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2 It Goes So Fast 第十二部 突如其来
他们走下可以俯瞰佛罗伦萨的峭壁。已入夜了,平静无风,夜凉如水,天空中群星争辉。他们并肩走过峭壁间的小径,望着下方的海岸。黑色的海水很平坦,星光的倒影在海面发光,假弗伯斯绵长的模糊倒影横陈于东方,使人不由得望向海湾对面朦胧黑暗的大片陆地。
我很担心,是的,非常担心。事实上我吓坏了。
为什么?
是玛雅。她的心灵,她的心理问题,她的情绪问题,越来越严重了。
什么症状?
和从前一样,只是更严重。她晚上无法入眠。有时候她会痛恨自己的长相。她仍处于癫狂与忧郁的周期,不过有点改变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她似乎无法记起自己处于周期中的哪一个时期。时而狂热,时而闷闷不乐。她忘东忘西的,很多事都忘了。
我们不也一样?
我知道。不过玛雅健忘的情况与众不同。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那是最严重的一点;她似乎漠不关心。
我很难想象。
我也是。或许那只是因为她正处于情绪周期的忧郁期,如今她几乎一直郁郁寡欢。不过有时候她会完全不受影响。
也就是你所谓的“旧事如新感”?
不是,不尽然。她也有那种症状,提醒你。像是中风的前兆。我知道,我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吓坏了。不过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不确定。她有“旧事如新感”,很像是中风的前兆。她还有“几乎看到感”的问题,这时她会觉得身在一场永远不会来的启示的边缘。癫痫患者在发作前都会有此症状。
我自己也有类似的感觉。
是的,我想我们都会有。有时候觉得似乎即将有事情发生,然后那种感觉又消失了。是的。不过对玛雅而言,这种感觉很强烈,每件事情都如此。
总比漠不关心好。
噢,是的,我同意。“几乎看到感”并不是坏事。最严重的是“似曾相识感”,她有时会持续处于“似曾相识感”之中,可以长达一个星期。这会对她造成严重伤害,那剥夺了若干她不可或缺的东西。
偶发性,自由意志。
或许。不过这些症状所造成的全面影响会使她变得冷漠。几乎像罹患紧张症。借着不过多去感受,来避免任何不正常的情况。麻木不仁。
他们说第一代移民最常见的疾病之一就是变得畏缩怕事。
是的,我也读过相关文献。丧失了感受能力,疏离,漠不关心。他们用类似治疗紧张症、精神分裂症的方式来治疗这种症状——给他们血清素与多巴胺混合剂、兴奋剂……药品又多又杂,你也可以想象。脑部化学……我必须承认,我已经竭尽所能地替她配药了,并记录日志,做试验,有时由她配合,有时未让她知道。我已经尽力了,我发誓。
我相信。
可是这根本无济于事。她熬不下去了。噢,萨克斯——
他停下来,按着他朋友的肩膀。
如果她走了我会受不了的。她一直那么快活。我们是土与水,火与空气。而玛雅则一直在天空飞翔。这么一个快活的精灵,在我们上空自由飞翔。我无法忍受看着她这么倒下来!
噢,是啊。
他们继续走。
弗伯斯能回来真好。
是的。你这个构想不错。
事实上那是你的构想。你向我建议的。
是我吗?我不记得了。
是你。
海浪在他们下方拍打着礁石。
这四种元素,土、水、火、空气,是你的语义学四要素?
那是希腊人说的。
像四种体质?
是的。希腊哲学家泰利斯提出的假说,他也是第一个科学家。
不过从远古以来一直都有科学家,你告诉我的。远自混沌之初就有了。
是的,没错。
那些希腊人——我要向他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们确实有伟大的心灵——不过他们只是连续统一的科学界中的一部分,你知道。在他们之后科学也有长足的进步。
是的,我知道。
是的。而且后来的这些发展或许会对你有帮助,对你的概念轮廓有益。替我们描述这个世界。你可以用对你有帮助的新观念来看事物,甚至是处理像玛雅这种问题。因为元素不止4种。大约有120种。或许体质也不止4种。或许也有120种吧,呃?而且这些元素的特性——在希腊人之后,事情变得很奇怪。你知道吗?亚原子粒子有一种特质叫作自旋,只以1/2的倍数出现。你知道吗?在肉眼能看见的世界里,一个物体转360度后,会回到原点。一个自旋为1/2的粒子,例如质子或中子——它必须转720度才会回到原点。
那是什么意思?
与正常物体相比,它必须转两圈,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
你在开玩笑。
不,不。这一理论几世纪前就已被证实了。自旋为1/2的粒子的空间几何就是不一样。它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
所以……
呃,我不知道。不过我觉得那很有启发性。我是说,如果你想用物理模式来比喻我们的心理状态,并套用你采取的模式,那么,或许你应该将这些较新的物理模式也列入考虑。或许,将玛雅想成一个质子,一个自旋为1/2的粒子,住在一个比我们大两倍的世界里。
喔。
而且比那还奇怪。这个世界有十个维度,米歇尔。十维。我们所能察觉的三维空间,加上一个时间,还有六个更微小的空间,紧密地环绕着基本粒子,它的结合方式只能以数学描述,但肉眼无法分辨。卷积与拓扑学,微分几何学,肉眼无法看见,但在最高层的时空中却是真实的。考虑考虑。那或许可以引导你进入全新的思想体系,扩展你的心灵。
我不在乎我的心灵,我只在乎玛雅。
是的,我知道。
他伫立着望向海面的星光倒影。星空在他们上方,微风拂过他们身体,海水在底下喃喃低语。这个世界似乎是个宽广之地,狂野而自由自在,黑暗而神秘。
过了一阵儿,他们转身,开始沿小径往回走。
有一次,我搭火车从达·芬奇前往谢菲尔德,山路出了状况,我们在山脚基地停留了一阵。我下车在以前的拖车区散步。往事突然涌上心头。只是随便逛逛。我并没有刻意回想。不过往事全都浮现脑海。
常有的事。
是的,我也知道。不过我在想,如果让玛雅也做类似的事,不知是否有帮助。不一定要到山脚基地去,只要是她觉得开心的任何地方都行,你们两人都觉得开心的地方。你们最近都住在沙比希,何不搬回像敖得萨那种地方?
她不想去。
她或许错了。你们何不搬到敖得萨,然后偶尔到山脚基地或谢菲尔德走走?开罗,甚至可以去尼科西亚,或南极的一些城市,或者去布雷维亚山脊。也可以到巴勒斯看一看,或到希腊盆地做一趟火车之旅。这种旧地重游的方式或许可以使她联想起点滴往事,重访我们的故事起源地。我们在这世界初生之时,在那里成为现在的自己,无论是好是坏。不管她是否知道,她或许需要这样的旧地重游。
嗯。
他们手挽着手回到火山口,沿着一条隐隐约约的小径走过阴暗的蕨草丛。
祝福你,萨克斯。祝福你。
伊希地湾的海水颜色像瘀青或铁线莲的花瓣,阳光在白色浪花下闪烁。潮水是由北面涌进来的,游艇由都马色雷港往西北行驶时,颠簸得很厉害。风和日丽的春天,Ls=51度,火星年79年,公元2181年。
玛雅坐在船的上层甲板上,享受着海风与阳光。出海遨游实在很惬意,远离雾蒙蒙的陆地。真是奇妙,大海永远无法驯服或改变;真是奇妙,人在看不到陆地之后,就会再度与怒海狂涛搏斗,将陆地上的事全抛诸脑后。她可以继续航行,整天航行,每天航行,每次在澎湃的波涛间翻腾,都像是坐了一趟心灵的云霄飞车。
不过那不是他们出海的目的。前方的浪涛冲上一片宽广的土地,她身旁的舵手将舵轮转了约两格,然后减速。这片白色浪花是双层孤山的峰顶,淹没后成为浮出水面的一块礁石,用一个黑色浮标标记,浮标低沉的铃声铿锵作响,砰砰,砰砰,砰砰。
系泊用的浮标散布在这大铃周围。他们的舵手将船驶到最近的一处。这里没有其他船只停泊,放眼望去也看不到其他船只;他们仿佛遗世而独立。米歇尔由船舱中走上来,站在她身旁,手搭在她肩上。舵手逐渐减速,一个船员在他们下方的船尾用一个挂钩套住浮标,再将系泊缆系上去。舵手关掉引擎,他们随着潮水后退,直到系泊缆绷紧,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激起一阵浪花。他们在巴勒斯下锚了。
玛雅到船舱内取出她的衣服,穿上一件轻便的橘色干潜水衣:潜水衣、头套、短靴、氧气筒与头盔,最后戴上手套。她刚学会潜水,每件事都觉得很新鲜,在水中的感觉除外,在水中和在太空中的无重力感很类似。因此她一跃入水中,便觉得很熟悉。往下沉,随着重力往下沉,知道身旁的水很冷,但实际上感觉不出来。她在水底呼吸,很奇怪,不过可以做到。她潜入黑暗中,松手往下游,游离微弱如针尖的阳光。
往下再往下。经过双层孤山的顶端,经过它银色或铜色的窗户,像是一排矿物加工品,或是来自另一空间的观察者的单面镜。然而,在黑暗中一闪即逝,她再度如虚似幻地往下游,不断地往下。米歇尔与其他人跟着她,不过由于太暗,她看不见他们。然后一部形状像厚床架的自动拖网机超越他们往下沉,沿它的强力探照灯射出长圆锥形的光线,这圆锥体拖得很长,看起来有点像是摇曳不已的圆柱体,随着拖网机的升降而移动。有时照到远方的一扇金属窗户,有时照到当年下城屋顶的黑色淤泥。下城运河曾流过这下面某处——有了,白森森如一排利齿——贝瑞斯圆柱群,在它们的钻石外膜下白得耀眼,大约有一半埋在黑沙及淤泥下。她踢了几下脚蹼,不再往下沉,然后压一下按钮,在她的重力带内注入一些空气,使她维持稳定。然后她像个游魂般地漂过这道运河。是的,有点像是《圣诞颂歌》中的守财奴之梦,那部拖网机像是昔日的圣诞节,照亮了被淹没的昔日世界,这个她曾挚爱过的城市。她忽然觉得一阵痛心,大致而言她已经感情麻木了。真奇怪,很难理解或相信这就是巴勒斯,她的巴勒斯,如今成为火星海底的亚特兰蒂斯岛。
她为自己的感情麻木而苦恼,用力踢水游向运河公园,经过那些盐柱再往西。亨特台地在左手边浮现,她与米歇尔曾在这里的一家舞蹈工作室藏匿了一阵子,然后是大斜坡大道黑色的宽广上坡路。前方便是公主公园,第二次革命时,她曾站在这里的一座讲台上,对着一大群民众演讲;那些民众所站的位置就在她目前所漂浮之处下方。在那边——她就是在那边与尼尔格交谈。如今已成为一座海湾的漆黑海底。这一切,好久以前了——她的生命——他们将帐篷劈开,离开这座城市,他们放水将它淹没,不曾回头看。是的,米歇尔说得没错,这趟潜水之旅勾起了玛雅原本模糊的记忆,或许可以清楚地回想起,然而……玛雅感受到了自己的麻木,对此存疑。这座城市已被淹没了,毋庸置疑,不过它还在。如果他们想,便可找人重新筑堤,再将海湾中这一段的水抽干,这座城市便会重见天日,湿淋淋地在阳光下冒着气,像是被堤防围起的荷兰城镇;将街上的淤泥洗干净,种些花草树木,将台地内部及下城运河沿岸的房舍与商家清理干净,再沿着宽广的大道清扫——将窗户擦干净——它便会再度出现——巴勒斯,火星,浮现地表,闪亮夺目。可以办到,若考虑到9座台地间有这么多的遗迹,伊希地湾又没有其他的优良港口,使巴勒斯重见天日甚至可以称得上合情合理。也罢,没有人会这么做的,不过可以办到。因此那与过去并不完全相似。
僵冷,越来越冷,玛雅在重力带内注入更多空气,翻身往上游过运河公园,朝拖网机的灯光游过去。那一排盐柱再度映入她的眼帘,她莫名地被它们吸引。她朝它们游过去,紧贴着黑色的沙面游,脚蹼搅动了沙面。贝瑞斯圆柱群围住了那道古运河。它们如今有一半被埋在淤泥中,丧失了原有的匀称感,感觉更残破了。她想起了以前午后在公园散步,往西朝太阳走去,然后折返,阳光照在他们背后。它曾是个美丽的地方。坐落于那些大台地间,它曾像是个有许多大教堂的大城市。
这些圆柱后是一排建筑。这些建筑都已长满了海草,长长的叶片由它们的屋顶垂入淤泥中,宽大的叶面随着潮流缓缓摆动。最后一栋建筑物的前面原本有一家咖啡馆,露天咖啡馆,有长满爬藤的格子棚遮阴。玛雅用最后一根盐柱做标记,她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她吃力地划水,使自己站起来,她又想起了一段往日时光。弗兰克朝她大叫,然后跑开,莫名其妙,完全不像他平日作风。她穿好衣服后跟上去,发现他就在这里喝咖啡。没错,她与他正面冲突,两人就在此争论,她疾言厉色地指责他没能尽快到谢菲尔德……她将一杯咖啡打落桌面,咖啡杯的把手断裂,在地上打转。弗兰克起身,他们边走边争论,一路回到谢菲尔德。但是,不对,不对,情况不是如此。他们曾发生争执,没错,不过后来言归于好。弗兰克将手伸过桌面,握住她的手,她卸下心头重担,感觉一阵飘飘然,觉得坠入情网,受人爱慕。
不是这样就是那样。不过,到底哪一个版本才是真的?
她记不得了,无法确定。与弗兰克吵过无数次,也妥协过无数次;两种版本都有可能。已经无法回想在何时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混在她脑中,成为模糊的印象,零星的回忆。过去,已完全无影无踪。微弱的嘈杂声,有如动物的呻吟——喔——是她的喉咙。低泣,呜咽,麻木,然而在啜泣,真怪异。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她希望能重温旧梦。“弗,”她无法叫出他的名字。那会令她痛心,仿佛有人拿针刺她的心。喔——那是一种感觉,没错!不容否认。她喘着大气,痛彻心扉。无法否认。
她缓缓拍动脚蹼,离开沙面,往上游离长满海草的屋顶。当年他们满脸愁容地坐在那张咖啡桌旁,如果知道120年后她会在上方漂游,而弗兰克早已作古,他们当时会做何感想?
一场梦的结束。茫茫然,由一场现实转向另一场现实。在黑暗的水中漂浮使她再度感觉到麻木。喔,不过,那种刺痛的感觉还在,在内心,深深包裹着——坚持着——永不放松,无论任何感受都要永远保存,你能由那些淤泥中挖掘出的任何感受,什么都行!只要不是麻木就行;与麻木相比,痛苦地啜泣也会让人欣喜若狂。
因此米歇尔又说对了,这个老炼金师。她环顾四周想找他,他已游开自顾取乐。已经过了许久,其他人聚集在拖网机的圆锥形光线前,有如一个黑暗冰冷的水族箱中的热带鱼,被光线吸引想借此取暖。如梦似幻,缓慢而毫无重量。她想起了约翰,赤裸裸地飘浮在黑暗的太空中与明亮的群星下。喔——有太多要感受了。一次只能回味往日中的一小段,这座淹没的城市。不过她也曾在此与约翰亲热,刚到此不久,在公寓中——与约翰、与弗兰克、与一个她想不起名字的工程师亲热,无疑也曾与其他人亲热,全都忘光了,或几乎忘光了,她得努力回想这些事。将它们保存下来,这些珍贵的感受要永久保存,至死不渝。往上游,往上,往上,游到那群有手有脚的五颜六色的热带鱼之间,回到白日的阳光下,蓝色的阳光,喔,老天,是的,耳畔乍然传来声响,一阵晕眩,或许是氮气引起的昏睡。他们挚爱着深海,或是挚爱着人性深处,他们的生活方式,走过这些年惨淡岁月的那些巨人,是的,以及他们所坚持的。米歇尔从底下游了上来,紧跟着她;她踢一下水然后等着,等着,抱住他,紧紧搂住,喔,她真喜欢将别人紧紧揽在怀中的踏实感,那可以证实这一切都是真的,她边紧搂着边想,谢谢你,米歇尔,你是我灵魂的魔法师,谢谢你,火星,让我们保存在心头,虽然可能已被淹没或被包裹。再回到艳阳下,回到风中,用冰冷笨拙的手指解开潜水服,如蝉脱壳般将之脱下来,不在乎女性胴体暴露在男性眼光中所造成的影响,然后突然注意到了,让他们乍见阳光下的胴体,午后的性,在风中深深地喘息,因为忽然有所感觉而全身起了鸡皮疙瘩。“我仍然是玛雅。”她信誓旦旦地告诉米歇尔,牙齿打着冷战;她环抱住胸部,然后用毛巾擦拭,厚毛巾擦在湿皮肤上。她穿上衣服,被冷风冻得直哈气。米歇尔满脸幸福,圣洁的光辉,喜悦的面具,因为自己的计划成功而开怀大笑,为他的朋友与伴侣的欣喜而大笑。
“你看到了什么?”
“露天咖啡馆——公园——运河——你呢?”
“亨特台地——舞蹈工作室——透特大道——桌山。”他在船舱内冰了一桶香槟,将软木塞打开,气泡喷入风中,轻轻飘落在水面,然后随着蓝色波浪漂浮而去。
但是她拒绝进一步透露。她不肯透露她潜水的详情。其他人都把潜水经过说出来,轮到她了,其他人像秃鹰般地盯着她,渴望聆听她的体验。她喝着香槟,默默地坐在甲板上,望着汹涌的浪涛。火星上的浪涛看来很怪异,又大又斜,很壮观。她望了米歇尔一眼,让他知道她没事,以及他送她下去是做对了。此外,便默不作声。让他们回味他们自己的体验吧,这群秃鹰。
小船转向都马色雷港,那是一座新月形的小港,在都马色雷火山口的外围下方呈曲线形。火山口外围的斜坡遍布着建筑物与花草树木,直到火山口。
他们上岸走过镇子,在一家火山口餐馆用餐,望着伊希地湾海面的落日余晖。傍晚的海风由陡坡而下,呼啸着往海中吹,风起浪涌,浪花四溅,如白色的羽毛,夹杂着转瞬即逝的彩虹。玛雅坐在米歇尔身旁,一只手放在他大腿上或肩上。“真神奇,”有一个人说,“看到那一排盐柱仍在底下闪闪发光。”
“还有台地间的窗户!你有没有看到破损的那一扇?我很想进去看,但我害怕。”
玛雅蹙眉,专注于当下。坐在餐桌对面的人正与米歇尔谈一个与“登陆首百”以及其他早期移民有关的新机构——某种博物馆,一个口述历史的宝库,保护早期建筑免于受破坏的委员会,等等,以及一个为早期移民提供协助的项目。当然这些热忱的年轻人(年轻人就是这么热忱)尤其希望能争取米歇尔的协助,协助寻找并登记“登陆首百”仍健在的遗老;如今尚有23个,他们说。米歇尔当然表现得彬彬有礼,事实上看起来真的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
玛雅恨透了这个构想。潜水回到往日遗迹中,有点像是嗅盐,虽然令人不快,但可以提神醒脑——很好,可以接受,甚至有益身心健康。可是全身心投入到过去,专注于往日,就令人厌恶了。她恨不得将说这话的那个年轻人丢入海中。这时米歇尔正在同意与所有仍健在的“登陆首百”晤谈,协助这个项目付诸实行。玛雅起身走到栏杆旁靠着。黑暗的海面上仍涌着一波波闪亮的白色浪花。
一个年轻女子走到她身旁,靠在栏杆上。“我叫范丹娜,”她告诉玛雅,眼睛注视着波涛,“我是绿党今年的地方政治主管。”她的侧面很美,清爽而醒目,有古典印度人的特征:橄榄色的肌肤,黑眉毛,高挺的鼻子,樱桃小嘴,充满睿智的褐色眼眸。真奇怪,光是看脸就能知道那么多了。玛雅开始觉得,她对一个人瞄上一眼,便可以知道所有必须知道的事。这种能力很有用,尤其这一阵那些本土人所说的话总是令人苦恼不已。她需要那种能一眼看穿人的洞察力。
然而,绿党,她了解,或自认为了解;事实上她觉得那已是一个过时的政治名词了,整个火星都已绿意盎然,蓝色也四处可见。“有何指教?”
范丹娜说:“杰姬·布恩,以及‘自由火星’在本地想参与角逐公职的候选人,正在为即将进行的选举拉票。如果杰姬蝉联党主席宝座,而且又回到执行委员会,那么她就会继续执行‘自由火星’的计划,全面禁止地球新移民。那是她的构想,而且她推行得不遗余力。她的论点是地球的移民可以转移到太阳系的其他地方。那不可行,不过有些人支持她的主张。地球人当然不喜欢这种论调。如果‘自由火星’的孤立主义获得大胜,我们认为地球会采取极端手段。他们面临的问题已经难以掌控了,他们需要我们提供协助。他们会认为我们破坏了你所签署的协约。他们甚至可能不惜为此而大动干戈。”
玛雅点头。几年来,她一直觉得地球与火星之间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虽然米歇尔一再保证无须挂虑。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见识过。
“杰姬拥有许多团体的支持,‘自由火星’几年来一直在火星公职人员中占压倒性的多数。他们在环保法庭的势力不断扩张。她提议的禁止移民构想,一定会获得环保法庭的附议。我们希望能维持你所签署的那份协约中所提的政策,甚至将移民配额再放松一点,尽我们所能地协助地球。不过很难阻止杰姬。老实说,我不认为我们知道该如何阻止她。所以我想我应该来请教你。”
玛雅极为惊讶:“请教我如何阻止她?”
“是的。或是更广泛一点,请你协助我们。我想这件事必须与她正面交手。我认为你或许会有兴趣。”
她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望着玛雅。
这种带着嘲讽的笑容看起来有点面熟,樱桃小嘴的唇角微微上扬,虽然有点恼人,不过与米歇尔身旁那些狂热积极的年轻历史学者相比,她这种模样比较讨喜。玛雅考虑良久,越想越觉得这个邀请值得投入;这是当代政治,参与当下的环境。当前的琐碎事情通常会令人敬而远之,不过她认为眼前的政治难免会看起来琐碎而愚蠢,只有在日后回顾时,才会令人肃然起敬,有不朽的历史价值。而且这个议题或许关系重大,就如那年轻女子所言。这也可以使她回归现实。更何况只要能与杰姬作对,当然(她潜意识中这么想)是件大快人心之事。“多告诉我一些。”玛雅说着,往阳台外走,避开别人的耳目,那高大面带嘲讽的年轻女子跟了过去。
米歇尔一直想重游大运河,最近他游说玛雅从沙比希搬回敖得萨,当作解决玛雅各种心头苦恼的方法,他们甚至可以在第二次革命前住过的布雷西斯住宅区找间公寓。那是唯一让玛雅视为家的地方,山脚基地除外,她拒绝重游山脚基地。米歇尔认为回到一个有家的感觉之处对她会有帮助。因此,敖得萨。玛雅欣然同意,她无所谓。米歇尔想经由大运河前往该地,似乎也不错,玛雅并不在乎。这些日子以来,她什么都不确定,她没什么主见,没什么偏好,问题就在这里。
这时,范丹娜正在说,杰姬的拉票路线,是沿着大运河由北往南,以一艘游艇当作竞选总部。他们已经在大运河北端的纽约湾海峡待命了。
因此玛雅回去找米歇尔,等那些历史学家离去后,她说:“我们就沿着大运河去敖得萨吧,就依你说的。”
米歇尔很开心。在巴勒斯潜水之后心头萦绕的阴霾此时总算一扫而空;他很欣慰此行对玛雅有帮助,但对他自己而言则有负面影响。他回来后一直反常地沉默寡言,闷闷不乐,似乎是那座被淹没的首都在他生命中所代表的意义令他郁郁寡欢。很难说。所以,如今看到玛雅对此行反应如此良好,而且乐于去参观大运河——在玛雅看来,像是一个大玩笑——那使他大笑,她也很喜欢看他笑。最近米歇尔总认为玛雅需要协助,不过她很清楚,真正饱受煎熬的是米歇尔。
所以,几天后,他们沿着一道舷门登上一艘窄长帆船的甲板,这艘船唯一的桅与帆是用已泛黄的白色材料做成,形状像鸟的翅膀。这是一艘渡轮,计划往东绕行北海一周。在旅客全部登船后,他们离开都马色雷的小港,转而向东,陆地一直在视线范围之内。这艘船的桅帆极有弹性而且轻便灵巧,可转向许多不同方向;它像鸟翼般变换着曲度,随时都不同,由它的计算机依据当时风向而做微调。
在他们驶入纽约湾海峡的第二天午后,埃律西昂陆块出现在他们前方的地平线上,蔷薇色的高耸山岭映照着紫蓝色的天空。大陆的沿岸也向南隆起,仿佛要引颈眺望海湾另一头的大陆。峭壁与沼泽交替出现,随后是一片黄褐色的水域,其后则是更高的海边断崖。这座断崖的水平红色地带掺杂了一些黑色与象牙色区域,岩棚上长了一层海蓬子与杂草,遍地都是鸟粪。海浪拍打断崖底部的礁石,然后反弹,涌进与弹回的潮水激荡成纷飞的浪花。简而言之,驾帆船出航极为过瘾:乘长风破巨浪,下午的风势尤其强劲——浪花与盐味弥漫在空中——因为北海含盐量已越来越高——风吹过她的头发,船首破水而过所形成的V字形白色水痕,在靛蓝色的海面上格外耀眼。这真是个美好的日子,令玛雅恨不得能一直搭船环游世界,到达永不改变的梦幻国度……她听说如今已有人在这么做了,完全自给自足的巨型船只,设有温室,自由地绕着大海而行……
不过他们前方就是纽约湾海峡,越来越窄。由都马色雷出发的这趟旅程即将结束。为何美好时光总是如此短暂?一刻又一刻,日复一日——每一刻每一天都这么充实,而且,噢,如此美好——然后一去不复返。尚无机会细心品味,真正地体验,便已杳然无踪。驶过人生之旅,回头望着船痕,奔腾的海水,强劲的海风……此时日已西斜,阳光照上海边断崖,更加凸显绝壁的险峻。它们悬空而立,岩洞,陡峭荒凉的岩面笔直地延伸入海中,红色的岩石探进蓝色的海洋,毫无人工之痕(虽然这座大海就是人工的)。她内心刹那间洋溢着对造化鬼斧神工之赞叹。不过太阳已渐隐逝,前方断崖间的裂隙便是纽约湾海峡的第一座大港罗德斯,他们将在此停泊,夜色也即将来临。他们会在暮色中到海边的咖啡屋用餐,这一天的美好旅程永远不会再来。好奇特的怀旧,怀念才刚过去的那一刻,怀念尚未到来的夜晚。“噢,我又精神抖擞了。”她告诉自己,也很惊讶自己会有这种转变。米歇尔与他的高招——别人想必认为精神疗法如今对她而言已经毫无作用了。这种转变让人很难承受。不过,这总比麻木冷漠好,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而且这种强烈的情感有一种痛苦的美感——这一点她可以忍受——甚至可以设法苦中作乐——享受这弥漫在天地间的璀璨夕阳余晖。罗德斯港在万道霞光中熠熠生辉——西边海岬的大灯塔,叮当作响的一对红色与绿色浮标,港口与船的右舷,全都被映照得金碧辉煌。然后驶入碇泊的平静黑色水域,转搭小船。在苍茫的薄暮中驶过港内形形色色的船只,没有两艘船的形状是相同的,因为船的设计经历了极剧烈的变革,新的材料几乎可谓无所不能,所有的旧式设计都已改头换面,有了大幅度的改变,呈现全新的风貌。那边有一艘快速飞艇,那边有一艘纵桅帆船,那边像是一艘独木舟……最后总算在暮色中驶入了一座繁忙的木制船坞。
薄暮时分的海港城镇看来都是一个模样。一条滨海公路,一座弯曲狭长的公园,一排排的树木,码头边几家简陋的旅馆与餐厅……他们到一家旅馆投宿,又到码头闲逛,然后正如玛雅所预料的那样在一片帆布篷下用餐。她轻松地坐在坚固的椅子上,望着港口内的海面漾着微光,听着米歇尔与邻桌的人交谈,品尝橄榄油与面包、奶酪与茴香酒。真奇怪,有时候美会令人心痛,甚至连幸福亦然,不过她仍然希望他们能永远这么悠闲地坐在这张牢固的椅子上。
当然无法如愿。他们上楼就寝,她紧紧地握住米歇尔的手。第二天他们背着行囊走过镇上来到内港,就在运河第一道闸门的北侧,搭上一艘豪华的大船,像是由驳船改装的游艇。与他们一起登船的还有上百名乘客,范丹娜及她的几位友人也在其中。再往前开,在前方几座闸门外,有一艘私人游艇,杰姬与她的部属在船上,似乎也要南行。他们有几个晚上将会碇泊在运河沿岸的同一个镇上。“真有意思。”玛雅慢条斯理地说着。米歇尔闻言,神情忧喜参半。
大运河的河床是用一面高空透镜切割出来的,经由巨型反射镜将阳光聚焦再照射下来。这面透镜在大气层的高空,悬浮在由岩石融化或蒸发而形成的暖气流云层上;它以直线飞行,切割出一条直线,完全不顾沿途的地形。玛雅隐约记得当时曾看过关于切割过程的报道,不过那些视频应该是远距离拍摄的,看不出这条运河的实际大小。他们这艘大船驶入第一道闸门;船身随着水势上涨而略微升高——接着便进入一片宽达2000米的水域,笔直地南延至2000千米外的希腊海。南来北往的大小船只不计其数,都是靠右驾驶,较慢的船只靠河岸行驶,完全仿照陆路的交通规则。几乎所有的船只都是机动船,不过也有一些是玩家驾驶的纵帆船,有一些小船则只有大型三角帆而没有引擎——“单桅帆船”,米歇尔边指点边说,显然是一种阿拉伯的款式。
杰姬的竞选船就在前方某处。玛雅不去理会,将注意力放在运河上,望着两岸。岸边的岩石都不见了,看得出来不是被挖掉的,而是蒸发掉的;高空透镜聚焦后照下来的强光,温度高达5000开氏度,岩石被分解成它的组成原子,挥发到了空气中。冷却后,有些成分会掉回岸边,有些则掉入运河中,有如火山岩浆一般。因此,运河的河床很平坦,河岸约有100米高,两岸间有1000米宽:黑色圆滑的岩屑堤防上面寸草不生,因此这时与火星年40年前它们冷却下来时一样黑而荒凉,只在偶尔出现的裂隙间会长出绿草。堤防下的河水看起来是黑色的,在运河中央部分则呈现天空倒影的颜色,或许应该说是比天空倒影更深的颜色,无疑,是黑色河床所造成的效果,一道道长着绿草的裂隙点缀其间。
两岸高耸的黑曜石,两岸间笔直流过的黑色河水;各种尺寸的船只应有尽有,不过大都是窄长的,以配合闸门的宽度;每隔几小时就会出现一座河边小镇,散布在沿岸堤防上。这些沿岸小镇都是根据著名的“罗威尔与安东尼亚第”地图上的运河名称来命名,而这些运河名称则是一些热衷研究运河的天文学家根据古代地球的运河与河流的名字命名的。他们经过的前几座小镇都很接近赤道,棕榈树园环绕在镇的周围,后方是木制船坞,再往后则是繁忙的沿岸地区,上方有些雅致怡人的排屋,小镇的大部分建筑都位于平坦的堤防上。当然,那些高空透镜在切割这道直线时,沿着大斜坡朝赫斯珀里亚高地切割出了一条河床,因此这道斜坡的垂直高度达4千米;所以每隔几千米,这条运河就会设一道水坝闸门。这些水坝与各地的水坝一样,都是用透明材质做的墙壁,看来薄得像玻璃纸一般,然而却比所需的强度还要强上数倍,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玛雅觉得这种透明材质很令人不快,看起来有点狂妄自大,总有一天会崩塌,届时这面薄墙便会像气球般破裂,造成溃堤,人们便会因而回头采用昔日的混凝土与碳纤维。
然而,就目前而言,驶入闸门意味着经过一面水墙,有如红海从中分开,为以色列人隔出一条通道,鱼儿像鸟一般在头顶东游西窜,一幕超现实的景象,像是埃舍尔的版画。然后他们便驶进一道有如水墙坟墓般的闸门,四周都是像鸟一般的鱼;随后再往上升,再上升,进入这条由黑色的地面切开的笔直河流另一个高度的流域。“真是怪异。”玛雅在通过第一道闸门后说,在通过第二及第三道时仍忍不住又说出口,米歇尔只是笑着点头。
这趟行程的第四天晚上,他们停泊在沿岸一座名为纳尔萨雷的小镇。运河对岸是一个名为纳尔马加的更小的小镇,那显然是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名字。堤防上的一座餐厅有绝佳的景观,可以眺望运河上下游,以及运河对岸的荒凉高地。他们可以看到运河在前方穿过盖尔火山口的山壁,山谷间注满了水:盖尔火山口如今已成为运河的转运站,船只及货物在此上下。
晚饭后,玛雅站在高处望向盖尔火山口。范丹娜与几个同伴在夜色中出现,朝她走来。“你喜欢这条运河吗?”他们问。
“很有意思。”玛雅敷衍了事地回答。她不喜欢别人问东问西,也不喜欢与一群人相处;感觉上像是被当成陈列品摆在博物馆中。他们休想从她口中套出什么话来。她瞪着他们。其中一个年轻人决定放弃,开始与身旁的女子交谈。他的脸出奇地俊俏,五官清秀鲜明,头发乌黑;一个甜甜的微笑,不经意地流露出来;极为迷人。年轻,但不是年轻得少不更事。他看起来有点像印度人——黑皮肤,洁白整齐的牙齿——强壮,瘦长,像惠比特犬,比玛雅高出许多,但不像其他火星本土人那般高大——仍然是人类的高度,不是特别突出,但很结实,优雅,性感。
她缓缓地走向他,这时这群人的气氛渐渐变得像鸡尾酒会般轻松,各自找人聊天,远眺着运河及码头。她终于找到机会与他交谈,他并没有像见到西施再世或古化石出土般的反应。能与这种嘴唇接吻一定很令人销魂。当然,这是异想天开,她也不是真想吻他。不过她喜欢这么过过干瘾,那种念头让她满脑子绮思,容颜的魔力真惊人。
他叫阿多斯,来自利卡斯峡谷,就在罗德斯西边。是第三代移民,出身于一个航海家庭,祖父母有希腊及印度的血统。他曾参与这个新绿党的创建工作,深信借此协助地球是避免陷入乱世的唯一途径:采取引人争议的摇尾乞怜方式,他迷人地淡然笑着承认。目前他正要出马角逐尼潘西斯湾沿岸各镇的民意代表,并且从事绿党竞选活动的协调工作。
“我们过几天就会追上‘自由火星’的竞选人马?”稍后玛雅问范丹娜。
“是的。我们打算在盖尔的一场会议中与他们辩论。”
他们沿着舷梯登上船只时,那些年轻人纷纷离她而去,聚在前甲板继续聊天;玛雅被遗忘了,她不是这场聚会中的一员。她望着他们,然后到靠近船尾的船舱中找米歇尔。满腔怒气,她按捺不住,虽然她很惊讶自己会因此而动怒,有时她痛恨那些年轻人。“我恨他们。”她告诉米歇尔。只因为他们年轻。她或许可以伪装成只是厌恶他们的轻率、愚蠢、幼稚、见识浅薄,那些都是事实;不过除此之外,她也痛恨他们的年轻——不只是他们体态的完美,也痛恨他们的年纪——纯粹是痛恨年华老去——他们拥有美好的前程,他们可以憧憬锦绣人生,有时候她会从睡梦中醒来,梦中她在“战神号”上俯瞰火星,他们的航天飞机已开始做气阻减速,并调整轨道准备降落;随后又从梦中惊醒,骤然回到现实,她认识到那是她曾拥有过的最美好的一刻,满心憧憬着底下的一切,一切都有可能。那就是年轻。
“将他们当成同船乘客吧。”米歇尔劝她,以前玛雅向他坦承有这种感觉时,他也这么劝她。“他们年轻的日子也和我们一样长——转瞬即逝,对吧?然后他们也会变老,与草木同枯。我们全都会经历这种过程。即使相差100岁也没什么两样。对古往今来的全部人类而言,只有这些人是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时期。只要生活在同一个时期,就是同时代的人。只有同时代的人才能真正了解你。”
“对,对。”玛雅说。那是事实。“不过我还是恨他们。”
高空透镜切割出来的深度全都差不多一样,所以从盖尔火山口划过时,便由火山口的东北方到西南方切出了一道很宽的凿痕;不过这些切痕比运河的其他地方都要高,因此整个火山口成为一座大湖,有如运河这支绵长的温度计上的圆球。罗威尔与安东尼亚第地图中那一套命名法在这里不知何故没有使用,东北方的那道闸门旁边有一个名为桦树沟的小镇,而西南边的闸门旁则有一个稍大的镇,名为堤岸镇。堤岸镇从高空透镜所切割出来的区域一直延伸到盖尔火山口未被切割处的宽广带状台地,俯瞰着火山口内部的大湖。这是一座很狂野的小镇,过往船只上的水手与乘客都在此登岸狂欢作乐。这个晚上的宴会主要是欢迎“自由火星”竞选船的到来。湖滨闸门旁一处绿意盎然的广场上人山人海,有些人在一座讲台前听演讲,有些人则不理会这些喧闹的竞选活动,径自去采购,或散步,或喝酒,或坐在闸门上吃着从小吃摊买来的食物,或者跳舞,或在小镇的上游区四处逛。
玛雅在讲台上方一处高地聆听竞选演说,那使她得以看到讲台后方,杰姬与“自由火星”的其他领导人正在讲台后方来回穿梭,互相交谈,或听演讲,等着轮到他们上台。安塔尔也在,还有阿里阿德涅,以及几个玛雅最近在电视转播上看过的半生不熟的面孔。由远处旁观竟然能看得这么透彻;她可以清楚地看出下方那群人之间地位的优劣。有两三个男性一直围绕在杰姬身旁,另有两个女性也在杰姬旁边打转,但方式不同。其中一个男性,名叫三日,最近成为全球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他是“火星之首”的领导人。“火星之首”是火星历史最悠久的政党之一,成立的宗旨是争取重新制定第一份火星条约的条款;玛雅约略记得,她曾是这个政党的成员。如今的火星政治体系已有点类似欧洲的议会政体,有许多小政党投效走中间路线的几个大联盟,例如“自由火星”、红党、布雷维亚山脊母系党,其他小党或是依附它们,或是在它们的夹缝中求生存,或是在几个联盟间游走,经常改变结盟对象,借以争取权益。“火星之首”在这种政治体系中成了类似红党在荒野中的生态保护人士那种代言人,这些生态保护人士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寡廉鲜耻,令人厌恶。它虽然对“自由火星”的意识形态并不认同,但仍依附在这个超大党之下,想必有某种交换条件或更私人的目的。从三日对杰姬亦步亦趋,以及他与她交谈时的神情来看,应该别有私情。她的一个入幕之宾,或最近刚被她甩掉的前任情人,玛雅猜应该八九不离十。除了三日之外,她也听过类似的八卦。
他们的演讲都关于美好的火星,以及它如何会被过多的人口所破坏,除非他们能禁止地球人进一步移民。事实上,这种观点深入人心,由群众不断地鼓掌叫好便可看出端倪。他们都是些伪君子,仿佛这么喝彩便能使他们有别于地球来的访客,其实他们全都是移民,或是移民者的子女,不过他们仍然高声喝彩。这是一个很能哗众取宠的选举议题。尤其若将战争的风险置之度外,不在乎地球的庞大,以及它在人类文明进程史上的重要地位。如此违抗它……也罢,无所谓;这些人根本不在乎地球,也不了解它。因此,公然违抗地球使杰姬看起来更加勇敢而美丽,为一个自由的火星挺身而出。群众对她的喝彩声不绝于耳,她在第二次革命期间演说技巧极为笨拙,如今已大有长进,口若悬河,雄辩滔滔。
轮到绿党演说者上台发言时,他们竭力鼓吹开放政策。他们试着说明闭关自守政策的危险,然而所获得的回应当然不似杰姬那么热烈——事实上,他们的立场听起来好像有些懦弱,而期待实行火星开放政策,则是太过天真。在尚未到达堤岸镇前,范丹娜曾表明愿意让玛雅上台发言,但她已予以婉拒,如今她很欣慰自己做了明智的抉择,她可不羡慕那些面对越来越少的群众及越来越稀疏的掌声的演说者。
会后绿党举行了一场小型的检讨会,玛雅在会中严词炮轰他们的表现。“我没见过这么无能的表现。你们想吓唬他们,但你们的口气听起来像是自己被吓坏了。鞭子是必要的,可是你们也需要胡萝卜。鞭子就是可能发生战争,不过你们也要告诉他们让地球人继续移民有什么好处,而不是像白痴般胡言乱语。你们必须提醒他们,我们都与地球有血缘关系,你们永远都是这里的移民,你们永远离不开地球。”
他们都点头称是,阿多斯神情凝重。随后玛雅将范丹娜拉到一边,追问她谁是杰姬最近的入幕之宾。三日的确是她最近的伴侣,而且或许仍未分手。“火星之首”比其他大党更反对移民。玛雅点点头;她心中已有了锦囊妙计。
在检讨会结束后,玛雅与范丹娜、阿多斯及其他人到镇上闲逛,经过了一个正在演奏所谓的谢菲尔德音乐的乐队。这种音乐对玛雅而言只是噪音:20种不同节奏的打击乐声同时响起,使用的都是原本并非用来发出音乐的物品。不过这对她而言正中下怀,因为她可以借着这繁杂的声音,带着绿党中的本土人去找安塔尔,她看到他在舞池的另一端。他们走近后,她说:“噢,安塔尔在那边——哈啰,安塔尔!这些是与我一起航行的同伴。我们显然就在你们后方,要前往地狱之门,然后再到敖得萨。你们的竞选活动情况如何?”
安塔尔又表现出他平日那优雅而威风十足的架势,虽然明知他是个极端的反动派,而且曾与地球的阿拉伯各国暗中往来,却也很难抗拒他。如今他必定回头与那些老盟友重修旧好,这是反移民策略中另一个极危险的部分。“自由火星”的领导人决定公然与地球抗争,而同时又试图统治太阳系外围星球的新移民区,这也是很令人不解的心态。傲慢自大,或者可能他们只是觉得受到威胁了;“自由火星”一直是以本土人为主体的政党,如果毫无限制地移民,则会引进数百万的新移民,那么“自由火星”的立场会受到威胁,他们将不再成为占绝大多数的大党,甚至连人数都已不再占总人口数的多数了。这些蜂拥而至的新移民带来他们固有的狂热——基督教会与清真寺,各种政治派系,私藏军火,公然械斗——“自由火星”非得表明立场不可,因为在过去10年间,大量涌入的新移民显然已经开始将火星塑造成另一个地球,与原来的地球一样愚蠢。约翰如果知道了一定会疯掉,弗兰克则会大笑。阿卡迪会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然后建议再来一次革命。
不过与地球周旋必须务实一点,不能试图将它驱逐出境或期待它会凭空消失。这时安塔尔表现得彬彬有礼,出奇地有礼,像是他认为可以利用玛雅达成某种目的。由于他总是绕在杰姬身边打转,所以在杰姬与其他人忽然出现在他身旁时,玛雅并不觉得意外,大家也都彼此寒暄致意。玛雅朝杰姬点点头,杰姬也回以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玛雅向她逐一介绍几个同行的友人。当介绍到阿多斯时,她看见杰姬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阿多斯则友善地看了杰姬一眼。玛雅立刻以不经意的口吻问安塔尔关于沙易克与娜丝可的事,他们显然就住在阿刻戎湾的沿岸。这两组人马同时缓缓地朝乐队前进,如果他们再继续往前走,很快就会与听音乐的群众混杂在一起,届时将会嘈杂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我喜欢这种谢菲尔德音乐,”玛雅告诉安塔尔,“能否扶我到舞池去?”
很明显,这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她若想挤过人群根本不须扶持。不过安塔尔仍扶着她的臂膀,没注意到杰姬已在和阿多斯交谈——或者装作没注意。反正他早已见怪不怪了。不过那个三日,看起来高大强壮,或许有斯堪的纳维亚血统,性情有点急躁,他这时满脸愠容地跟在众人后头。玛雅噘起嘴唇,对迄今为止的发展相当满意。如果“火星之首”的孤立主义立场比“自由火星”还要坚定,则两党之间若发生冲突将会对玛雅很有帮助。
因此她翩然起舞,几年来没这么尽兴过。事实上如果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低音鼓上,并掌握住这节奏,感觉上有点像是情绪激动时的心跳;除了最基本的低音鼓之外,其他的各种木料与厨具,以及圆石,都只是点缀,像肚子在咕噜作响,或稍纵即逝的思绪。这会给人一种感觉,但不是她所理解的音乐感,而是节奏感。跳舞,流汗,看安塔尔优雅地在人群间穿梭。他一定是个傻子,但外表看不出来。杰姬与阿多斯已经不见人影了,三日也不知去向。或许他会抓狂,将他们都杀了。玛雅咧嘴笑着,翩然起舞。
米歇尔走过来,玛雅报以灿烂的笑容,不顾汗水淋漓,搂住了他。他喜欢满身大汗的拥抱,看起来很开心但也很好奇:“我还以为你不喜欢这种音乐。”
“有时候喜欢。”
在盖尔西南方,大运河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闸门,直达赫斯珀里亚的高地。在流经泰瑞纳陆块东面的高地时,它一直维持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到此地后则隆起到海拔5000米高,所以不再需要闸门了。他们有时沿着运河航行数日,借着船上的小帆前进,在一些沿岸城镇逗留,有些城镇则过门而不入。乌浒、锡尔、斯卡曼德、西摩伊斯、赞瑟斯、斯忒罗佩斯、波吕斐摩斯——他们停泊在这些城镇,与“自由火星”的竞选船保持固定距离,事实上也与其他前往希腊盆地的驳船及游艇保持距离。两岸的景观几乎一成不变,不过在这一地区,高空透镜偶尔会切割不是玄武岩的地表,因此在蒸发与降落后堤岸上会出现若干变化,例如,闪闪发光的黑曜石、有大理石花纹的绿色斑岩、对比强烈的硫黄、块状的砾石。甚至还有长长一段透明琉璃岸,运河两岸都是透明的,它们后方的高地看起来扭曲变形,而且反射出天空的一大片倒影。这一段河岸名为琉璃岸,当然极为繁荣。在沿岸各城镇间有星罗棋布的通道,路旁有种植在大陶钵内的棕榈树,后方则有绿草如茵及铺设篱笆的别墅群。琉璃岸的各座城镇都粉刷得相当华美,淡彩色的百叶窗及窗台与门户都光可鉴人,屋顶是蓝色琉璃瓦,河滨餐厅的遮阳篷上悬挂着长条的彩色霓虹招牌。此地有点像梦幻中的火星,像是远古的梦境中千篇一律的运河景色,虽然没什么新意,但无损其美感,事实上那也是其美感的一部分。他们穿越这个区域时风和日丽,运河水面风平浪静,与河岸一样平坦而透明,一片琉璃天地。玛雅坐在前甲板的一张绿色遮阳篷下,望着与他们反方向行驶的运货驳船与观光渡轮,那些船上的人也都站在甲板上欣赏琉璃岸的沿途景致及点缀其间的各个缤纷城镇。这里是火星旅游业的核心,是外来游客必访之胜地;很荒谬,却是事实;而且不能否认它的景色的确让人惊艳。玛雅望着沿途的美景,心想着,无论下一场选举是哪个政党获胜,无论移民之争如何解决,这片琉璃世界都会永久留存,像个玩具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而,她仍然希望她的锦囊妙计可以奏效。
他们继续南行,南半球的秋季使空气中带着凉意。两边的河岸也再度成为玄武岩,岸上出现阔叶树,树叶红黄交错。有天早晨,平静无波的水面在靠岸处出现了些许浮冰。他们登上西边的河岸时,第勒那圆形浅丘与哈德卡圆形浅丘在远方隐隐浮现,有如富士山,哈德卡圆形浅丘的白色冰川铺展在黑色岩石上,像是五朔节时系着彩带的花柱。玛雅曾见过这座山的另一侧,当时是途经闹水患的希腊盆地,正要离开道山谷,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她与一个女孩同行,她叫什么名字?是她友人的亲戚。
运河穿过赫斯珀里亚山脊。沿岸的城镇渐渐没有赤道风味了,感觉更阴暗,更像高地。像俄罗斯的伏尔加河沿岸城镇,或新英格兰的渔村,不过它们的名字都是这种:阿斯塔普斯、艾尔里亚、乌克隆尼亚、艾比斯、尤诺斯托斯、阿加沙戴蒙、凯寇……宽广的水域引领他们继续往西南前行,笔直得有如罗盘的方位,日复一日地前进,到后来已忘了这条运河是绝无仅有的,不像昔日的梦境般四处可见。噢,还有另一条相当大的运河,在布恩颈,不过它短而宽,而且因为东流的潮水冲刷而使宽度每年增加;其实那已不算是运河了,而是一道人工海峡。不,梦境般的运河在火星上仅此一条;在这片水域上静静地航行,视线被两岸高耸的堤岸所阻,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浪漫气息,政治纷扰及个人恩怨与这雄伟的景观相比,显得微不足道。
入夜后,在沿岸城镇的淡彩霓虹灯下漫步,也有这种感受。玛雅在其中一座名为安提亚斯的小镇的人行道上散步,俯瞰着河中的大小船只,看着美丽高大的本土人惬意地喝酒聊天,有时用悬附于河面栏杆上的烤肉架烤肉。在一座宽敞的码头上有一家露天咖啡屋,里面传来吉卜赛小提琴伤感的音乐;她信步走进这家咖啡屋,进去后才看到杰姬与阿多斯坐在靠河岸的一张桌子上,身体前倾,头几乎凑在一起。玛雅当然不愿意去破坏这种气氛,但她突然停下脚步,也引起了杰姬的注意。杰姬望过来,也站了起来。玛雅转身准备离去,可是看到杰姬已经朝她走了过来。
又要打照面了,玛雅想,不过这次恐怕会不太愉快。可是杰姬面带微笑,阿多斯也跟了过来,在她身旁,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望着她们;他如果不是对她们两人的恩怨情仇完全没有概念,就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玛雅猜是后者,因为他的眼神太过天真无邪,不可能是真的。一个演员。
“这条运河很美,你认为呢?”杰姬说。
“一座旅人的陷阱,”玛雅说,“不过很美。会使旅人乐不思蜀,困在其中。”
“噢,少来了。”杰姬笑着说,她挽住阿多斯的臂膀。“你的浪漫气息哪里去了?”
“什么浪漫气息?”玛雅说着,暗中窃喜杰姬公然与阿多斯如此亲热,以前的那个杰姬一定不会这么做。事实上,看到她已年华老去,是一种冲击;玛雅也太愚蠢了,竟然没想到这一点,可是她一向没有岁月感,因此每次看到自己在镜中的容颜,都会悚然一惊——她每天早上醒来都忘了今朝是何年,因此看到杰姬挽着阿多斯像是母亲牵着孩子,也是一大震撼——简直不可思议——当年“受精卵”那个稚嫩而危险的女孩,那个布雷维亚山脊的年轻女神!
“每个人都有浪漫气息。”杰姬说。她徒增岁月未增智,这又是无法与时俱进的另一个例子,或许如此密集地接受抗老化治疗妨碍了她的脑部发育。奇怪的是,她已经接受了那么频繁的抗老化治疗,看起来却仍有老态;细胞分裂并没有错误,问题出在哪里?杰姬的脸上没有任何皱纹,乍看之下像是只有25岁;而布恩家族特有的爽朗自信也在她脸上表露无遗,这是她唯一酷似约翰之处——像咖啡屋上面的霓虹招牌一样灿烂耀眼。然而除此之外,她的外貌给人的感觉就如她的真实年龄一样——或许是她的眼神,或者虽然生理年轻,心灵却已衰老。
这时杰姬的众多随从之一气喘如牛地跑了过来,将杰姬从阿多斯身旁拉开,大叫:“杰姬,对不起,对不起,她罹难了,她罹难了!”——浑身颤抖——
“谁?”杰姬厉声追问,有如挥出一巴掌。
那个年轻女人(其实也已老迈)满脸戚容地说:“佐儿。”
“佐儿?”
“飞行意外,她坠进海里了。”
这应该会使她的竞选活动受阻,玛雅想。
“哦!”杰姬说。
“可是,那种鸟翼服。”阿多斯抗议,他的年纪也不小了,“他们不是……”
“那我不懂。”
“无所谓。”杰姬说着,他们噤声不语。稍后玛雅听到一个目击者描述意外发生的过程,这一幕永远烙印在她脑海中——两个飞行者在浪涛中挣扎,像落水的蜻蜓,设法在水面漂浮,后来一道北海的巨浪将她们拱起,撞向礁石。随后她们便被浪花吞噬。
这时杰姬闷不吭声,陷入思绪中,思索着这件事。玛雅听说,她与佐儿关系并不亲密,有些人说她们互相仇视,终究是自己的孩子。人应该不会活得比孩子久,即使膝下无子的玛雅也直觉地有此看法。不过他们早已废除这种规矩,生活规范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如果安会因电梯电缆断裂而痛失爱子彼得,如果娜蒂雅与亚特会失去妮姬……即使是杰姬,再怎么愚蠢无知,应该也会感到痛心。
她确实伤心欲绝。她设法排解心头痛楚,却不知该如何自处,她像是变成另一个人了。老态毕现——那无关岁月,完全无关。“噢,杰姬。”玛雅说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杰姬将手缩回去,玛雅再次将她的手握住。“真遗憾。”
不过人越需要帮助时,越容易将自己孤立。玛雅在广子失踪那晚就明白了这一点,当时她试着安慰米歇尔,但已经爱莫能助。
玛雅几乎想掌掴那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助手,不过还是忍了下来:“你何不送布恩女士回到你们船上?暂时不要有人去打扰。”
杰姬仍深陷在她的思绪中。将手抽开只是本能反应,她早已呆若木鸡,心头只有满腔的不愿相信。与任何人的反应完全一样。或许如果与孩子相处不洽而遭逢丧子之恸,会比深爱着孩子感受更大的痛苦,噢,天啊——“去吧。”玛雅告诉那个助理,并向阿多斯示意要他协助,他一定可以打动她的心。他们带她离去,她仍拥有全世界最迷人的背影,举手投足也仍具有女王风范。待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后,这一切将会为之改观。
稍后玛雅发现自己信步走到了小镇的南面边缘,此处已无街灯,只能看到运河反射的星光,以及黑色的岩屑堤岸;明亮的霓虹灯影延伸到地平线;天空中与水面上繁星点点,无声无息地掠过黑色的步道。
她回到他们的船上,踩着沉重的步伐走过舷梯。替敌人感到难过,因敌人遭逢不幸而化解了敌意,实在令人懊恼。“我现在要恨谁?”她朝米歇尔大叫。
“是啊。”米歇尔说着,也极为震惊,然后带着安抚的语气说,“我相信你会找到人来让你恨的。”
玛雅轻笑出声,米歇尔也淡然一笑。然后他耸耸肩,神情凝重。他接受抗老化治疗的次数是他们之中最少的一个。他一向主张,要以有限的生命来创造不朽的事迹,他对此的坚持近乎病态。如今,又有一个例子可以支持他的论点。
“看来那位平凡女子就这么香消玉殒了。”
“她是个白痴,那么喜欢冒险,她是自找死路。”
“她不相信自己会死。”
玛雅点点头,言之有理。很少有人相信死亡了,尤其是年轻人,他们根本不相信死亡,即使在抗老化治疗问世之前。如今相信的人更少了。不过无论是否相信,死亡都会一再地夺走人命,当然以是发生在老人身上居多。新的疾病,或旧疾复发,或是健康无缘无故地忽然全面衰退——最近赫尔默特·布朗斯基与德里克·海斯汀就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玛雅虽然与他们不熟,但也有点头之交。如今一件意外夺走了比他们年轻甚多的生命,太没有道理,纯粹肇因于年轻人的鲁莽,一起意外,偶发事件。
“你仍想叫彼得过来吗?”米歇尔问了个全然不相关的问题。这算什么,米歇尔就这么现实?噢——他是想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差点又笑了出来。
“我们还是和他联系吧,”她说,“看看他能不能来。”不过这么说也只是让米歇尔安心;她的心思仍未转移到这上头。
那是一连串死亡的开端。
不过当时她尚不知道,当时只是他们运河之旅的结束。
高空透镜所切割出来的河道在刚要到达希腊盆地的分水岭东侧时突然停止,就在道峡谷与哈马契斯峡谷之间。运河的最后一段河道是用传统方式挖掘出来的,由于它沿着盆地东部陡峭的斜坡急降,因此必须广设闸门。这些闸门在此充当水坝,因此运河的风貌与在高地时截然不同,变成以宽而短的河道相连的一串储水湖,从一座座透明水坝往下延伸。因此他们航行过一座又一座的湖泊,随着一排排的驳船、帆船、游艇、汽船等缓缓而下。他们进入闸门时,可以通过透明墙壁看到一连串的湖泊,像是巨大的蓝色石制阶梯,往下直到远方青铜色的希腊海。在这片不毛之地的某处,道峡谷与哈马契斯峡谷分别在左边与右边穿过红岩高原,沿着它们更天然的走势循大斜坡而下;不过两个峡谷的帐篷都已拆除,因此直到接近它们边缘才能看见,在运河上完全看不到。
他们船上的作息依旧。显然在“自由火星”的船上也大致相同,听说杰姬一切正常。两艘船停泊在同一座城镇时,她仍会和阿多斯相会,优雅地接受慰问,然后岔开话题,通常是转而谈起当前的竞选议题。他们的竞选活动也顺利进行。绿党在玛雅的调教下,竞选活动比以前做得更加有声有色,不过反移民的情绪仍然高涨。他们所到之处,“自由火星”的候选人也会前去向群众演讲,杰姬则只是架势十足地去露个脸。她的演讲技巧比起以前好了太多。不过玛雅冷眼旁观,很清楚哪些人才是他们党内的雄辩之士,而那些人也很乐于借着三寸不烂之舌争取一席之地。其中有一个年轻人,也是杰姬的另一个入幕之宾,名叫纳内迪,表现尤其突出。杰姬似乎有点嫉妒,也因而疏远了他,转而与阿多斯、三日,甚至安塔尔越来越亲密。有几个晚上,她在几个护花使者陪伴下,真如一位众星拱月的女王。不过玛雅看得出她在这种表象之下的真正心情,也就是她在安提亚斯所目睹的那一幕。她隔着100米之遥,可以看清楚事情核心的黑暗面。
然而,当彼得回电时,玛雅还是要求他赶过来与她讨论当前的选举;彼得到达时,玛雅松了一口气,但也聚精会神准备看戏。好戏就要上场了。
彼得看起来神态自若,非常平静。他最近住在查利顿山脉,从事阿尔及尔的荒地计划,同时也在一家合作社工作,制造宇宙飞船让不想搭太空电梯的人搭乘。神态自若,非常平静,甚至有点内敛。像西蒙。
杰姬肆无忌惮地与阿多斯公然调情,令安塔尔恨得咬牙切齿。三日则比安塔尔还要火大。这时,彼得一出现,杰姬再度移情别恋,她的眼中就只有彼得一人,连阿多斯也被她气得一肚子火。她就像一颗磁铁,彼得对她一向很冷漠,可是这颗磁铁却被彼得的铁石心肠所吸引。他们两人是不可能发展的,可是却可以善加利用。“自由火星”的竞选活动越来越无精打采。安塔尔不再向卡希兰马加里联盟建议,要他们在阿拉伯陷入危机时将其抛诸脑后。三日则代表“火星之首”严厉抨击“自由火星”的许多立场与移民政策不符,而且正设法拉拢执行委员会的其他成员加入他的阵营。没错——彼得所扮演的角色要蛊惑杰姬,让她众叛亲离。因此一切正如玛雅预期的那样进行:只要把男人丢给杰姬,就如将保龄球朝球瓶掷出去,她便会应声而倒。不过,玛雅却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时他们离开最后一道闸门,进入孔雀石湾,希腊海在这里向内缩成了隧道形状。他们往前驶入更黑的海域,许多船只都在此转向北行,前往希腊海东岸最大的深水港,地狱之门。他们的驳船也加入这个行列,不久,横跨道峡谷的大桥映入眼帘,然后浮现的则是峡谷入口处盖满建筑物的山壁;随后看到的是桅杆、绵长的防波堤和码头。
玛雅与米歇尔上了岸,走过铺着鹅卵石和阶梯的街道,来到桥下布雷西斯从前的宿舍。下星期这里要举行秋收丰年庆,米歇尔打算参加,然后他们又来到负一岛,接着前往敖得萨。他们到旅馆投宿,将行李安置好后,玛雅来到地狱之门的街上散步,很开心能离开渡轮的狭窄空间,自由自在地活动。日渐西沉,大运河之旅告一段落。
玛雅最后一次造访地狱之门是在2021年,当时她首次沿着盆地的雪道旅行,为深水公司工作,同行的是——是狄安娜!终于想起她的名字了!爱沙的孙女,杰姬的侄女。玛雅通过那个高大开朗的女孩认识了火星本土人,真的——不只是通过她得以走入盆地附近的新移民区,也经由她本身、她的态度与观念——对她而言地球只是一个词语,她一心一意只关注着她自己这一代。那是玛雅第一次发现自己与当代人格格不入,成了老古董。她只有付出最大的努力才不致与当代脱节,并对这些时代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不过她已付出过心力了,也曾有过影响力。那曾经是她人生中的辉煌时期,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后的辉煌时期。随后的岁月都像是南方高地的溪流,流过岩隙与地堑,然后沉入某个突然出现的坑洞中。
不过有一度,60年前,她就站在这里,在那座横跨道峡谷出口的绝壁大桥之下——名闻遐迩的地狱之门大桥,城市在河两岸沿斜坡而下,面向大海。当年除了远方可以看到一片结冰区域,这里只有沙砾。当时的城镇较小,也较简陋,街道上的石阶粗糙而遍布尘埃。如今这些石阶已被踩踏得极为光滑。尘埃也已随着岁月消逝,一切都一尘不染,古色古香;如今它已成为美丽的地中海型山边海港,坐落在一座桥下,也被桥衬托得像是一幅画,有如葡萄牙的风景明信片。这里在秋季的夕阳中分外迷人,西天霞光万道,瑰丽缤纷。不过她曾与一个年轻而活力充沛的女中豪杰一起路过此地,当时一个新世界正在萌芽,她协助推行的火星本土化——一切历历在目,她也仍是火星的一分子。
夕阳就在这些回忆中西沉。玛雅回到布雷西斯大楼,它仍位于桥下,最后一道阶梯陡得像座梯子。玛雅费力地爬上梯子,忽然有一种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她以前曾这么做过——不只是曾爬过这些阶梯,而且也边爬边觉得自己以前曾爬过——有更早之前曾到此一游的同样感觉,她曾是创建这个世界的一员。
当然——她曾是最早前来勘探希腊盆地的人员之一,就在山脚基地之后那几年,她忘了有这么回事。她曾协助创立低点镇,然后率先在盆地四周勘察,甚至比安还早。因此,在后来为深水公司工作时,看着当地的新移民区,她也有与当代格格不入的同样感受。“我的天!”她失声叫了出来。一层又一层,一段接着一段的人生——他们活那么久了!有点像是投胎转世,或是永无止境的轮回。
这种感受中也夹着一丝希望。回顾当年,她首次觉得与当代格格不入时,她开始了新的人生。是的——她搬到敖得萨,投身革命的行列,不辞劳苦协助革命成功,并努力思考人们为何支持改革,思考如何改革而不招致恶意的反弹,有时革命成功了数十年,这种反弹仍会出现,使成功的果实化为灰烬。看起来,他们似乎已成功地避免了那种恶意的反弹。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反弹。或许那是看待选举最好的途径,一种无法避免的反弹。或许她并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么成功——或许她只是失败得不像阿卡迪,或约翰,或弗兰克那么悲惨。如今已经很难说历史上真的发生过什么事,牵涉层面太广,而且仍在萌芽阶段。在这个多事之秋,任何事都可能在任何地方发生。合作社、共和政体、封建君主政体……想必仍有一些独裁者在偏远地区、在一些失序的商队中作威作福……因此每个人对历史的认定或多或少都有其效力。她如今所从事的这件事、本土人的移民区要求水资源、要求离开网眼帐篷及脱离联合国临时政府的统治——不——不仅如此——还有别的……
不过,站在布雷西斯的门口,她记不起那是什么。她与狄安娜第二天早晨要搭火车往南,绕着希腊海的东南岸参观基亚山脊,以及他们改装为导水管的熔岩隧道。不。她来这里是为了……
她想不起来了。眼看差这么一点就想起来了……深水公司。狄安娜——她们刚结束沿着道峡谷之旅,本土人与移民正在谷底开始务农为生,在他们巨大的帐篷内创造一个综合生物圈。其中有些人说俄语,她听了之后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听着——她母亲的声音,尖酸刻薄,在他们的小公寓的厨房一隅熨衣服——甘蓝强烈的气味——
不,不是这样。往西看,眺望暮色中的海面微光。海已淹没了希腊盆地东侧的沙丘。至少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一定如此。她来此是为了别的原因……数十艘船,点缀着一座像邮票般的小港,在一道防波堤之后。往事已无从追忆,无从追忆。差那么一点就想起来了,这令她头晕,然后想作呕,似乎可以借着呕吐回想起往事。她坐在台阶上,差那么一点就想起来了,她的一生!她的一生!她大声呻吟,几个正在拿石头砸海鸥的孩子转头看着她。狄安娜。她无意间遇见尼尔格,他们共进晚餐……可是尼尔格病了,对地球水土不服!
然后一切全都涌上心头,像是心窝遭到重重一击,思绪翻腾。运河之旅,当然,当然,潜入淹没的巴勒斯,杰姬,可怜的佐儿这个疯狂的傻瓜。当然,当然,当然。她并未完全遗忘,当然。显然记忆又回到了脑海中。那些事物没有真的消失;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她的注意力漂泊到了别处,到了另一段人生。一段强烈的回忆有它自己的完整性,它自己的危险性,与模糊的回忆一样。过去会比现在有趣,只是心理因素。这点毋庸置疑。然而……
然而,她发现自己还是宁愿坐久一点。反胃的感觉仍在,头部也仍有点压力感,回忆往事似乎令人痛苦。是的,这一刻不好受。为了回想而头痛欲裂的感觉仍在,无法否认。
她望着夜幕低垂,使小镇成为深橘红色,然后变成耀眼的颜色,像是由一个褐色瓶子中发出光来。真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之门。她打了个冷战,站起来,步履蹒跚地沿阶梯走入港区,码头周围餐厅酒吧明亮的灯火引来一群群的飞蛾。大桥在上方隐隐浮现,像是一张银河的底片。玛雅走到码头后方,前往小船停泊港。
杰姬在那边,正朝她走来。她的几个随从跟在后头不远处,但前面只有杰姬自己一人,朝她走来但没看到她;然后看见了。她一看到玛雅,嘴角立刻紧绷,仅此而已,但已足以让玛雅看出杰姬已经……多少,90岁了?100岁?她很美,她大权在握,但她已年华老去。不久她也要经历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历史是一道波涛,在岁月中移动的速度比人的一生稍快,所以即使人只活到70或80岁,在他们过世时也已经在这道历史的波涛之后了;没有船只能让人赶上这道波涛,即使是鸟翼服也无法让人像鹈鹕般在这道波涛中悠游,像佐儿一样。噢,对了,她在杰姬的脸上看到的是佐儿的死。杰姬设法置之度外,让其流过她身上,就像水流过鸭子的背部。然而这一招不管用,她此刻站在映着闪闪星光的海面旁的地狱之门,一个老妇人。
玛雅被这一幕震慑住,随后停下了脚步,杰姬也停了下来。远方传来碗盘碰撞声,餐厅中喧嚣的交谈声。两个女人对视着,玛雅想不起曾与杰姬这么对视过——这种最基本的寒暄方式,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是的,你是真实的,我是真实的。我们在此,我们两人。大片的玻璃在脑内啪啪作响。玛雅觉得更自由自在了,转身走开。
米歇尔替他们找来一艘载客用的帆船,经由负一岛前往敖得萨。船员告诉他们,尼尔格会在负一岛参加一项比赛,这消息让玛雅相当开心。与尼尔格见面总是很开心,这次她也需要他的协助。她想看看负一岛;她上次去时,那里还不是一座岛,只是由盆地底部隆起的高地,有一座气象站,以及一座小型机场。
他们的船是长而低的纵帆船,有5面鸟翼桅帆。一离开防波堤,三角形的桅帆立刻张满而且紧绷,这时风由后方吹来,船员便在前方安装了一张蓝色的大帆。随后船便飞速乘风破浪而去,激起一道道的浪花。经过了大运河黑色河岸的束缚感之后,能在无涯的大海中驰骋真是畅快,风拂在她脸上,浪花往后飞逝——地狱之门的一切纷扰全都被忘得一干二净——将杰姬抛诸脑后——如今回想起来,上个月的日子充满了恶毒与喧嚣,她再也不想过那种生活了——她永远不要回到那地方——浩瀚的大海在她面前,乘风遨游!“噢,米歇尔,我就是想过这种生活。”
“很美吧?”
旅程结束后,他们要在敖得萨定居,如今那里已像地狱之门一样,成了一个海滨城镇。住在当地,他们可以在天气晴朗时随时出海遨游,就像此刻一样,风力充足,阳光普照。人生中辉煌的一刻,眼前是他们所拥有过的唯一的真实;未来是一种幻象,过去是一场噩梦——或者正好相反——反正,只有此时此地才能感受到风,并赞叹浪涛的汹涌!玛雅指着一座蓝色山岭,帆船晃荡不已,翻腾而过,米歇尔畅笑出声;他们看得越仔细,笑得越大声;玛雅好久没有这种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的强烈感受了,这些庞大如山的海浪有点反常,这种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不像是微风造成的,看起来很怪异;那是外星的。噢,火星,火星,火星!
那些船员告诉他们,在希腊海上,海浪通常都是这种滔天巨浪。没有潮汐并没什么影响——与海浪的大小关系最密切的是引力,以及风力。玛雅听后望向这片汹涌的蓝色大海,情绪也随之澎湃不已。它的引力很轻,而且风势很强。她是个火星人,最先移民火星的那批人之一,她一开始就曾到过这座盆地勘察,协助将水注入其中,协助兴建港口,让水手出海;如今她自己也出海了,如果此后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在这汪洋大海中遨游,那也于愿足矣。
他们继续前行,玛雅站在斜桅旁的船艏处,手扶着栏杆保持稳定,感受着迎面飘来的风与浪花。米歇尔过来站在她身旁。
“能离开运河真好。”她说。
“没错。”
他们谈起竞选,米歇尔摇摇头:“这股反移民风潮很受欢迎。”
“你看那些本土人是不是种族主义者?”
“不大可能,他们自己的血统也并不纯正。我想他们只是全面排外,对地球的问题心存鄙夷——担心被推翻。因此杰姬只是说出了每个人原本就潜藏在心中的恐惧,不一定是种族主义。”
“可你是个好人。”
米歇尔吁了口气,“呃,大部分人都是好人。”
“少来了。”玛雅说,有时候米歇尔过分乐观。“无论是不是种族主义,都很令人反感。地球就在那边虎视眈眈地看着我们空旷的土地,如果我们采取闭关自守的政策,他们很可能硬将门撞开。人们认为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不过地球人如果被逼急了,很可能会将人送上来。如果我们试图阻止他们,他们会挺身而出,不惜一战。而且战争会在火星上发生,不是在地球上或太空中,而是在火星上。这种事情会发生——你可以听到联合国的人试图对我们提出的警告。可是杰姬偏偏充耳不闻,她不在乎,她为了一己之私而挑拨排外情绪。”
米歇尔凝视着她。噢,对了,她应该不再憎恨杰姬的。那是个很难克服的习惯。她挥挥手,就当刚才没说过那些话,将在大运河时钩心斗角的政治活动抛诸脑后。“或许她也是出于善意,”她说着,试着相信自己所说的,“或许她只是想为火星好。不过她还是错了,而且必须阻止她。”
“不止她一个人。”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必须想想我们能做什么。不过听着,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事了。我们看看能否比船员更早看到那座岛。”
两天后,他们真的做到了。接近负一岛时,玛雅欣慰地发现这座岛与大运河的风格迥然不同。噢,这里也有粉刷雅致的小渔村,不过看起来都像是手工打造的,相当朴实。它们上方的峭壁上有搭在果树上的树屋,空中的小村落。船员告诉他们,岛上住的都是野人与渔人。海角处的土地很贫瘠,在山谷地区则有绿油油的谷物。暗褐色的砂岩山岭延伸入海中,与海滩交替出现,荒凉不毛,只有沙丘上的杂草随风摇曳。
“看起来好空旷,”玛雅在绕过北面海岬前往西海岸时说,“他们在地球上看过关于这边的报道,所以才不肯让我们闭关自守。”
“是的,”米歇尔说,“不过你看这里的人口有多拥挤。布雷维亚山脊人将克里特岛的模式带了过来。每个人都住在村落里,白天则到野外工作。看起来空旷的地方其实早已在耕作了,用来供养这些小村落。”
此地没有正式的港口。他们驶入一座浅水湾,上方有一座小渔村,下锚后,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锚沉入水下10米的沙中。他们改搭纵帆船上的小艇靠岸,驶过几艘多帆单桅的小船和几艘渔船,然后在更靠近海滩处下锚。
他们在几乎已经荒芜的村落后方沿着一条已干涸的蜿蜒河谷进入山区。那条河谷最后到达了一个箱型峡谷,然后他们又沿着一条Z字形道路登上台地。在这片崎岖的荒原上,放眼望去四面都是海,地面上则有许多历史久远的大橡树园。如今有些树上架着梯子,高大的枝丫间也搭建了小木屋。这些树屋使玛雅想起“受精卵”,她在得知岛上一些杰出居民来自“受精卵”时并不觉得意外——瑞秋、蒂乌、西穆德、埃米莉——他们都迁徙到了此地定居,并协助建立了一种会让广子引以为傲的生活方式。事实上有人说岛上的居民将广子及她的部属藏在了比较偏僻的橡树园中,让他们能四处走动而不用担心被发现。玛雅环顾四周,觉得这种说法颇有可能;这与其他任何关于广子的谣言一样言之成理,而且这种说法最为可信。不过也无从查证。反正也无所谓,如果广子决定藏匿,如果她还活着,藏在何处不值得操心。为什么大家会去穿凿附会,玛雅实在想不通。那也不是新鲜事,与广子有关的事总会令她心烦。
负一岛的北端比其他地区更加平坦。他们来到这里,看到这座岛上大部分的传统建筑全都聚在一起。这些建筑刻意搭盖得具有希腊风貌:运动场、环形露天剧场、一座种满参天巨杉的神圣树园,以及在一座海岬上的小神殿,是用一种类似大理石的白石搭建而成的——雪花石膏石或裹着一层钻石的盐。山上有些临时搭起的圆形帐篷,数千人聚集于此;显然占了全岛人口的大多数,还有许多从希腊盆地来的游客——运动比赛仍然属于希腊盆地居民的活动。所以发现萨克斯在运动场内帮忙为投掷项目测距离时,他们觉得相当惊讶。他与他们拥抱,以他独特的方式开心地点着头。“安娜丽妲今天要扔铁饼,”他说,“应该很有看头。”
因此,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午后,玛雅与米歇尔陪着萨克斯在田径场上观赛,只记得当天的赛事,其他事全抛在脑后。他们站在跑道内的场地,尽量靠近他们想看的比赛项目。撑竿跳是玛雅最偏爱的一项,那使她瞠目结舌——这个项目最能展现火星引力的优越性,当然也需要相当多的技巧才能善加利用:量过步幅的助跑,将抖动不已的超长竿子插在合适的位置,纵身跳跃,将身体往上拉,撑起竿子,两脚朝天;然后飞入空中,身体头下脚上跟着弯曲的竿子往上飞,往上,再往上;然后利落地翻身越过横竿(或没过竿),再掉到气垫上。火星的记录是14米,这时正在跳的年轻人已经是当天的冠军,他想试着跳过15米,不过失败了。他掉到气垫上后,玛雅看得出来他很高,臂膀粗壮,不过除此之外则瘦骨嶙峋。正等着上场比赛的女性撑竿跳选手看起来也差不多。
每个项目的选手都一样,高大瘦削,肌肉结实——新人种,玛雅想着,觉得自己又矮又弱又老。火星人。所幸她的骨骼还算争气,让她仍能挺直腰杆,否则置身于这些新人类之间,可要汗颜不已了。她就这么不卑不亢地站着,看着萨克斯说的那个铁饼选手加速度旋转后奋力一掷,铁饼有如从飞靶机射出去一般又高又远。这位安娜丽妲非常高大,四肢修长,肩膀很宽,手臂像翅膀一般;胸部坚挺,紧紧裹在运动衫内;髋部狭窄,但屁股丰满结实,大腿修长有力——是的,真的是美人中的美人,而且这么强壮。虽然她能将铁饼掷那么远,借助的显然是快速旋转的力量。“180米!”米歇尔笑着大叫,“她真要乐坏了。”
那名女子确实很高兴。她们在参加比赛时都全神贯注,然后再轻松地站立一旁,或试着放松——拉伸肌肉,与其他人谈笑。这里没有裁判,没有记分板,只有一些像萨克斯这样的义工,大家轮流上场竞技。赛跑是以鸣枪起跑,计时是以手计时,将时间喊出来后再登记在一个屏幕上。铅球看起来仍然很重,推铅球的姿势看起来很笨拙。标枪似乎可以一直飞到天涯海角。跳高的最高纪录仍然只有4米,令玛雅与米歇尔都颇觉意外。跳远的纪录是20米,这是最令人叹为观止的项目,选手奋力跃起向后挥动双臂,在空中停留四五秒钟,横跨了好长的空间。
下午举行短跑比赛。这个项目与其他项目一样,都是男女混合比赛,全都穿着运动衫。“不晓得这些选手是否都已中性化,”米歇尔在看一群人做热身操时说,“对他们而言性别已经无关紧要了——他们做同样的工作,女性一生只怀孕一次,或从不怀孕——他们从事同样的运动,训练同样的肌肉……”
玛雅完全相信已经培育出了新人种,不过对中性化的观念则嗤之以鼻:“那你为什么一直只看女选手?”
米歇尔笑一笑,“噢,我看得出来差异,不过我是旧人种出身。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否可以分出男女。”
玛雅放声大叫:“算了吧。我是说,你看那边,还有那边,”她比着,“身材比例,脸庞……”
“是啊,是啊。不过,你知道,他们不像希腊神话中男女神祇的差异那么大,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我知道,这些人比那些神祇还要美。”
米歇尔点点头。玛雅想,他似乎一开始就说中了;他曾说过火星上的人类最后会变成小小的男女神祇,过着神圣而喜乐的生活……然而,性别还是可以一眼就看出来。虽然她也是旧人种出身,或许只有她可以一眼看出来。不过,那边那个跑者……噢,一名女性,不过双腿短而有力,髋骨狭窄,胸部很平。她旁边的那个呢?又是女性——不,是男性!一个跳高选手,与舞蹈家一样优雅,虽然所有的跳高选手都面临一个问题:萨克斯喃喃自语说了些什么像植物雌雄同体之类的话。不管怎么说,就算他们当中有些人有点雌雄同体的倾向,大部分人还是可以立刻分辨出性别来的。
“你懂我的意思了吧?”米歇尔说着,注意到她沉默不语。
“算是懂了。不过我不知道这些年轻人是否有不同的看法。如果他们到头来全都男性化了,那么便得设法平衡性别才行。”
“布雷维亚山脊的人士必然会提出这种主张。”
“到时候这或许也会成为地球移民所面临的问题。不是移民人数的问题,而是那么多由地球来的人都出身于旧文化。这有点像是从中世纪搭时光机器来到现代,面对的是这些高大的米诺斯人,男女看来大同小异——”
“而且有全新的集体潜意识。”
“是的,我想也是。因此那些新来的人无法适应。他们会聚集在移民区,或全新的移民城镇,维持故乡的传统文化,厌恶此地的一切,然后旧文化中的排外及重男轻女现象再度出现,他们开始排斥自己的女性及本土女孩。”事实上,她听说城市里已出现了类似的问题,在谢菲尔德及塔尔西斯东部,层出不穷。有时候本土女性将意图攻击她的移民打得屁滚尿流,有时则是本土女性遭到痛殴。“本土人不喜欢这种情况,他们觉得是在引狼入室。”
米歇尔蹙眉,“地球的文化基本上都很神经质,神经质的人一遇到神智正常的人,会变得更神经质,而神智正常的人则会束手无策。”
“所以他们就施压禁止移民,也因而让我们冒了再度引发星际大战的风险。”
不过米歇尔已屏气凝神地看着另一项刚开始的比赛。这些选手的速度很快,但却无法根据引力比而比在地球快两倍半。他们的问题与跳高选手一样,不过整场比赛都存在:短跑选手爆发力强,因此必须设法压低身体,才不会离地太高;他们在冲刺时一直保持身体向前倾斜,像是竭尽全力避免扑倒,而双腿则飞快地奔跑;在冲到终点后,他们总算能挺直身体,人也立刻腾空而起,像是以立姿在空中游泳一般,他们每一步的距离越来越长,最后有如单脚跳跃的袋鼠般往前跳。这一幕使玛雅想起彼得与杰姬,他们是“受精卵”的飞毛腿,曾在极地的海滩奔驰,他们自行发明了一种类似的跑法。
使用这种跑法,50米短跑最快纪录是4.4秒;100米是8.3秒;200米是17.1秒;400米则是37.9秒;不过因速度过快而产生的平衡问题,似乎使他们无法用玛雅年轻时见过的那种方式全力冲刺。
至于长跑,选手的跑法则是优雅的跳跃式步伐,像是山脚基地人士所谓的火星大跃步。他们曾穿着紧身活动服试过这种跑法,但没能成功,如今看起来像是飞行。一个年轻女子在10000米长跑中一路领先,而且保留了相当的体力以备最后的冲刺,在最后一圈时,她全力加速,越来越快,最后像瞪羚般凌空飞跃,每隔几米才落地,领先一些选手一圈以上,动作真是优美,玛雅喊得喉咙都沙哑了。她挽着米歇尔的臂膀,有点晕眩,虽然开怀畅笑,眼泪却满脸纵横;看着这些新人类的表现,玛雅心头真是百感交集,然而他们都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
她喜欢看女性击败男性,虽然他们自己似乎都不在意这一点。女性在长跑与跨栏比赛中赢的比率略高,男性则比较擅长短跑。萨克斯说,睪丸素可增强力气,但最后会造成痉挛,不利于长跑。显然大部分的项目都是以技巧取胜。她想,这样可以有各种项目,让人们依各人喜爱前往观赏。至于地球上——如果她以这句话当开场白,一定会引来这些人的讪笑。至于地球上,又如何?那里有各种怪异而丑陋的行径,然而又何必为此而担心?眼前看到的是一个选手即将跨栏,另一个选手紧追不舍。飞啊,飞啊!她喊得喉咙沙哑。
当天的田赛项目结束后,选手们在运动场及跑道中清理出一条通道;一个跑者慢跑进场,接受群众疯狂的喝彩。是尼尔格!玛雅的喉咙原已沙哑,这时喊得更是声嘶力竭,喉咙发痛。
越野赛跑的选手当天清晨由负一岛南端起跑,全身赤裸,连脚都光着。他们已经跑了100千米,经过负一岛中央荒地最崎岖的路段,沿途有错综复杂的峡谷、地堑、坑洞、陡坡、落石——显然有很多条路径可以跑,因此比的不只是跑步,也是分辨方向的能力。不过沿途困难重重,能够在下午4点便跑完全程,显然是相当惊人的成就。据说第二名要到日落后才会抵达。因此尼尔格绕场一圈接受欢呼,看起来满身尘土,疲惫不堪,像是一场灾难中逃出的难民;然后他穿上裤子,让人替他戴上桂冠,接受四面八方拥来的人们的拥抱。
玛雅是最后上前拥抱他的人,尼尔格看到她后开心地笑了。他的皮肤上有一层干了的白色汗迹,双唇干裂,头发沾满污垢,眼中布满血丝,身材瘦削而结实,几乎枯瘦如柴。他举起一瓶水仰头畅饮,一口气喝光,婉谢了另一瓶:“谢谢,我没那么渴,我在吉利基附近曾路过一座储水池。”
“你跑的是哪条路?”有人问。
“别问!”他笑着说,似乎是太过坎坷了,不愿说出口。后来玛雅才知道,每位选手的路径都不会向人透露,也不会有人追根究底地打听,算是一种秘诀。这种越野赛跑在一些团体间很流行,玛雅知道尼尔格是个中翘楚,距离越长,他的表现就越突出。人们谈起他的路径时,好像他有特异功能。这一趟对他而言算是短距离,因此他格外开心。
他走到一张长椅旁坐下。“我先休息一下。”他说完,坐着看其他项目的最后冲刺,聚精会神,相当开心。玛雅坐在他旁边望着他;她无法透彻地了解他。他长久以来一直住在这片土地上,曾参与一个农耕及采野菜的野人合作社……这种生活是玛雅所无法想象的,因此她总认为尼尔格置身于人间炼狱,被放逐到了偏远地区,像老鼠或植物般苟活残喘。然而此刻他却在此,虽已筋疲力尽,却仍为400米赛跑的冲刺而加油呐喊,正如她记忆中许久以前在地狱之门时见到的那个活力充沛的尼尔格——那段岁月对他与对她而言都是最辉煌的时光。然而此刻望着他,她认为他对过去的看法似乎与她不同。她觉得自己受制于过去,受制于历史;不过他这时的成就不是历史——他的命运仍残存着,像一本旧书般被搁置一旁,他此时此刻在阳光下欢笑,打败了一群野性十足的年轻人,借着他的机智,他对火星的感受,他的跑步技巧,及他强健的双腿。他一直是个长跑健将,她脑海中浮现杰姬与他跟在彼得后面跑过沙滩的一幕,情景恍如昨日——另两人跑得比较快,不过他有时可以一跑就是一整天,绕着湖边一圈圈地跑,也不知是为何而跑。“噢,尼尔格。”她倾身吻他沾满灰尘的头发,觉得他在拥抱她。她笑了,环视着四周那些美丽的巨人,那些运动员在暮色中容光焕发,她再度觉得自己充满活力。尼尔格有此能力。
然而,当天深夜,在一场露天的晚宴结束后,她将尼尔格拉到一旁,告诉他地球与火星之间最近的冲突令她忧心。米歇尔在其他地方与人交谈;萨克斯坐在他们对面的长椅上,默默聆听。
“杰姬与‘自由火星’的领导层正在主张坚守防线,不过那是行不通的。地球人不会就此罢休。这会导致战争,我告诉你,战争。”
尼尔格凝视着她。他仍然很重视她的话,愿神保佑他美丽的灵魂,玛雅双手搂着他,像搂着自己的儿子一般,用力抱住他,抱紧。
“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他问。
“我们必须让火星门户开放。我们必须为此而奋斗,而且你必须参与。我们特别需要你的参与。你在我们出使地球时发挥的影响力最大;基本上你是地球历史上最重要的火星人,就为了上次出使的缘故。他们至今仍在撰写书籍及文章,描述你在做些什么,你知道吗?北美与澳大利亚都在如火如荼地推行野人运动,而且其他地方也在蓬勃开展。龟岛的居民几乎已经将美国西部完全改头换面了,那边如今有数十个野人合作社,他们都会听你的,这里的情况也一样。我已尽我所能,我们只能沿着运河与他们做竞选活动的较量。我也试着与杰姬交过手,我想那或许有点效果,不过不止杰姬一人。她已经去找埃瑞斯卡了,红党当然会反对移民,他们认为那可以保护他们珍贵的岩石。因此,‘自由火星’与红党或许会为了这个议题而首度站在同一阵线。他们联手后将很难被打败。不过如果他们没有联手……”
尼尔格点点头,他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她真想亲吻他。她搂住他的肩头,紧紧抱住,探身吻他面颊,用鼻子摩擦他的颈部。“我爱你,尼尔格。”
“我也爱你,”他轻松地笑着说,神情有点惊讶,“不过听着,我不想卷入政治活动中。不,听着——我同意这事很重要,我也同意我们应该让火星采取门户开放政策,并协助地球解决人口过剩问题。那是我一向的主张,也是我们出使时我向地球人的承诺。不过我不想进入政治机构,我办不到。我会以我以前的方式尽心尽力,你懂吗?我跑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我会与他们谈,我会再度到会议中演讲,我会在这个层次上尽力地帮忙。”
玛雅点点头,“那太好了,尼尔格。反正我们想达到的也只是这样的层次。”
萨克斯清清喉咙:“尼尔格,你有没有见过数学家巴欧?”
“没有,应该是没有。”
“喔。”
萨克斯再度陷入他的思绪中。玛雅谈了一些她与米歇尔当天所讨论的问题——移民像时光机器,将一小部分的过去整个移植到现代。“那也是约翰当年所担忧的问题,如今真的发生了。”
尼尔格点点头,“我们必须对火星化有信心,也要对宪法有信心。他们一旦搬来这里居住,便必须遵守我们的宪法,政府必须坚持这一点。”
“是的。不过那些人,我是说土生土长的人……”
“那算是社会同化主义者的道德规范。我们必须拉拢每一个人加入。”
“对。”
“好了,玛雅。我会看看我能做些什么。”他朝她笑笑,然后当着他们的面,突然就睡眼惺忪,“或许我们可以再度力挽狂澜,呃?”
“或许。”
“我得躺平了。晚安。我爱你。”
他们从负一岛向西北航行,这座岛屿像一场古希腊的梦境般消失在海平线下,他们再度进入汪洋大海中,海浪仍澎湃汹涌。强劲的贸易风由东北方向吹来,白色的浪花随风飞溅,使深紫色的海水看起来颜色更深了。风声与海浪声不绝于耳;说话很难听得见,必须大吼才能听清楚。船员干脆就不说话了,埋头调整船帆,让船上的计算机也跟着他们忙;桅帆在每阵强风吹来时都像鸟翼般绷得鼓鼓的,因此风势大小可由船帆的松紧看出来,也可以由玛雅皮肤上的浪花感受出来,她站在船首望着上方与后方,恣意接受强风的吹拂。
第三天风势更加强劲,船因而如快艇般飞快地前进,船身向上扬起,只有船尾像蜻蜓点水般掠过水面,激起的浪花让甲板上的人都颇不好受。玛雅也回到舱房内,在此可以隔着玻璃观赏这壮观的一幕。这么快!有时船员会浑身湿淋淋地进来,稍微喘口气,喝杯咖啡。其中一名船员告诉玛雅,他们为了应对希腊海的潮流必须调整航道;“这座海是科里奥利力对澡盆排水原理最大规模的例证,它是圆形的,在它所处的纬度,贸易风的推力类似科里奥利力,所以它会绕着负一岛顺时针旋转,像个大型的旋涡。我们必须有高超的技巧来应对,否则会搁浅在前往地狱之门的途中。”
强风继续吹袭,也和他们一样飞快前进。他们一直如此飞驰,横跨整座希腊海只花了4天时间。在第4天下午,桅帆收了起来,船身也再度回到水面,向两旁排出白色浪花。北边的海平线上忽然出现一整片陆地:大盆地的边缘,像一片没有山峰的山脉。一条沿着斜坡而建的大型崖径,看起来像是一座火山口的内壁,事实也是如此,不过比一般火山口大许多,几乎看不到圆弧形的火山口——就有这么大——玛雅也被这美景震慑住了。他们驶近陆地,然后沿着海岸线往西航向敖得萨(他们虽然已经根据潮流调整过航道了,但接近陆地的位置仍偏离到了敖得萨的东边)。她爬上船帆的侧支索,迎风眺望海水冲刷成的海滩:宽广的一大片,后面是长着绿草的沙丘,四处都是小溪的入海口。迷人的海岸,就在敖得萨郊外;那么说,这迷人的景致也是敖得萨的一部分了,她的城市的一部分。
往西行驶,崎岖的赫勒斯篷特山脉开始在浪涛上浮现,又远又小,与北方山区平缓的山势差异颇大。那么说他们想必已经很接近了。玛雅又沿侧支索往上爬。看到了,在北边的斜坡上——在一排排公园与建筑物的最高处,全是绿色与白色,或青绿色与赤褐色。然后是弓形的镇中心,像一座巨型的环形剧场俯瞰着港口,港中的灯塔先出现,然后是阿卡迪的雕像,随后是防波堤,接着是小港中的数千艘船,最后则是脏兮兮的水泥防波堤后杂乱的屋顶与树木。这就是敖得萨。
她从侧支索上滑下来,身手几乎像船员一样利落,然后她与他们及米歇尔拥抱,面带笑容,风吹拂在他们身上。他们驶入港中,帆像受到碰触的蜗牛般缩回桅上。他们缓缓停进一个码头,然后走下舷梯,踏上码头,走过小船坞进入滨海公园,总算到了,蓝色的电车仍然在公园后的街道上叮叮作响。
玛雅与米歇尔手牵着手走过防波堤下的滨海道路,看着那些沿街叫卖的小吃摊与街上的露天咖啡馆。所有店名似乎都是新的,没有一家与往日相同,不过一样都是餐厅;它们看起来与昔日大同小异,整座城市由滨海地区往后上方呈阶梯状爬升,正如他们记忆中的模样。“那边是音乐厅,那边是辛特——”
“我当初就是在那里为深水公司工作,不晓得他们如今在做什么。”
“我想,维持海平面在固定高度,就够他们忙的了。总是有些与水利有关的工作。”
“没错。”
然后他们来到了布雷西斯的旧公寓建筑,这时墙上几乎已爬满了常春藤,白色的灰泥已斑驳,蓝色的百叶窗也已褪色。就如米歇尔说的,需要花点工夫修整,不过玛雅喜欢它现在的模样:老旧。她在三楼看到了他们从前的厨房窗户与阳台,斯宾塞的阳台就在旁边。斯宾塞自己应该在里面。
他们走进大门,与新的管理员打招呼。斯宾塞确实在里面,算是在:他当天下午去世了。
其实应该没太大关系。玛雅有好几年没见过斯宾塞·杰克逊了,她以前也很少与他碰面,即使他就住在隔壁那段日子也是如此,与他根本不熟。没有人与他熟识。斯宾塞是“登陆首百”中最难以理解的人物之一,这就足以说明他的孤僻。孑然一身,过自己的生活。他也曾以假身份在外界生活过一阵子,一个间谍,为卡塞峡谷的秘密警察部门工作了将近20年,直到他们炸毁那座城市,救出萨克斯为止,斯宾塞也同时被救了出来。以别人的身份生活了20年,有一个假造的过去,没有人可交谈;那对人会有何影响?不过斯宾塞原本就沉默寡言,喜欢离群索居。因此,对他或许没什么差别。他们住在敖得萨时,他看起来似乎挺正常的,当然,经常找米歇尔做心理咨询,有时候会烂醉如泥;不过算是一个好相处的邻居,一个好朋友,安静,可靠,有他自己的行事方式,值得信赖。他自然也继续在工作,他与波格丹诺夫设计师合作的产品历久不衰,无论是在他当间谍期间或之后都是如此。一个杰出的设计师。他的速写也是一绝。不过以双重身份生活了20年对他会有何影响?或许他所有的身份都是假造的。玛雅从没想过这一点,她无法想象;如今,在斯宾塞空荡荡的公寓内收拾他的遗物,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连想都没想过——斯宾塞掩饰得宜,使人甚至不会对他生疑,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成就。她哭着告诉米歇尔:“疑人之心不可无!”
他只是点点头,斯宾塞曾是他的好友。
随后的几天,来敖得萨参加葬礼的人出乎意料的多。萨克斯、娜蒂雅、米哈伊尔、沙易克、娜丝可、罗德、土狼、玛丽、乌苏拉、玛琳娜、韦拉德、于尔根、西比拉、史蒂夫、马里昂、乔治、艾德伐德、萨曼莎,简直像是健在的“登陆首百”以及第一代移民的大会师。玛雅凝视着这些熟悉的老面孔,心情沉重地想着,往后他们会经常在这种情况下聚会。每次由世界各地赶来相聚,都是少了一个人,直到有一天,其中一人发现自己是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人。可怕的命运。不过不是玛雅愿意忍受的,她一定不会最后才走。她必会因年迈力衰而率先与世长辞;若有必要,她甚至可以去卧轨。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避免最后才走就好。或许不是做什么都可以。卧轨太懦弱也太勇敢了。她相信她必会早死,不会用到这一招。噢,别怕,死神一定会出现的,想必会在她想走之前就出现。或许当“登陆首百”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也不是什么坏事。新朋友,新生活——那不正是她如今在追寻的吗?那么说,这些愁眉苦脸的老面孔对她而言只是个累赘?
她神色肃穆地站着,直到简短的追思仪式与三言两语带过的致辞仪式完成。那些发言者看起来都有点困惑,不知该说什么好。达·芬奇地区来了一大群工程师,是斯宾塞当设计师时的同事。显然,有很多人喜欢他,这颇令人惊讶,虽然玛雅自己也很喜欢他。真是怪事,这么一个孤僻的人竟然这么受人欢迎。或许他们都是基于他的沉默寡言而喜欢他,塑造一个他们自己的斯宾塞,然后像爱自己般爱他。反正每个人都会这样,那就是人生。
而今他已溘然辞世。他们走到港口,那些工程师们放开一个氦气球,气球升至100米高时,斯宾塞的骨灰开始缓缓地撒下来,成为苍茫暮色的一部分,蓝色的天空,黄铜色的落日。
随后几天,众人各自打道回府。玛雅在敖得萨的街道上闲逛,到旧家具店寻宝,坐在滨海道路上的长椅上,看着夕阳余晖洒上海面。能回到敖得萨真好,不过她觉得斯宾塞的葬礼比她预期的更令人心寒。连这最美丽的小镇都因而蒙上了一层阴霾;那提醒她,他们搬回此地,住进那栋老建筑,是在试图做不可能的事——想要回到从前,想要否认时光的流逝。毫无希望——每件事都已消逝——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最后一次。习惯是一种谎言,让他们误以为有些事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而事实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远持续下去的。这是她最后一次坐在这张椅子上。如果她明天再来到滨海道路,坐在这张椅子上,那也是最后一次,而且也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是最后一次之后的最后一次,依此类推,一直都是最后一次,结局之后是另一个结局,绵延不绝。事实上她也无法参透这种道理。言语无法诠释,理念无法表达。不过她可以感受得到,像是一道波峰持续地往前涌出,或像她脑中不断吹拂的风,速度如此之快,使她无法思考,无法真心地感受。入夜后她会躺在床上思索,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次,她会紧抱着米歇尔,紧紧抱着,仿佛如果抱得够紧,就可以阻止时光的流逝。甚至可以留住米歇尔,可以留住他们营造的二人小天地——“噢,米歇尔,”她惶恐地说着,“时间过得好快。”
他点点头,嘴唇紧绷着。他不再试图替她做心理治疗,他不再试图像往常一般老是让她看到事情的光明面;他这时对她平等相待,将她的情绪当成心情的实际写照,那是她应该出现的情绪起伏。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怀念被呵护的时光。
然而米歇尔并未进行任何反驳,也没有任何有裨益的看法。斯宾塞曾是他的朋友。以前住在敖得萨时,他若与玛雅吵架,有时候会到斯宾塞家过夜,想必也会觥筹交错,彻夜长谈。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向斯宾塞套话,那应该就是米歇尔了。这时他坐在床上,望着窗外,一个疲惫的老人。他们不再吵架了。玛雅觉得如果他们还会吵架,或许对她会有帮助;可以将脑中纷乱的思绪全部清除,再度充电。不过她再怎么挑衅,米歇尔也毫无反应。他自己已经无心争吵了,而他既然已不再替她做心理治疗,当然也就不会为了她而吵。不。他们肩并肩坐在床上。玛雅想,如果有人走进来,他们必会看到这一对的现状:老迈而又疲惫,连话都懒得说。只是坐着,各自耽溺于自己的心事。
“是啊,”米歇尔过了许久后才说,“不过我们已经到了。”
玛雅笑了。经过一番努力,打气的话总算说出口。他是个勇敢的人,而且是引述登陆火星后的第一句话。约翰对搞笑颇有一套。“我们已经到了。”其实说这种话很愚蠢。不过,除了引述约翰的话之外,他是否还有言外之意?“我们已经到了。”她也重复了一次,体验着说这句话是什么感觉。到火星了。曾经只是个构想,然后成为一块土地。如今他们在一个几乎空无一物的公寓卧房内,不是他们以前住的那间,而是靠角落的一间,可以从大窗户眺望南边与西边。海岸的曲线与远山都可说明这是敖得萨,不是别处。老旧的石灰墙早已斑驳,木质地板黑得发亮,要历经无数的岁月才会磨得如此古意盎然。由一道门走出去就是客厅,由另一道门沿走廊可以通到厨房。他们有床、床垫、长沙发、几张椅子、几个未拆封的箱子——他们以前打包起来,从仓库中找出来的。真奇怪,区区几件家具就这么摆着。看着它们,让她心里好过了些。他们会将这些箱子拆封,好好摆设这些家具,用到完全磨损为止。习惯会再度蒙蔽这个世界赤裸裸的现实。为此要谢天谢地。
不久之后便要进行全球选举,“自由火星”以及与其结盟的小党再度成为全球国会的压倒性多数。然而,它的胜利不如预期理想,它的一些盟友也怨声载道,并四处寻找条件更好的结盟对象。曼格拉电视台是谣言的温床,光是屏幕上的社论、评析,还有搬弄是非者的文章,就足以让人读上好几天。移民这个话题已搬上台面,危险性也因而比往年都高,曼格拉地区的疯狂行径便是个明证。下一届执行委员会的选举结果仍没有出来,有谣言指出杰姬正在排除来自党内的挑战。
玛雅将她的屏幕关掉,静心思考。她联系阿多斯,他有点意外,然后马上彬彬有礼。他已获选为尼潘西斯湾沿岸城镇的民意代表,正在曼格拉为绿党贡献心力,绿党在这次选举中表现突出,获选的民代席位颇多,也拉拢了许多新盟友。“你应该出马角逐执行委员会席位。”玛雅告诉他。
这次他真的是满脸诧异了。“我?”
“你,”玛雅真想叫他去找面镜子照照,然后仔细思考,不过忍住没说出口,“你在这次竞选中表现杰出,而且有很多人想支持一个亲地球的政策,却不知道应该支持谁。你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你或许甚至可以去找‘火星之首’谈谈,看看能否使他们脱离与‘自由火星’的结盟关系。只要答应他们采取温和的立场,并在议会中当他们的代言人,并且长期附和红党。”
他这时愁眉苦脸。如果他与杰姬仍在暗通款曲,又要竞选执行委员会的席位,那便得正面交锋,他真的要惹上大麻烦了,尤其如果他也想拉拢“火星之首”的话。不过在彼得出现后,他或许不会像在大运河的那些光辉灿烂的夜晚般在意。玛雅让他去慢慢思索,对这些人,也只能这么做了。
虽然不想重拾往日在敖得萨的生活,不过她的确很想工作,此刻水利学已取代人类工程学(显然也取代了政治学),成为她最专业的领域。她对希腊盆地的水资源循环很感兴趣,很想知道如今盆地已经注满了水,这项工作有何改变。米歇尔有他的专业,他打算参与在罗德斯时便接洽过的定居计划;她也必须找点事做;因此在他们将那些打包的家具摆设都拆封并重新放好后,她便去找深水公司。
公司的旧址如今成了一栋滨海公寓,看起来相当整洁,电话簿上已经查不到这家公司的名称,不过狄安娜的电话仍登记在电话簿上。看到玛雅来访她相当开心,也乐于与她共进午餐,告诉她当地水世界的最新状况,那仍是她的工作。
“深水公司的人员大都投奔希腊海协会了。”这是一个跨学科的团体,成员包括盆地周围所有农业合作社及水利站的代表,也包括渔业、敖得萨大学,以及沿岸各城镇,还有盆地中地势较高的内环分水岭内所有移民区的代表。沿岸城镇特别关注的问题是使海平面维持在旧有的-1000米这个等高线,只比北海目前的海平面高出几十米。“他们甚至连让海平面变动一米也不肯,”狄安娜说,“他们希望能不动就不动。大运河也无法充当通往北海的河道,因为那些闸门需要有水双向流动。所以问题就在于如何借着地下含水层及雨水,再加上蒸发造成的损失,设法平衡流入的水量。迄今为止还算控制得宜。蒸发的损失比降雨在分水岭上的损失略高,因此每年他们都要往下挖取几米的含水层。那最后必然会成为问题,不过还不算太严重,因为仍有一个很好的含水层,水源正逐渐充裕,以后还会再增加。我们也希望降雨量会不断升高,到目前为止也确实如此,因此很可能会继续升高,至少还会持续一阵子。我不知道。反正,那是最大的隐忧;就怕大气层所吸收的水分会比含水层所能提供的还多。”
“大气层到最后不会完全成为氢氧化物吗?”
“或许会。没有人能确切知道它会变得多潮湿。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认为气候研究是个笑话。全球气象模型太复杂,有太多无从理解的变量。我们只知道空气仍很干燥,以及看起来很可能会变得潮湿一点。因此,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想相信的那一套,然后去做些让自己开心的改变,全球环保法庭只能设法加以监控。”
“他们什么都不会禁止?”
“噢,也会,不过只禁止大型的高温水泵。小型的他们根本懒得过问,至少他们以前不曾过问。最近全球环保法庭手段变得强硬了些,也开始过问规模较小的计划。”
“依我看,规模较小的计划不容易出错。”
“可以这么说。他们打算互相抵销。你知道,红党有很多计划是要保护高海拔处,以及南部各地他们能保护的地方。他们有宪法的高度限制做后盾,因此不断向全球环保法庭提出控诉。他们获得胜诉后,便开始动手,因此一些规模较小的计划都被他们抵销掉了。那简直是法律带来的噩梦。”
“不过他们是想使情况维持稳定。”
“我认为高海拔处的空气和水太多了。必须要到非常高的地方才没有空气与水。”
“你刚才说他们在法庭上都胜诉了?”
“在法庭胜诉了没错。然而在大气层则不然,有太多计划在执行中。”
“他们应该控告温室气体制造工厂才对。”
“他们提出了控诉,但败诉了。其他人都支持制造这些气体。如果没有这些气体,我们会进入冰川期,永远无法解冻。”
“不过,降低排放标准……”
“是的,我知道。仍在斗争中。会永远这么相持不下。”
“的确。”
此时希腊海的海平面高度已经达成共识;那是有明文规定的事实,所有在盆地四周进行的计划都旨在同心协力使海平面维持在法定的高度。整件事错综复杂,虽然原则很简单:他们测量水循环的周期,包括风暴与降雨和降雪的变化,融化及渗入地下,经由溪、河流过地表,流入湖泊,然后流入希腊海。在冬季结冰,然后在夏季蒸发并开始周而复始的循环……他们在这庞大的周期中,设法维持海平面的高度,这座海的面积约与加勒比海一样大。如果水太多,而他们想使海平面下降,可能会将一些水抽回南边的安菲特里忒山脉已掏空的含水层中。然而,这么做的效果很有限,因为那些含水层都是有渗透性的岩石,在将水抽出时已经被挖碎了,很难或不可能使水回流。事实上这个计划所面临的最主要问题就是水会溢出。维持平衡……
这类计划在火星各地都在进行,几近疯狂。不过他们想做,而且非做不可。狄安娜这时谈起使阿尔及尔盆地维持干燥的计划,这个计划与将希腊盆地注满水一样庞大:他们装设了巨型的抽水管,如果希腊海需要水,就将水从阿尔及尔抽到希腊海中,如果希腊海不需要,就将水抽到流往北海的各流域中。
“北海本身呢?”玛雅问。
狄安娜摇摇头,口中塞满了食物。显然大家的共识是北海太大,无法调节,不过它基本上也很稳定。他们只需静观其变,至于沿岸城镇则只能自求多福。很多人相信北海的水位最后必会下降一些,因为水会回流到永冻土,或留在南方高地的数千座火山口湖泊中。不过话说回来,降雨及流入北海的水量也很丰沛。狄安娜说,南方高地是这个议题悬而未决的一个症结。她用腕表调出一幅地图,向玛雅说明。分水岭建设合作社仍在四处奔走,装设排水道,将水注入高地的溪流中,强化河床,挖掘流沙,有时候这些流沙底下就是古代分水岭的河床;不过他们的新河流大都必须在熔岩层中挖掘,或使用峡谷的裂缝,或偶尔出现的短运河。如此一来,与地球的分水岭支流多而明确就截然不同:水文错综复杂,包括圆形小湖泊、冰冻的沼泽、峡谷中干涸的河道、长而直的河流,忽然出现90度急转弯,或忽然陷入坑洞中。只有将古代的河床重新灌水看来比较“像样”;其他地方的地貌看起来简直像暴风雨后般残破不堪。
有些深水公司的离职员工没有投效希腊海协会,他们自行成立了合作社,绘制地图标示希腊海附近有地下水的盆地,测量水回流入含水层与地下河流的程度,计算出有多少水可以蓄积下来,诸如此类的工作。狄安娜是这家合作社的一员,玛雅的一些老同事也都在这家合作社。吃过午餐后,狄安娜去找合作社中那些老同事,告诉他们玛雅已经回到镇上来了;一听说玛雅有意加入他们,他们立刻提供给她一个职位,并让她享受优惠的入社费。玛雅对他们的礼遇颇为开心,决定加入。
于是她开始替这家“爱琴水文目录”合作社工作。她一早起床煮咖啡,吃点吐司或饼干,或牛角包,或松饼,或煎饼。天气好时她就在外头的阳台上吃;通常她会坐在飘窗内的圆形餐桌前,边吃边阅读屏幕上的《敖得萨先驱报》,留意每则报道中的小细节,将之综合起来,对与地球之间日渐恶化的形势有了更明晰的概念。位于曼格拉的国会选出了新的执行委员会,杰姬落选了,她的席位被纳内迪取而代之。玛雅乐不可支地大叫出声,然后阅读所有的相关消息,并观看采访的视频;杰姬声称是她婉拒连任,她说工作这么久也累了,打算像以前一样先休息一阵子,然后再回来(她说最后这句话时目光如炬)。纳内迪对此谨慎地保持缄默,不过他的神情像是一个人屠杀了一条龙,掩不住的喜悦与些许的惊讶;而杰姬虽然表示仍会为“自由火星”奉献心力,但她在党内的影响力显然已大不如前,否则早就连任了。
好啊,她将杰姬逐出了全球政治舞台,不过反移民的气焰仍然高涨。“自由火星”仍凭借绝对的优势设法控制着它的盟友。没有什么重大的改变,一切依旧。有关地球人口膨胀的相关报道仍令人忐忑不安。这些人总有一天会来找他们算账的,玛雅对此深信不疑。地球各国之间相安无事,他们可以吸取教训,观察形势,研究计划,通力合作。其实如果想安心地吃顿饭,早餐时最好还是别把屏幕打开。
于是,此后她便开始到滨海道路上吃丰盛的早餐,与狄安娜一起,后来也与娜蒂雅及亚特,或来镇上参观的游客一起。饭后她便走路去位于滨海区东侧的“爱琴水目录”合作社办公室——有益健康的散步,空气中的盐分每年都会提高一些。她在合作社中有一间靠窗的办公室,工作性质与在深水公司时类似,充当与希腊海协会的联系人,整合一支结合了火星研究学家、水利学家、工程师等各路英雄好汉的队伍,督导他们的研究工作。这些人大都是在地下水源最充沛的赫勒斯篷特山脉与安菲特里忒山脉进行研究。她沿着弯曲的海岸线观察若干地点与设施,进入山区,经常待在蒙他普西阿挪这个位于西南岸的港边小镇。回到敖得萨后,她白天工作,很早就下班,在镇上闲逛,到旧家具行采购,或去购买衣服。她对新时装及随着季节变化而改变的款式很有兴趣。这是个很有品位的小镇,人们衣着得体,而且最新的款式很适合她,她看起来很像是一个矮小的本土老妇人,腰杆挺直,仪表堂堂……她通常都在下午三四点钟到滨海道路去,然后徒步回到他们的公寓,不然就坐在楼下的公园中,或者夏天时就提早在海边的餐厅用餐。秋天时有一支船队停泊在码头内,船身与船身之间以舷板相连,充当一场品酒会的会场,入夜后在湖面上还燃放烟火。冬季时夜晚来得早,有时近海的海面会结冰,冰面颜色则视当天傍晚天空的霞彩而定,冰面上还有一些人在溜冰,或玩快速冰上滑行船。
有一天,薄暮时分,在她独自用餐时,一个舞台剧团在邻近的巷子里上演一出戏:《高加索灰阑记》[1],当时的暮色,以及临时搭起的舞台上的聚光灯,交织成如梦似幻的光影,令玛雅如飞蛾般被吸引,忍不住想观看。她没注意剧情,不过有时候还是会受到震撼,尤其是在其中一幕即将结束,舞台灯光全暗,所有演员都纹丝不动地僵立在暮色中的舞台上时。她想,这时候如果再来点蓝色就更完美了。
散戏后剧团也到餐厅用餐,玛雅与那位导演交谈。她是在火星土生土长的中年女性,名叫拉特罗布,她也很乐于结识玛雅,讨论戏剧,及德国剧作家布莱希特关于政治剧的理论。玛雅发现拉特罗布是亲地球的,也支持移民;她打算通过演出舞台剧来提倡火星门户开放,以及将新的移民同化成火星人。她说,真是可怕,古典戏剧中提倡这种观念的剧目少得可怜。他们需要新的剧本。玛雅把狄安娜在联合国临时政府管辖时晚间从事的政治活动,还有他们如何在公园中碰面讲给她听。她也谈及了她认为当晚的演出中可以加点蓝色的这种个人看法。拉特罗布邀请她到剧团里和团员聊聊政治,如果她有兴趣,也可以帮忙打光,那正是这个剧团最弱的一环。这剧团成立之初,就是在与狄安娜他们那个组织碰面的公园里演出的。或许他们可以再回到那座公园,演几出布莱希特的剧。
玛雅于是接受邀请到剧团中与团员聊天。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知不觉就成为负责打光的团员之一了。同时她还帮忙准备戏服,这也算是另一种款式的时装。她常与他们秉烛夜谈,讨论政治戏的观念,也帮他们挑新剧本。事实上,她可以称得上政治美学的顾问。不过她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请她粉墨登场的邀约,游说她上台的不只剧团,连米歇尔与娜蒂雅也不断怂恿她。“不,”她说,“我不想上台。如果我上台了,他们必定会要求我在那出描述约翰事迹的戏中扮演玛雅·妥伊托芙娜。”
“那出戏是歌剧,”米歇尔说,“就算你想演,也得能唱女高音才行。”
“还是不要。”
她不想演戏,每天生活中演的戏已经够多了,不过她还是很喜欢戏剧世界。这是与群众接触,改变他们价值观的新途径,不像直截了当的政治那么惹人厌,更有趣,有时候甚至更有效。舞台剧在敖得萨非常活跃;电影已经是一门过时的艺术,平时在屏幕上看的影像已经够多了,所有的影像都会令人厌烦。这敖得萨的市民喜欢的似乎是现场演出的临场感,那一刻永远不会回来,永远不会一样。舞台剧是镇上最活跃的艺术,真的,在火星的其他许多城市也是如此。于是随着春去秋来,敖得萨剧团也收集了许多政治剧,包括南非的阿索尔·富加德的全部作品,这些荡气回肠的剧本鞭辟入里地剖析了种族歧视与排外心理。玛雅认为,那是莎士比亚之后最脍炙人口的英语戏剧。他们剧团也发掘并培养出一批与富加德一样有如椽之笔的本土剧作家,他们后来被称为敖得萨团队。这些男女剧作家以一出又一出的戏探讨新移民中第一代与第二代血泪交织的问题,以及他们融入火星社会的艰苦过程——有上百万个小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上百万个血缘关系被切断或联结。那是让玛雅了解当代生活最佳的途径,也是她向当代人表达看法,设法加以改造的最佳途径——成效卓著,因为许多剧本都引来了广泛的讨论,有时甚至会造成轰动,因为这个团队推出的新作强烈抨击仍在曼格拉执政的反移民政府。那是新模式的政治,也是她所见过的最让人满意的一种;她真希望能与弗兰克分享这种心得,告诉他这是如何运作的。
在这几年间,随着时间两个月两个月地逝去,拉特罗布也收集了许多杰出的古典戏剧。玛雅在观赏这些经典作品时,深深地被悲剧的强烈戏剧张力所吸引。她喜欢政治剧,在这类戏剧中,愤怒与期待都含有乌托邦式的改革意图;然而,让她觉得最真实、最感动的,却是地球的古典悲剧,而且越悲惨越好。亚里士多德所描述的情感净化作用,对她而言似乎相当有效;看完一出伟大悲剧的杰出演出后,她总觉得全身像被净化了——也更快乐了。有些晚上她终于领悟,那是她与米歇尔吵架的替代品——他必定会说,那是一种升华,这么说也很贴切——当然,这么一来他的日子就好过了,也更有尊严,更高贵。并且他们也因而受到古希腊的影响,这种影响在希腊盆地四周,在城镇间与野外都可发现。这是一种新古典主义,玛雅觉得这对他们大家都有益处,他们已见识到并设法达到“希腊式”的崇高诚信,以及“希腊式”的坦然面对现实。《俄瑞斯忒亚》《安提戈涅》《厄勒克特拉》《美狄亚》《阿伽门农》(或者应该称为《克吕泰涅斯特拉》),这些剧本中那些不凡的女性,无论她们的男人使她们遭逢何等多舛的命运,她们都能不屈不挠,挺身抗拒,就如克吕泰涅斯特拉谋杀了阿伽门农和卡珊德拉,先是告诉观众她是如何杀了他们,到最后怒目望向观众,望着玛雅:
苦难到此为止!别再惹出事端。我们的手已猩红。
回家趁早向命运低头,
趁早,免得受苦。我们这么做是不得已的。
我们这么做是不得已的。那么真实,那么真实。她喜爱这种真实感。伤感的戏剧,伤感的音乐——挽歌,吉卜赛探戈,《被缚的普罗米修斯》,甚至詹姆士一世时期的复仇剧——越阴森恐怖越好,真的。越真实。她为《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打光,观众很厌恶这出戏,吓坏了,他们说全场血淋淋的,而她也真的用了好多的红光——然而当无手无舌的拉维尼娅设法指认是谁残害的她时,或是将泰特斯被砍断的手咬在口中,像狗一样——那一刻,全场屏气凝神;没有人能否认,莎士比亚的确是从写第一个剧本开始便已表现出其戏剧天分,无论是否太过血淋淋。他的剧本越写越有力,更阴森恐怖,也更真实,甚至描写老人也如此。她曾在看完惨绝人寰的《李尔王》之后,兴奋地笑着抓住一个打光同人的肩膀,猛摇着这个年轻人,大叫:“太正点了,太炫了,对不对?”
“咔,玛雅,我不知道,我宁可看王政复辟时期的修订版,剧终时考狄利娅获救,并嫁给爱德加,你知道这个版本吧?”
“呸,傻孩子!我们今晚将事实说出来了,那才是重点!你早上再回到你的谎言中吧!”她放声朝他狂笑,将他推回他朋友身旁,“傻小子!”
他向友人解释:“是玛雅。”
“妥伊托芙娜?歌剧中那个角色?”
“是的,不过真的是她。”
“真的,”玛雅不屑地挥挥手,“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的。”她觉得自己知道。
有时友人会来镇上造访,逗留一两个星期;然后随着夏季逐渐暖和,他们喜欢在12月时到敖得萨西边的海滨村落,住在沙丘后的一间简陋小屋内,在近日点期间每日游泳、扬帆出海、玩冲浪板,或者躺在太阳伞下的沙滩上读书、睡觉。然后在爽朗的秋色中回到敖得萨,回到他们熟悉的公寓与小镇。南半球的秋天是火星最长的季节,光线越来越暗淡,直到远日点Ls=70度这一天到来,在远日点与冬至点之间,是冰雪节,他们就在防波堤下海面的白色冰层上溜冰,仰望着镇上沿岸部分,白雪皑皑,空中则乌云密布;他们有时玩冰上滑行船,滑至很远的地方,此时小镇看起来好像只是庞大的白色弯曲外缘上的一道裂缝。他们有时独自在热闹的嘈杂餐厅用餐,等着音乐开始演奏,湿漉漉的雪飘落在外面的街道上。他们走入一家有霉味的小剧院,走入可预期的欢笑中。首次于春天时在阳台上用餐,穿着毛衣御风寒,看着树枝上的新芽,这种绿意与众不同,有点像是淡绿色的泪珠。就这么周而复始,深陷入这种习惯与它的节奏中,开心地享受自己营造出的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有天早晨她打开屏幕看新闻,发现有一个大型的地球移民区出现在“火星山谷”的外围(好像这个名字可以掩饰他们侵入的事实);一个全球警察发现后大吃一惊,下令让他们迁离,但他们竟若无其事地公然抗命。地球上的联合国政府也警告火星,任何对这个移民区的干预行为都会被视为挑衅行为,他们必会采取适当的反应。“什么!”玛雅大叫,“完了!”
她与曼格拉她认识的每一个人联系,近来他们都已经淡出政治舞台。她问他们对情况有何了解,并打听为何那些移民没被押往太空电梯,遣送回国,等等;“这是无法容忍的行为,你们必须立刻加以禁止!”
但是,没有那么明目张胆的入侵行径早已进行多时了,她自己偶尔也会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移民使用较为廉价的登陆工具,未动用太空电梯,也因而避开了谢菲尔德当局。火箭配合降落伞的登陆方式,就像古代一样,当局对此束手无策,只要干预必会引发星际纷争,大家都在暗地里设法解决这个问题。联合国支持地球人,因此更为棘手。已经有点进展了,虽然缓慢但有稳定的进展,她可以不用担心。
她将屏幕关掉。以前她曾经误以为,只要她够努力,便能改变全世界。如今她算是觉悟了。
不过想承认也很难。“那足以让人变成红党,”她在正要去上班时告诉米歇尔,“那足以让我们前往曼格拉了。”她警告他。
不过这个危机在一星期内就已解决。双方达成协议:那个移民区可以保留,联合国答应按比例减少来年送上火星的移民配额。不能完全令人满意,但就此定案。生活就在这个新阴影中继续下去。
不过在春末,有天下午她下班后走路回家时,滨海道路后方一排玫瑰树丛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想走近瞧个仔细。人们走过这片树丛后的哈马契斯街,大都行色匆匆。这片树丛长出了许多新叶,它们的褐色调是由绿色与红色混合成的。新长出的玫瑰花是深红色的,艳丽柔软的花瓣在午后的阳光中明亮耀眼。树上的标识牌写着:林肯。一种玫瑰花,也是最伟大的美国人;就玛雅对他的了解,他像是集约翰与弗兰克于一身。敖得萨团队曾编过一出关于他的戏,阴森又恐怖,主角被残酷地谋杀了,很赚人热泪的戏。最近他们也需要一个林肯,红色的玫瑰花灿烂耀眼,她忽然看不见了;刹那间眼花缭乱,像是望向太阳一般。
然后她看着一排物体。
形状,颜色——她只知道那么多,但那是什么——她是谁——她一言不发,吃力地想要加以辨认……
然后,一切忽然涌现。玫瑰,敖得萨,像是一直不曾消失过。不过她头重脚轻,她必须维持平衡。“噢,糟糕,”她说,“我的天!”她咽了下口水;喉咙干燥,非常干。一种生理状况,已经持续好长一段时间了。她吐着气,强忍着不哭出来,僵立在碎石路上,棕绿色的玫瑰花丛在她面前,青红色点缀其间。下次演出恐怖复仇剧时,她必须记得那种颜色所造成的效果。
她早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早就知道。习惯,老是会撒谎;她早就知道。她内心有颗定时炸弹在嘀嗒作响。此前它已经响了大约30亿下,如今他们将它调整成可以响100亿下——或许更多——或许更少。无论如何它仍嘀嗒作响。她听说最近有人在卖一种可以倒计时的时钟,视你的生命仍留下多少时间而定,500年,或其他时间。若选的是100万年,那就可悠闲地过日子。若选一年,则要多珍惜眼前时光。或干脆按照平常的习惯过日子,别去想它,和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一样。
她也很乐于这么做,她以前曾这么做过,也会再这么做。不过这时候又出了状况,她回到过渡时期,介于几种习惯之间,等待着下一次的蜕变。不,不!为什么?她不想要这样的时期,太难熬了——她无法忍受这期间度日如年的痛苦。那种每件事都是最后一次的感觉,她痛恨那种感觉,恨透了。而且这一次她根本没有改变习惯!没有任何改变;简直是晴天霹雳;或许是距离上次发作太久了,与习惯无关;或许如今已变成它想发作就发作,随时可能发作,或许会经常发作。
她回家(心想,我知道我家在哪里)试着告诉米歇尔出了什么事,边说边哭,然后放弃。“我们做事情都只做一次!你懂吗?”
他忧心忡忡,虽然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无论脑中是否一片空白,她都可以毫不困难地分辨出杜瓦先生的情绪。他说她的“旧事如新感”或许只是轻微的癫痫症,轻微的中风,但他无法确定,即使去医院检查也不见得能查得出所以然来。医学界对“旧事如新感”所知有限,是“似曾相识感”的变体,基本上与其正好相反。“似乎是脑部的波形暂时受到干扰。由α波变成δ波,转瞬间又恢复正常。如果你能戴上监控器,下次发作时我们就可以查出来了,如果还会发作的话。有点像昏昏欲睡的状态,许多知觉都暂停了运作。”
“有人曾因此而永远无法恢复吗?”
“没有。我没听说有这样的病例。很罕见,而且都是暂时的。”
“至今为止。”
他试着假装那是毫无根据的恐慌。
玛雅心里有数,她进厨房做饭。打开冰箱,拿出蔬菜,切好后丢入平底锅内。切,切,切,切。停下来哭一阵子,再停下来让自己别哭;这在以前已经发生过上万次。人无法避免的不幸,饥饿的习惯。在厨房内,设法将一切置之度外,专心做饭;多少次了。反正就这么回事。
此后她避开那排玫瑰花丛,以免再度发作。不过,从滨海道路及防波堤上各个角落还是可以看得见,而且几乎一直都花团锦簇,玫瑰花期很少那么长。有一次,也是在有阳光的午后,光线洒在赫勒斯篷特山脉上,使西边像披上了一层淡彩,她的目光又注意到玫瑰花丛中那令人心烦的红色。虽然她走在防波堤上,而且是望向另一侧的海面,看着黑色海面上如织锦般的浪花,但玫瑰与敖得萨在另一侧浮现。她停下脚步,因为这重叠的影像而愣住了,也认识到——或几乎认识到——几乎要顿悟——有某种事正在逼近她,就在她外面——或在她体内,甚至是在她头颅内挤压着包裹住脑髓的那层硬膜——一切谜团都解开了,一切终于豁然开朗,总算……
然而这顿悟无法突破障碍,只是一种感觉,模糊而庞大——然后她脑中所承受的压力消失了,当天午后仍旧明亮耀眼。她走回家,觉得很充实,心中百感交集,有点像受了挫折想放声大哭,或是一种痛苦的喜悦。她将这种情况告诉米歇尔,他点点头;他说这种症状也有名称:“几乎看到感。”几乎像是身临其境,“这种症状我见多了。”他说,脸上独特的神情透露了他心内的悲痛。
不过他的症状分析对玛雅而言,似乎只是想掩饰她身上真正发生的事。有时她觉得很困惑;有时她认为她理解一些不存在的事实;有时她会失忆,永远记不起来;有时她会非常,非常恐慌。这些就是米歇尔试着用他那些专门术语与分类法来加以控制的。
几乎看见了,几乎理解了,然后又回到现实世界。没什么能做的,只能继续下去,因此她只能继续往前走。经过了许多日子后,她已忘了那是什么感觉,忘了她有多惶恐,或多么接近喜悦。真是奇怪,那么容易就能遗忘。活在日常生活之中,只关注日常生活中的工作、朋友、访客。
访客中包括夏洛蒂和阿里阿德涅,她们从曼格拉来,与玛雅商量与地球关系日益恶化的形势。她们到滨海路吃早餐,讨论布雷维亚山脊人士所忧虑的问题。虽然米诺斯人已经与“自由火星”拆伙,因为他们不喜欢该党控制太阳系外围移民区的企图,以及其他的行径。但是,布雷维亚山脊人士认为杰姬的移民政策是对的,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火星并未达到容纳人类的极限,”夏洛蒂说,“就这一点而言他们是错的。我们可以共克时艰,使城市人口再稠密一点。而且北海沿岸新城镇可以容纳许多人,那为火星可以再多接纳多少人提供了一点空间。它们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冲击,除了对港口城镇或多或少会有影响,不过反正北海沿岸还有很多空间可以兴建更多的港口城镇。”
“是很多。”玛雅说。
“问题不在于数量。问题是他们是谁,他们相信什么。同化的问题越来越严重了。”夏洛蒂又回执行委员会任职了,几年来她都是支持亲地球的立场,因此这种话过去她很难说出口。
玛雅点点头。“我在屏幕上看过相关报道。”
“没错。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地与新移民融合,但他们总是聚在一起,当然那也是很自然的事,总不能硬将他们拆开。”
“是不能。”
“可是问题层出不穷——家庭暴力,种族冲突,移民攻击本地人——通常是男人攻击女人,但并非全部如此。本土人也结伙报复,骚扰新移民区,诸如此类的问题,很棘手。移民人数也因而大幅降低,至少就合法移民而言。联合国因此对我们大为不满,他们打算送更多移民过来。如果他们这么做,火星将会人满为患,我们的一切心血也都会毁于一旦。”
“嗯。”玛雅点了点头。当然,这种问题她早就知道了。不过一想到长期的盟友竟然只因为情况变得棘手便转而投效对手阵营,还是很令人沮丧。“然而,无论你想怎么做,都得将联合国考虑在内。如果你禁止移民,而他们仍不顾一切地送移民上来,那我们的心血会毁得更快。那些侵占土地的移民就是个例子,对不对?最好还是同意移民,将人数压到最低,让联合国能够满意,然后在移民抵达后,再设法与他们沟通。”
两个女人闷闷不乐地点头。她们吃了一阵子,望着外面早晨的艳蓝海面。阿里阿德涅说:“那些老变形跨国公司也是个问题,它们比联合国更想过来。”
“当然。”那些老变形跨国公司在地球上仍然势力庞大,玛雅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当然,它们已经采取布雷西斯模式以求生存,因此在本质上已有改变,不再是要征服世界的专制主义者。然而它们仍然势力庞大,拥有大量的人手与资本。而且,他们仍想做生意,让它们的成员得以谋生。它们为了做生意而采取的措施有时令人敬佩,有时则不然。它们可以用更新而且更好的方法来制造人们真正需要的东西;或者它们也可以扮演天使,设法渲染产品的优点,制造假性需求。当然,它们大都寻求一种折中之道,设法凭借多元化经营来增加营收,就如当年它们投资生财的时代。不过那也使得打击恶劣行径更加困难,因为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赚黑心钱。如今有许多往日的变形跨国公司正积极地介入火星开发计划,为地球各国政府工作,送地球移民到火星来,兴建城市,从事农耕、矿业、生产、贸易。看来,除非地球人满为患的问题获得缓解,否则它们不会停止移民到火星;以地球仍人口高度膨胀的形势看来,火星将面临一场浩劫。
“是啦,是啦,”玛雅不耐烦地说,“然而,我们仍得设法协助,而且我们必须维持在地球能接受的范围内,否则便会引发战争。”
夏洛蒂与阿里阿德涅随后便告辞了,她们看起来和玛雅一样忧心忡忡。玛雅忽然心情沉重地想到,如果她们是来向她求援的,那她们一定已经深陷困境。
因此她再度投入政界,不过对自己的工作范围加以设限。除了“爱琴水目录”的业务,她很少离开敖得萨。她也没有放弃与剧团的合作,这如今已成为她政治工作的真正核心。不过她也开始参加会议及群众集会,有时她会上台演讲。价值的演变有很多种形式。有一天,她一时激动,竟然答应地球基督教公谊会,如果他们找不到更适当的人选,她愿意代表他们出马角逐敖得萨在全球参议院的席次。后来,当她有机会深思熟虑时,她央求他们先找别人,最终他们决定由敖得萨团队中的一个年轻剧作家出马,他原本已在敖得萨的政府部门任职。选得好,因此让她躲过了,然后继续尽一己之力协助地球基督教公谊会,但已不再那么积极——她觉得越来越不对劲,因为如果人口已经超过一个星球的容纳量,浩劫必然接踵而来——由地球在19世纪以来的发展便可得到佐证。因此,他们必须谨慎,不能让太多人移民——那有如走钢索——不过处理人口膨胀问题,总比应付军事侵略好,这也是她在每一场会议中不断强调的观点。
这期间尼尔格一直在偏远的内陆过着游牧生活,与野人及农民聊天。她希望能借助他对火星人在世界观方面的影响力,也就是米歇尔所谓的集体潜意识。她对尼尔格寄予厚望。她也竭尽全力应付她生活中的另一种层面,面对历史,这也算是最黑暗的一种层面,自从上次住在敖得萨之后,她终此一生都在应付这个层面。
因此那已成为一种有害的“似曾相识感”。然后真正的“似曾相识感”回来了,与以前一样令她做什么事都觉得茫茫然。噢,任何一段瞬间的回忆都是一种震撼,当然,这使她战战兢兢无法忘怀从前,但又一闪即逝。不过这种日子只是一天的话还可以认为是一种折磨;如果一个星期,则有如置身炼狱。米歇尔说时下的医学杂志称之为实体的瞬间。也有人称之为“总是为时已晚之感”。显然大部分是往事引发的问题。以她的情绪而言,再坏也不过如此了。这种症状发作时,从醒来开始,一整天都像是往日某一天完全相同的重复——感觉就是如此——像是尼采的周而复始这种观念,所有可能的时空无尽地循环,她对此已经了解得相当透彻,一种亲身的体验。恐怖,恐怖!然而她也束手无策,只能无精打采地度过这“总是为时已晚”的日子,像具行尸走肉,直到咒语解除,回到实体的瞬间。有时缓慢而模糊,有时迅速而明确——像是重叠的影像再度找到焦点,有各自清晰的景深。回到现实世界,每件事都是新奇的,突发的,无从预知的,她可以充满惊奇地、自由自在地体验每一刻,感受情绪正常的起伏,就像坐过山车,虽然不舒服,但至少有所变化。
“噢,好。”米歇尔在她又一次发作过后说,显然不晓得他给她吃的药中,是哪一帖的药效那么神奇。
“或许如果我能到‘几乎看到感’的另一面,”玛雅虚弱地说,“不是曾经(dejà)或几乎(presque)或永不(jamais),而只是幻觉。”
“一种启发,”米歇尔猜测,“突然开窍,或顿悟,一种神秘地与宇宙天人合一的感觉。就我所知,那通常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象,一种巅峰体验。”
“不过不会完全消失?”
“是的,过后心情会好很多。不过,呃,听说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先获得……”
“平静?”
“不是,呃……对,可以说是心灵的平静。”
“你的意思是说,不是我所能达到的。”
他咧嘴一笑:“不过可以培养。我是说,可以先做好心理准备。就我所知,佛教的禅就是这么做的。”
于是她读了些有关禅的文献。不过那些文献都说得很明白;禅不是一种信息,而是一种行为。如果你的行为端正,则或许可以达到禅定;也可能无法达到。即使达到禅定,通常也很短暂,只是一种灵视。
她的习惯已根深蒂固,无法改变这种心理行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为一种巅峰体验做准备。她过她的生活,这种精神崩溃症状时而发作。回忆往事似乎很容易引发这种症状;因此她尽可能地只注意当下。毕竟,那是禅,她越来越擅长此道了,那是一种源远流长的本能求生法。不过,一种巅峰体验……有时她非常渴望能有此体验,终于能看到那几乎看到的景象。“几乎看到感”会降临到她身上,那种模糊而有强烈意义的氛围就在她思绪外,她会坚持并推它一把,或放轻松,或设法跟随它,使它进入她思绪中;好奇,恐惧,期盼;然后它会衰退,消失。然而,有朝一日……如果能豁然开朗就好了!顿悟之后,或许会有帮助。有时她满心好奇;那种灵视到底是什么?这阵子以来,一直在她脑海外盘旋的顿悟到底是什么?那感觉太真实了,不可能是幻觉……
因此,她接受尼尔格的邀约,与他一起参加奥林匹斯山的庆典,虽然一开始她并不认为那是她所要追求的。米歇尔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在北半球的春季,每个火星年众人都会聚集在奥林匹斯山顶,靠近Zp火山口,在一座新月形的帐篷内举办庆典,地面铺着由石块与瓦片镶成的图案,与为庆祝大沙暴结束而首度举行时一样,当时那颗冰冻的小行星掠过天际,约翰则向他们宣告了火星社会的来临。
玛雅在他们搭火车登上这座大火山时想着,那个社会或许可以说已经来临了,至少在某个特定的时间与地点。此时,此地,我们已经到了。每年的Ls=90度时,在奥林匹斯山上,来纪念约翰的承诺,并庆祝它的成就。来参加庆典的宾客绝大多数是本土人,不过也有不少是新移民,他们打算整个星期狂欢作乐,不断地演奏乐器或跳舞,或边演奏边跳舞。玛雅比较喜欢跳舞,因为她除了打鼓之外,什么乐器都不会。而且米歇尔与其他的朋友都不在场,娜蒂雅、亚特、萨克斯、玛琳娜、乌苏拉、玛丽、尼尔格、狄安娜,都不在场,因此她可以与陌生人共舞,忘怀一切。什么都不做,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一张张闪过她眼前的脸庞上,每个人都像意识的脉冲星,大叫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跳得很过瘾,通宵达旦;这是同化可能实现的一个征兆,每个来到火星的人都受到潜移默化,他们的地球背景会被稀释并忘怀,真正的火星文化终于可以在众人同心协力之下达成。是的,也很好。不过她没有巅峰体验,这不是适合这种体验发生的场合,也不适合她。或许,这里有太多的过往了。奥林匹斯山顶上,一切景色恍如昨日,天空仍一片漆黑,满天星辰,地平线上有一片紫色的带状区域……玛琳娜说,庞大的外缘四周兴建了许多旅馆,供前来做环山之旅的朝圣者住宿;破火山口内有其他的小屋,供流连于交错参差的山崖的红党登山客休憩。人们的行为真奇怪,玛雅想,如今命运对火星的左右真是奇怪。
不过她可不想参与。奥林匹斯山太高了,因此固守于过去。那不是她想追求体验的地方。
在搭火车回敖得萨途中,她找到一个机会与尼尔格长谈。她向他提起夏洛蒂与阿里阿德涅以及她们所忧心的事。他点点头,告诉她他在野外的冒险故事,有许多迹象可以显示同化情况已有进展。“到头来我们还是会获胜的,”他预言,“此刻的火星是过去与未来互争高下的战场,过去占了上风,不过未来是必然的趋势。它有一股势不可当的力量,像是吸尘器,将一切都往前拉。这段时间,我几乎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他看起来很开心。
然后他将摆在上方置物架上的背包拿下来,吻她的脸颊。他瘦削而结实,动作敏捷地走过她身旁。“我们会继续努力,对吧?我会到敖得萨拜访你和米歇尔。我爱你。”
当然,那使她觉得好过了些。没有巅峰体验;不过与尼尔格搭火车同游,有机会与这个最难以捉摸的本土人、最受钟爱的孩子交谈,也是不错的。
然而,从山上回来之后,她这种米歇尔所谓的“心理事件”仍在她身上持续发作。玛雅看得出来,那开始使他恐慌了,虽然他试图掩饰。也难怪,这些“事件”,以及类似的症状,在他一些上了年纪的病患身上屡见不鲜。抗老化治疗似乎无法协助人们记住越来越多的往事。他们的往日一年年地流逝,他们的记忆力也逐年衰退,“事件”发生的次数逐渐增多,有些人最后必须住进疗养院。
不然,便是溘然辞世。米歇尔任职的首批移民疗养院,患者逐年减少。有一年,连韦拉德也过世了。随后玛琳娜与乌苏拉由阿刻戎搬到敖得萨。在女儿妮姬长大并搬到敖得萨西区后,娜蒂雅与亚特也跟着搬了过去。连萨克斯·拉塞尔都在镇上租了间公寓,虽然他大部分时间仍待在达·芬奇。
对玛雅而言,这些人的搬迁利弊参半。利,是因为她爱这些人,那使她觉得他们都围绕在她身旁,那满足了她的虚荣心,看到他们的面容也是一大乐事。在韦拉德过世后,她就近安慰乌苏拉。乌苏拉与韦拉德似乎才是真正的一对——虽然玛琳娜与乌苏拉……算了,这种三角关系,外人很难理得出头绪。反正,如今就只剩玛琳娜与乌苏拉,她们两人极为亲密,若不是因丧偶而悲恸,看起来就像敖得萨那些本土同性恋者,两个男人勾着臂膀逛街(很令人欣慰的景象),女人也是手牵着手。
因此她乐于见到她们两人,或是娜蒂雅,或其他老一辈的人。不过他们谈起的往事她不见得都能记得,这令她闷闷不乐。另一种“旧事如新感”,她自己的生活。不,最好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出海去工作,或为剧团打光,或与同事到酒吧内聊天,或与陌生人聊天。等待着有朝一日忽然开窍……
萨曼莎死了,然后是鲍里斯。噢,他们的死间隔了两或三年,不过,这么多年来没有人过世,一下子走了两个,感觉太过仓促。他们勉强撑过了这些葬礼,所有的事情都日益恶化,像是走在滨海道路上,突然一阵暴风雨由赫勒斯篷特山脉袭来——地球国家仍继续送非法移民到火星来,联合国仍在出言恫吓,国与国之间时而激烈争斗,红党生态保护人士更肆无忌惮地进行爆破,残害民众。有一天,米歇尔上楼来,脸色悲伤而沉重:“耶理死了。”
“什么?不——噢,不。”
“好像是心律不齐。”
“噢,我的天。”
玛雅有几十年没见过耶理了,不过,“登陆首百”又折损了一人——再也无法见到耶理羞涩的笑容……不。她没听清随后米歇尔说了些什么,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心烦意乱,或是为她自己而悲伤。
“这会越来越频繁,对不对?”她注意到米歇尔在注视她,终于开口。
他叹了口气,“也许。”
“登陆首百”的大部分遗老再度聚集在敖得萨参加追悼会,由米歇尔担任召集人。玛雅借此了解了耶理的生平,大都是娜蒂雅说的。他很早就由山脚基地搬到拉斯维兹,协助兴建了那座穹顶城市,成为含水层水文学专家。他在2001年时曾与娜蒂雅四处流浪,试图从事建筑物的修补工作,并借此避祸。不过,在开罗时,玛雅曾匆匆见过他一面,随后他与众人失去联系。当时他们以为他已经像莎夏一样遇害了,事实上他熬了过来,与在开罗的大部分人一样,革命后他搬到沙比希,再度从事含水层的工作,与地下组织搭上了线,协助将沙比希兴建成他们的首都。他与玛丽·杜可儿同居过一阵子,在沙比希被联合国临时政府封锁时,他与玛丽逃到敖得萨;他们在当地参加了火星50周年庆,那是玛雅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他们这一群人中的俄裔人士纷纷起身敬酒。玛丽说,后来她和他分手,他搬到山沙尼奈,成为二次革命时当地的领导人。当山沙尼奈与尼科西亚、谢菲尔德、开罗等地结为东塔尔西斯联盟时,他前往谢菲尔德协助稳定当地局势;随后他回到山沙尼奈,担任当地的独立市议会首届议员,并与在各处发展的“登陆首百”大部分成员一样,成为元老,他娶了一个尼日利亚籍的第二代移民,育有一男;他曾两度回莫斯科,也是俄罗斯电视台很受欢迎的评论家。他过世前一直与彼得一起从事阿尔及尔盆地的计划,抽出查利顿山脉内的大量含水层,而不影响地表。他有个曾孙女住在卡利斯托(即木卫四),已经怀孕了。随后有一天,在山沙尼奈超深井土墩上野餐时,他突然瘫倒,终告不治。
因此他们变成了“登陆首十八”。虽然萨克斯宣称还要再加上7名,因为广子与她的人马仍健在。但玛雅将此嗤为无稽之谈,显然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不过萨克斯并不是会有一厢情愿想法的人,因此或许不无可能。然而,只有18人可以确定仍旧健在,而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一人,玛丽(除非广子还活着),都已经212岁了。最年长的安是226岁。玛雅自己是221岁,实在老得离谱,不过事实如此,根据地球的新闻报道,如今已是公元2206年……
“不过有许多人已经活到250岁了,”米歇尔说,“而且抗老化治疗可让人活得更久。他们的死亡或许只是个不幸的巧合。”
“或许。”
每个老友过世都令他心如刀割。他越来越忧郁,这让玛雅极为不悦。他想必仍然认为他应该留在普罗旺斯——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地方,这个梦想中的家园永远屹立不倒,虽然事实摆在眼前,从他们登陆火星之后——或从他认识广子之后——或者也许从他小时候首度仰望着这颗星星开始——火星才是他的家!没有人知道那是从何时开始的,不过火星才是他的家,除了他之外,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然而他还是眷恋着普罗旺斯;也将玛雅视为他流亡的伴侣,以及供他流亡的国度,她的身体是普罗旺斯的替代品,她的胸部是他的山岭,她的腹部是他的山谷,她的性是他的海滩与大海。当然,要同时当别人的伴侣与家园,是不可能的任务;不过反正那也只是一种乡愁,而且米歇尔相信不可能的任务是好事,因此倒也相安无事。这也是他们关系的一部分,虽然有时对她而言是沉重的负担。在“登陆首百”的成员亡故,使他想找她,借此来怀念故乡时,她更是觉得难以负荷。
萨克斯在参加丧礼或追悼会时总是满脸苦恼。他显然觉得死亡是一种粗暴的惩罚,无法解释的死神在他面前耀武扬威;他无法坐视不管,那是一个待解决的科学问题。不过连他也对接二连三的死亡觉得困惑不已,每个人的死因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走得都很快,而且没有明确的原因。像她的“旧事如新感”一样,是一种“从未活过感”(jamais vivre)——理论多得不胜枚举,那是老一辈,以及希望长寿的年轻人最关注的问题——换句话说,每个人都很关心。因此,医学界投入相当大的精力研究。不过迄今为止仍没有人能确定为何会引发这一波的猝死,或是否真有这种倾向,而死讯不断传来。
他们将耶理的一部分骨灰用另一个高空气球撒入空中,气球升空的防波堤与他们为斯宾塞举行葬礼的地点相同,在此地可以看到敖得萨的全景。之后,他们前往玛雅与米歇尔的公寓,真像是当年那群布雷西斯相依为命的伙伴。他们翻阅米歇尔的相簿,聊起奥林匹斯山,2061年,山脚基地。往事。玛雅充耳不闻,替他们准备茶点,到最后只剩米歇尔、萨克斯及娜蒂雅留在公寓内。不再回忆往事了,她可以松一口气。她在餐桌旁停下脚步,将手放在米歇尔肩头,望着一张颗粒很粗的黑白相片,上面有块污垢,像是沾到了通心面酱或咖啡。一个年轻人对着镜头咧嘴而笑的褪色照片,笑容中充满了自信与博学。
“好有趣的脸。”她说。
米歇尔僵住了,娜蒂雅满脸悲恸。玛雅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萨克斯看起来都有点愁眉不展,几乎可称得上是心烦意乱。玛雅望着照片中的年轻人,看了又看,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离开公寓,走过敖得萨陡峭的街道,经过粉刷整洁的房舍及青绿色的门与百叶窗,经过屋旁的猫儿与赤褐色花箱,直到走到镇中高处,可以远眺希腊海靛蓝的海面。她边走边哭,但不知为何而哭,一股莫名的悲凉。然而这在以前也发生过。
过了一阵儿,她发现自己身在上城的西部。阅兵广场公园就在这里,他们曾在此演出《血结》,或者是《冬天的故事》。对了,是《冬天的故事》。不过他们再也不能死而复生了。
也罢,就这么回事。她缓缓走下铺着阶梯的长巷,一直往下走,朝他们的住宅走去,心中想着戏剧,心情开朗了一些。可是公寓大门前有一辆救护车,她心头一阵冰冷,像有一盆冰水朝她泼来,她改变方向绕开,走过他们的公寓,直朝滨海道路走去。
她在滨海道路上来回走着,直到累得走不动了。然后她坐在长椅上。对面的路边咖啡馆内有一个人在演奏气喘吁吁的班多钮手风琴,一个秃头男人,蓄着白髭,眼袋下垂,圆脸颊,红鼻子。他悲伤的音乐就表现在脸上。夕阳正要西沉,海面近乎平静无波,每个波面都闪烁着液体表面有时会呈现的黏性光滑色泽,整个看起来与坠入西山的夕阳一样是橘红色的。她靠坐在长椅上,放松心情,感受着海风吹拂过皮肤。海鸥在空中盘旋;海的颜色忽然变得有点眼熟。她想起了在“战神号”上俯瞰着火星这颗斑驳的橘红色星球,飞船进入轨道后,这颗尚无人迹的星球在他们下方旋转着,象征着幸福美好的远景。从那之后,她不曾拥有过比那更为开心的时刻。
那种感觉再度浮现她心头,“几乎看到感”,癫痫症发作的征兆,海面灿烂耀眼,深远的意义弥漫在天地之间,充塞着各处,然而无法触及,笼罩下来——她恍然大悟——这种现象本身就是一种意义——每件事情的意义总是刚好无法触及,就在未来,牵引着他们往前走——在一些特殊的时刻,人们会觉得这种一波波往前牵引的转变是一种洋溢着快乐的期盼,就如她由“战神号”俯瞰火星,脑中浮现的不是死气沉沉的过去,而是充满无法预见的可能性的鲜活未来,噢,是的——什么都可能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因此,随着“几乎看到感”缓缓离她而去,再次没有看见,然而这次似乎已有所领悟,她靠坐在长椅上,内心充实,容光焕发;毕竟,她已经在火星上了,而且幸福的远景会长驻她心中。
注解:
[1] 《灰阑记》为欧洲传统故事,有多个译本,后由德国戏剧家贝托尔特·布莱希特于1945年改编创作为《高加索灰阑记》,影响深远。——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