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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6 Ann In the Outback 第六部 安在蛮荒野地

  听着,选择不使用抗老化治疗便是自杀。

  那又如何?

  呃……自杀通常被视为心理障碍的象征。

  通常。

  我相信你会发现那是事实的概率比较高。至少你闷闷不乐。

  至少。

  那又是为什么?现在还缺什么?

  世界。

  你每天仍会出去看夕阳。

  习惯。

  你坚称火星的原始风貌被破坏是你郁闷的原因。我认为抑郁症患者的理由都只是托词,借此掩饰他们更严重、更私人的创伤。

  可能全都是真的。

  你是指所有的理由?

  是的。你会如何指责萨克斯?单理由癖?

  说得好。不过这种事除了真正的原因之外,大都有个开头——使你开始走上这条路的第一次。通常你必须回到旅程中的那一点,才能重新开始。

  时间可不是空间。用空间来比喻时间不伦不类,人无法回到过去。

  不对,不对。你可以回去,象征性的。你可以在脑中回到从前,回顾你的脚步,看你在何处转向,为何转向,然后朝另一个方向前进,借此了解这些环环相扣的结。了解越多,就越能明白个中含义。你不断地坚持你最在乎的是火星的命运,我认为这个托词强烈得使你误以为是事实。那本身也是个隐喻。或许是真的,没错。不过这两种隐喻都必须加以分辨。

  我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

  不过你根本没看到实际情况。还有好多的红火星留了下来。你应该出去看看!走出去,排除一切成见,看看外头有什么。到低海拔的地区,自由自在地在空气中散步,只要戴着简单的防尘罩即可。那对你有好处,对你的精神层面有帮助。此外,那也可以验收地球化的成果,亲身体验这项改革提供给我们的自由,与这个世界的交融——我们可以不穿活动服在火星表面行走,而且活得好端端的。太神奇了!那使我们与生态融为一体。这项计划值得我们三思。你应该走出去好好思考这个问题,研究火星化的过程。

  你只是在唱高调。我们占领了这个星球,并加以耕耘。它融化在了我们脚底下。

  融化在了本土的水中。不是从土星或其他星球运来的,那是混沌之初就存在于火星的,是它与生俱来的,对吧?从火星形成之初就有了。如今那已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的身体与火星的水是同一种模式。没有那些微量的矿物质,我们都会变成透明的。我们就是火星的水。而且那些水以前就在火星上了,对吧?因地壳变动而喷出来。那些水道真壮观!

  那是有20亿年历史的永冻土。

  然后我们助一臂之力,让水回到表层,迸发出来的一道道洪水波澜壮阔。我们就在现场,我们目睹了其中一场,还差点丧生——

  是啊,是啊——

  你在车子被水冲走时,用手摸索着车子,你正开着车——

  没错!结果被冲走的反倒是弗兰克。

  没错。

  整个世界都被冲走了,只剩下我们在海滩上。

  这个世界仍在,你可以出去看看。

  我不想看,我早就看过了!

  不是你。是以前的你。不是如今的你。

  是啊,是啊。

  我认为你在害怕。不敢尝试淬炼——蜕变得脱胎换骨。你身旁到处都是蒸馏器。火已加热。你会被融化,你将会重生,谁知道事后你是否还在?

  我不想变。

  你不想终止对火星的爱。

  是的。不想。

  你永远不会终止对火星的爱。岩石在经过淬炼之后仍然存在。通常会比原来的岩石还硬,对吧?你会永远爱火星的。你的任务将变成见证火星经历各种考验仍能屹立不摇。冷与热、湿与干、厚与薄,这些都是转瞬即逝的,而火星却永远屹立不倒。以前也曾出现过洪水,对吧?

  是的。

  是火星本身的水。这些变化都是火星本身的变动。

  从泰坦运来的氮气除外。

  没错,没错。你的语气真像萨克斯。

  少来了。

  你们两人比你想象中还像。我们所做的改变都是火星本身的变动。

  可是地表受到了破坏,已经完全毁损,面目全非。

  那是火星学,或者说火星生态学。

  那是破坏。我们原本应该试着尊重火星的原貌在此生活。

  不过我们没有这样。所以,如今身为红党,意味着要尽可能使一切保留原貌,在火星生态学的架构之下——成立生物圈的计划就是要让人类在某个海拔高度之下,能自由地在火星表面生活。如今身为红党也只有这个意义了。而且有这种抱负的红党成员很多。我想你是在担心,即使你只做了些微的改变,各地的红党也将为之瓦解。但红党大于你个人。你协助创立它,并将它定位,但你从来不是唯一的一个成员。如果你唯我独尊,那没有人会听你的。

  他们原本就不听我的话!

  有些人会听,许多人会听。无论你怎么做,红党都会继续走下去。你可以退休,你可以变成截然不同的人,你可以变成绿党,红党仍会继续下去。或许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像红党。

  我已经尽量将它想象得非常红党了。

  还有好多种替代方案,我们会从中挑一种,然后继续生活下去。合力改造这个星球的过程将持续数千年。不过我们目前就是这种状况。人无时无刻不在问,如今还缺什么?然后设法接受既成的事实。这就是神智健全,这就是人生。你必须将你的生活想象成从现在开始。

  我做不到。我试过了,做不到。

  你应该出去四处看看,真的。到处逛逛,仔细看看,甚至去看看冰海,仔细瞧瞧。不过不只是看冰海,那只是去面对事实。面对事实也不见得是坏事,不过一开始只要瞧瞧就好,嗯?认清情况。然后你便应考虑到山上走走。比如,塔尔西斯、埃律西昂。到高海拔处就是回到从前的旅程。你的职责是去发掘历久弥新的火星。很过瘾,真的。很多人无福拥有这么过瘾的职责,你无法想象的,你运气好才能拥有。

  你呢?

  什么?

  你的职责是什么?

  我的职责?

  是的。你的职责。

  ……我不确定。我告诉过你了,我很羡慕你的职责。我的职责是……搞迷糊了。协助玛雅,及其他的人。居间协调……我想去找广子……

  你曾让我们畏惧了好长时间。

  是的。

  超过100年。

  是的。

  从来没有任何结果。

  这个,我认为我应该略有帮助。

  不过那并非你的本意。

  或许不是。

  你认为人们是因为心情苦恼所以才会去研究心理学吗?

  这种说法很普遍。

  不过从来没人让你畏缩过。

  噢,我也曾接受过心理治疗。

  有效吗?

  是的!相当有效,蛮有效的。我是说——他们已经尽力了。

  不过你不知道自己的职责。

  不知道。或是说,我……我想回家。

  什么家?

  那正是症结。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就麻烦了,对吧?

  是的。我以为你会待在普罗旺斯。

  不对,不对。我是说,普罗旺斯是我的家,可是……

  可是如今你又在回火星的途中。

  是的。

  你决定回来。

  ……是的。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对吧?

  是不知道。不过你知道。你知道你的家在何处。你有家,这何其珍贵!你应该记得这一点,可别浪费了如此的福分,或将之当成负担!若这么想就太愚蠢了!那是福分,太珍贵太珍贵的福分,你懂吗?

  我得想想。

  她搭乘一辆上世纪留下来的气象越野车离开庇护所,高大的正方体车身,顶层驾驶座有豪华的天窗。这种车与她和娜蒂雅、菲丽丝、爱德蒙、乔治等人首度前往北极时搭乘的越野车没什么不同。因为在那之后她曾在这种车上待了数千个日子,所以她一开始认为那是稀松平常之事,与她人生中的其他日子并无两样。

  不过她往东北走,进入峡谷,直到到达经度60度偏北53度那条无名小水道的河床。在亚马孙时代后期,这座山谷曾受到一条地下含水层迸裂的冲刷,流经一条早期地堑的山脉,沿大斜坡较低的斜面而下。这次水患所造成的深远影响,至今在峡谷山壁上,以及河道底层基岩的小丘上仍历历在目。

  这条河道如今往北流入一座冰海。

  她穿着一套纤维填充的风衣,戴上二氧化碳防护罩、护目镜,加热长靴,然后走到车外。空气稀薄寒冷,虽然此刻在北方是春天——火星53年,Ls=10度。寒冷多风,形状不规则的低厚云层往东掠过。如今就算不是即将进入冰川期,即使因绿党控制得宜而免于进入冰川期,也会是没有夏天的一年,就像1815年的地球,当时坦博拉火山爆发,使世界陷入一片冰冷。

  她沿着新形成的海岸线走。此处位于大斜坡山脚,在坦佩台地,一片圆形古老高地往北延伸。坦佩或许因为地处撞击地点的正对面,而逃过了北半球所经历的大浩劫,大部分火星学家都同意,“大撞击”曾重创埃律西昂上方的赫拉德峡谷。因此,满目疮痍的山岭,俯视着一座冰海。岩石看起来像是海流汹涌汇聚处的一片红色海面,冰层看起来像是隆冬中的大草原。本土的水,正如米歇尔所言——从混沌之初便已存在,自古便存在于火星地表。这很难掌握。她的思绪纷乱,各种思潮同时涌现——有点像神智失常,但不是。她知道两者的区别。风的呼啸声与麻省理工学院讲师的口气完全不同,她试着呼吸时不会有喘不过气来之苦。不同的是,她的思想反倒加速了,思路涣散,无法预期——有如那群掠过冰面的飞鸟,在狂风天气里由西方成锯齿状飞过天际。噢,那种同样的风吹拂、推挤她身体的感觉,浓密的新空气像野兽的巨爪……

  那群鸟在风中奋力振趐。她驻足观看了良久。是贼鸥,到冰海上掠食。颜色较深的冰层是底下有流水的冰穴;她听说冰层下有一条绵延不绝的水道,环绕着整个星球,往东绕过北方大平原,沿途不断在冰层间迸出冰穴,穴中的水会维持一小时或一星期才再度结冰。尽管天寒地冻,地下水的温度却因为冰层下超深井的加温,而维持在温热状态,而且因为上个世纪末变形跨国公司在地底进行的数千次热核爆炸,使得地下水温度不断上升。这些核弹都深埋在极深的地层中,以确保辐射不会外漏,但其产生的高热却无法阻挡,透过岩石散发出来,而且还会持续数日。不对,米歇尔虽然可以说那是火星的水,可是这新出现的海水中,几乎没有什么是自然形成的。

  安登上高冈想让视野更辽阔。就在那边,冰,大都是平坦的,有时四分五裂。全都像纹丝不动的枝头蝴蝶般,仿佛这片冰天雪地随时都会展趐飞走。从鸟群的盘旋与云朵的飞驰可看出风势有多强劲,万物都被刮得往东倾倒;不过冰层仍不动如山。风声如鬼哭狼嚎,在冰面刮出无数锋刃。冰层上有一条灰色水道是被风刮出来的,风势强得有如猫的利爪,随后更强劲的风又将冰穴中的水面吹得浪花四溅。水中,在这面饱受狂风肆虐的冰层下,有浮游生物、磷虾、鱼、乌贼;她听说南极食物链的各式生物都在此大量繁殖,然后再游入海中。海产丰饶。

  贼鸥在天空盘旋。其中一群朝海岸上的一个目标俯冲而下,隐入岩石之后。安朝它们走去。她突然看到了那些鸟的目标,一只已经被吃得尸骨不全的海豹躺在裂冰的缝隙边缘。海豹!尸骸躺在寒带草丛上,在一堆沙丘的背风处,有一道往冰层延伸的岩脊当屏障。深红的肉中露出白色的骨头,还有白色脂肪、黑色毛皮,全都被撕得四分五裂、眼珠被啄了出来。

  她继续前行,经过那尸骸,又登上一座小山峰。这座山峰有点像朝冰海延伸的海岬,再往外就是一座海湾。圆形的海湾——一座火山口,填满了冰。这火山口碰巧就在海平面,而且在朝海那一面的火山口外缘刚好也有一片海滩,所以海水与冰灌进来,将之填满。如今已成为一个圆形的海湾,很适合当港口。有朝一日这里会成为港口,约有3000米宽。

  安坐在岬角的圆石上,望着新形成的海湾。她不自主地喘着粗气,胸腔剧烈地胀缩,有如在从事吃力的劳动。哭泣,没错。她将面罩摘下来,用手指头擤鼻涕,擦拭她的眼睛,不住地号啕大哭。她想起了许久前在北方大平原被洪水困住的往事。当时她没有哭,不过米歇尔说她只是受了惊吓,吓得手脚麻木,与真正受伤一样——她的身体及感觉都不听使唤。无疑,米歇尔会说这种反应是比较健康的,可是,为什么?那很痛苦——她的身体不断地痉挛。米歇尔会说,等发作过了之后,她就会好受多了。彻底发泄后,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人类的身体系统有如地壳的结构——她对米歇尔这种单纯化的比喻嗤之以鼻,竟将女性比喻为星球,太荒谬了。不过她此刻就坐在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望着疾驰的云下冰冻的海湾,觉得彻底发泄了。

  万物寂然不动,只有头顶的云朵,以及一阵阵劲风如猫爪扫过水面,使水波时而呈灰色,时而呈淡紫色。水波荡漾,但大地静立不动。

  最后,安站起来,走过一条坚硬的旧田埂,如今这田埂已成为两片沙滩的分界线。老实说,冰层上与原来风貌并无太大差异。水面下则是另外一回事。夏季时,此地每天吹过海湾水面的贸易风所形成的波浪,足以将残存的冰块撞成碎冰,这些碎冰群此刻都聚集在冰层上。不过一到夏季,这些冰块会将沙滩上的冰层撞开,使海滩成为一团泥浆。目前这些泥浆都已结冻,看起来像是褐色的蛋糕糖霜。

  安走过这片结冻的泥浆。再往外是个小海湾,结冰的水面上布满了大圆石,这些石头的底部都陷在浅海中,然后随着海面结冰而被冻住。这些圆石长期受风吹日晒,外表的冰层变得极为瑰丽,有湛蓝色与暗红色,像是集蓝宝石与血石于一身。这些圆石南侧的冰先融化,又结冰,所以形成一条条垂冰,有冰须、冰条、冰柱。

  她回头张望海岸,再度看到那片结冻的沙滩如何被撞裂;破坏力令人咋舌,有些裂痕深达两米——要犁出这么深的沟壑,撞击力何其惊人!这沙滩想必原本是黄土,被风吹积至此。如今它已是杳无人迹的冰泥浆,有如被轰炸过的战壕。

  她继续往外走,踏过混浊的冰面,冰层被她的长靴踩得啪啪作响。

  当完全站在海湾外时,她停了下来。环顾四周,真是海天一色,一望无际。她攀上一个小冰堆,视野更辽阔了,可以看到火山口的边缘,就在飞驰而过的云层下。冰面虽然屡有碎裂,但显然还是如底下的海面般平坦。北边一道通往海中的裂隙非常明显,平板状的冰堆像变形的城堡般从冰层间冒出来。

  在设法看清地形之后,她爬下冰堆,又走回岸边,然后朝她的车走回去。经过山岭形成的小岬角时,山下的冰面上有东西在移动,吸引了她的目光。有个白色物体在移动——一个人穿着白色活动服,在地上爬——不对,是头熊,一头北极熊,在冰层的边缘行走。

  那头熊注意到了那群正在抢食海豹残骸的贼鸥。安藏身于一块圆石后,趴在一片结霜的沙面上。她的身体正面着地,冷冰冰的。她从圆石后探头张望。

  北极熊的白色毛皮在腰部及腿股处呈黄色。它扬起笨重的头,像狗般地嗅着,好奇地环视四周。它拖着笨重的步伐走到海豹陈尸处,对那群聒噪的贼鸥视若无睹,它像狗在吃碗中食物般吃起那只海豹。它将头抬起,口鼻处沾满血。安的心七上八下。那头熊臀部着地坐在那儿舔爪子,不断摩擦脸部直到清理干净,梳理时像猫一样一丝不苟。然后它毫无前兆地便开始爬坡,往安藏身处逼近。它走路时,同一侧的两只脚会一起行动,左脚,右脚,左脚。

  安连滚带爬地翻到山岭的另一面,往下跑过一座小峡谷的河道,朝西南方向前进。她估算她的车子在她的正西,不过那头熊正从西北方向逼近。她爬上峡谷中西南向的斜坡,跑过一片高地,进入另一座峡谷,这峡谷的走向比刚才那一座更偏西。她再度往上爬,登上这些浅河道间的另一片高地。她回头探视,她已气喘如牛,而车子还在2000米外,在西方略偏南的位置。车子在散乱的小丘群之后,目前仍不见踪影。那头熊此时在她的东北方,如果它直接走向那辆车,此刻与车的距离可能和她差不多。它是靠嗅觉还是视觉猎食?它是否能找出猎物的足迹,循线猎杀?

  显然有此可能。她的风衣内已经汗水淋漓了。她匆忙又躲入另一座峡谷,往西南偏西方向奔跑了一阵子。然后她看到一座缓坡,于是又跑上另一片高地,这条路径有点像两座峡谷间隆起的大路。她回头一看,发现北极熊的身影已经出现。它四肢着地,在两座峡谷开外,看起来像只大狗,或者说既像狗又像人,披着一身的白色毛皮。她很惊讶会在此地看到这种动物,这里的食物链根本不可能供养这种大型的掠食动物。可能吗?一定有人在喂食区喂养它。希望如此,否则它想必饿坏了。这时它走入一座峡谷,不见踪影,安开始朝她的车奔跑。虽然她绕了几个圈子,而且天地茫茫一片,但她还是很信任自己的方向感。

  她将步伐调整到她认为可以持续跑到停车处的速度。要沉住气不放腿狂奔实在很难,可是不行,若一下子跑太快,最后必会因体力不支而瘫倒。自己调速,她想,呼吸调匀。往下跑,离开高地,它就看不到你了。保持方向,你是否在朝车子的南面跑?她再次跑回那片高地,看了一下方位。就在那小山的后方,那其实是个小火山口,边缘的南面有一座小丘——她很确定——虽然目前仍看不到车子,而且崎岖的地表令人分不出南北。她老是觉得似乎快迷路了,不确定与车子间的位置关系——其实在平常这没什么大不了,她的腕表有卫星定位系统,可以给她指示方向。现在也可以,不过她很确信车子就在火山口隆起的那座小丘后方。

  肺部吸入冷空气后有股灼痛感。她想起她背包内的紧急面罩,因此停下来卸下背包,翻出那个二氧化碳防护罩戴上;面罩内有少量的高压氧,她扭开开关后,忽然力气十足,速度加快,可以跑得更快更久一些。她沿着峡谷间的高地奔跑,希望能看到火山口后的车子。噢,看到了!她得意地深吸了一口清凉的氧气,真怡人,不过她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如果她沿着右边河道跑下去,似乎可以直通停车处。

  她回头张望,发现那头北极熊也在奔跑,四只脚步履踉跄,相当笨重——不过速度还是很快,峡谷的山壁对它而言似乎根本不是障碍,它宛如白色梦魇般轻易地翻山越岭,动作既优美又恐怖,松软的肌肉在厚重的白色毛皮下活动自如。她才看一眼,就可了然,眼前景物既清晰又明确,而且亮澄澄的一片,有如正在自体发光。她虽然已经尽力加快脚步,留意地面免得失足,还是可以看见那头熊动作流畅地翻山越岭,如影随形。她喘着粗气,铆足劲奔跑,有如在圆石上跳芭蕾;那头北极熊的速度很快,这种地形对它而言如履平地。不过她自己也是只动物,她也在火星的内陆偏远地区生活了好多年,事实上比那头北极熊待得还久,她可以像高地山羊般活跃于这种地形间,由基岩到圆石到沙地到鹅卵石,虽然辛苦但绝不会失足,控制得当,为逃命而跑。更何况车子已经在望。只要跑过最后一座峡谷,然后翻过火山口的小丘。终于到了,她差点就撞上车子。她停下脚步,挺起胸膛,用力敲击车身,有如在捶打那头北极熊的鼻子,过了几秒钟,稍加平静之后,她上车,关上了闭锁室。

  她坐上驾驶座往后看。从车窗可以看到那头北极熊与她的车子还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正在端详她的车子。在镖枪的射程之外,若有所思地闻闻嗅嗅。安满头大汗,仍喘不过气来,不断吸气、呼气——胸腔的动作真剧烈!她总算安然端坐在驾驶座上!只要将眼睛闭上,她就可以在脑海中看到那头北极熊在石堆间奔跑的情景;不过睁开眼睛只看到仪表板在闪光,明亮,人工化,熟悉。噢,真奇怪!

  两天后,她仍惊魂未定,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此事,那头北极熊也会浮现脑际,让她心神不宁。入夜后,海湾中的冰层隆隆作响,有时还发出迸裂的巨响,使她梦见谢菲尔德受到攻击的事件,呻吟不已。白天她开车时心不在焉,因此必须将车子设定在自动驾驶状态,让它自行沿着火山口形成的海岸前进。

  车子自动行驶时,她就在驾驶舱内胡思乱想。完全失控。她对此情况完全无能为力,只有笑着忍受。她敲打着墙壁,眺望着窗外。那头北极熊已经不见踪影,但又阴魂不散。她用腕表查询:海熊,因纽特人称之为“力量之源”。有点像在美拉斯裂口遇上千钧一发的山崩,这件事已永远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在遭遇山崩时纹丝未动,这次则死命狂奔。火星会要了她的命,不过从地球来的动物园猛兽不会要了她的命,只要她能设法避免就不会。倒不是她多么贪生怕死,绝非如此,而是人应该自己选择死法。她以前也选择过了,至少两次。不过西蒙与萨克斯——像小棕熊——两度将她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她仍不知该如何想比较好,该如何去感受。她的思潮澎湃不已。她紧抓着驾驶座的椅背,最后在车子屏幕下的键盘键入萨克斯的代号:XY23,然后等着人工智能计算机将数据传送到运载萨克斯和其他人回火星的航天飞机上;过了一阵儿他出现了,他的新面孔盯着屏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大叫,“我有权自己选择死法!”

  她等着这句话传输过去给他。传过去后他跳了起来,屏幕中的影像有点摇晃。“因为——”他说,噤口不语。

  安不寒而栗。西蒙救回她一命之后,也是这么说的。他们根本找不出理由,只会愚蠢地说因为。

  萨克斯继续说下去:“我不想——感觉上太不值得——没想到你会和我联系。我很欣慰。”

  “去你的。”安说。

  她正想挂断时,他又开口了——他们这时已经同步联机,可实时交换信息。“我必须这么做才能与你交谈,安。我是说,我是为我自己而这么做的——我不想失去你。我要你原谅我。我还想再和你辩论,还有——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做。”

  他的话突然停顿,然后他满脸困惑,甚至像是惊慌失措。或许他这时才听到她那句“去你的”。她可以让他手足无措,这点毋庸置疑。

  “全是废话。”她说。

  过了一阵子,“是的。呃——你过得好吗?你看来……”

  她挂断了。“我刚刚躲过了一头北极熊的追杀!”她在脑中大叫,“我差点被一头笨熊吃了!”

  不行。她不想告诉他,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他一直想找人替他论证他在《火星历史期刊》上发表的论文,到头来一定会用她这件事当例证。他总想确定他的科学论文能让人仔细捧读——为达此目的他会不惜挖掘别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探讨她是否有权选择生或死,是否当个自由自主的人类!

  至少他对这一点倒不曾试图掩饰。

  而今,她就在这里。愤怒,无缘无故地懊悔,莫名的苦恼,既痛苦又兴奋,百感交集。她情绪激动,思绪狂乱,充满矛盾。萨克斯救了她,她恨他,她感受到一股痛苦的喜悦。加清死了,彼得没死,熊无法追杀她,等等——各种思绪不断涌现。噢,真奇怪!

  她注意到一辆绿色的小型越野车停在结冰的海湾旁的一座峭壁上。她一时冲动自己控制方向盘,朝那辆车开过去。一张小小的脸庞从车窗内看向她,她透过挡风玻璃朝那人挥手。黑眼睛——眼镜——秃头,像她继父。她将车子停在那辆车子旁。那人挥手示意她过去,他手中握着个木汤匙。他看起来有点茫然,似乎刚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安穿上一件绒毛夹克,下车走过两辆车子之间,空气冷得有点像浸在水中。能够不穿活动服就在两辆车间行走真不错,或者说得明白一点,不用冒生命危险真好。因为不慎或车锁故障被困在车外遇难的人竟然越来越少。当然,有些人曾因此而丧生。如果将罹难人数加起来,或许有数十人。但此刻她只感觉一股寒意。

  那个秃头男人打开车门。“你好。”他说着伸出一只手。

  “你好,”安说着,与他握手,“我是安。”

  “我是哈利,哈利·怀特卜克。”

  “喔,久仰大名。你负责设计动物。”

  他淡然一笑。“是的。”既不觉得难为情,也不想为自己分辩。

  “我今天刚被你的一头北极熊追杀。”

  “是吗!”他瞪大了眼睛,“那些熊跑得很快!”

  “是很快。不过它们不纯粹是北极熊,对吧?”

  “它们带有一些大灰熊的基因,为了适应海拔高度。不过总体而言还是属于北极熊。这种生物很强悍。”

  “有很多动物都很强悍。”

  “是啊,好神奇,是不是?噢,不好意思,你用过餐了吗?想不想来点汤?我正在煮汤,韭菜汤,我猜味道一定很不错。”

  是很不错。“好啊!”安说。

  她边喝汤边吃面包,边问他那头北极熊的事,“这里想必没有足够的食物链供这种庞然大物维生。”

  “噢,有的,这个地区有。此地正因此而出名——第一个足以让熊生活的生物圈。你知道,这海湾的底部没有结冰。Ap超深井就在火山口的中央,所以简直像个深不见底的湖泊。当然,冬季时水面会结冰,不过熊在北极已经适应了那种天气。”

  “冬季很长。”

  “是的。母熊在西边堤防的洞穴附近雪中筑窝而居。它们不会真正冬眠,它们的体温只会降低几度,而且如果它们必须调节窝内的温度,只要一两分钟就可以醒过来。所以它们整个冬季都一直在窝内,直到春季才外出觅食。然后我们在春季将海湾出口处的一些冰层拖出海,这里便可孕育无穷的生命。最基本的食物链是南极生物在水里,北极生物在陆地。浮游生物、磷虾、鱼,还有乌贼、海豹,陆上则有野兔、旅鼠、土拨鼠、老鼠、猞猁狲、山猫,还有熊。我们正在试养驯鹿与狼,但仍无法培养出足够的粮草供蹄类动物食用。熊在此出现不过几年,大气压力最近才变得适合它们居住。不过此地如今相当于海拔4000米的高度,我们发现这些熊过得不错。它们很快就适应了。”

  “人类也是。”

  “这个嘛,我们在4000米处还没看到有多少人。”他指的是按地球算法的海拔4000米。就她记忆所及,人类居住环境从没这么高过。

  他还在继续说下去:“……在这种高度,最后胸口会爆裂,一定会……”一个喜欢自言自语的男人,大块头,光秃秃的头上有一圈白发,黑色眼珠在圆眼镜后滚动着。

  “你见过广子吗?”她问。

  “广子爱?见过一次。很可爱的女人。听说她已经回地球了,帮忙救灾。你认识她?”

  “是的。我是安·克莱伯恩。”

  “我就知道。彼得·克莱伯恩的母亲,对吧?”

  “是的。”

  “他最近在布恩出现过。”

  “布恩?”

  “就是海湾对面的一个小车站。这里是植物湾,那个车站是布恩港,有点像笑话。显然澳大利亚也有这两个地名。”

  “没错。”她摇摇头。约翰会永远与他们同在,而且绝不是最凶恶的不散阴魂。

  眼前这个声名远播的动物设计师就是个凶神恶煞。他在厨房内撞得乒乓作响,视力差得必须靠手摸索。他将汤端到她面前,她喝着,偷偷打量他。他知道她是谁,但似乎不会因此而不自在,他无意为自己的行为辩驳。她是个红党火星学家,他设计新的火星动物。他们在同一颗星球上工作。不过那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敌人,至少对他而言不是。他可以毫无敌意地与她共餐。虽然他态度温文尔雅,但却心不在焉。冷落别人是很失礼的事。不过她很喜欢他的沉稳、内敛又有点迷糊的气质——一种特殊的气质。他在厨房中笨手笨脚地弄着餐点,与她同桌用餐,吃得又快又响,他的鼻头沾着汤料。喝过汤后,他们从一条长吐司上切下几片享用。安向他问起布恩港的情形。

  “那边有家面包店很不错,”怀特卜克说着指向吐司,“还有一间很不错的实验室。其他方面则只是一个寻常的居住点。不过我们去年将帐篷拆掉了,现在天气变得很冷,尤其是冬天。虽然地处纬度46度,我们还是将它视为北部。有些人嚷着说至少在冬天时要将帐篷装回去,有些则说应该一直装着,直到天气回暖。”

  “直到冰川期结束?”

  “我不认为会有冰川期。当然,反射镜拆掉后的第一年很难熬,不过应该可以设法弥补。冷个一两年就没事了。”

  他挥了挥手,反正拆掉无妨。安几乎想拿面包砸他,不过最好还是别吓他。她打了个冷战,设法按捺住。

  “彼得仍在布恩吗?”她问。

  “或许吧。几天前还在。”

  他们又聊了一些关于植物湾生态圈的事情。若没有足够的植物,动物设计师也难以尽情施展才华,所以此地仍然比较像南极而不像北极。或许新的土壤改良法可以加速植物的出现。如今,此地大部分地区都只有苔藓。接下来将会有寒带草原植物出现。

  “不过你不喜欢这种发展。”他说。

  “我喜欢本来风貌。北方大平原原本遍地沙丘,成分是暗红色的沙。”

  “不是会有一些保存下来吗?在南北极的极冠附近?”

  “大部分极冠都会陷入海中。像你说的,有点像南极。不会,沙丘与地表迟早全都会沉入水中,整个北半球都会消失。”

  “这里就是北半球。”

  “这里是地势较高的半岛,它也可以算是已经消失了。植物湾是以前的阿卡迪亚火山口。”

  他透过眼镜凝视着她,“如果你住在高海拔的地方,或许会感觉日子过起来跟以前一样。有空气的那种旧时代。”

  “或许。”她谨慎地说。他绕着圈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到水槽清洗餐刀。他的手指短而粗,拿小物体时显得笨手笨脚的。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谢谢你的招待。”她说着朝门口走去。走出门时,她顺手抓起她的夹克,然后在他的满脸惊讶中将门大力关上,走入冷冰冰的夜色中,穿上夹克。她走向她的车子,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坦佩台地的古老高地上布满了小火山,所以遍地都是岩浆平原与沟堑;还有一些地面结冰后形成黏稠状,以及偶尔会有几条沿着大斜坡而下的小沟堑。这些地貌,再加上自古以来的各种风吹雨打日晒,使得坦佩台地在火星地图上看起来像是艺术家的调色盘,五颜六色,每种颜色都代表了各个地带长久演变下来的不同风貌。安觉得色彩太繁杂了;对她而言,即使是最小的区域都太过人工化,是不切实际地在高空研究火星,试图将各个地区分成不同的地形。事实上在地面全都一样,到处都有类似的地形。这只是个很崎岖的地区——就像混沌之初的地形,并没变得更崎岖。

  连名为坦佩槽沟的狭长峡谷的底部也因太过坎坷而无法让车辆通行,所以安绕道而行,开上高地。最近一次的熔岩流(10亿年之前)比它们流经的那些岩浆还要硬,如今它们高出地面,像是堤防或崖径。在各崖径间较软的土地上有许多火山口,它们的外缘显然是岩浆的遗迹,像海滩上的那些城堡。偶尔有些高耸的剥蚀基岩会从这些岩浆间冒出来,不过大部分都是风化土。底下显然蕴藏水分,有永冻土,因此造成地层缓缓下陷与滑动。如今,温度逐渐上升,或许再加上地下核爆所形成的地热,更加速了地层下陷。到处都有新出现的滑坡:在坦佩12号被埋入土堆时,有一条著名的红党通道就此凭空消失;坦佩18号的两面山壁崩塌,使U形峡谷变成V形;坦佩21号也不见了,被埋在塌落的西面峭壁下。到处都有土石滑落,她甚至见过几处泥石流,那发生在已液化的永冻土表层,基本上是结冰的沼泽。许多塌陷的椭圆形坑洞形成池塘,白天表层冰融化,晚上再度结冰,使地表剥蚀得更加迅速。

  她经过提莫仙柯火山口一瓣瓣的裙幅部分,它的北侧已被由坦佩地区最大的科利奥兰纳斯火山流出的熔岩所淹没。此地到处是坑洞,雪下了之后又融化,形成一个个积水的盆地,然后又结冰。这个地区有永冻土的典型特性:多角形卵石山脊,积水的同心火山口,冰核丘,山腰处层峦起伏的山脊。每个洼地都有结冰的池塘或水坑。土地正在融化。

  在阳光普照的南面斜坡处,由于可以避风,树木得以成长,树下则是苔藓、草地、灌木丛。阳光充足的洼地有许多长满节瘤的高山矮曲林树木;阳光照射不到的洼地则只有污秽的积雪。如此广阔、残破的大地,荒芜但并非空无一物,嶙峋的山脊低处有岩石、冰雪、沼泽、水草。午后的热气使云层聚集,云层所造成的阴影使万物呈现出另一种色彩,有红色与黑色,绿色与白色。没有人会抱怨坦佩台地的色彩太过单调。云层疾驰而过的阴影下,万物俱寂,然而就在此地,某一个傍晚曾有一个白色的庞大身躯隐身在巨石后。她一想到这个就心跳加速,但并没再看到什么。

  不过她看到了其他东西,因为就在天色全黑之前,传来了敲门的声音。她的心有如越野车的减震器般抖个不停,她冲向车窗向外望。与岩石一样颜色的身影,挥舞着手,是人类。

  是一小群红党的生态保护人士。他们上车后说,他们根据坦佩庇护所人员的描述,认出了她的越野车。他们一直期待能遇见她,所以看到她后相当高兴;他们笑着,聊着天,在车厢内走动,触摸她,高大的火星本土人有坚硬如石的犬齿及明亮的眼眸,有些是东方人,有些是白人,有些是黑人,全都兴高采烈。她认出他们曾参与帕弗尼斯山的大会,但只认得整个小组,不认识个别成员;有年轻的激进分子,她再度打了个冷战。

  “你们要去哪里?”她问。

  “植物湾,”一名年轻女子回答,“我们要去占领怀特卜克的实验室。”

  “以及布恩站。”另一个人补上一句。

  “噢,糟了。”安说。

  他们静了下来,谨慎地端详着她。有如加清与道在“最后一流”时的翻版。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年轻女子说。

  安吸了口气,设法想出解决之道,他们都紧盯着她瞧。

  “谢菲尔德事件发生时你们在场吗?”她问。

  他们点点头,他们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那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缓缓地说,“将整个星球搞得遍地血腥,借此来完成红火星的目标,那太没意义了。我们必须另外想办法。我们不能通过杀人来达成目的,甚至也不应残害动物或植物,或将机器设备炸掉。那无济于事,只会造成破坏。一般民众对此无法认同,你们懂吗?这样无法赢得民心,事实上会适得其反。我们越是烧杀破坏,民众就越会向绿党靠拢。所以我们会无法达成我们的心愿。如果我们明知会有此后果却仍一意孤行,那便背离了我们的宗旨。你们懂吗?我们如果这么做,将只是纯粹在发泄情绪,因为我们愤愤不平,或只为了找刺激。我们必须另外想办法。”

  他们瞪着她,百思不解,满脸困惑,震惊,轻蔑。不过他们还是聚精会神地聆听。毕竟,她是安·克莱伯恩。

  “我不能确定另外的办法是什么,”她继续说,“我无法告诉你们。我想……那应该正是我们必须开始努力的目标,那必须像是一种红党的火星化。火星化从一开始就被当成绿党的职责。我想或许是因为广子的关系,因为是她出面对此加以界定,也是由她出面推行。所以火星化一直被认为是与‘维力迪塔斯’结合在一起的,可是没有理由这样。我们必须改变这种情况,否则将会一事无成。我们必须成立红党工作室,专门研究这块土地,让大众能认同我们,必须让这个星球原始的红色成为反制‘维力迪塔斯’的力量。我们必须使绿色污损,直到它变成别的颜色。像你们在一些矿石上看到的颜色,例如碧玉,或含铁的蛇纹石。你们应该懂得我的意思。那表示要将民众带到外面,或许到高地去,让他们了解火星的原貌;那表示我们要搬到外面,遍及整个星球,并掌握我们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与管理权,如此一来,我们才有权为这片土地发言,别人也才肯聆听。另外,我们也要掌握游牧民族的权利、火星研究学者的权利等,这才是火星化的真正内涵。你们懂吗?”

  她停了下来。火星本土人仍全神贯注地倾听,此刻看起来或许已经对她,或对她所说的内容产生了兴趣。

  “我们以前也讨论过这种事,”一个年轻人说,“也有人在着手进行。有时候我们也会参与。不过我们认为,积极的抵抗是奋斗必要的一环,否则我们只会受到欺压,他们会将一切绿化。”

  “如果我们使一切变色就不会。就从内部开始,从他们的心灵开始。然而若是从事破坏活动,谋杀,那会使人们倾向于绿党。相信我,我亲身经历过。我和你们一样曾积极好战,我曾亲身经历过。你给民众的压力越大,反弹就越强。”

  那个年轻人不以为然,“他们给我们的6000米限制,是因为他们怕我们,因为我们是革命背后的驱动力。若非我们揭竿而起,变形跨国公司或许至今仍在为所欲为。”

  “那是不同的敌人。我们与地球人抗争时,火星的绿党人士会受到感召。如果我们是与火星的绿党抗争,他们就不会受到感召,反倒会愤怒。而且他们会因此而更加绿化。”

  那群人默不作声地坐着,思索着,或许感到气馁了。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一个灰发妇人说。

  “到危险的地区去。”安建议。她指指车窗外,“这里也不错。或是在靠近6000米界线的区域设立一个城镇,使其成为原始风貌的庇护所,使其成为世外桃源。然后,我们再从高地悄悄将势力往下延伸。”

  他们绷着脸考虑她的提议。

  “或者也可以到都市去,组一个旅行团,带民众参观各个地区,并成立一个法律基金,若有人想更改地形地貌就告他们。”

  “狗屎,”那年轻人摇着头说,“听起来太烂了。”

  “是很烂,”安说,“有些事虽然龌龊却非做不可。不过我们得从内部做起,这也是它们得以维系之处。”

  他们拉长了脸,围坐着,讨论了一阵子;他们目前如何生活?他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该怎么做才能达到改善生活的目标,战后生态保护人士东躲西藏的日子才能结束?诸如此类的话题。有的人长吁短叹,有的人黯然垂泪,有的人相互指责,有的人彼此打气。

  “明天跟我一起去看看这片结冰的海洋。”安建议。

  第二天,那些生态保护人士与她一起沿着经度60度处往南行,旅程越走越艰辛。阿拉伯人称之为“卡拉”,意为不毛之地。此地景色绝美,有如混沌之初孤寂的岩地奇景,他们都看得感动不已。而另一方面,那些生态保护人士沉默寡言,有如在朝圣,严肃得像参加葬礼。他们一起来到名为尼罗克拉斯的大峡谷,沿着一条宽敞崎岖的天然坡道而下。东边是覆盖在冰雪之下的克里斯平原,已成为北海的另一个支脉,它们没能逃过水患。南方是尼罗克拉斯槽沟,这是从远方的赫伯斯裂口绵延过来的一座峡谷的终点。赫伯斯裂口没有出口,不过它的地层之所以下陷,如今已知是西边伊秋思地堑顶端地下水迸出造成的。汹涌的水从伊秋思地堑流下,沿着月高原坚实的西侧,冲击伊秋思高点陡峭的绝壁;然后在这些峭壁处停下来,接着再往下奔流,将卡塞峡谷的大弯道冲蚀得支离破碎,也在克里斯的低地处形成一道深沟。那是火星史上最大规模的地下水外溢事件。

  如今北海的海水已倒灌入克里斯,尼罗克拉斯与卡塞的低洼地区都已积水。看起来像平顶山岭的沙拉诺夫火山口则有如一个巨人般挺立在这新峡湾出口的高耸岬角上。在峡湾中间有一座狭长的岛屿,那是昔日水患形成的一系列小岛之一,如今再度成为孤岛,在白茫茫的结冻海洋中,仍顽固地维持红色。这个峡湾终将成为比植物湾更优良的海港:它被陡峭的山壁环绕,但四处都有平整的腹地可充当港口城镇。当然,从卡塞刮来的西风也是个隐忧,由上往下袭来的狂风会将帆船吹出克里斯湾……

  真奇怪。她带着那群默默不语的红党沿着一道斜坡走进峡湾西边一片宽敞的腹地。当时已近黄昏,她带他们下车,在夕阳下的海岸散步。

  在夕阳余晖中,他们郁郁寡欢地站在一块高达4米的独立冰块下,它已融化的部分看起来有如肌肉般光滑。他们站立的位置刚好将太阳挡在巨大的冰块后面。阳光透过冰块照过来,冰块的两面熠熠生辉,使亮澄澄的潮湿沙面也为之失色。无从否认,耀眼的光芒,活生生在眼前闪烁;他们凭什么妄想改变它?他们默不作声地静立着凝视。

  太阳沉入黑暗的地平线,安离开这一群人,独自走到她的越野车旁。她回头望着那道斜坡,那群红党成员仍在海滩旁的小冰山前面。那座小冰山看起来像是他们的白色神祇,与结冰的海湾一样呈淡橙色。白色的神祇,熊,海湾,火星冰层的遗迹:海洋将永远与他们同在,与岩石一样屹立不倒。

  第二天,她开车沿卡塞峡谷往西行,朝伊秋思裂口前进。她马不停蹄地开车,经过一片又一片的宽广腹地,一路顺畅,最后到达卡塞往左的弯道,进入伊秋思的河床。这条弯道是火星上由水冲蚀成的最大、最明显的景观之一。不过她发现那平坦的干涸河床已经长满了矮小的树丛,小得几乎像灌木:黑色的树皮,长满荆棘,深绿色的叶子看起来像冬青树的叶子一般光滑而尖锐。这些黑树下覆着一层苔藓,不过其他植物则付诸阙如;这是个单一品种的树林,长满了卡塞峡谷中的每座山谷,使大弯道看起来像块硕大无比的煤炭。

  安顺着地势开车来到这些矮树丛的上方,那些树枝像石南树一样坚韧,被车轮碾过时就倒向一边,车轮经过后又顽强地恢复原状,使越野车左摇右晃。徒步经过这片峡谷几乎是不可能的,安想着,这片绝壁间的深谷既狭窄又崎岖,有点像想象中的美国犹他州——或它以前的地貌——如今看起来像童话中的黑森林,无法脱身,到处都是在头顶飞舞的黑色怪物,而且在薄暮时分还会浮现庞大的白色身影……以前曾驻守在山谷转角处的联合国临时政府安保部队已不见踪影。若你的房子被诅咒,会倒霉八辈子,无辜的大地受诅咒时也是如此。萨克斯曾在此饱受折磨,所以他已经将火苗植入地面,使整个地区沦入熊熊烈焰,使得荆棘树丛四处滋生,覆盖了整个区域。他们还说科学家是理性的动物!希望他们的房子也受到诅咒,安咬牙切齿地想着,诅咒他们八辈子,然后再持续八辈子。

  她闷哼了声,继续上路,到达伊秋思,再朝陡峭的塔尔西斯拱顶前进。当地有一座小镇,建在火山侧面坡度较缓处。遇上那头熊使她知道彼得就在当地,所以她刻意绕开。彼得使大地沦为汪洋;萨克斯使大地付之一炬。他曾经是她的。我要在这岩石上建造彼得纪念碑,新人种,火星人。他曾背叛过他们。记住。

  她继续往南行,登上塔尔西斯山脉的斜坡,直到艾斯克雷尔斯的火山锥映入眼帘。一座宛如大陆的巨山从地平线拔地而起。帕弗尼斯山由于位处赤道区,并且是电梯电缆所在地,而使人口过度稠密。然而位于帕弗尼斯山东北方向仅500千米的艾斯克雷尔斯却无人问津,没有人在此居住。只有几个火星研究学家偶尔来此,研究山上的熔岩与火山灰,这两种物质使红色地表变成几近黑色。

  她沿着较低的坡道上山,坡度起伏平缓。艾斯克雷尔斯是自古流传下来的几个地名之一,因为这座巨山高耸入云,在地球上也可轻易见到。艾斯克雷尔斯湖。当时地球上的人正热衷于兴建运河,所以他们认为那是一座湖。当年帕弗尼斯也被称为凤凰湖。她读着腕表上的资料,艾斯克雷尔斯,赫西奥德[1]的出生地,“位于赫利孔山之右,在一处地势高耸崎岖之地。”所以古人虽然认为那是一座湖泊,却仍然根据一个山地来命名。或许他们潜意识里已明白通过天文望远镜看到的是什么。一般而言,艾斯克雷尔斯是用来描述田园的,相当诗意的名字,赫利孔就是希腊的皮奥夏山,是用来供奉太阳神阿波罗和艺术女神缪斯的圣地。赫西奥德有一天在耕作时抬头看见那座山,忽然觉得有故事要说。神话的起源就这么离奇,他们与这些名字朝夕相处却视若无睹,也是怪事,然而那些故事又在他们的生活中一再地上演。

  它是四大火山中最陡峭的一座,然而它盘旋而上的斜坡又不像奥林匹斯山那么陡;所以她可以将越野车设在低挡,平稳地上山,有如以慢动作飞入太空一般。她靠在驾驶座上假寐,头靠在垫枕上,轻松舒畅。到达之后她醒过来,已置身于海拔27千米处,与其他三座大火山等高;基本上,这是火星上的山岭所能达到的最高点,那是地壳均衡论的临界点,过了这个高度,岩石圈会因整座山的重量而坍塌;四大火山都已到达最高点,无法再往上长。由此可见它们体积之大,也可知它们的年代之久远。

  没错,年代非常久远,不过艾斯克雷尔斯的熔岩表层也是火星上最新的火成岩,只稍受风吹日晒。熔岩冷却后,便在流下山时凝固,留下隆起的通道。有一条明显的车道沿着斜坡迂回而行,避开了山下熔岩流的陡峭部分,充分利用形同网络的坡道。在山阴处,熔岩的细沫凝结成河岸,覆满硬实的污雪;阴影处如今看来白里透黑,她好像开车经过一张照片的底片,越往山上,她的心就不知何故搏动得越剧烈。她可以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身后的火山锥的北侧,以及更远处的塔尔西斯山北麓,最远可眺望伊秋思的山壁,约在100千米开外。触目所及都是各式各样的雪堆,斑驳的白雪,火山锥背阳面常会积雪深厚。

  在一块磐石表面,有亮丽的翠绿苔藓。眼前景物全都变成了绿色。

  不过,随着她日复一日地往上爬升,超过可以想象的高度,雪堆开始变矮,也越来越罕见。最后她到达海拔20千米之上——高达海拔21千米——在结冰层之上将近7000英尺!——有地球上珠穆朗玛峰的两倍高;火山锥仍不断地往上攀升,还有整整7000米高!直入漆黑的云霄,直入太空。

  底下极远处有一层平坦的云,遮住了塔尔西斯山。这片白色云海像是在紧跟着她上斜坡。在这个海拔之处已经没有云,至少今天没有;有时候雷雨云会聚集在山边,其他日子则有卷云浮现头顶,无数细云丝会飘过天际。今天上方晴空万里,明亮绚烂的靛蓝色,略带点黑,天际点缀着几颗晨星,黯淡的猎户星座孤零零地挂在天边。火山顶的东方有一丝细云,有如峰顶的旗帜,薄得可以看到云外的苍穹。这种高度没什么水蒸气,也没什么大气。气压在海平面与这种大火山的高度间,差距往往多达10倍;因此这里的气压应该是35毫巴,与他们刚到火星时的气压相去无几。

  然而,她看到无论在洼地与岩石上,还是既有积雪又有日照的坑洞中,都长着细点状的地衣。这些地衣小得几乎无法分辨。地衣,藻类与真菌的代表,同心协力求生存,即使气压只有30毫巴。很难想象有这么顽强的生命。真奇怪。

  事实上,她会装备齐全地来看这些地衣,这一点才真的奇怪。登上这种高度,必须保有昔日小心谨慎的习惯:安全的活动服、锁紧的门;进入耀眼明亮的低太空。

  长着地衣的那些岩石看起来像是平坦的日光浴室,土拨鼠如果能在这种高度生存,就可以在那些岩石上做日光浴。不过,这里只有一些黄绿色或银灰色的小植物。腕表上的说明是,这叫薄片状地衣。有些被狂风刮至此地,掉落在岩石上,有点像附生贝类般紧缠着岩面不放。这种现象只有广子能够解释。

  生物。米歇尔曾说,她爱的是石块而不是男人,因为她曾受过凌虐,心理受到了创伤。她脑中的海马突触组织很小,受到惊吓的反应会很强烈,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因此她爱上了一个最像石头的男人。米歇尔告诉过她,他也喜欢西蒙的特质——在山脚基地那段岁月,即使只能拥有这么一个密友,也够令人欣慰了,一个可以信赖的男人,安静又结实,可以捧在手中感受那般重量。

  不过米歇尔曾指出,西蒙不是唯一具备这种特质的人。这种特质在其他人身上也可以发现,虽然没那么纯,但仍然存在。她为何不能爱其他人刚毅不屈的特质,爱一切生物?他们只不过想设法生存,就像任何岩石或星球。他们全都具备矿石般的顽强。

  强风吹过她的头盔,吹过熔岩碎片,在她的通气导管中嗡嗡作响,盖过她的呼吸声。此处的天空颜色较黑,也更靛蓝,除了较低的地平线有种朦胧的紫色,上方则是带状的晴朗深蓝色……噢,谁能相信艾斯克雷尔斯山上的这些景观会改变?他们为何不在此定居,借此提醒他们来到的是什么样的地方,或火星给他们提供了什么,而他们又如何暴殄天物地舍弃了?

  回到车上,她继续上山。

  她已经在火山西面有如峰顶旗帜的银白色透明卷云之上。喷射气流吹不到这里。再往上就如回到从前,连地衣与细菌都不见踪影。虽然她确信它们仍在,躲在岩石的表层下。岩隙间的生物,就如神话中的小红人,这些曾与约翰·布恩交谈的小神祇,他是他们的赫西奥德。人们这么说。

  遍地生机盎然。这个世界逐渐被绿化了。不过如果无法见到绿色——如果与土地没什么区别——是否就对他们的工作有益?生物。米歇尔曾告诉她,你爱石头是因为生命有石头的特质!一切都将回溯到生命的本源。“西蒙、彼得,我要在这岩石上搭建我的教堂。”为什么她不能爱万物的石头特质?

  车子攀上熔岩的最后一片同心台地,这时已不用吃力地爬坡,因为已接近宽敞平坦的破火山口外缘。只是缓升坡,越往上坡度越小;然后终于到达外缘,接着来到外缘的内侧边沿。

  俯瞰着破火山口。她了下车,思绪有如贼鸥般四处飞翔。

  艾斯克雷尔斯巢状的破火山口有8座互相重叠的喷火口,新迸裂的喷火口会覆盖住先前的几座。最大也是最新的一座破火山口位于这个复合体的中央附近,先前的几座环绕在它四周,看起来像是花瓣。每个破火山口都有不同的高度,形成几个高低不齐的圆形。走到外缘的边沿,景观会不断改变,因而觉得距离也随之改变,底层的高度似乎也跟着改变,有如飘浮在一场梦境中。整体看来,相当赏心悦目,而且宽达80千米。

  像是上了一堂火山颈机制学的课。活跃的破火山口将熔岩往火山外侧喷,破火山口内侧便形成中空,底层也因而塌陷。因此,随着外缘的移动,形成了那些圆形。弧形的峭壁:火星上很少见到这么垂直的斜坡,它们真的近乎垂直。这里是玄武岩的环形世界,攀岩高手的圣地,不过就她所知,到目前为止仍未受垂青,有朝一日他们会来的。

  艾斯克雷尔斯繁复多变的地形地貌与只有一个破火山口的帕弗尼斯截然不同。为什么帕弗尼斯的破火山口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塌陷?是否最后一次的爆发盖过了先前的所有环形破火山口?它的岩浆库是否比较小,或是很少往侧面喷发?艾斯克雷尔斯的火山颈是否更常移位?她随手捡起外缘边沿的石头,仔细察看。熔岩爆发,最近一次喷出,经历无止境的强风侵蚀……这些都是有待探讨的课题。他们的所作所为对这高处的火山活动毫无影响,不会妨碍对火山的研究。事实上《火星研究杂志》便发表过不少这类主题的论文,她以前读过,最近偶尔也见过。就如米歇尔以前告诉过她的,高地将永远保持这种风貌。登上这些陡峭的斜坡有如回到人类到达之前,回归纯粹的火星研究,或许是回归火星化本身,无论有没有广子都一样,无论有没有地衣都一样。人们经常讨论要在这些破火山口上覆盖穹顶或帐篷,使它们完全无菌;不过加了这些墙壁与屋顶,只会使它们变成动物园、野生公园,像座大花园,空荡荡的温室。不行。她挺起腰杆,环顾着广袤的圆形景观,往上直入云霄。对那些岩隙间的生物而言,在这里生活或许很艰难。她挥挥手,生命,生物,她将这个字眼说出口,听起来怪怪的:“生命。”

  永远的火星,在阳光下如磐石一般。不过这时,她从眼角瞥见了那头白熊,闪身隐入外缘边沿锯齿状的巨石之后。她跳了起来,空无一物。她回到车旁,觉得需要车子的保护。她上了车,不过整个下午,那双带着斑点的模糊眼眸似乎老是透过车上的计算机屏幕望着她,似乎随时要叫出声来。一头人形的温驯的熊,虽然它如果抓得到她,或许会吃了她。如果它抓得到她——不过没有人抓得到她,她可以永远藏身于这些高耸的岩石城堡中——如今自由自在,以后也无拘无束,是否要如此皆随她抉择,只要这些岩石能屹立不倒。不过它又出现了,就在车子闭锁室的外边,眼角又掠过那白色的身影。噢,真辛苦。

  注解:

  [1] Hesiod,公元前8世纪的希腊诗人。——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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