恢复得更快!你知道,以前艾克斯是大学城,马赛是海港,我们则只有遗址废墟,只有观光客来做个一日游。旅游业真的很丑陋,不是人干的事。简直就像寄生虫,看人脸色为生。不过如今我们再度生龙活虎了!”他已经微醉,“来,你必须跟我上船,一起去看看盐水湖。”

  “乐意之至。”

  当晚米歇尔再度联系玛雅,“你一定要来。我找到我侄儿了,我的家人。”

  玛雅无动于衷。“尼尔格去英国找广子了,”她气冲冲地说,“有人告诉他,她在英国,他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这是怎么回事?”米歇尔大叫出声,突然转到广子这个话题使他心头一震。

  “噢,米歇尔。你也知道,那根本就是捕风捉影。有人向尼尔格通风报信,就这么回事。不可能是真的,不过他真的就这么跑了。”

  “换成我也会这样!”

  “拜托,米歇尔,别傻了,有一个笨蛋已经够了。就算广子还活着,她也还在火星。有人只是想借此调虎离山,让尼尔格无法参与协商。我只希望没有更卑劣的阴谋。他对群众很有影响力,而且他常口无遮拦。你应该与他联系,叫他回来,他或许会听你的。”

  “如果我是他,就不会听。”

  米歇尔因为这个想法愣住了,他试着挥散广子还健在这个突然萌生的希望。天下何其之大,偏偏出现在英国?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好。广子,因此岩也应该健在,还有吉恩、莉雅——整个小组成员——他的家人,他真正的家人。他激烈地打着冷战;他正想向玛雅提起他在阿尔勒的家人,但话却哽在喉咙,说不出口。他真正的家人在四年前失踪了,那是事实。最后,他心灰意懒,只能说:“拜托,玛雅,拜托你过来。”

  “马上。我已经告诉萨克斯了,这里一忙完我就过去。到时候就只剩他一个人独挑大梁,而他又口齿不清。太荒谬了。”她太夸大其词了,他们有一整组外交人员在场,而且萨克斯有他自己的一套,自能独当一面。“不过,好啦,好啦,我会过去。别再烦我了。”

  她下一周才到。

  米歇尔开车去新火车站接她,心情忐忑不安。他曾与玛雅同居,在敖得萨与巴勒斯,几乎有30年之久;不过如今,开车载她前往阿维尼翁,觉得她像个陌生人,像个古典美人坐在他身旁,眼睛半闭着,表情高深莫测,说着连珠炮似的英语,告诉他伯尔尼的情况。联合国已经与他们签署协约,承认火星独立。他们也同意提供移民配额,但以每年不超过火星当时人口10%为限;还有若干矿业资源的让渡,以及若干外交议题的协商。“很好,真是太好了。”米歇尔试着专注于她谈的这些内容,但很难专心。她说着,偶尔也会瞄一眼向后飞逝的建筑物,不过在黄沙滚滚的阳光下,这些建筑物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头,她似乎无动于衷。

  米歇尔心情沉重地将车开到阿维尼翁的教皇宫殿旁停好,然后带她沿着水位高涨的河流散步,经过一条无法通到对岸的桥,最后走到教皇宫殿南边的人行道,路旁老梧桐树的树荫下有些露天咖啡屋。他们就在此吃午餐。米歇尔品尝了橄榄油与肉桂酒,边大快朵颐,边望着玛雅像只猫般轻松地窝在铁椅内。“这样真好。”她说,他笑了。凉爽,轻松,文明,有佳肴美酒。不过肉桂酒的味道却使记忆如泄洪般涌现,往日情怀与此刻心境交错纠缠,令他情绪激动。然而对玛雅而言,肉桂酒只是一种酸味莓酒。

  他望着她,忽然觉得冥冥之中命运似乎将他带向了一个比他早年交往的那个法国美女更迷人的伴侣,一个更伟大的女性。他也因结识她而能在火星一展身手,表现得更为杰出。这种感觉与怀旧之情在心头激荡,而一旁的玛雅则自顾自地大啖豆焖肉、美酒、奶酪、肉桂酒、咖啡,对他情绪的起伏浑然不觉。

  他们漫无边际地东拉西扯。玛雅很轻松,自得其乐,为了她在伯尔尼的成就而乐,不用再匆匆忙忙赶路。米歇尔感觉如欧米茄啡充斥全身般心满意足。他望着她,也感染了她的喜悦,就是喜悦。过去,未来——全都是虚幻的。只有在阿维尼翁的梧桐树荫下吃午餐才是实实在在的。除此之外,没有必要再为其他事费心。“真文明,”玛雅说,“我好久没这么平静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里了。”她是在取笑他,他只能傻笑。

  “你不想再去看看莫斯科吗?”他好奇地问。

  “噢,不要。我不想去。”

  她对这想法避而不谈,像是扫了兴。他真想知道她对这趟地球之旅做何感想。这种事,总不会毫无感觉吧?

  不过,对某些人而言,家就是家,是不能用理性分析的复杂情感,像个引力场,人在这里培养出各自的个性。然而对其他人而言,家只是一个地方,自我与此全然无关,无论身在何处,都可发展出完全一样的自我。一种人活在爱因斯坦式弯曲空间中的家,另一种人则活在牛顿式自由自我的绝对空间中。他属于前者,玛雅则属于后者。事实如此,争辩也于事无补。然而,他希望她能喜欢普罗旺斯,至少也该知道他为何喜欢此地。

  所以,用过餐后,他开车载她往南经过圣雷米,到达莱博。

  她一路都在呼呼大睡,他并不以为忤;阿维尼翁与莱博德之间的景色大都是些奇丑无比的工业建筑,散布在烟尘弥漫的平原上。她醒得正是时候,他刚好开到阿尔皮勒山崎岖的羊肠小道,盘旋上到山顶的旧村落。有一座停车场可以停车,那显然是专为观光客设计的,不过如今迂回的街道上寂静无声,似已空无一人,景色如诗如画。这座小村落正在午休,酣然入睡。在山峰的最后一个弯道上,有一片空地,像是座倾斜的广场,再过去则是山峰上的石灰石小丘,每座小丘都被挖空,成了一间间的洞穴小屋,古代的修道士曾在此躲避撒拉逊人与其他中世纪的战祸。南方是像个金盘般闪烁不已的地中海。此地的岩石是黄色的,由于西面的天空也披着一层黄铜色的薄云,使得放眼望去全是金属似的琥珀色,仿佛置身于凝结的时光中。

  他们在各个洞穴小屋间攀爬,惊讶它们竟然如此狭小。“有点像草原土拨鼠的窝,”玛雅望着一个小洞穴说,“有点像山脚基地的拖车区。”

  他们回到那倾斜的广场,这里遍地是石灰岩,他们驻足观看地中海的潋滟波光。米歇尔指着颜色较淡的卡马格。“以前只能看到一点点水。”颜色变深,成为杏黄色,山岭像是一座庞大的碉堡,凌驾在广袤的时空之上。玛雅一手揽着他的腰,颤抖着,“真美。不过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住在这种地方,无遮无挡的。”

  他们回到阿尔勒。由于正逢周末,城中心俨然已成为吉卜赛人或北非人的节日,巷道间摆满了小吃摊与饮料摊,有些摊位摆进了罗马竞技场的拱门,敞开的拱门里还有乐队在演奏。玛雅与米歇尔挽着手一起逛街,油炸食物与阿拉伯调料的香气扑鼻而来,他们身边的人说着两或三种语言。“这使我想起敖得萨,”玛雅在漫步经过罗马竞技场时说,“不过这里的人好矮,幸好我不曾当过矮冬瓜。”

  他们在竞技场中央跳舞,在星空下的桌前畅饮。有颗星是红色的,米歇尔满心狐疑,但未说出口。他们回到旅馆,在那张狭小的床上亲热。有时候米歇尔觉得自己体内似乎有许多个人挤在一起,这种奇特的快感令他痛快地叫出声……玛雅睡着了,他躺在她身旁醒着,郁郁寡欢地忘却置身何时何地,闻着她的发香,倾听着镇上传来的渐渐消逝的喧哗声。终于回家了。

  随后数日,他带她去见他的侄儿,以及弗朗西斯找来的其他亲戚。大家都热情地招待她,并通过人工智能翻译机问她一连串的问题。他们也想将他们自己的故事一股脑地全告诉她。这是人之常情,米歇尔想。人们总想与熟知(或自以为熟知)的名人拉关系,并向这些名人倾诉自己的遭遇,借以平衡彼此的关系。有点像是做“见证”,或做“告解”,共享彼此的故事。反正,玛雅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成为注目的焦点。她倾听着他们的趣闻逸事,陪他们开怀畅笑,问他们问题——完全投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向她描述洪水如何肆虐,淹没了他们的家园,剥夺了他们的生活,使他们流落街头,前去投靠几年没见过的亲戚朋友,迫使他们建立新的生活模式与依存关系,粉碎了他们的旧生活,使他们在外头风餐露宿。他们为此而沾沾自喜,米歇尔想,他们为了自己应对水患的经历,也为人们同甘苦共患难而自豪——若有人对一件英雄事迹提出质疑或不以为然,必会引起对方暴跳如雷。“你相信吗?那根本没有用,他有一天晚上突然被迫逃到街上,所有财产全都泡汤了。”

  “洪水吵醒我们了,你懂吗,你懂吗?我们睡得正熟时被洪水吵醒了。”

  他们用法语向米歇尔叙述这些事情,望着他点头,然后在玛雅的人工智能翻译机用英语转述时望着她。她也会点头,就像在聆听那些希腊盆地的年轻居民说话时那般聚精会神,借着她的神情,来让他们知道她全神贯注。噢,她和尼尔格,他们两人是同一类的,他们都有领袖气质——因为他们会聚精会神地注意别人,专心融入别人的故事中。或许那就是领袖气质,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特质。

  米歇尔的几个亲戚带他们搭船。沿途波澜壮阔的景色,卡马格星罗棋布的盐水湖,人们为开凿水道所做的努力,都令玛雅赞叹不已。然后他们进入地中海的褐色水域,再往前行驶,则出现了蔚蓝的海水——阳光下耀眼的碧海,小船乘风破浪前进。陆地已不见踪影,隐身于蔚蓝的汪洋中,令人叹为观止。米歇尔脱下衣服,跃入冷冽的海中,他划水前进,喝了几口水,体会着昔日海泳的感觉。

  上岸后,他们开车四处兜风。有一次他们去参观加尔桥,它如往昔般挺立着,罗马最伟大的艺术品——一座引水渠,三层阶梯式石制建筑,最厚的底层挺立在河中,为经过2000年冲刷仍屹立不动而自豪;上面一层略小一些,稍微拱起,最上层最小。兼具了实用与美感——利用石头来接驳河水。那些石头如今都已斑驳,呈淡金色,看起来颇具火星风味——有点像娜蒂雅的山脚基地拱廊,就这么挺立在普罗旺斯加尔地区长满草木与石灰岩的峡谷中;不过,对米歇尔而言,如今它看起来更像火星而不像法国。

  玛雅喜欢它的典雅造型。“你看它多么人性化,米歇尔。这正是我们火星的建筑所欠缺的,它们都太庞大了。不过这一座——这是手工砌造的,用的是每个人都能打造及使用的工具。石块与滑车,还有人类的数学,或许还动用了几匹马。不像我们,用遥控机器以及那些古怪的材料,做那些没有人看得懂或没有人见过的事。”

  “没错。”

  “不晓得我们能不能用手工建造什么东西。娜蒂雅应该来看看这个,她一定会赞不绝口。”

  “我也有同感。”

  米歇尔很开心。他们在那里野餐,又去参观了艾克斯的喷泉,还到了加尔大峡谷俯瞰。他们在马赛的码头东晃西逛,还参观了奥朗日与尼姆地区的罗马遗址。他们开车经过蔚蓝海岸已被淹没的度假胜地,有一天傍晚去参观米歇尔的老屋,走入橄榄园中。

  在这难得的几天中,他们每天晚上都会回到阿尔勒,在旅馆餐厅用餐,如果气候温和,就到人行道旁梧桐树下的露天咖啡屋进餐;然后回房间亲热;清晨醒来再度温存一番,或直接下楼享用牛角面包与咖啡。“太美好了。”玛雅有一天傍晚站在竞技场边的高塔内时说,望着镇上的屋瓦,她指的是这一切,普罗旺斯的一切。米歇尔极为欣慰。

  不过腕表传来呼叫声。尼尔格病倒了,病情严重;萨克斯口气有点慌乱,他已将尼尔格送离地球,回到火星重力及无菌的环境下,在一艘绕地球轨道运行的宇宙飞船中。“他的免疫系统恐怕无法应付,而且重力疗法也没有帮助。他受到感染了,肺水肿,发高烧。”

  “对地球水土不服。”玛雅神色凝重地说。她拟订了若干计划,言简意赅地指示萨克斯保持冷静,然后结束通话,再到房内,将衣柜里的衣服丢到床上。

  “快点!”她看到米歇尔仍呆立不动时说,“我们得走了!”

  “我们得走了吗?”

  她挥挥手不理他,埋头在衣柜中找衣服。“我要走了,”她丢了一把内衣裤进手提箱,看了他一眼,“反正也该走了。”

  “是吗?”

  她没有回答。她敲打着腕表的按键,要求当地的布雷西斯人员替她安排进入太空的交通工具,他们会在太空中与萨克斯和尼尔格会合。她的语气冷漠,一丝不苟,公事公办。她早已将普罗旺斯抛诸脑后。

  她看到米歇尔仍静立着不动,不禁发起火来——“噢,快点,别那么小题大做!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不表示以后就永远不会回来!我们可以活1000岁,你随时可以回来,100次都行,老天!更何况,这里到底有哪里比火星强?在我看来,这里就像是敖得萨,你在那边过得不是也很好吗?”

  米歇尔没有理她。他步履沉重地从她的手提箱旁走过,来到窗前。外面,一条平凡的阿尔勒街道在薄暮中绽放着蓝光,淡彩灰泥墙、鹅卵石、柏树,对街屋顶的瓦片已经破损,像火星的颜色。有人在底下用法语吼着,不知为何发怒。

  “怎么样?”玛雅大叫,“你要走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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