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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13 Experimental Procedures 第十三部 实验过程

  尼尔格在最后一刻前往谢菲尔德。他从火车站搭地铁来到套筒,什么都没见到。他穿过套筒宽敞的走廊来到等候大厅,她在那里。

  看到他时,她很欣慰他赶过来了,不过也对他这么晚才到觉得有点不快。她马上就得出发了。搭上电梯,进入航天飞机,前往一颗内部挖空的小行星,一个特别大而且物产丰饶的星球;然后离开,在火星引力下加速飞行一个月,直到能以光速百分之几的速度滑行。因为这颗小行星是一艘宇宙飞船;他们要前往位于阿德巴伦星(毕宿五)附近的一个星系,那里有一颗像火星的行星,沿着一个像地球一样的轨道,绕着一颗像太阳的恒星运行。一个新世界,一种新生活。杰姬要出发了。

  尼尔格仍难以置信。他在两天前才得悉此事,随后两天都失眠了,犹豫着这件事是否重要,是不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他是否该去为她送行,他是否该劝阻她。

  如今看到她,他知道已无法劝阻。她要走了。“我想做点新的尝试。”她在她传来的信息中这么说,那是一段没有影像的留言。她的声音从他的腕表传出来:“这里再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我已经尽了分内职责,我想做点新的尝试。”

  搭乘这艘宇宙飞船的团体大都来自布雷维亚山脊。尼尔格曾与夏洛蒂联系,试着查出其中缘故。“很复杂,”夏洛蒂说,“有很多原因。”他们要前往的那个行星还算近,而且很适合地球化。人类到那里去是一大突破,是前往该星系的第一步。

  “我知道。”尼尔格说。有好几艘宇宙飞船已经出发了,前往其他类似的行星,这一步早有人走过了。

  不过这颗行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颗。而且在布雷维亚山脊,人们开始想,与其老远地跑到地球,倒不如另起炉灶从头开始。最难的一步是抛下地球,如今情况似乎又恶化了。那些偷渡客,很可能是一场侵略的肇端。如果你将火星视为新的民主社会,将地球视为旧的封建政体,则移民蜂拥而至可以视为旧体制试图压垮新体制,以免新体制坐大,而那旧的封建政体有一部分是父权社会。所以布雷维亚山脊人士认为,他们或许应该离远一点。前往阿德巴伦星只要花20年,他们打算在那里长住。因此,有一群人就这么做了。家庭、家族、无子女的夫妻、无子女的单身人士,有点像是“登陆首百”要前往火星,像布恩与查默斯那个年代。

  杰姬就这么坐在等候大厅内铺着地毯的地面上,尼尔格坐在她身旁。她看着地面,用掌心抚平地毯,然后在地毯的绒毛上画着图样,文字。“尼尔格。”她写道。

  他坐在她身旁。等候大厅内挤满了人,不过却相当安静。每个人看来都神情凝重,无精打采,心烦意乱,心事重重。有些是要起程,有些则是送行。他们透过一面大窗户望着套筒内部,太空电梯的厢体无声无息地靠着墙壁飘浮着,3.7万千米长的电梯电缆底部悬垂在距水泥地面10米处。

  “那么,你要走了。”尼尔格说。

  “是的,”杰姬说,“我想从头开始。”

  尼尔格默不作声。

  “那会是场冒险。”她说。

  “没错。”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她在地毯上写着:“杰姬·布恩前往月球。”

  有时候想想很可怕,她说。人类遍布整个银河系。一个星系又一个星系,越来越远。那是我们的命运,我们非这么做不可。事实上,我曾听说广子就在那边——听说她与她的部属搭乘第一艘宇宙飞船,前往巴纳德星,去创立一个新世界,推广“维力迪塔斯”。

  “那和其他的故事一样有可能。”尼尔格说,那也是事实。他可以想象广子这么做,再度出发,加入新的移民潮,人类横越星系,到附近的行星定居,然后由此开始。跨出摇篮的一步,史前时代就此结束。

  她在地毯上比画着,他望着她的侧影,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了。对他们而言,就像是对方即将过世。这房间内有许多默默拥抱着的男女,都是人同此心。人们竟然会抛下他们认识的每一个人。

  那就是“登陆首百”。怪不得他们都那么奇怪——他们都愿意抛下他们认识的人,与99个陌生人同行。其中有些是著名的科学家,他们想必全都有父母,不过他们都没有子女,也都没有配偶,除了其中六对夫妻。单身无子女人士,中年人,准备从头开始。他们就是这种人。如今杰姬也是如此:无子女,单身。

  尼尔格将目光移开,再看回来;她就在那里,在光线照射下脸色红润,乌黑亮丽的秀发。她抬头看着他,再低头看地面。“无论你去哪里,”她写着,“你都在那里。”

  她抬头看着他。“你想我们是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不知道。”

  他们坐着望向地毯。窗户外有一部太空电梯飘过地面,沿着一条轨道往上滑向电梯电缆。它与电缆挂住了,一条梯道伸出它的外侧。

  别走,他想说,别走,不要永远离开这个世界,别离开我。记得苏非人替我们证婚那段日子吗?记得我们在火山边的热气中亲热的时刻吗?记得“受精卵”吗?

  他默不作声,她记得。

  我不知道。

  他伸手将地毯绒毛上第二个“你”字抚平,用食指写下“我们”。

  她笑了笑,恋恋不舍。都这么多年了,一个字算什么?

  广播通知电梯即将出发。人们站了起来,激动地说着话。尼尔格发现自己也站了起来,与杰姬面对面。她正凝视着他。他抱住她,怀中就是她的躯体,与岩石一样真实,她的头发在他鼻间。他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放开她。她默默地离去,一句话也没说。在走上梯道后她一度回眸;她的脸。她就此离去。

  稍后他收到外层空间传来的一份打印信息。“无论你去哪里,我们都在那里。”那不是事实。不过那使他觉得好过了些,那就是文字的功效。好,他在火星上四处流浪时这么说。现在我正飞往阿德巴伦星。

  北极岛所经历的变形或许比火星上任何地方都要严重;萨克斯听人这么说过,如今他走在北方河旁边的峭壁上,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北极极冠融化了约一半,北方地堑的高耸冰壁也几乎都已不见踪影。这些冰壁的融化与火星其他地方不同,所有的水在春季与夏季都流过沙地与黄土地,以强大的冲力冲刷着地表。地表上的斜坡也因而变成沙壁的深谷,以不固定的流域流入北海,形成来年春季融冰流经的水道,随着斜坡的崩塌又迅速地改变流向。地表滑落形成了临时湖泊,然后堤坝被冲破,湖水顺流而下,只留下河岸与豁口。

  萨克斯此时望向土崩形成的一个豁口,估算着在堤坝崩溃之前,这湖内存了多少水。不能站得离堤岸太近,新冲刷出来的峡谷边缘很不稳定。附近鲜有植物,只有稀疏的地衣点缀在各种矿物之间。北方河是一片宽而浅的流域,乳白色的碎冰在河水中翻滚,在他下方180米左右。支流冲刷着山谷,但是浅了许多,流经之处形成的混浊瀑布有如一幅泼墨画。

  峡谷上方,原本是北方地堑的谷底,台地被支流冲刷出的形状像是树叶的叶脉。起初这里是薄板状的地形,看来像是等高线被巧妙地刻在了地表上,河流冲刷出的形状显示那种像曲线板的薄板往下延伸了数米,仿佛在地图上标示了那块地域的深度。

  已经接近仲夏,太阳整天都高悬于天空,云层在北方的冰层上方。当太阳在最低点时,相当于下午三四点钟,这些云层会往南朝海中飘移,色泽是黄铜色,或紫色,或淡紫色,或其他鲜艳的颜色。稀疏的野花散布在薄板状的台地上,使萨克斯想起阿雷纳冰川,那是在他出事前最早引起他注意的地貌。萨克斯已很难想起首次看见当地的情景,不过显然已烙印在他脑海中,就如小鸭将它们看到的第一个生物烙印在脑海中,当成它们的母亲。在气候温和的地区有广阔的森林,高耸的巨杉庇荫着下方的松树;那里有宏伟的海边断崖,无数的小鸟在此栖息;那里也有火山口的丛林百兽,冬季时还有绵延不绝的雪脊平原;那里有近乎垂直的陡坡,广袤的红沙漠,铺着黑色碎石的火山斜坡;那里有各式各样的生物,有大有小。不过,对萨克斯而言,贫瘠的岩石景观才是最迷人的。

  他沿着岩面前行。他的小车尽可能地跟在后头,沿着北方河可通行车辆的浅滩溯流而上。夏季的花团锦簇,虽然如果距离超过10米可能就看不清楚了,不过仍然是五彩缤纷,与任何雨林一样引人入胜。这些几代下来形成的土壤很薄,而且只会极为缓慢地增厚。想扩大规模相当困难。所有掉入峡谷中的土壤都会流入北海,而在薄板地形处,冬季酷寒难耐,土壤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成为永冻土的一部分。因此,他们让这些淤积土自己慢慢发展成冻原,然后将其移到南半球更有发展潜力的地区。萨克斯觉得这样也不错,可以让每个人在今后几个世纪都能体验这第一座火星生物圈,那么贫瘠,而且那么不像地球。

  萨克斯跋涉在碎石堆上,留意着脚底下的植物,他改变方向朝他的车子走去,这时车子在他右边,仍无法看见。太阳一整天都在同一个高度,而且北方地堑的新旧河道错综复杂,很难分得出方位;北方可能在180度内的任何方向:基本上,“在他后方”。可不能就这么随便地走到北海附近,因为北极熊在那里的沿岸地区生活得很惬意,捕杀海豹,偷袭企鹅群。

  因此萨克斯暂停片刻,用腕表查询地图,确认他自己和车子的方位。如今腕表的地图程序相当精密了。他发现自己位于经度31.63844度,北纬84.89926度,误差只有几厘米;他的车子在31.64114度及84.86857度;如果他朝西北偏西爬上这座吐司面包般的小丘,沿着一道精致的天然梯道而上,应该就可以看见车子。没错,它就在那边缓缓地走着。在这座吐司面包形小丘(比喻得真贴切)的裂隙间,有一些矮小的紫色虎耳草在石缝间顽强地存活着。

  这一幕相当令人满意:那薄板状地形,阳光中的虎耳草——小车要前去与他会合——双腿疲惫又舒服的感受——还有某种无法言喻的感受,他必须承认——无法解释——无法解释的快感,一种幸福感。他想那就是爱,地方的精神,地方的爱——火星化,不只是像广子所形容的,或许也像是她所体验的。噢,广子——她真的能一直都感受到这种美好吗?太得天独厚了!怪不得她会创造出这种氛围,并召集这么多信众。接近那种幸福感,学习亲自去感受……爱星球,爱一个星球的生命。当然这一幕的生物成分与一个人对它的看法有很大关系。即使是安也得承认,如果她此刻就站在他身旁。一个值得验证的有趣假设。你看,安,这株紫色虎耳草,看它多引人注目。置身于这曲线形地貌的中央,人的看法会专注。因此爱便自然形成了。

  事实上这雄伟的土地对他而言像是宇宙本身的一种形象,至少它的生命与无生命间的关联这方面是如此。他一向遵循德勒兹的生物起源理论,试图以宇宙论的规模将一种类似广子的“维力迪塔斯”的特性数学化。就萨克斯所知,德勒兹主张“维力迪塔斯”是宇宙大爆炸时一道细线形的力量,一种在力量与粒子间作用的复杂边界现象,以有生命潜力的形式由大爆炸往外扩散,直到第二代的行星系统累积了够重的元素,生命才开始形成,在每一道“维力迪塔斯”的末端发生“小爆炸”。这种“细线”并不多,它们整齐地分散到宇宙中,跟随着银河的凝结,也协助银河成形。因此,在每条线末端的每次小爆炸与其他小爆炸的距离都极其遥远。所以所有的生命区在时空间都散布极广,两个生命区之间不大可能接触,因为它们都是末期现象,相距甚远,没有时间可以接触。这种假说,如果是正确的,对萨克斯而言,似乎可以就搜寻地外文明的失败做出极为适当的解释,星系间的沉默至今已经持续了将近4个世纪。与德勒兹所估算的各生命区之间数十亿光年的距离相比,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因此“维力迪塔斯”存在于宇宙中,就如这株虎耳草存在于北极岛的曲线形沙地上:矮小、孤立、高贵。萨克斯看到眼前是一个曲线形的宇宙;不过德勒兹主张他们生活在一个平坦的宇宙中,介于持续不断的膨胀与扩散——接触模式间的尖端,形成微妙的平衡。他还主张,宇宙开始收缩或膨胀到超过了能收缩的临界点,这之间的转折点似乎非常接近这一刻!这一点令萨克斯存疑,他对德勒兹关于它们可以影响物质的说法也存疑:朝地面重重跺上一脚,便可使宇宙往外飞,以至于分崩离析,热死,或是屏住气息,将整个宇宙往内吸入无法想象的末端。这不可能。热力学第一条定律,还有许多其他的考虑,使这成为一种宇宙论的幻觉,一种小神祇的存在主义。或许,是人类能力忽然暴增的心理结果。或者德勒兹自己有夸大妄想症的倾向;他认为他什么都能解释。

  事实上萨克斯对所有的现行宇宙论都存疑,这些宇宙论一再将人类置于万物的中心。那使萨克斯认为,这些论调都只是人类的观点,人类将自己强烈的认知渗入他们所看到的一切,像色彩一般。不过他必须承认,有些理论看起来言之成理,也很难认为只是人类一厢情愿的认知,或只是巧合。当然,很难相信太阳与月亮从地球上看起来大小完全一样,不过确是事实。巧合是会出现,然而,这些论调在萨克斯眼中大都只是人类所知有限的一种迹象;很可能有比宇宙更大的事物,也有比细线更小的——更大的空间,由更小的成分所组成——远超乎人类所能想象,甚至数学也无法推算。如果那是事实,则巴欧的方程式中若干矛盾之处便可迎刃而解——如果我们认可四巨维时空与更大的维度有关,就像六微维与它们平时的四维有关,则那些方程式便可以顺利成立——他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公式——

  他踉跄了一下,站稳步伐。又遇到一片沙地,比正常沙地大3倍。好——继续走向车子。他刚才想到哪里了?

  他已想不起来。他在想一些有趣的事,这点他知道。好像是想解决问题。不过他尝试了许久,就是想不起来。那深藏在他脑中,像石子藏在鞋中,知道就在那里,但就是找不出来。很不舒服,甚至令人气恼。这种事他以前也遇到过,他似乎想起来了——最近出现得尤其频繁,是否如此?他不确定,不过感觉似乎如此。他的思绪已经成为片段,无论他多么用心思索,都无法加以连贯。

  他走向他的车子,没留意自己怎么走过来的。爱地方,是的——不过总得有记忆力,才能爱它们啊!总得记得自己的思绪!困惑,屈辱,他在车上胡乱弄出一顿晚餐来,然后埋头猛吃。

  这么健忘不是办法。

  既然提起了这个问题,其实他经常会失忆。或是说他记得似乎是如此,似乎有点矛盾。不过在脑中一片空白之后,他确实知道自己失忆了,能这么想似乎也很好。他甚至曾在出现这种失忆症时,试着与腕表交谈,这时他觉得似乎有好几种不同的思绪绞在一起,成为一种新思绪。不过他一开口,这种心理活动便停止了。看来他不是一个善于用言辞表达的思想家;那是一种影像,有时以数学的语言表达,有时以一种他无法描述的思绪开始。因此,一开口就使它中断,不然就是那些失落的思绪不像留下的思绪那么令人印象深刻。因为连腕表都只能记录下几个零星的句子,而且大都说得很慢——完全不像他想记录下来的思绪,他认为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应该是正好相反——快速,有条理,滔滔不绝——思绪流畅地表达,那种过程无法捕捉。萨克斯因而猛然想起,人的思想很少能被记录下来,或被回想起来,或以任何方式向别人表达——即使是最多产的数学家,或最勤于写日记的人,也鲜少能与别人分享他们的意识流。

  所以,也罢。这些事件只是他们在大幅延长寿命后必须适应的诸多情况之一。很不方便,甚至令人心烦。当然应该加以研究,虽然脑部科学对记忆力的认识仍只是一知半解。那有点像是屋顶漏水的问题;在他刚忘了思绪中的某个环节时,失落的部分在脑海中还隐约有点印象,心里又急着去回想,几乎要将他逼疯了;不过既然思绪中的那个部分已经忘了,半小时后它似乎就与睡醒几分钟后记不得梦中情景一般,不是那么重要了。他还有其他的事要操心。

  例如故旧的相继去世。这次是耶理·祖多夫,“登陆首百”的一员,和他不是很熟,不过他还是赶赴敖得萨参加葬礼。在愁云惨雾的追悼会期间,萨克斯总是会想起韦拉德、斯宾塞、菲丽丝,然后想起安——他们在会后回到布雷西斯大楼,坐在米歇尔与玛雅的公寓内。那不是他们在第二次革命前所住的同一间公寓,不过米歇尔费尽苦心地让它看起来颇为神似,与萨克斯记忆中很像——这是为了玛雅的健康,因为她的心理问题越来越严重——萨克斯不确定她的近况如何。他一直无法应付玛雅世俗的这一面,而与米歇尔上次相聚时,他也没注意听他谈玛雅的情况——总是会有不同状况,也总是如此。

  然而,这时他从玛雅手中接过一杯茶,望着她走回厨房,经过餐桌,米歇尔的相册就摊在桌上。最上面是玛雅多年前一直很珍爱的一张弗兰克的照片;她把它挂在洗涤槽旁的碗柜上,就在走廊尽头那间公寓内——这点萨克斯记得极为清楚,那有点像暗示:他们全都在奋斗,而年轻的弗兰克则在嘲笑他们。

  玛雅停下脚步望着那张照片,仔细地凝视,想必想起了早逝的友人,那些很久以前就过世的友人。

  不过她说:“好有趣的脸。”

  萨克斯顿时觉得心头一阵寒意。她的心理创伤太明显了。思绪的环节大量流失,然而像这样——她自己的过去,他们的过去——令人难以接受。无法忍受,他无法忍受。

  玛雅看出他们满脸诧异,不过不知道为了什么。娜蒂雅罕见地眼中噙着泪水,米歇尔呆若木鸡。玛雅感觉到不对劲了,匆匆夺门而出,没有人阻拦她。

  其他人强打起精神。娜蒂雅走向米歇尔。“这种情况越来越常见了,”米歇尔喃喃自语,神情恍惚,“越来越常见了。我自己感觉得出来。不过对玛雅而言……”他摇摇头,看来已心灰意懒。连米歇尔都束手无策,这个在他们以前身处逆境时能让他们乐观开朗的米歇尔,曾有无数的神奇事迹,由日常琐事中创造出火星的神话。然而神奇事迹至此已是穷途末路,也因而无法再编撰任何神话。不——在丧失记忆后继续活下去,纯粹是场闹剧,毫无意义也很悲哀,必须设法解决才行。

  萨克斯仍在思索这个问题,坐在一个角落专心观看他的腕表,阅读近来有关记忆力的一些实验的文摘,这时厨房里传来撞击声,然后是娜蒂雅的惊声尖叫。萨克斯冲入厨房,发现娜蒂雅与亚特蹲在那儿,米歇尔脸色苍白地躺在地上。萨克斯通知管理员,一转眼工夫,救护人员便带着急救装备赶了过来。他们将亚特推开,这些高大的本土人粗手粗脚地将米歇尔抬进他们的急救装备,几个老一辈的人只能像旁观者般在一旁看着他们朋友的——挣扎。

  萨克斯坐在几名医护人员之间,一手放在米歇尔的颈背处。米歇尔的呼吸已停止,脉搏也停了,脸色苍白。心肺复苏术很激烈,电击变换了几种不同的强度,随后使用心肺复苏机也没有任何起色。年轻的医护人员默默操作着,只在必要时才交换意见,完全无视在一旁的老一辈。他们已经尽力;不过米歇尔仍然固执地、离奇地死了。

  当然他一直为玛雅的失忆症而苦恼,不过这似乎不是合理的解释。他早就知道玛雅的问题,而且也一直为此而忧心;因此她出现一次失忆的症状应该不至于使他走上绝路。一个巧合,不幸的巧合。当然,最后玛雅回来了——事实上,入夜后许久才回来,医师们已经放弃了,并将米歇尔抬下楼,正在收拾他们的装备——他们必须告诉她出了什么事。

  当然,她悲恸不已。她的震惊与痛苦令其中一个年轻医护人员看不下去了,他试着安慰她(那没有用的,萨克斯原本想说,他自己也试过了),结果因而被掌掴了一记。他气愤不已,走到大厅,重重地坐下来。

  萨克斯走过去坐在他身旁,他在哭。

  “我束手无策。”那人哭了一阵子后说。他摇摇头,似乎很内疚。“太没意义了。我们已经竭尽所能,可是仍然回天乏术。没有办法阻止这种猝死。”

  “原因是?”萨克斯问。

  那年轻人耸耸宽大的肩膀,闷哼了声:“问题就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原因。”

  “总该有些理论吧?验尸结果呢?”

  “心律不齐。”另一个医护人员拿着装备经过时淡淡地说了一句。

  “那只是症状,”坐着的那个人厉声反驳,然后再度闷哼了声,“为何会心律不齐?为何心肺复苏术无效?”

  没有人回答。

  另一起必须解决的悬案。

  萨克斯看到玛雅哭倒在长椅上,娜蒂雅在一旁像尊雕像似的安慰着她。萨克斯忽然认识到,即使他能找到答案,米歇尔仍然会过世。

  亚特在招呼那些医疗人员,与他们讨论善后事宜。萨克斯用腕表查阅一系列关于猝死的文章,目录上总共有8361篇。有文献评论,以及由计算机编排的目录,不过似乎没有一篇很肯定的论述,仍然在观察及提出初步假设的阶段……去芜存菁。这些文章在许多方面与萨克斯读过的那些关于记忆力的文献很类似。死亡与心灵;他们研究这些问题多久了,这些问题便顽强地存在多久了!米歇尔自己对此也曾发表过议论,暗示有些说法可以解释这些无法解释的现象——将萨克斯从失语症中挽救回来的米歇尔,教导萨克斯进一步认识自己的米歇尔。米歇尔走了,他不会回来了。他们已将他的遗体搬出公寓。他与萨克斯年纪相当,大约220岁。按照以前的任何标准来看,这种年纪都已称得上是人瑞;那么萨克斯又为何觉得胸口隐隐作痛,热泪盈眶?很不合理。不过,米歇尔会懂的。他会说,这总比心智死了要好。不过萨克斯不能这么确定;如今他的健忘似乎不算什么了,玛雅的失忆症也一样。毕竟她仍记得够多,才会觉得悲恸无比。他也一样,他记得什么是重要的。

  想想也奇怪:她的三个伴侣一过世,他就立刻陪在她身旁。约翰、弗兰克,以及如今的米歇尔。她每次都更为难熬,他也一样。

  米歇尔的骨灰,从希腊海上空的气球中撒落。他们留下一小撮,准备送回普罗旺斯。

  有关长寿与衰老的文献多如过江之鲫,而且极为专业,令萨克斯不知从何着手。显然可以由最近对猝死的研究开始,不过要了解这些文献,便得回头对其中提到的抗老化治疗进行更深入的了解。这个领域萨克斯一向只是一知半解,因为它牵涉到的生物学太复杂也太难懂。事实上,已经近乎生命奥秘的核心。他乐于将这些问题留给广子以及才华横溢的韦拉德·塔涅耶夫,抗老化治疗就是韦拉德、乌苏拉及玛琳娜研发出来的,他们随后又做了多次重大修正。

  然而,如今韦拉德已过世了,而萨克斯则开始萌生兴趣。他认为自己也应该开始钻研“维力迪塔斯”,研究复杂的领域了。

  有些行为有规律,有些则杂乱无章;在两者之间则有一大片难以区分的模糊地带,也就是复杂的领域。“维力迪塔斯”就是出现在这个区域,生命可以存在的地方。在复杂的区域之间维系生命,依最广义的哲学而言,就是抗老化治疗的真谛——使各种纷乱(例如心律不齐)或失序(例如恶性肿瘤)之侵袭不至于严重破坏有机组织。

  可是,如今不知何故,接受抗老化治疗的人却由渐渐衰老变成急遽衰老——或者,更令人不安的是,由健康直接暴毙,根本没经过衰老过程。有些前所未见的纷乱或失序入侵了复杂的模糊区域,那是萨克斯遍览手边相关文献后得出的结论。那也提供了一个研究的方向,以数学方式来描述那复杂-纷乱的模糊地带,以及失序-复杂的模糊地带。不过他在一次失忆后也永远丧失了数学能力。或许是因为(他事后自我安慰)那太过深奥了,对他没什么好处。反正,这一套说法不见得能有什么成效,否则医学界投入那么庞大的精力,必然早已找出解决之道了。相反,那应该与精密的脑部生物化学有关,这个领域500年来一直顽强地抗拒科学界的研究,像九头水怪般顽抗,每次有了新的发现,只会引来另一个难解的谜团……

  然而他还是锲而不舍。专心研读了几个星期之后,他对这个领域总算有了更明确的概念。以前他总认为,抗老化治疗就是注射患者自己的DNA,也就是人工强化原来的细胞,修补其中的瑕疵,使其更为强健。这大致上是正确的,不过不只如此,就如衰老本身不只是细胞分裂有瑕疵一样。我们可以预期,那比纯粹的染色体分裂复杂多了,那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过程。其中有一部分已为人所理解,有些则不然。衰老过程在各个层面都会出现:分子、细胞、器官、有机体。有些衰老是由于激素的影响,这种激素在年轻有机体有生殖力时有正面影响力,而在失去生殖力后则有负面影响。就进化论的观点而言,失去生殖力后便已无关紧要了。有些细胞实际上是永远不死的;骨髓细胞及内脏的黏液,只要所处的有机体仍活着,便可以不断地复制,完全不会随着时间而变化。其他的细胞,例如眼球中的水晶体中不可取代的蛋白质,会随着暴露在热或光之中而产生变化,相当有规律,有如生理时钟。每种细胞衰老的速度不同,有的则根本不会衰老;因此那不像牛顿的绝对时间论所言,只是“时间的问题”,对有机体的影响会随时间而变化。相反,它是一系列特定的物理或化学事件,以不同的速度移动,产生不同的影响。任何大型有机体中都有为数极众的细胞修补机制,以及极强有力而且种类繁多的免疫系统;抗老化治疗通常是弥补这些功能的不足,或直接强化这些功能,或取代它们。如今的抗老化治疗包括光解酶的补充,修复毁坏的DNA,以及补充松果体褪黑素,还有肾上腺产生的类固醇激素……如今的抗老化治疗包括200种这样的元素。

  这么浩瀚,这么复杂——有时候萨克斯结束一天的阅读后走到敖得萨海边,与玛雅坐在滨海道路上。他会在吃墨西哥卷时停下来,凝视着这根面卷——思索着它是如何消化的,他们是靠什么活下去的——感受着他的呼吸,以前他完全不曾去注意过——然后他会忽然觉得喘不过气来——没有胃口——不相信这么复杂的系统可以长期存在,而不会崩溃成最初的混沌状态及天体物理的单纯状态。像一栋用纸牌搭成的房子,有100层楼高,耸立在风中。在任何地方拍一下……幸好与玛雅做伴时她不会问东问西,因为他经常会几分钟说不出话来,出神地思索着他认为显然不可能的事。

  不过他仍锲而不舍,科学家面对一个待解的谜团时就是如此。其他人也在同心协力做研究,有些领先于他,在更新的领域钻研,有些与他在相关的领域共同研究,从最小的病毒学开始,在研究像类病毒这么微小的生命形态时,发现还有更微小的形态,小得几乎无法被称为生命:类类病毒、类类类病毒、类类类类病毒,全都可能与更大的问题有关……一直往上推到大型有机体的问题,例如脑波频率与心脏及其他器官间的关系,或松果体分泌一种与老化相关的激素。萨克斯广泛汲取这些新知,试图从中推演出更透彻的观点。他必须凭直觉决定哪些比较重要,然后埋首研读。

  当然,有时就在他将要悟出一些心得时,脑中又突然一片空白。他必须在这些稍纵即逝的思绪消失前将它们记录下来!他开始大声地自言自语,经常如此,即使在公共场所亦然,希望借此避免再度失忆。然而这么做仍无效,那不是凭言辞就能改善的。

  在这段研究期间,与玛雅会面是一大乐事。每天傍晚,如果他留意到时间,他就会放下手边的文献,沿着阶梯街道走到滨海道路,玛雅经常会坐在四张长椅中的一张上,望着港外的瀚海。他会到公园内的小吃摊买份墨西哥卷,或沙拉,或玉米热狗,然后到她身旁坐下。她会点点头,然后两人一起默不作声地吃着。随后,他们就坐在那里看海。“日子过得怎么样?”“还好。你呢?”他不想多谈他的阅读,她也不想多谈她的水文学,或在入夜后会去参与的剧团工作。事实上他们能说的话题不多,不过还是相处甚欢。有一天傍晚,夕阳格外耀眼,有种淡紫色的霞光,玛雅说:“不知道这是什么颜色?”萨克斯揣测道:“淡紫色?”

  “可是淡紫色不是应该淡一点吗?”

  萨克斯将许久以前查阅过的颜色表调出来。玛雅看了后嗤之以鼻,不过他还是将腕表抬高,将图表中的各种颜色与天空做比较。“我们需要大一点的屏幕。”后来他们找到一种比较相符的:淡紫罗兰色,或介于淡紫罗兰色与浅紫罗兰色之间。

  此后,他们有了个小嗜好。敖得萨的晚霞色彩之缤纷多变实在是不可思议,天空、大海、城内房舍的墙壁,在霞光映照下全披上瑰丽绚烂的色彩,变化万千,比说得出的颜色名称还多。萨克斯没想到语言在这方面这么贫乏。即使是颜色表也嫌不足。他曾读过相关数据,眼睛可以分辨出的色调或许可达1000万种之多;他参考的那份颜色表只收集了1266种;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有名称。因此他们几乎每天傍晚都抬起手臂,试着用不同的色彩和天空对比,找出最相符的颜色,而大部分都没有任何描述,没有颜色名称。他们自己取名字:第二个10月11日橘色、远日点紫色、柠檬叶、近乎绿色、阿卡迪的胡子;玛雅可以无穷无尽地继续下去,她很擅长取名字。有时候他们发现一种有名称的色调很符合天空的颜色(总是转瞬即逝),他们便可借此学会那个名称的真正意义,萨克斯觉得受益无穷。不过在红色与蓝色之间,英文能提供的字眼少得可怜;语言在火星派不上用场。有一天黄昏,在淡紫色的夕阳西沉之后,他们有系统地查阅那份颜色表,只是想了解一下:紫色、紫红色、紫丁香色、深紫红色、茄皮紫、淡紫色、紫水晶色、暗紫色、堇菜色、紫罗兰色、浅紫红色、铁线莲色、薰衣草色、靛蓝色、风信子色、群青色——然后便进入蓝色系。蓝色系有很多种色调。不过在红色与蓝色之间的名称则屈指可数,只是利用原来名称做点变化,带红色的紫罗兰色、带薰衣草色的灰色,等等。

  有一天傍晚,天色晴朗,太阳已沉入赫勒斯篷特山脉,不过海面的天空仍有微光,那种颜色是很眼熟的锈褐橘黄色。玛雅紧抓住他的臂膀,“那就是火星的橘黄色,看,那就是从太空中看这个星球的颜色,我们从‘战神号’上看到的颜色!看!快,那是什么颜色?那是什么颜色?”

  他们将手臂抬高,对比着那张图表。“辣椒红。”“番茄红。”“氧化红,这个差不多;毕竟,是因为氧对铁的亲和力才会出现这种颜色。”

  “不过那颜色太深了,看。”

  “没错。”

  “褐红色。”

  “红褐色。”

  肉桂色、赭色、波斯橘色、晒伤色、骆驼色、锈褐色、撒哈拉色、铬橙色……他们笑出声来,没有完全吻合的。

  “我们就称之为火星橙吧。”玛雅说。

  “好。不过你看,这种色系的名字比紫色的多了许多,何以如此?”

  玛雅耸耸肩。萨克斯阅读着图表旁的说明,看看有什么值得参考的。“噢。看来是视网膜内的锥体对三原色(红、绿、蓝)最为敏感,因此与这三原色相近的颜色分得较细,介于其间的则都是混合色。”他在紫色的暮色中读到一句话,使他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大声念了出来:“红色与绿色这一对颜色混合时,将无法同时看到原来的颜色。”

  “那不是事实,”玛雅立刻说,“那只是因为他们用的是色轮,这两种颜色正好在相对的两端。”

  “什么意思?还有比这更多的颜色?”

  “当然。艺术家的颜色,剧院的颜色。如果你将红光与绿光同时照在一个人身上,便可以得到另一种光,那不是红色也不是绿色。”

  “不过那是什么颜色?有名字吗?”

  “我不知道。看看艺术家的色轮吧。”

  于是他调了出来,她也开始查询。她先查到:“有了。烧焦的赤褐色、印度红、茜草红……这些都是绿色与红色的混合色。”

  “有意思!红色与绿色的混合色!你不觉得这很有暗示意味吗?”

  她瞪了他一眼,“我们谈的是颜色,萨克斯,不是谈政治。”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话说回来……”

  “不,别傻了。”

  “不过你不认为我们需要一种红色与绿色的混合色吗?”

  “政治上?早就有红党与绿党的混合体了,萨克斯。问题就在这里。‘自由火星’拉拢红党以阻止移民,因此他们才能坐大。他们已经组成联合阵线,禁止地球移民火星,不久我们就要再度与地球开战了。我告诉你,那是大势所趋。我们正再次缓缓地陷入战争的泥淖。”

  “嗯。”萨克斯说着,仔细思索。他最近没去留意太阳系间的政局,不过他知道玛雅对此相当关切,她对政局变化一向有极敏锐的观察力——也一向对危机的迫近幸灾乐祸。因此,或许情况没有她想的那么严重。或许他也得多留意政局。不过在这期间——

  “看,变成靛蓝色了,就在山岭上空。”下方是锯齿状的黑色,上方是紫蓝色……

  “那不是靛蓝色,那是带红色的深蓝色。”

  “不过如果带有红色,就不该称为蓝色。”

  “是不该。看,海蓝色,普鲁士蓝,王室蓝,这些全都带有红色。”

  “不过地平线的颜色并不是这些颜色。”

  “的确不是,你说得对。没有记载。”

  他们在图表上注明。Ls=24度,火星年91年,公元2206年9月;一种新颜色。就这么度过了另一个夜晚。

  有个冬季的傍晚,他们坐在最西侧的长椅上,太阳还没下山,四野寂然,希腊海像一面琉璃盘,天空万里无云,纯净,透明;太阳西沉后,万物都披上一层蓝色调,玛雅放下她手中的沙拉,紧抓着萨克斯的臂膀,“噢,我的天,看!”她将纸盘摆在一旁,两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像昔日的退伍军人在阅兵时听到国歌一样。萨克斯将汉堡一口囫囵吞下肚,“噢。”他说着,目不转睛地看。天地间一片蓝色,天蓝色,地球的天蓝色,持续了约一个小时,他们的视网膜与脑中的神经末梢都充斥着这颜色,无疑,他们许久以来一直渴望看到这种颜色,他们永远离开的家园。

  这些是快乐的傍晚。然而,白天时情况越来越复杂。萨克斯不再做全盘的研究,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在脑部。这像是头痛医头,不过,那也使他必须阅读的文献少了许多,而且看来脑部应该就是问题的核心。高龄者的脑部有些变化,这在解剖时可以看出来,在血流的各种扫描图上,在心电图、蛋白质的功效、糖的功效、热、几世纪以来他们所进行的其他间接实验,在对各种心理活动时的脑部进行的研究上,也都可以看出其变化。在高龄者的脑部所观察到的变化包括松果体的钙化,使其分泌的激素减少;合成的激素补充剂是抗老化治疗的一部分,不过最好是能防止钙化,因为那或许会造成其他影响。另一个变化是神经纤维缠结的数量明显增加,那是在神经元之间生长的蛋白质纤维聚合体,会对高龄者造成身体上的压力,或许也就是玛雅在“几乎看到感”发作期间所感受到的压力。另一个变化是β淀粉样蛋白质聚集在脑血管中及神经末梢的细胞外,也一样会干扰到人的行为。还有在额叶皮质与海马体的锥体神经元持续的钙化,使他们的细胞因而受损。这些都是不可分裂的细胞,与有机组织一样老迈;它们受到伤害便永远无法复原,就如萨克斯的中风。他在那次意外时损失了许多脑细胞,也很不愿去回想这件事。这些无法分裂的细胞分子的新陈代谢能力也会受损,这种伤害较轻微,但日积月累后会同样严重。对200岁以上猝死者的解剖通常可以看出,松果体及海马体有严重钙化。而依目前主要的医学模型来看,海马体通常与记忆的运作有关。两者间的关联颇耐人寻味。

  不过所有研究都没有正式结论,光是阅读文献也无法解决这些谜团。但是可以厘清事实的实验都无法付诸实行,因为无从取得活人的脑部。人们可以杀鸡、老鼠、狗、猪、狐猴、黑猩猩,可以将各种飞禽走兽杀掉,甚至将它们的胎儿脑部解剖,然而仍无法找到答案,因为光是解剖无法窥其堂奥。各种活体扫描也同样无用,因为这个过程需要的要么比扫描所能察觉的还要精细,要么就更全面,或者更具综合性,也可能三者都需要。

  然而,有些实验及其所产生的模型相当有启发性。例如,钙化似乎会影响脑波的运作,这个事实及其他事例提供给他进一步研究的构想。他开始深入研读有关含钙蛋白质的影响、大脑皮质类固醇、海马体锥体神经元的钙流、松果体的钙化等相关文献。看来这些因素交互运作之后会有叠加的影响力,对记忆与脑波都会造成冲击,甚至会影响全身的节奏,包括心律。“米歇尔曾有记忆方面的问题吗?”萨克斯问玛雅,“或许觉得忘了思绪中的一大段——甚至是很重要的一段?”

  玛雅耸耸肩,如今米歇尔已过世将近一年了。“我记不得了。”

  那令萨克斯忧心。玛雅似乎每况愈下,记忆力越来越差,连娜蒂雅也帮不上忙。萨克斯更常与她在滨海道路碰面了,显然两人都很喜欢这个习惯,虽然他们都不曾明说;他们只是坐着,吃着小吃摊买来的食物,看着夕阳西沉,然后调出颜色表看能否找到新的颜色。不过要不是曾在图表上加了标记,两人都无法确定看到的是不是新的颜色。萨克斯自己觉得失忆的情况出现得越来越频繁,有时一天会出现4~8次,虽然他无法确定。他开始让他的计算机持续不断地录音,一有声音就开始录;然而这些声音根本无法描述他完整的思绪,只是些片段的字句,他只希望日后能将这些字句连缀成完整的回忆,以搞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因此,他每天到最后都会坐下来,充满期盼地听着计算机一天来录下的声音。大部分都是他仍记得的思绪,不过偶尔也会听到自己说“合成的松果体激素或许是比天然激素更好的抗氧化剂,因此没有足够的自由基”,或是“维力迪塔斯是最基本的谜团,永远找不出能完全统一的理论”。但他却记不得曾说过这些话,或通常会不晓得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有时候这些话语很有启发性,它们的意义值得深入研究。

  他就这么孜孜不倦地钻研。这也让他有了全新的体验,觉得和大学时代一样新鲜,科学的体系那么美好。那当然是人类心灵最伟大的成就之一,是心灵的巍峨神殿,不断地进步,像有1000小节的史诗组曲,由所有科学家合力完成。这首诗所使用的语言是数学,因为那似乎就是大自然的语言;除此之外无法解释自然界的现象为何会与数学公式之间有如此惊人的契合。因此,在这个语言体系中,他们的诗歌探索各种形式的真实。在不同的科学领域中,各种科学建立起它们的标准模型来解释万物,各自在一定距离外围绕着粒子物理学的基本原理群集,依它们所研究的层次与规模而定。因此,所有的标准模型得以互相结合成一个更大的完整体系。这些标准模型有点像库恩范式(范式是模型的模型),但事实上更灵活而多变,是一种双向的沟通,几百年来有上千个心灵参与其间;因此像牛顿或爱因斯坦或韦拉德并不是众所周知的孤立巨人,而是一座高耸山脉的最高峰。就如牛顿自己所说,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事实上科学工作是需要同心协力的,在现代科学诞生之前便已如此,回溯到史前时代亦复如此,米歇尔便主张这种论点;不断奋斗以求了解。当然,如今它的体系已经相当完善,不是任何个人闭门造车所能完成的。不过,那只是因为它的数量庞大;至于它百家争鸣的体系,则并不难理解,你可以悠游于这座殿堂内,至少对整体有了概念,然后选择研究的领域,要由何处着手,要在何处贡献心力。你可以先学与这一研究领域有关的专业术语;那本身或许就是项艰巨的工作,例如在超弦理论或基因重组方面;然后你可以阅读背景文献,或许可以找到在该领域钻研多年的前辈的成果,并能让外行人对这个领域有个完整的概念;这种成果通常被大部分科学家贬为“灰色文献”,认为这类作者都是自贬身价,拾人牙慧,然而对外行人而言,这类作品却很有价值,因为那些从事实地研究的科学家都在这座殿堂的顶端,外行人根本难以一窥究竟。有了概括的认识,便可以更进一步读科学期刊,以及有同侪评论的“白色文献”,其中刊载了最新的科学成果。你也可以读文摘,大致了解有哪些人在研究哪些问题。那么公开,那么清楚……而且对科学界任何一个问题,参与研究者会自成一个特别的团体,成员顶多数百人——核心成员全世界不超过12人——研发出新的专业术语,用来表达他们的新心得,辩论研究成果,建议新的研究方向,让彼此在实验室中有事可忙,并为这主题特别开会讨论——彼此交换意见,在各媒体发表看法。在实验室与会议中,研究不断取得新进展,深谙此议题的科学家们交换心得,不辞辛劳地实验,并苦思实验结果。

  这庞大而明确的文化体系就摊开在阳光下,每个有兴趣的人都可以加入,每个有意愿而且有能力担任这项工作的人都可以参与;没有秘密,也不会拒人于门外。如果每个实验室与每个专门领域都有它的政治,那也只是政治;而且政治终究还是无法影响到这个体系本身,无法影响这个他们了解世界现象的数学殿堂。萨克斯一向有此信念,而且社会科学家的分析,甚至是火星地球化期间不厌其烦的体验,都不会使他动摇这个信念。科学是一种社会建设,但它也是自成体系,只遵从事实,这是最重要的一点;那也是它的美。谈到科学,真实就是美,就如诗人说的。也确实如此,诗人说的没错(他们说的不见得全是对的)。

  萨克斯就这么在这套庞大的体系中悠游自在,自得其乐,也相当心满意足。

  不过他也开始认识到,科学虽然既美又有强大功能,但生物衰老的问题或许太困难了。并不至于困难得永远无法解决,不会有这种事,只是太难了,在他有生之年可能无法解决。事实上,这个问题到底有多难,仍是个未知数。他们对物质、空间、时间等的了解都仍然有限,而且很可能必须借助形而上学,例如对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或比弦还要小的事物之臆测。另一方面,现实世界或许禁得起不断推陈出新的理论的考验,直到有朝一日它可以全部(至少由弦到宇宙)囊括在科学的殿堂中。两种结果都有可能,答案还不确定,再过几千年应该便可见分晓。

  不过此时,他每天都要经历几次失忆,有时喘不过气来,有时心跳急剧加速。他几乎夜夜失眠。米歇尔死了,因此萨克斯对很多事情的意义变得不大确定,也很需要协助。当他设法去思索意义这个层面时,他发现他觉得自己在赛跑。他和所有人,不过尤其是在实地研究生命科学的科学家:他们在与死神赛跑。要赢过它,他们必须破解最艰涩的谜团。

  有一天,在屏幕前读了一整天后,他与玛雅坐在长椅上,思索着科学的领域不断扩大这个问题,他领悟到自己不会赢。有朝一日,人类或许可以战胜死神,不过看来还有漫漫长路要走。其实那不令人惊讶;他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是说,他早就心里有数了;给目前最棘手的问题加上标签,并不能就此使他忘记这问题有多深奥。“猝死”只是个名称,不够精确,太过简化——事实上,不是科学,只是想将尚无法理解的事实(例如“宇宙大爆炸学说”)加以简化并囊括。以这个议题而言,这悬而未决的棘手问题就是死亡。的确是猝死。若以生命及时间的特性而言,这个问题不是人类所能真正解决的。延长寿命,可以;永生不死,不能。“现实世界本身也难免要衰亡。”他说。

  “当然。”玛雅说着,聚精会神地欣赏夕阳余晖。

  他需要一个比较简单的问题。例如,延长寿命,以此为阶再往更棘手的问题迈进;或者是找些他可以解决的问题。记忆,或许。对抗失忆,这当然是个唾手可得的问题,随时可以研究。他的记忆就需要协助,或许这方面的研究也可以使猝死的原因露出一线曙光。即使不能,他也得试试,无论有多棘手。因为他们都会死,不过至少他们可以带着完整的记忆死。

  因此,他将焦点转移到记忆问题上,放弃猝死与其他的衰老问题。毕竟,他也难免一死。

  最近有关记忆研究的方法包罗万象。这个独特的科学领域有某些层面与学习的研究有关,萨克斯中风后的康复(有一部分)也是借助这方面的研究。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记忆就是将学习成果保留在脑海中。所有的脑部科学家都专注于对意识的了解,不过研究迄今,保留与回想仍是一个悬而未决的核心问题,仍然所知有限。

  不过已有所进展,而且与日俱增。临床的病例日渐增多,许多老一辈的人都经历过各种记忆方面的问题,这批老一辈之后是人口众多的第二代移民,他们可以目睹自己的长辈所出现的问题,也想避免。因此记忆是个热门话题。数百个,其实是数千个实验室正在分头研究这个问题,因此它的许多层面都已豁然开朗。萨克斯仍如往常般孜孜不倦地研读文献,埋首苦读了几个月;最后他觉得自己大致上已经知道记忆是如何运作的了;不过他也与研究该问题的科学家们一样,面临他们仍一知半解的基本问题——意识、物质、时间。到目前为止,虽然他们已做过深入研究,但萨克斯仍看不出应如何改善或加强记忆力,他们仍需努力。

  最早的赫布假说于1949年由唐纳德·赫布率先提出,至今仍屹立不倒,因为那是一个概括性的原则;学习会改变脑部的某些物理特性,然后改变过的特性将所学到的事编码。在赫布的时代,一般认为该物理特性(脑中的印象)发生在突触的层面,由于脑中有上百亿神经元,每个神经元有数十万个突触,因此研究者认为脑部可以容纳1014的数据位;当时这似乎已足以解释人类的意识了。由于那也在计算机可以处理的范围内,因此人工智能一时蔚为风潮,也出现了那个时代的“机器谬误”,有别于人脑的谬误,当时脑部被视为是功能最强的机器。然而,21及22世纪的研究,却证实了并没有保留“印象”的特定位置。所有的实验都无法找出这种位置,包括有个实验在老鼠学会一个动作后,将老鼠的脑部逐步切除,结果发现没有任何部位是记忆所必需的;心灰意懒的实验者于是得出结论,记忆“无所不在,也不在任何地方”,将记忆比拟为全息图,这比将脑部比拟为机器更为可笑。不过后起之秀将这些理论去芜存菁,拨云见日;显然意识生成的位置在比神经元还小的层次。就萨克斯所知,22世纪的科学界都专注于这种微缩世界的研究。他们在做这种精细评估时,开始研究神经元细胞的骨架,那包括微管的内部阵列,以及各微管间由蛋白质充当的桥梁。微管是由中空的管子组成,每条管子则有13排微管蛋白二聚物,那是花生形的一对球状蛋白质,每个体积均为8×4×4纳米,有两种不同的排列方式,依电极位置而定。因此这些二聚物代表着期望中的记忆痕迹可能的开关;可是由于它们太过微小,每个二聚物的带电状态都会被它周围的二聚物所影响它们之间存在鉴于的范德华力。因此各种信息可以通过微管传播,并可通过连接这些微管的蛋白质桥梁传播。最近这种微型化研究又有了新进展:每个二聚物含有约450个氨基酸,通过氨基酸序列的变化,可以将信息保留。而且在二聚物的细管内有如细线般的水,状态非常稳定,名为邻位水,这种邻位水能在细管内传导量子相干的振荡。各种微缩仪器对许多猴子脑部进行的活体实验结果显示,当意识在思考时,氨基酸序列会改变,脑部许多地方的微管二聚物也会改变布局,与脉搏同步;微管会活动,有时会成长;神经细胞的树突棘随后会大幅成长,形成新的联结,有时会永远改变细胞突触,有时则不会。

  因此,目前最杰出的模型认为记忆是以量子相干的振荡模式编码,由微管及其成分的改变所组成,全都依神经元内部的模式运作。虽然如今有些研究者推测,在更微小的层次或许会有显著的活动,远超过他们能力所及;有些人看出了一些蛛丝马迹,认为振荡的结构符合巴欧所描述的自旋网络模式,形成错综复杂的节点与网络。萨克斯毛骨悚然地回想起“记忆宫殿”计划——无数房间与走廊——有如古代希腊人光凭着反观自省便能领悟时空的几何学。

  反正,确定的一点是这些极其微小的活动与脑部的可塑性有关;那是脑部学习及记忆的一部分。因此记忆生成的层次远比以前想象的要小,而这种脑部运算能力远比以前估算的要强,或许可达每秒钟运算1024次——甚至有人估算可达1043次,这使一个研究者注意到,一个人的心智在某种程度上比宇宙中剩余的全部都要复杂(当然,要扣除它的其他意识)。萨克斯发现这种理论与其他的宇宙论一样有强烈的人类本位之嫌,不过这个有趣的观念很值得深思。

  因此,研究工作持续进行,而且进一步发现量子作用必然涉及其中。实验结果显示,大规模的集体量子现象在每个人的脑部都会出现;脑部中同时存在着球状量子相干,以及微管在不同电极状态间的量子联结;这意味着反直觉现象与相当矛盾的量子真实,是一个完整的意识所不可或缺的部分。事实上直到最近,随着细胞结构中的量子作用理论的出现,法国研究人员才总算设法提出一套看似有理的理论,解释麻醉剂是如何运作的,而麻醉剂早已毫无节制地使用了几个世纪。

  因此他们得面对另一个更怪异的量子世界,其中有相隔一段距离的活动,其中未做出的决定可能影响已发生的事件,其中有些事件似乎是由目的所引发的,也就是说,由随后才会出现的事件所引发……萨克斯对这种发展并不觉得意外。那支持了他这辈子一直存在的一种感觉,也就是人类的心智极为神秘,是一个科学难以研究的黑箱。如今既然科学已经在研究了,也就面对了现实世界最大的谜团。

  然而,人还是可以信赖科学已知的成果,而且承认依人类感官与平日经验而言,在量子层次的真实活动方式太过离奇了。他们花了300年才适应这种观念,而且最后他们得设法将这种知识融入他们的世界观,然后继续前进。萨克斯应该可以说自己很适应这套熟悉的量子理论;在微缩层次的事情很怪异,不过说得通,可以量化,至少可以使用复杂的数字,黎曼的几何学,及各个数学学派的学说加以描述。在脑部的运作中找出这种成分应该不会令人惊讶。事实上,与人类历史或心理学或文化相比之下,那其实还算令人安心。毕竟,那只不过是量子力学。可以用数学模型加以描述,那也有它的意义。

  因此,在脑部结构极微小的层次中,存放着人的过去,在细胞突触、微管、二聚物、邻位水、氨基酸环间以独特的复杂网络加以编码,这些物质都极其微小而且靠得极近,可以彼此产生量子作用。量子变动、逸出、崩溃,产生意识。这些模式显然掌握或产生脑部的特定部分;它们是一种物理结构由许多层面表达出来的结果。例如,海马体就极为重要,尤其是与其相通的齿状回及孔道神经。而且海马体对位于其正下方的边缘系统的活动极为敏感;而边缘系统在许多方面都是情绪的所在地,古人称之为心。因此,一件事情所引起的情绪波动,与它在记忆中所占的分量有关。事情发生了,意识目睹或经历了这些事,这种经历难免会影响脑部,并永远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尤其是会引起情绪激动的事件。萨克斯觉得这种说法言之有理;他最有感觉的,记得也最清楚——或想尽办法忘怀,就如一些实验所显示,无意识地不断努力加以遗忘,但不是真的忘怀,只是加以压抑。

  然而,脑部经过这初步的变化后,便开始缓慢的退化过程。首先,每个人回想的能力都不一样,不过似乎都比不上记忆的能力,而且很难引导。因此,有很多事情保留在脑中,但永远也想不起来。如果你不曾想起存在于脑中的某件事,不曾去回想它,则它永远无法得到强化;实验显示,在保存约150年后,这些印象减弱的速度开始加快,显然是大脑中随机聚集的自由基所累积的量子效应引起的。这显然就是那些高龄者所出现的症状;一件事存入脑中后印象立刻开始衰退,最后它的效应累积到相当程度,达到振荡的极限,便造成崩溃,记忆也因而瓦解。萨克斯闷闷不乐地想着,那或许有如时钟般是随岁月而递变的,就如眼球的晶体会逐年变浊一样。

  然而——如果你能将记忆中所有的事都回想一遍,有些文献中将此称为“ecphorize”——源自希腊文,意指“回声传播”——则可以强化这些印象,使它们从头开始,并将衰退的时钟归零。有点像是对二聚物做抗老化治疗,文献中有时称之为“回溯既往”。经过这种治疗后,回想任何事件都会比较容易,至少与事件刚发生后不久一样容易。这是一般在研究强化记忆时所采取的方向。有些人将这种治疗过程所使用的药物与电子仪器称为“nootropics”,萨克斯了解到这个词指“使用于心智”。当代文献中给这些疗程取了许多名字,人们猛翻希腊及拉丁字典,想成为某种现象的命名者:萨克斯见过“mnemonics”与“mnemonistics”,以及“mnemosynics”,都是以掌管记忆的女神来命名;也有人命名为“mimenskesthains”,是由希腊语中的动词“回想”衍生而来。萨克斯比较偏好“记忆增强器”这个名字,不过他也喜欢“回溯既往”,那用来描述他们所从事的工作最为贴切。他打算回溯既往。

  不过要回声传播——回想起过去的所有事情,甚至只是其中一部分——事实上困难重重。不只要找出可以刺激这种回想过程的往事,还要找出它发生的时间!活了两个世纪之久,若想将一生中所有的重大事件回想一遍,恐怕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

  由各方面来看,按发生次序回想一遍显然是不切实际的。最好是能刺激整个系统,强化整个网络,而不用刻意去回想每个事件。这种刺激法能否借助电化学达成尚不明朗;这种刺激法会造成什么感受则难以想象。不过如果借助电力刺激通往海马体的孔道神经,让大量三磷酸腺苷通过血液与脑部的障碍,则可能因而激发有助于学习的潜能;然后再利用一套脑波模式来刺激及支持微管的量子振荡;接着再引导意识来回想最重要的记忆,其他记忆也在不知不觉间同时受到强化……

  他对这个问题思索了许久,然后又突然一片茫然。他就这么坐在公寓客厅内,咒骂自己刚才怎么不对着计算机说几句。他好像已经想出一点心得了——是关于ATP还是LTP?算了。如果真的是很有用的想法,一定会再度出现的。他必须相信这一点。似乎很有可能。

  随着他对这个问题研究得越深入,他就越觉得玛雅的失忆与米歇尔的猝死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并非这种说法可以获得证实,也不是这件事真的那么重要。不过米歇尔想必不愿在自己或她丧失记忆的情况下继续苟活;他将她视为他的终身事业,当成他自己般地爱她。玛雅对这么基本,这么重要(有如通往记忆库的钥匙)的事情也会失忆……而身与心之间的关联这么强——强得几乎难以区分,这是笛卡尔的形而上学及更早的宗教对灵魂的观点。心灵是身体的生命,记忆就是心灵。因此,依此类推,记忆就是生命。所以一旦记忆消失,生命便随之而逝。米歇尔在那痛苦万分的最后半小时,想必有这种感受,因此在为心爱的人心灵之死的悲恸之下,他的自我才会陷入难以挽回的心律不齐。

  他们必须有记忆,才算真正地活着。因此,如果他能想出回溯既往的有效途径的话,回声传播已是非试不可了。

  当然那可能很危险。如果他真能研究出一种记忆增强器,或许会使整个系统受到刺激,没有人能预期那会造成何种感受。必须试了才知道。那是一种实验,自体实验。反正,这也不是破天荒之举。韦拉德就曾亲自接受最早的抗老化治疗,虽然那可能会让他丧命;詹宁斯就曾在自己体内注射活的天花病毒;阿卡迪的祖先亚历山大·波格丹诺夫曾与一个感染疟疾与肺结核的年轻人换血,因而过世,而那个年轻人则因而存活了三十多年。当然,还有洛斯阿拉莫斯地区那个年轻物理学家的故事,他与其他人一样很想知道原子弹会不会将地球的大气层全部烧掉,因此引爆了第一颗原子弹,这实在是骇人听闻的自体实验。相比之下,摄取一些氨基酸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有点像是霍夫曼医生亲自尝试“LSD”这种迷幻药。回声传播想必不会像“LSD”那么让人茫然,因为如果所有的记忆同时获得强化,意识必然无法察觉。萨克斯深思后认为,所谓的意识流也是直线发展的。所以充其量会体验到一系列的记忆迅速闪过,或随机地跳跃——老实说,与萨克斯每天的心理活动没什么两样,他应付得来。而且即使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他也乐于冒这种风险。

  他飞往阿刻戎。

  阿刻戎的旧实验室里有一群新面孔,如今规模大了许多,岩石的整个高而长的鳍状部分都已凿空且有人居住——如今已是有20万人口的城市。当然,它也仍然是长15千米、高600米的雄伟鳍状岩石,任何一处都不超过1000米宽;它也仍然是一座实验室,或是一个实验室园区,像是伊秋思高点昔日的模样——比较像达·芬奇,有类似的组织。在布雷西斯将所有基本设施都翻修过之后,韦拉德、乌苏拉以及玛琳娜率众在此成立了一个新的生物研究站。如今,韦拉德已过世,但阿刻戎有它自己的生命,而且似乎并不怀念他。乌苏拉与玛琳娜各自主导自己的小实验室,仍住在当年与韦拉德同居的地方,就在鳍状部分的山冈下——一处只有部分围上墙壁的树木缝隙,风很大。她们仍像以往一样离群索居,与和韦拉德同居时相比更是深居简出;阿刻戎的居民对她们也见怪不怪,年轻科学家将她们视为祖母或叔祖母,或只是实验室中的同事。

  然而,那些年轻科学家看到萨克斯时则另眼相待,神情像是有人向他们介绍阿基米德般地困惑。他受到这样的接待,而他们遇见这么一个过时的人物,双方都很尴尬,萨克斯设法掩饰难堪,费尽唇舌地向他们解释,他不懂人生的奥秘,他使用的语言和他们一样,他的心智也尚未因高龄而完全损耗,等等。

  不过这种隔阂也是一种优点。年轻科学家大都是不谙世故的经验主义者,也是充满理想与活力的狂热分子。因此萨克斯由外来此,对他们而言既老又新鲜,故而在乌苏拉为讨论当代记忆研究所召开的研讨会上,他的发言颇受重视。萨克斯提出他的假说,认为可以创造一种回溯既往,并对这种可能性提出多种实验方向的建议,他看得出他的建议对这些年轻科学家有一种预言式的力量,虽然(或许应该说尤其)他所说的只是很概括式的评论。如果这些含糊其词的建议与这些年轻人正在研究的领域恰好可以配合,则反应就会极为热烈。事实上他说得越像是在说格言,效果就越好;那很不科学,可就是这么回事。

  萨克斯望着他们,这才首次认识到,他在达·芬奇时所习惯的科学家们的多才多艺、反应热烈、聚精会神等特性,其实不只是达·芬奇所独有的,而是所有实验室合作社共同的特质;更广泛地说,那是火星科学界的本质。科学家掌控自己的研究,其自主的程度,他年轻时在地球上不曾见过,他们的研究也因而更为快速有力。想当年他做研究时,必要的资源都掌握在别人手中,或掌握在各机构手中,而这些机构有各自的利益与官僚体系,因而造成困难,或者各行其是;即使能通力合作,也都是在做些芝麻琐事,为控制实验室的机构牟利。而在火星上,情况完全相反,阿刻戎是半自治、自给自足的小区,当然也要听命于全球环保法庭及宪法,但仅止于此。他们自己选择要研究的领域,如果有人请求他们协助,只要有兴趣,他们可以立刻投入。

  因此他可以不用自己一肩扛起发展记忆增强器的全部工作,完全不用;阿刻戎实验室有高度兴趣,玛琳娜在城内的主要实验室内仍很活跃,这座城市也仍与布雷西斯关系密切,拥有他们的庞大资源。当地许多实验室早已在研究记忆方面的问题了,如今那已是长寿计划很重要的一环,原因很明显。玛琳娜说,如今大约有20%的人致力于各种形式的长寿计划。而如果记忆无法与身体的其他系统一样长寿,活得再久也毫无意义。因此,对阿刻戎这种科学园区而言,全力投入这项研究是顺理成章的事。

  萨克斯到达后不久,便与玛琳娜和乌苏拉在她们住处的用餐区单独共进早餐。只有他们三人,周围是活动式墙壁,上面包着一层从布雷维亚山脊带来的蜡染布,另外还有些盆栽。没有对韦拉德的追思,她们也没提起他。萨克斯明白自己获邀到她们家中算是种殊荣,因而有点心不在焉。他从一开始便认识她们两人,也很敬重她们,尤其佩服乌苏拉的悲天悯人,不过他觉得与她们并不熟。他就这么与她们坐在风中,吃着饭,望着她们,望向窗外。北边有一片蓝色区域,是阿刻戎海湾,北海中一处深凹的部分——南边,在最近的地平线之外,是高耸的奥林匹斯山。介于其间的,是一片像变形高尔夫球场的土地——饱经侵蚀的旧熔岩流,到处坑洞——每个坑洞中都有一小片绿洲,点缀在高原的黑色荒地间。

  玛琳娜说:“我们一直在想,为什么每一代的实验心理学家都报告过一些拥有不寻常记忆力的个案,可是却从来没有人试着用当时的记忆模型去加以解释。”

  “事实上他们马上就将这些个案忘了。”乌苏拉说。

  “没错。等日后那些报告被发掘出来时,已经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人们将之视为以前的人容易受骗。尤其是因为找不到能表现出报告中所描述的能力的人,所以他们倾向于认定是以前的研究者搞错了,或受到了愚弄。不过,有许多报告描述得相当具体。”

  “例如?”萨克斯说。他没想过要研究现实世界中的有机体层次,因为那通常都只是些茶余饭后的逸事。不过加以研究当然也是很合理的。

  玛琳娜说:“指挥家托斯卡纳尼可以将250首交响乐的每一种乐器的每一个音符倒背如流,他还能背诵约100出歌剧的歌词与歌曲,再加上许多较短的作品。”

  “他们测试过?”

  “抽查,可以这么说。有一位巴松管手的巴松管故障,一个音吹不出来,他告诉了托斯卡纳尼,托斯卡纳尼想了想,然后叫他不用担心,因为当天晚上他不会吹奏到那个音,诸如此类的事。而且他指挥都不用乐谱,还可以替演奏者将遗漏的段落补齐,等等。”

  “嗯……”

  “音乐理论家托维也有类似的能力,”乌苏拉补充道,“这在音乐界屡见不鲜。音乐这种语言有时候似乎可以让人发挥超乎寻常的记忆力。”

  “嗯。”

  玛琳娜继续说下去:“在21世纪初期,剑桥大学的一位雅典教授像部百科全书——同样也包括音乐,但还有诗、各种事实、数学,以及他自己每天的作息。‘关键在兴趣,’据说他曾这么说,‘只要有兴趣就能聚精会神。’”

  “没错。”萨克斯说。

  “他的记忆力大都用在他感兴趣的事情上,他称之为对意义有兴趣。不过在2060年,他记起了他在2032年接受即席测试时所学的23个词,等等。”

  “我很想多了解他一些。”

  “是的,”乌苏拉说,“他不像其他人那么怪。有些人会计算日历,也有人能对看过的影像过目不忘,描述得如数家珍——他们通常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都有缺陷。”

  玛琳娜点点头,“就如那个拉脱维亚人谢勒斯基夫斯基,以及那位众所周知的V.P.,他可以记住无数杂乱的事实,无论是在测试或平时都一样。不过他们两人都曾体验过联觉。”

  “嗯,或许是海马体极度活跃。”

  “也许吧。”

  她们又提起了好几个人。有个叫芬克斯坦的人,他计算全美选举得票数的速度,比20世纪30年代的任何计算器都要快;有位《塔木德》的研究者不只背下了整部法典,还知道每一页的每一个字的位置;说书人可以背诵大量的诗篇;甚至还提到了曾使用过文艺复兴“记忆宫殿术”的那些人,据说功效也相当显著;萨克斯在中风后自己也曾试过,效果不错;等等。

  “这种出类拔萃的能力似乎与平常的记忆力不同。”萨克斯说。

  “过目不忘,”玛琳娜说,“根据传回脑中的详细影像。据说大部分小孩子都是这么记东西的。然后到了青春期,我们记东西的方式变了,至少大多数人如此。那些人似乎不曾改变孩提时代的记忆方式。”

  “嗯,”萨克斯说,“不过,我很想知道他们是与常人有相同能力但最为登峰造极者,还是有特异功能的罕见特例。”

  玛琳娜耸耸肩。“我们不知道。不过我们这里有一个人可以供我们研究。”

  “真的!”

  “是的。就是沙易克。他与娜丝可搬到这里来了,所以我们可以研究他。他一直很合作,她很鼓励他。她说,这么做或许对他也有好处。你知道,他不喜欢他自己的能力。他认为那与计算能力没什么关系,不过在这方面他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强很多。他可以巨细靡遗地回想起他的过去。”

  “这我好像听说过。”萨克斯说,她们笑了出来,他吃了一惊,也跟着笑起来。“我很想看看你们在拿他做什么实验。”

  “好啊。他在史玛达的实验室,很有意思。他们看他经历过的事情的视频,然后问他那些事情的相关问题,他将他记得的说出来,他们则将他脑部的最新扫描图打印出来。”

  “听起来很有意思。”

  乌苏拉带他来到一间长而昏暗的实验室,有些手术床上躺着受测者,正在进行各种扫描,屏幕上的影像或全息影像晃动不已;有些床上空着,看起来阴森森的。

  他们经过所有的本土受测者,来到沙易克面前,萨克斯觉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类标本,由史前时代被挖掘出土,正在接受心智能力的测试。他戴着一顶头盔,内部有一些接头,他的白须湿漉漉的,眼睛凹陷,皮肤瘀青而枯槁,看起来疲惫不堪。娜丝可坐在他床铺的另一侧,握着他的手。她身旁一部全息照相机的上方,是沙易克大脑某个部分的三维透视影像,光影不断晃动着,形成绿、红、蓝、淡金色的图案。床边的屏幕上出现了摇曳的影像,是入夜后的一座小帐篷移民区。一个年轻女人,应该就是研究者史玛达,正在发问。

  “所以阿哈德的人在攻击费塔的人?”

  “是的,不然就是他们在互相攻击,我印象中是阿哈德的人先动手的。不过我想是有人在挑拨他们,在窗户上张贴了标语。”

  “穆斯林兄弟会经常发生这么严重的内部斗争吗?”

  “有时会。不过当晚为何会起冲突,我不知道。有人挑拨他们。每个人像是忽然都抓狂了。”

  萨克斯觉得胃部一阵紧绷。然后他感到一股寒意,像是空调系统将外面的清晨冷空气送了进来。屏幕上的那座小帐篷城镇是尼科西亚。他们在谈论约翰·布恩遇害的那个晚上。史玛达注视着屏幕,问问题。沙易克正在接受测试。他这时看见了萨克斯,点头打招呼,“拉塞尔也在场。”

  “是吗?”史玛达说着,狐疑地望向萨克斯。

  “是的。”

  这件事萨克斯好多年没想过了,好几十年了,或许有一个世纪之久。他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回过尼科西亚,自从那晚之后,一次都不曾回去。像是在逃避。压抑,无疑,他非常压抑。他一向很喜欢约翰,约翰在遇刺之前曾为他工作了好多年,他们曾是好友。“我看到他被攻击。”他说,让众人大吃一惊。

  “是吗?”史玛达大叫。这时沙易克与娜丝可和乌苏拉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玛琳娜也加入他们。

  “你看到了什么?”史玛达问他,匆匆看了沙易克的大脑图像一眼,光影默默而激烈地晃动着。那就是过去,只是默默而激烈地晃动的电流。他们做的就是这种工作。

  “发生了打斗,”萨克斯缓缓说着,很不自在,望着全息图,像在看水晶球,“在一座小广场内,一条小街道与中央大道相交处,在麦地那附近。”

  “他们是阿拉伯人吗?”史玛达问。

  “或许。”萨克斯说。他闭上眼睛,虽然看不见,但隐约可以想象出来,一种盲视。“是的,我想应该是。”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到沙易克瞪着他。“他认得他们吗?”沙易克声音沙哑地问,“能否告诉我他们长什么样子?”

  萨克斯摇摇头,不过似乎摇出了一个影像,乌黑一片,不过若隐若现。屏幕上出现尼科西亚黑暗的街道,街灯的灯光摇曳着,像沙易克的脑部图。“一个高大的男人,脸型瘦削,蓄黑髭。他们都留着黑髭,不过他留得比较长,他朝着那些攻击布恩的人大叫,而不是对着布恩大叫。”

  沙易克与娜丝可互望了一眼。“尤瑟夫,”沙易克说,“尤瑟夫与奈杰姆。这么说是他们率领费塔的人,他们比任何一个阿哈德的人都更憎恶布恩。稍后出现在我们住处时,沙里姆已经奄奄一息,他说,布恩杀了我,布恩与查默斯。他不是说,我杀了布恩;他说,布恩杀了我。”他再度望向萨克斯。“可是,当时是什么情况?你怎么应对的?”

  萨克斯打了个冷战。这就是他为什么一直不曾回到尼科西亚,不曾再去回想这件事的原因。当晚,在那个关键时刻,他裹足不前,他畏缩了。“我隔着广场看到他们。我和他们有一段距离,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把约翰打倒在地。他们将他拖走。我——我看着。然后——然后我与一群人追过去,我不知道其他人是谁。他们拉着我一起跑。不过攻击者拖着他跑过那些小巷道,隐入黑暗中,我们这群人……我们这群人追丢了。”

  “或许有刺客的朋友混杂在你们这群人之中,”沙易克说,“事先计划好的,将你带往错误的方向。”

  “喔。”萨克斯说,当时那群人之中有人蓄着髭。“有可能。”

  他觉得反胃。他当时愣住了,什么都没做。屏幕上的影像摇曳着,在黑暗中闪着光,沙易克的大脑皮质在光照下显得特别鲜活。

  “那么说不是沙里姆,”沙易克告诉娜丝可,“不是沙里姆,因此也不是弗兰克·查默斯。”

  “我们应该告诉玛雅,”娜丝可说,“我们必须告诉她。”

  沙易克耸耸肩,“她不会在乎的。如果是弗兰克指使沙里姆去攻击约翰,但真正动手的另有其人,那有什么差别?”

  “不过,你认为是别人动手的?”史玛达说。

  “是的。尤瑟夫与奈杰姆,费塔的人,或是居间挑拨离间的人。奈杰姆,或许……”

  “他已经死了。”

  “尤瑟夫也死了,”沙易克神色凝重地说,“当晚发动暴动的不管是谁……”他摇摇头,他上方的影像略微抖动着。

  “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史玛达说着,望向屏幕。

  “安西阿卡汉跑来找我们,说布恩遇袭。安西……然后,我与其他人去了叙利亚门,查看它是否使用过。当年阿拉伯人处决人的方式,是将人丢到外面去。我们发现那扇门曾使用过一次,而且没有人由它进来。”

  “你记得门锁的密码吗?”史玛达问。

  沙易克蹙眉,牵动着唇角,双眼紧闭。“那是斐波那契数列的一部分,我记得我注意到了这一点。5、8、1、3、2、1。”

  萨克斯瞠目结舌。史玛达点点头。“继续。”

  “然后,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跑过来告诉我们,有人在农场中发现了布恩。我们跟着她到麦地那的诊所。那是新盖的,所有的东西都洁净明亮,墙上尚未悬挂照片。萨克斯,你也在场,还有城里其他‘登陆首百’成员:查默斯与妥伊托芙娜,还有萨曼莎·霍尔。”

  萨克斯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在诊所中那一幕。等一下……弗兰克的影像,他满脸通红,还有玛雅,穿着一件白色化装舞衣,嘴唇苍白。不过那是在外面,在遍布玻璃碎片的大道上。他告诉他们布恩遇袭的事,玛雅立刻大叫,你没有阻止他们?你没有阻止他们?他这才忽然认识到,他没有阻止他们——他没能抢救他的朋友——他被吓得呆立当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朋友遭到攻击然后被拖走。我们试过了,他那时告诉玛雅。我试过了。不过他其实没有。

  不过稍后在诊所内的情况都不记得了。事实上,当晚其他情况他全都不记得了。他与沙易克一样闭上眼睛,紧合着眼睑,仿佛如此可以将影像挤出来。不过什么都没出现。这种记忆很奇怪;他记得这件痛心往事最关键的时刻,这些时刻深深刺入他心头;其他时刻全都消失了。边缘系统以及每个事件所引起的情绪波动,想必与往事的记录、编码、保存都有紧密关联。

  而沙易克还在缓缓地说出候诊室内他认得的每个人的名字,当时想必挤满了人;然后他描述那个出来宣布布恩死讯的医生的容貌。“她说,‘他走了,在外面待得太久了。’然后玛雅将一只手搭在弗兰克的肩上,他跳了起来。”

  “我们必须告诉玛雅。”娜丝可低声说。

  “他对她说:‘对不起。’我听了觉得怪怪的。她说了些反正他一向对约翰没好感之类的话,那也是事实。而弗兰克甚至也同意她的说法,然后她离开了。他也在生玛雅的气。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谁或不喜欢谁?’真刻薄,他不喜欢她的推测。不喜欢她很了解他的这种想法。”沙易克摇摇头。

  “这期间我在场吗?”萨克斯说。

  “……是的。你就坐在玛雅的对面。不过你心不在焉。你在哭。”

  萨克斯对这一幕毫无印象。他忽然心头一震,想到正如有许多事情,他做了可是没有人知道,同样也有许多事他做了而且别人还记得,可是他却完全没印象。他们懂的真是少得可怜!少得可怜!

  沙易克继续说下去。当晚的其他事情,第二天早晨的事情。沙里姆的出现,他的死;以及这之后的那天,沙易克与娜丝可离开尼科西亚;以及再之后的那天。后来乌苏拉说,他可以这么历历在目地继续述说他人生中的每一个星期。

  不过这时娜丝可打断了他。“这一段太难受了,”她告诉史玛达,“我们明天再来。”

  史玛达同意,并开始在旁边的计算机上输入数据。沙易克像个游魂般地瞪着黑暗的天花板;萨克斯发现,记忆官能障碍的许多症状中,必须包括记忆力太好这一项。可是,是如何记起的?它的机制为何?沙易克脑部的影像,通过另一种媒介来描述量子活动的模式——在他的大脑皮质中闪烁不停……这个大脑对往事记得比其他的高龄者清楚,印象历久而弥新。而萨克斯原本以为应该会随着岁月而逐年衰退……反正,他们已经对这个脑部做过各种可能的测试。不过这奥秘或许仍无法解开;他们不懂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就如在尼科西亚的那个夜晚。

  萨克斯颤抖着,换上暖和的套头毛衣出了门。早在他的实验室时代,阿刻戎附近地区就很适合偷暇一游,如今他很高兴有地方可以脱身。

  他往北朝海边走。他有关记忆问题最出色的构想有许多都是在这海边的路上浮现的。这些路径左弯右拐,同一条没法走上两次,一者是因为这片熔岩高原支离破碎,到处都是地堑与陡坡;再者也因为他没有注意外面的大环境——他不是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就是迷失在邻近的地形中,只偶尔抬头看看置身何处。事实上,在这种地区不可能迷路;只要登上任何一座小山岭,便可望见阿刻戎的鳍状岩,像是一条巨龙的背脊;而在另一个方向,靠近后从很多地方都可以看见,是广阔无边的蓝色的阿刻戎湾。两者之间有上百万种景观,岩石高原的坑洞内隐藏着绿洲,每道裂隙都长满了植物。与海对面北极岸边冰层正在融化的地貌截然不同;这片岩石高原与它的隐藏栖息地看来像是从混沌之初就已存在,虽然那片绿洲当然是由阿刻戎的生态波伊希思学家所打造出来的。这些绿洲有许多被用来做实验,萨克斯也将它们视为实验品,远离它们,只俯瞰着一座座陡峭的坑壁,很想知道那些生态波伊希思学家是想借这实验发现什么。这里可以放心地铺上土壤,不会有被冲刷入海之虞,虽然由入海口向后往山谷延伸的苍翠绿意显示,有些肥沃的土壤已经沿着溪流散布开来。这些入海口沼泽地将会布满受侵蚀的土壤,同时它们也会与北海一样,含盐量越来越高……

  然而,这次出来,他因为满脑子想着约翰而无心观察。约翰·布恩在过世前曾为他工作了好几年,他们曾多次聚会,讨论瞬息万变的火星局势;关键的年代;这期间约翰一直快乐、开朗、自信——值得信赖、忠心耿耿、乐于助人、友善、谦恭有礼、亲切、顺从、活力充沛、勇敢、恭敬——不,不,并不尽然——他也鲁莽、不耐烦、傲慢、懒惰、散漫、嗑药、骄傲。不过萨克斯是那么依赖他,那么爱他——将他视为会保护自己免于外界伤害的大哥般地爱他。然后他们杀了他,杀手总是会找上这样的人,他们无法忍受那种勇气。因此他们杀了他,而萨克斯就眼睁睁地站着,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吓呆了。“你没有阻止他们?”玛雅这么大叫。他这时想起来了,她尖锐的声音。“没有,我吓坏了。没有,我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当然,当时他也无法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在刚开始有人攻击约翰时,萨克斯或许可以劝他接受别的职务,替他聘请保镖,或者,因为约翰绝对不会接受,就聘请保镖暗中跟随他,在他的朋友吓呆了时保护他。不过他一个人也没有聘请。因此他的兄弟遇害了,那个曾嘲笑他也挚爱他的兄弟,在别人尚不将他当回事之时就挚爱他。

  萨克斯在残缺破碎的平原上徘徊,心烦意乱——因为153年前损失了一个朋友而心烦意乱。有时候,似乎没有时间这回事。

  然后他突然停下脚步,被眼前的生物拉回现实。白色的小型啮齿动物,在一处凹陷的绿草地上闻闻嗅嗅。应该是雪兔之类的,不过它们全身雪白,看起来像实验室的老鼠,让萨克斯猛然一惊。实验室中的白鼠,是的,不过没有尾巴——变种的实验用白鼠,是的——终于自由了,脱离囚笼进入世界,在一片绿油油的草地上漫步,像是超现实的幽灵,全都眯着眼,胡须晃动着,在草堆间的土地上觅食,大声咀嚼着种子、果核与花朵。约翰曾经对萨克斯与100只实验室的老鼠这个神话感兴趣。萨克斯的心灵,如今已经自由,也已经涣散。这是我们的身体。

  他蹲下来望着那小动物,直到觉得有股凉意。平原上还有更大的生物,它们总会使他忽然停下脚步:麋鹿、驼鹿、大角羊、驯鹿、北美驯鹿、黑熊、大灰熊——甚至有几群野狼,像敏捷的灰色影子——对萨克斯而言全像从一场梦境蹿出来的居民。因此,每次他看到任何一只生物的身影,都会吓一跳,茫茫然,甚至会愣住;似乎不大可能,当然不是自然生长的。然而这些动物就在眼前,这时出现的是这些小雪兔,开心地生活在它们的绿洲里。不是自然,不是文化,只是火星。

  他想起了安,他希望她能看看它们。

  最近他经常想起她。他的故旧有许多已经凋零,但安仍健在,他仍可以与她交谈,至少这还有可能。他曾经查过,发现她如今住在奥林匹斯山的破火山口,与一小群红党登山者一起在该处栖身。显然他们是轮流住进破火山口内,以降低人口数量,虽然这个大凹洞的陡峭山壁及原始状况都很吸引他们。不过萨克斯听说,安想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她也只是偶尔离开。这是彼得告诉他的,虽然彼得也是听二手传播。真悲哀,这两人形同陌路,真没意义,不过家人在形同陌路之后,似乎最难重修旧好。

  反正,她在奥林匹斯山上。因此几乎可以看得见,就在南边的地平线上。他想与她谈谈。他认为,他对火星点滴的所有感想,全都是架构于在内心与安对谈。不算是争辩,或是说他希望不是,而是无止境的游说。如果他可以因为蓝火星的现实而有如此的改变,安不是也可以吗?那不是很顺理成章,甚至是必要的吗?是否已经发生了?萨克斯觉得,几年来他已变得会爱安所爱的火星;如今他要她有所回报,如果可能的话。她已成为他对他们所做之事价值的评价标准,这令他很不自在。价值,或是可接受度。他会有这种感受实在很奇怪,不过确实如此。

  这是心头另一个令他不自在的疙瘩,像是突然重新发现对约翰之死的愧疚感,他会设法再度忘怀此事。如果他对有趣的思绪能够失忆,那么他应该也可以对痛苦的往事失忆,不是吗?约翰死了,萨克斯根本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防止。很可能,无法证实,时光也无法倒流。约翰已经遇害,萨克斯未能救他;就这么回事,萨克斯活着,约翰死了,只留在认识他的所有人心中。做什么都于事无补。

  不过安还健在,在奥林匹斯山攀爬破火山口的山壁。他如果想与她交谈可以去找她。她不肯离开,他必须去找她。不过这点他可以做到,这才重要。约翰的死真正令他痛心的是连这机会也没了;他再也不能与他交谈。不过他仍然可以与安交谈,这个机会仍在。

  研究回溯既往的工作仍继续进行。这使住在阿刻戎的日子很惬意;每天都在实验室内,与主持实验室的科学家讨论他们的实验,看看他能否帮上忙。每星期举行研讨会,齐聚在屏幕前交换心得,讨论他们的想法及接下来可以怎么做。有些人会暂停手边的工作去农场帮忙,或做其他事,或去旅行;不过其他人会来填补空缺,而且暂时离开的人回来后,总会有新的构想,而且更有活力。萨克斯在每周的研讨会结束后坐在会场内,望着咖啡杯及木质桌面上的咖啡渍,白色的屏幕上画满了图表与公式,还及大环形箭头,指向首字母缩写及符号。米歇尔一定很喜欢这一套,而且内心会充满喜悦,副交感神经的反应会溢出他的边缘系统——这才叫科学,老天,这是火星的科学,由科学家自己掌控,为一个有意义的共同目标而群策群力,为公众谋福祉;殚精竭虑交换理论与实验的心得,日复一日继续努力,探索人类心灵中未知的领域及生命本身。这令他开心得几乎不在乎他们是否能想出解决之道;追寻的过程就是一切。

  不过他的短期记忆受损了。他每天都要经历失忆与“就在嘴边却想不起来”的困境;有时在参加研讨会时,他几乎话说到一半就必须停下,坐下来朝其他人挥手,要求他们继续;他们会点点头,讲台上的人则继续主持。不行,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以后还有其他谜团要探讨,那是必然的;例如猝死这个问题,或任何衰老问题。不,不愁没有谜团可以研究,也永远不会没有。此刻,回溯既往的问题就够棘手了。

  然而,它的轮廓已渐明朗。其中一部分将是药物的鸡尾酒疗法,混合了合成蛋白质强化剂,甚至包括安非他命及士的宁的相关化学成分,还有诸如血清素,谷氨酸受体敏化剂,胆碱酯酶,环腺苷酸等传送剂。这些全混在一起,各有不同的功效,在回想往事时可强化记忆结构。此外还包括一般的脑部可塑性治疗,萨克斯在中风后的那段时间便曾接受过这种治疗,但剂量很小。然后,从电击刺激的实验看,在受测者的自然脑波快速振荡之后,施以刺激电击可以激发药物所增强的神经化学过程。随后,患者便得开始尽量回想,如果可以的话由一个事件到另一个事件,原理就是在回想每一个事件时,环绕着这个事件的网络也会被这种振荡所激发,并随之强化。本质上,像是在记忆的殿堂里,由一个房间进入另一个房间。这些不同层面的实验都在自愿受测者身上进行,通常是那些火星本土科学家自己上阵;他们目瞪口呆地说,他们回想起了好多事情,整个实验的前景看好。他们的技巧与日俱增,越来越纯熟。

  由这些实验看来,显然如果要成功地回想起往事,所处环境是很重要的因素。穿着潜水衣在海底所背诵的数据,在受测者回到海底时,回想的效果比他们回到陆地上之后好很多。受测者在背诵期间若受到催眠诱发快乐或伤心的感受,则回忆时若能再度受到催眠诱发快乐或伤心的感受,效果会好很多。背诵的数据若彼此有关联也很有帮助,还有,若回忆时能回到与背诵时同样大小或颜色的房间内,效果也会好很多。当然,这些都是初步的实验,不过所处环境与记忆力的强烈关联,已足以使萨克斯认真思考,待他们完成这些实验时,他要到什么地方接受治疗;在什么地方,与什么人。

  到了最后阶段,萨克斯联系巴欧·秀洋,要求她到阿刻戎共襄盛举,充当他们的顾问。她的研究仍然偏重于理论,而且极其精细,不过在她与达·芬奇的聚变小组合作过后,萨克斯很器重她,深信她的能力足以协助解决任何与量子引力及物质的超微结构有关的问题。他相信,只要她能从头到尾审视他们已经完成的实验,并提出意见,就会让他们获益匪浅。

  只可惜巴欧在达·芬奇有重任在身,她从布雷维亚山脊回到达·芬奇后,就一直如此。萨克斯这时立场很特殊,他必须设法游说自己原来的实验室放人,才能将他们最好的理论家之一挖过来。不过他并不觉得内疚。他找贝拉协助,向行政当局施压,毫不留情地施压。“咔,萨克斯,”贝拉有一次与他联系时大叫,“我万万没料到你竟然会是这么心狠手辣的猎头族。”

  “我猎的是自己的头。”萨克斯回答。

  通常要找一个人很简单,只要联系他的腕表,看看他人在何处即可。然而,安的腕表留在奥林匹斯山的破火山口,在Zp火山口的庆典场地附近一座下山的车站里。这令萨克斯觉得很不寻常,因为他们从在山脚基地开始,总是随身携带腕表,他记得安也与其他人一样。不是吗?他曾与彼得联系查证这件事,不过彼得当然不知道,他是在山脚基地的时代之后许久才出生的。反正,如今安没随身携带腕表,就像在北海沿岸峡谷间漫游的现代游牧民族——他不认为安会对这种生活方式有兴趣。人不能在奥林匹斯山上过着像旧石器时代的生活,事实上旧石器时代的生活需要相当的求生技巧,那一套如今在大多数地方都已无必要,腕表才是不可或缺的。或许她只想逃避,彼得也说不上来。

  不过他倒知道如何与她联系:“你必须进去找她。”

  看到萨克斯的神情后,他笑了出来:“情况没那么糟。破火山口内只有几百个人,他们如果不是在小屋内,就是在崖壁上。”

  “她也成为登山客了?”

  “是的。”

  “她爬山是为了——消遣?”

  “她爬山……别问我为了什么。”

  “所以,我只要去所有的峭壁上找找看就行了?”

  “马里昂过世时我就是这么做的。”

  奥林匹斯山的顶峰大部分地区杳无人迹。噢,在高耸的外缘处是有一些隐居者所住的大圆石,东北角的熔岩流上也建了一条小径,打通了环绕火山的陡坡,前往Zp火山口的庆典区便捷多了。不过,除此之外,火星上其他地方所发生的变化在此毫无迹象,而且由外缘也完全看不到陡坡下的其他地区。从外缘看起来,奥林匹斯山似乎就是整个世界。当地的红党决定反对在破火山口上兴建一座防护性分子穹顶,阿尔西亚山上就有一座这种穹顶;因此无疑当地必有细菌,或许也有随风飘来而且在破火山口存活的地衣。不过大气压比原来的10毫巴高不了多少,它们无法茂盛生长。能存活下来的或许都长在石缝间,因此看不见它们的踪迹。火星的山势极为陡峭,使大火山的大气压都极低,对红党的计划而言,这实属万幸;一种免费而且成效卓著的杀菌技术。

  萨克斯搭火车登上Zp,再转搭一辆车去外缘,这是由控制破火山口进出的红党人士所驾驶的厢型出租车。车子到达外缘边沿,萨克斯俯瞰下方。

  这座破火山口有好几个喷口,而且很大;90千米×60千米,萨克斯听说与卢森堡的面积差不多。中央那个主要喷口,也是最大的一个,在东北方向、中央、南边都有较小的喷口重叠着。最南边的喷口被整齐地切成半圆形,东南方有个更高的喷口;萨克斯听说,在这3个喷口交会处所形成的拱壁被视为火星最佳登山地区,有最高的峭壁,由基准面上26千米(他们使用旧的说法,而不是用海拔)骤降至22.5千米的最南边的火山口底部。一座一万英尺高的峭壁,萨克斯思忖着。

  中央破火山口的底部有许多断层的图案,与崖壁呈同心圆:弧形山岭与峡谷,它们的对面则是一些笔直的陡坡。这些地貌都是有来历的,是在火山内部的岩浆朝一侧喷出后,破火山口不断崩塌造成的。不过他在外缘俯瞰,觉得这里像是一座神秘的山岳——自成一个世界——除了宽广的外缘以及5000平方千米大小的破火山口之外,什么都看不见。在星光点点的黑色苍穹下,一环接一环的弯曲峭壁及平坦的圆形底部。这些环形峭壁每一处都高于1000千米。它们通常不是完全垂直的,平均倾斜度略大于45度,不过到处都有更陡峭的地区。依登山者的兴趣来看,他们想必都聚集在最陡峭的地区。有些地方近乎垂直,甚至有一两座呈悬垂状态,他们底下这座就是如此,在三座峭壁的会合处。

0623-01

  “我想找安·克莱伯恩,”萨克斯对那群司机说,他们正如痴如醉地观赏沿途景致。“你们知道要到哪里找她吗?”

  “你不知道她在哪里?”其中一个问。

  “我只听说她在爬奥林匹斯破火山口。”

  “她知道你在找她吗?”

  “不知道。她没有回电。”

  “她认得你吗?”

  “噢,是的。我们是老——朋友。”

  “你是谁?”

  “萨克斯·拉塞尔。”

  他们瞪视着他,其中一个说:“老朋友,呃?”

  她的同伴用手肘顶她一下。

  他们将目前所在位置称为“三壁”,名副其实。他们车子的正下方,在一处塌陷的台地上,有一座电梯站。萨克斯拿望远镜看过去:外闭锁室,强化屋顶——很可能是早年兴建的。电梯是进入这里唯一的途径,除非你想攀索下降。

  “安在马里昂车站采购补给品,”用手肘顶人的那一位终于开了口,让她的同伴吃了一惊,“有没有看到,那边?那个方形的小点,中央喷火口底部的熔岩隧道穿过这里,伸入南环。”

  这里位于最南侧喷口的对面,萨克斯的地图上标示为“6”。虽然已经借助了望远镜,但萨克斯仍然看不见任何方形小点。不过后来他看到了——一个小方块,太端正了,不可能是天然的,虽然上面涂上了当地玄武岩的锈灰色。“我看到了。我该怎么过去?”

  “搭电梯下去,然后走过去。”

  于是他将用手肘顶人的那位给他的通行证拿给电梯服务员看,然后搭电梯由南环崖壁往下行经好长一段路。电梯沿着固定在崖壁上的轨道而下,还有窗户;像是搭直升机降落,或是搭太空电梯到达谢菲尔德上空的最后一段旅程。待他抵达破火山口底部时,已经快傍晚了;他在简朴的旅馆投宿,悠闲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断想着他该跟安说些什么。他想起来了,慢慢地,有条不紊,似乎是很有说服力的自我解说,或是表白,或是内心的告白,一项项。然后他脑中突然一片空白,令他懊恼不已。他就这么在一座火山的破火山口底部,头顶的环形黑色天空星光灿烂。在奥林匹斯山上,寻找安·克莱伯恩。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真令人懊恼。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他穿上活动服。这种衣服的面料虽然已有改善,可是柔软的衣料仍与旧的活动服一样必须紧贴着身躯。真奇怪,穿上这种衣服后的活动方式会勾起一连串的往事:他们在兴建正方形穹顶时山脚基地的外貌;甚至有如躯体的顿悟,像是回忆起他首次走出登陆艇,对地平线离这么近,以及粉红色质感的天空都充满惊奇。环境与记忆,再度获得佐证。

  他走过南环的底部。这天早晨的天空是深靛蓝色,很接近黑色——颜色表上说,海蓝色,这么深的颜色,用这种名称也真古怪。许多星辰清晰可见。地平线就是环形的山崖,在四面八方耸立。南边的半圆形有3000米高,东北边的四分圆2000米,西北边的四分圆只有1000米高,而且支离破碎。事实上,这景观很惊人——圆形的山崖。岩浆喷出后中间的熔岩冷却。站在中央看着环形的山壁,会觉得头晕目眩。各个方向的山壁看起来似乎都一样高,这是垂直距离会出现变短错觉的最佳例证。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往前走。破火山口底部相当平坦,偶尔有熔岩喷出的凹洞,还有后来遭陨石撞击形成的陨石坑,还有弯曲的浅地堑。这类坑洞有些必须绕着走,不过大部分路程他都可以直接朝西北边四分圆支离破碎的山壁迈进。

  他走了6个小时才穿越南环的底部,还不到破火山口总面积的1/10——其他部分在他行进期间都看不见。没有生命的迹象,破火山口的底部或山壁也都未经任何人为干扰;看得出来大气很稀薄,眼前景物极为清晰,他估计大约只有最初的10毫巴。浑然天成的大自然,令他觉得留下鞋印都有点心虚,因此他设法踩在坚硬的岩石上,避开有尘土的区域。看着这种原始景观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相当红——不过那种颜色大都只是映照在深色的玄武岩上。他的颜色表遇到奇怪的混合色就派不上用场了。

  萨克斯从来没有走入过这种庞大的破火山口。虽然他在火山口中住过好几年,他发现仍没有心理准备——火山口内部凹洞之深,崖壁之陡峭,底部之平坦,整个景象之壮观,前所未见。

  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他接近了西北边弧形山壁的山脚处。山壁与底部交会处出现在他眼前的地平线上,他稍微松了一口气,那座庇护所就在他的正前方;他的卫星定位仪相当精确。其实路并不复杂,不过在这种毫无遮蔽的野地,能保持精确方位总归值得欣慰。自从许久以前在暴风雪中有过惨痛经验后,他便随时提高警觉,唯恐迷路,不过这里不会有暴风雪。

  他走近那小屋的闭锁室时,一群人由残破的高耸山壁间一条陡峭的大沟壑底部走出来,这条沟壑在庇护所西边1000米处流入火山口底部。四个身影,背后背着大包。萨克斯停下脚步,他头盔内的呼吸声清晰响亮:他立刻认出最后一个身影。安要过来采购补给品。现在他可得想想要说些什么了,而且要记住才行。

  萨克斯在小屋内将头盔解开并摘下,感受到胃部有一种熟悉但不受欢迎的紧绷。每次与安会面,这种症状都会越来越严重。他转过身等着,最后安进来了,摘下她的头盔,看到了他。她瞪着他,像见到鬼了。“萨克斯?”她大叫。

  他点点头。他记得他们上次的碰面,好久了,在达·芬奇岛上,恍若隔世。他说不出话来。

  安摇摇头,自顾地笑着。她带着他无法理解的神情走过房间,双手揽住他的臂膀,探身向前亲吻他的脸颊。她站直身躯时,仍用一只手抓着他的左臂,再往下握住他的手腕。她凝视着他,紧握的力道强如金属。萨克斯又说不出话来了,虽然他很想开口。不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他甚至不知道能说些什么,他只能瞠目结舌。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比瞪视或咒骂更使他无法动弹。

  她似乎突然一震,然后又变得有点像他所认识的安了,她狐疑地望着他,然后满脸警觉。“大家都还好吧?”

  “很好,很好,”萨克斯说,“我是说——你听说米歇尔的事了吧?”

  “是的。”她紧抿着唇,转眼间她变成他梦中那个安。然后她又是一震,又成了这个新的陌生人,仍紧揪着他的腕,仿佛想扯断他的手。“那你来这里只想看看我?”

  “是的,我是想——”他绞尽脑汁地想找出结束这句话的说辞,“来聊聊!对了——来,来,来,来,来问你一些问题。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我不晓得我能不能到这里来,聊聊。远足——”他咽一下口水——“或登山。你可否带我参观那些破火山口?”

  她笑了笑,又变成另一个安了。“你如果想爬山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不擅长登山。”

  “我们走一条比较好走的路。沿着王氏沟壑登上那个喷口再去北环,反正我原本就想趁仍是夏季到那边走走。”

  “事实上,现在是Ls=200度。不过,我是说,这主意听起来不错。”他的心跳大约每分钟150次。

  安的装备齐全。第二天清晨他们整装时,她对他说:“把那摘掉。”她指着他的腕表。

  “噢,天啊,”萨克斯说,“我——那不也是装备的一部分吗?”

  “是,没错,”不过她摇摇头,“那套装备是全自动的。”

  “半自动的,我希望。”

  她笑了,“是的。不过腕表是没有必要的。听着——那东西会使你和整个世界联结,你会因而受到时空的束缚,今天我们就单纯地置身于王氏沟壑,那就够了。”

  是够了。王氏沟壑是一条饱受风雨侵蚀的宽广斜槽,像一条残破的排水沟般穿过陡峭的山岭。萨克斯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安,沿着这条大沟壑内的小沟壑往上爬,登上及腰高的台阶,常要手脚并用,不过并没有怕摔死的感觉,大不了扭伤脚踝。“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危险,”他说,“你平常就这么爬山吗?”

  “这根本不算爬山。”

  “喔。”

  于是她走上比这更陡的斜坡。严格说来,也就是冒不必要的风险。

  到了下午,他们到达一面有许多水平裂缝的矮山壁;安开始攀爬,没有使用绳索或岩钉,萨克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他将鞋尖与手套的指尖塞进岩壁的裂隙间,像壁虎般往上爬,快接近山顶时,他回头往下看王氏沟壑,忽然感觉它极为陡峭,他的肌肉也开始紧张而疲惫地颤动不已。除了往上爬已无路可走;不过他匆匆往上爬时,不断地出现惊险镜头,他越急,能攀附的位置就变得越少。这片玄武岩的坑洞很少,它的深灰色略带着锈色或黄褐色。他发现自己全神贯注于上方一米的一道裂隙,他必须利用这道缝隙,深度是否足够让他的手指攀附?必须试了才能确定。于是他深吸一口气爬上去,结果发现不够深,很难着力;不过他迅速地往上一拉,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总算爬了上去,怎么上去的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然后,他跪伏在安身旁,气喘如牛。她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座岩棚上。

  “试着多用点腿力。”她建议。

  “喔。”

  “让你全神贯注吧?”

  “对。”

  “没有记忆的问题吧?”

  “没有。”

  “所以我才喜欢爬山。”

  随后,那道沟壑的坡度稍微缓和了些,也变宽了。萨克斯说:“你有记忆方面的问题吗?”

  “以后再谈,”安说,“先注意这个裂隙。”

  “当然。”

  当晚他们躺在睡袋内,栖身的透明蘑菇状帐篷足以容纳10个人。在这个高度,大气压如此之低,帐篷材质的耐力让人刮目相看,承受450毫巴的气压,完全没有变形的迹象。这种透明材料美观又耐用,不过并不像岩石那么坚硬;它的负重能力想必远远超过目前所承受的重量。萨克斯回想起他们早期为了勘探而必须背负无数的岩石与沙袋,不禁赞佩材料科学的发展真是一日千里。

  安在他提起此事时点点头。“我们发展得很快,了解却很有限。”

  “我觉得,应该是有所了解,只是很难相信。”

  “我想我看得出两者的差别。”她淡淡地说。

  萨克斯觉得自在了点,于是再度谈起记忆的话题。“我一直有所谓失忆的症状,发作时我会记不得几分钟前,甚至一个小时前在想什么。暂时失忆,显然与脑波的变动有关。很久以前的往事恐怕也很难回想起来。”

  她许久都默不作声,只闷哼了声表示听到了。然后说:

  “我已经忘了完整的自我,我想如今在我体内的是别人。就某种程度而言,像是判若两人。我的影子,或是我影子的影子。播下种子,然后在我体内成长。”

  “怎么说?”萨克斯忧心忡忡地说。

  “一个与我完全背道而驰的人。她所想的正是我不会想的。”她将头别开,像是害羞,“我称她为唱反调的安。”

  “你如何——描述她的特性?”

  “她是……我不知道。很情绪化,多愁善感,愚蠢,为花落泪,觉得每个人都已经尽力了,诸如此类的狗屁事。”

  “你以前从来不曾这样吗?”

  “不,不,不。那全是狗屁。不过我觉得它像是实实在在的。所以……如今有了一个安与一个唱反调的安。而且……或许还有第三个。”

  “第三个?”

  “我认为。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第二个。”

  “那你怎么——我是说,如何称呼那个第三个?”

  “没有。她没有名字,她捉摸不定,更年轻,对事情比较没有主见,而她的想法都很——奇怪。不是安或唱反调的安,有点像那个佐儿,你认得她吧?”

  “是的,”萨克斯说着,吃了一惊,“我喜欢她。”

  “是吗?我觉得她很坏。然而……如今像那样的人也在我体内。三个人。”

  “这么想很奇怪。”

  她笑了,“你不是拥有一个心智实验室吗?保存了你所有的记忆,将它们按序号存在房间与柜子里之类的?”

  “那个系统很有效率。”

  她又笑了,笑得更大声。他忍不住也咧嘴而笑,不过又有点惶恐。三个安?光是一个就让他摸不着头绪了。

  “不过我已经损失若干这类的实验室了,”他说,“我的全部往事。有些人将记忆模型当成节点与网络系统,因此记忆宫殿那一套或许可能与相关的身体系统本能地呼应。不过如果遗失了那个节点,整个网络也跟着消失。因此,例如,我会在文献中读到与我曾做过的事有关的资料,因此就试着回想那件事,想想曾遭遇什么问题之类的,然而整件事,整个时代都拒绝回到我脑海中。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记忆宫殿出了问题。”

  “是的。我没料到会这样。即使是我——出意外之后——我仍坚信我的——思考能力——不会出事。”

  “你的思考能力似乎仍然没事。”

  萨克斯摇摇头,回想着那些失忆的时刻,记忆中的缺口,就如米歇尔所谓的“几乎看到感”,那种困惑。思考并不只是分析或认知能力,而是更广泛的……他试着描述他最近发生的事,安似乎听得很专心。“因此,你看,我一直在留意最近关于记忆方面的研究。越来越有意思——其实是已经迫在眉睫了。乌苏拉、玛琳娜,还有阿刻戎地区的研究人员,一直都在帮我的忙。我想他们已经研究出一些成果可以协助我们。”

  “你是说,一种记忆药?”

  “是的,”他解释新的回溯既往研究的发展,“所以,我的看法是放手去试。不过我深信,如果‘登陆首百’中的若干成员能聚集在山脚基地,一起接受治疗,效果会更好。环境对回忆非常重要,看到对方或许会有帮助。不见得每个人都感兴趣,不过事实上,‘登陆首百’仍健在的成员中,对此感兴趣的人多得出乎意料。”

  “没什么好惊讶的。谁?”

  他说出他联系过的每一个人。大约12个,也是仍健在者的大多数,虽然很悲哀但不得不承认。“我们都希望你也能来,尤其是我。”

  “听起来很有意思,”安说,“不过我们得先穿越这座破火山口。”

  走在岩石上,萨克斯再度对这个遍地岩石的现实世界惊叹不已。基本物质:岩石、沙、尘、微尘。今天,深巧克力色天空,没有星星。一望无际,空无一物。费时约10分钟,如果只是散步的话要一个小时。

  破火山口的那些喷口在他们的周围,两人虽然已经在中央喷口的最中间,那些高大的崖壁仍像是耸入云霄,所有山壁像是联结成了一整片圆形的山壁。在这里,火星尖锐的曲度对视野没什么影响,总算可以看见曲线,甚至可以清楚地看见远在30千米外的峭壁。萨克斯觉得整体效果像是一种封闭空间。一座公园,岩石庭园;一座迷宫,与外面的世界只有一墙之隔。那个世界虽然看不见,却决定了这里的一切。这座破火山口很大,但还不够大。无法把它藏在这里。那个世界涌入心灵,溢出脑海,虽然脑的容量达数百万兆位。无论神经阵列有多大,仍然只有敬畏的心这单一的线,意识本身,一条有生命的思想的缆绳,说着岩石、峭壁、天空、星星。

  岩石间的裂缝越来越多,每道裂隙都是个圆形的弧,圆心在中央环口的中间:与北边及南边环口的庞大新洞穴有关的旧裂隙,充满碎石与尘土的旧裂隙。这些岩石缝隙使他们走起来像在漫无目的地乱走——如今真的像一座迷宫了,不是由墙壁围成,而是由裂隙形成的迷宫,然而与有围墙的迷宫一样难走。

  不过他们还是走了过去,最后到达北边环口,在萨克斯的地图上标示为“2号”。站在环口边缘往下看,又是另一种景观——破火山口及它环形山壁特有的形状,骤降至下方1000米一直隐而不见的底部。

  显然有一条攀爬路径可以进入北边环口的底部;不过安在指出那条路径时——必须借助绳索才能下去——看到他的神情,她不禁笑了出来。他们只需再度往上攀爬,她若无其事地说,而且中央环口的山壁已经够高了。他们可以改走另一条路绕过北边环口。

  萨克斯没想到路径这么有弹性,颇觉庆幸,于是跟着她从北边环口的西侧绕过去。他们在中央环口的高耸崖壁下停下来过夜,撑起帐篷,默默用餐。

  日落后,弗伯斯由环口西面的峭壁上冉冉升起,像一团小小的灰色火苗。惶恐与畏惧,取这种鬼名字。

  “听说将卫星放回轨道是你的构思?”安躺在她的睡袋内问。

  “是的,没错。”

  “那才是我所谓的恢复原貌。”她说着,口气很欣慰。

  萨克斯觉得有点飘飘然,“我想讨你欢心。”

  一阵静默后:“我很喜欢看它们。”

  “你喜欢米兰达星吗?”

  “噢,那颗星很有意思。”她聊起那颗奇特卫星的若干地质特征。两颗行星撞击之后,不大完整地融合在一起……

  “有一种颜色介于红色与绿色之间,”萨克斯在她似乎已谈完米兰达星之后说道,“两种颜色混合在一起。有时被称为茜草色,在植物上可以看到。”

  “呃,嗯。”

  “那使我想起政治形势。不知是否能有红与绿的综合体。”

  “褐色。”

  “是的,或茜草色。”

  “我想这个‘自由火星’与红党的联盟就是如此,埃瑞斯卡及那些把杰姬赶走的人。”

  “一个反移民联盟,”萨克斯说,“一个错误的红绿结合。他们使我们卷入与地球不必要的冲突。”

  “不必要?”

  “不必要。人口问题不久就会缓和下来。第一代移民——我想我们的寿命已经到达极限,第二代也来日不多。”

  “你是指猝死。”

  “没错。一旦我们这一代以及接下来那一代开始凋零,太阳系中的人口便会只剩下不到如今的一半。”

  “然后他们又会想办法搞得天下大乱。”

  “想必如此。不过不会再是超级人瑞满街跑的时代了。那是他们的问题。因此,为了担心移民问题而导致冲突,引发星际大战……根本没有必要,那太短视了。如果火星上能发起一场红党运动,指出这一点,并协助地球度过最后这段艰辛岁月,或许可以使人们不再毫无必要地自相残杀。那是一个有关火星的新思考方向。”

  “一种新的火星化。”

  “是的。玛雅一定会这么说。”

  她笑了,“不过玛雅疯了。”

  “谁说?才不是,”萨克斯厉声反驳道,“她当然没疯。”

  安没再搭腔,萨克斯也不想再深入谈这个话题。弗伯斯醒目地划过天际,从黄道带向后运转。

  他们睡得很香甜。第二天他们进入一道极为陡峭的沟壑,安与其他红党登山客显然都认为这是正确的路径。萨克斯这辈子都没这么辛苦过;尽管如此,他们当天还是没能走出来,只能在日落时匆匆找到一座狭窄的岩棚搭帐篷,直到第二天中午左右才从沟壑里露头。

  在奥林匹斯山的庞大外缘上,一切都如同往昔。一座广袤的环形平坦土地;极低的地平线附近有一片紫罗兰色的天空,上方是黑色的穹庐;将巨砾镂空而成的简易隐居处散布四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蓝火星的一部分,不过不是。

  他们到达的第一座小屋内,住的是高龄红党修行者,显然正在等待死神莅临,然后他们的尸骨将会被火化,骨灰会被撒入稀薄的喷射气流中。

  萨克斯觉得这太过宿命。安显然对此也不以为然:“好吧,”她说,望着那些人吃粗茶淡饭,“我们就来试试这套记忆疗法。”

  “登陆首百”的许多成员主张要到山脚基地之外的其他场地进行实验,他们这个团体从来不曾争辩得如此激烈过;不过萨克斯立场坚决,将奥林匹斯山、低轨道、弗伯斯、谢菲尔德、敖得萨、地狱之门、沙比希、山沙尼奈、阿刻戎、南极极冠、曼格拉等地的提议皆予以排除。他坚持说,既然有关环境的实验已获得证实,那么场地便是这个疗程很重要的因素。土狼失态地喧嚷不已,萨克斯描述他与学生们穿着潜水衣在北海海底背诵一串文字的实验。不过数据终究只是数据,既然数据的实验成功,何不在可以获得最佳成效的地点做他们的实验?赌注这么高,他们再怎么力求尽善尽美也不为过。毕竟,萨克斯指出,如果他们的记忆能完整地唤回,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什么都有可能——在其他领域有所突破,免于猝死,可以再健康地活上几个世纪,一个更花团锦簇的花园世界,或许可以由此获得更高层次的进展,进入目前无法想象的智慧领域——萨克斯告诉他们,他们正在这么一个黄金年代的边缘裹足不前。不过,这全得仰赖心智的健全。没有健全的心智,一切都将如镜花水月,无法持久。因此他坚持要在山脚基地进行。

  “你太武断了,”玛琳娜抱怨,她一直想争取在阿刻戎举行。“你必须心胸开阔一点。”

  “是啦,是啦。”保持开阔的心胸,对萨克斯而言很简单,他的心胸就是一座被烧毁的实验室。如今他站立在开阔的空间里,而且没有人能驳斥山脚基地的合理性,玛琳娜或其他人都不行。他想,那些反对的人是出于害怕——害怕过去的力量。他们不愿承认那股力量令他们无法招架,他们不愿对它百依百顺。不过,他们非得如此不可。如果米歇尔还在,一定也会支持山脚基地的。地点很重要,他们这一生已证实了这一点。即使是那些半信半疑、满腹疑虑,或心怀畏惧的人——也就是说,所有的人——也必须承认,对他们的疗程而言,山脚基地是最合适的地点。

  因此最后他们决定在那里聚会。

  这时的山脚基地像是博物馆,保存得与2138年时一样,在那一年之后它便不再充当雪道的终点站。那意味着它看起来不完全像他们住在此地时的风貌,不过比较古老的地区仍在。因此,萨克斯评估,后来所做的改变对他们的计划不会有太大影响。他与其他几人到达后,就到四处查看,老建筑物都还在:当初的四个房间,是从太空中空投下来的;他们的垃圾堆;娜蒂雅的拱顶屋;广子的温室,外壳已经不见了;娜蒂雅的壕沟形拱廊往西北偏移了一些;盐制金字塔;最后是炼金师区。萨克斯只走到这里,在这座建筑物与导管的大杂院中闲逛,试着为第二天的实验做准备,试着敞开心胸。

  他的记忆已经在翻腾了,像是想证明不需要外力协助。他在此曾首次目睹科技的神奇魔力改变大自然的原始面貌;其实他们一开始只使用岩石与气体,将这些材料提炼、精制、转换、重新结合、定型,方式千变万化,没有一个人能全盘了解,甚至无法想象它们的作用。因此他见识过但不了解。他们虽然不明白它们的真正功能,却仍一再地进行实验,而且(或许也是结果)几乎不知道他们是在研究什么。不过当时在炼金师区,他仍无法认识到这一点。他当时坚信绿意盎然的世界会是个世外桃源。

  此刻,他站在户外,头顶着蓝天,在第二个8月的热气中,举目张望,试着思索,回想。不用引导,往事就这么自行浮现。镇上的旧小区感觉格外熟悉,熟悉(familiar)这个词的拉丁文原意是“家庭的”。甚至连移民区周围的红石与巨砾,以及放眼望去所看到的路面隆起与坑洞,都极为眼熟,全都仍如印象中一般留在原处。萨克斯觉得这次实验成效可期;他们旧地重游,置身于他们的环境、情境中,坦然自若。

  他回到穹顶,他们将待在那里。他散步期间有些车子驶了进来,有些小火车停在雪道旁的侧轨。人们陆续到达,玛雅与娜蒂雅来了,与塔莎和安德烈拥抱,她们是一起到达的;她们的声音在空中回绕,像是俄罗斯歌剧,像是叙唱调即将开始转换成咏叹调。当年有101人,如今只剩14人会出现:萨克斯、安、玛雅、娜蒂雅、德斯蒙、乌苏拉、玛琳娜、华司立、乔治、爱德华、罗杰、玛丽、德米特里、安德烈。不算多,不过仍健在而且与外界有联系者都到齐了;其他人皆已凋零,或失踪。如果广子与其他7位失踪的“登陆首百”成员仍活着,人数能多一些,不过目前没有半点他们的消息。或许他们会未先通知就突然现身,就如当年在奥林匹斯山参加约翰的第一场庆典一般,或许不会。

  因此共有14人。人数少了那么多,山脚基地变得好空旷;虽然可以各自散开,不过他们还是聚集在穹顶的南翼,然而仍可明显感觉出其他地方空荡荡的。这地方仿佛他们衰退记忆的写照,他们的实验室没了,土地没了,同伴也没了。他们每一个人都为各种症状的记忆力丧失与机能障碍所苦——萨克斯所读过的文献中介于两者之间的所有症状,他们几乎都经历过了,而且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大都是这10年来他们所经历过的各种可怕症状。那使他们时而开朗,时而忧郁,他们就这么在穹顶西南隅的厨房内打发那个晚上。从穹顶高大的窗户可以望向外面中央温室的地面,仍在厚玻璃圆顶下,仍在昏暗的微光中。他们像在野餐般吃着从冰箱中拿出来的餐点,聊着天,叙着旧,然后沿着南翼散开,收拾楼上的卧室,准备度过一个难熬的夜晚。他们促膝长谈至深夜,设法撑久一点;不过最后他们放弃了,三三两两地告退,回房就寝。萨克斯当晚几度由梦中醒来,听到有人下楼去浴室的脚步声,或在厨房低声交谈,或是老年人失眠时的自言自语。每次他都设法再度入眠,回到他自己易被惊醒的梦中。

  清晨终于降临。他们黎明即起,在曙光中匆匆用过早餐,有水果、牛角包、吐司、咖啡。岩石与小丘长长的影子向西延伸,这么熟悉。

  然后他们准备就绪,没有其他事情要做了。好像一起做了个深呼吸——不自在地笑了笑——无法正视别人的眼睛。

  然而,玛雅仍拒绝接受治疗。无论他们如何劝说,她都不为所动。“我不要,”她前一晚便一再这么说,“反正你们需要有人监督你们,以免你们都疯了。我来当监督者。”

  萨克斯原本以为她会回心转意,以为她只是像往常般地反复无常。这时他站在她面前,困惑不已。“我还以为你的记忆力受损最严重。”

  “或许。”

  “那么就应该试试这套疗法。米歇尔也曾让你服用过许多药物来治疗心理疾病。”

  “我不要。”她说着,望向他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我不了解你,玛雅。”

  “我知道。”

  于是她走到昔日充当诊所的角落,担任他们当天的监督者。一切皆已就绪,她将他们一个个叫进来,拿起超声波注射器放在他们颈部,嗞的一声将一剂药注射进去,然后把其他口服药交给他们,再帮他们塞好量身定做的耳塞,等待静悄悄的电磁波开始传播。他们在厨房里等着每个人都准备妥当,紧张而沉默。待他们就绪后,玛雅带他们来到门口,引领他们走出去。他们就这么出发了。

  萨克斯看到并感觉到一幕景象:强光,觉得头颅像被挤压,呼吸困难,喘着气,吐口水。空气冰冷,他母亲的声音,像动物的叫声:“噢?噢?噢!噢!”然后湿淋淋地趴着,全身冰凉。

  “噢,天啊!”

  海马体是这次疗程中脑部受到强烈刺激的几个特定部位之一。这意味着散布在海马体下方的边缘系统,像一颗胡桃在一张网下方一样,也受到了刺激,仿佛坚果在神经的弹簧垫上跳跃,使这片弹簧垫产生共鸣,甚至发出刺耳的噪声。因此萨克斯感受到了一波汹涌而至的情绪——他注意到分辨不出个别的情绪,而是几乎一起涌现,并且强度相当,毫无缘由——喜悦、悲伤、爱、恨、兴奋、忧郁、期待、恐惧、宽容、嫉妒——其中有些当然不像与其对立的情绪或其他大部分情绪那么强烈。这种百感交集的结果,至少对萨克斯而言,是他坐在穹顶外的长椅上,呼吸急促,“意义”的感觉增长,像是激动得喘不过气来。一切都充满了意义——令人心碎,或满心充实——有如胸口充塞着一片云海,因此几乎无法呼吸——一种对N次方能力的怀念,一种充实感,甚至是幸福感——庄严崇高的感觉——只是这么坐着,只是因为他们还活着!不过这一切中都潜伏着怅然若失的利刃,为失落的时光而怅惘,恐惧死亡,恐惧一切,为米歇尔而悲,为约翰,其实也是为他们全体。这与平日冷静沉着的萨克斯判若两人,他平时甚至可以被称为冷漠,也因而使他几乎愣在当场;他动弹不得,有好一阵子他都深感懊悔,不该发起这种实验。太傻了——愚蠢而鲁莽——每个人想必都会恨他一辈子。

  他呆若木鸡,几乎不知所措,最后决定试着起来走走,看看能否借此使头脑清醒。他发现还可以走路;由长椅上站起来,站稳,行走,避开别人,他们正在自己的天地里漫游,他对他们视若无睹,他们也对他置之不理,每个人都互相回避,像是在避开物体。然后他走到山脚基地外面的空旷处,置身于冷冽的清晨微风中,在蓝得出奇的天空下朝盐制金字塔走去。

  他停下来环顾四周——考虑着——惊讶地闷哼了声,停了下来——无法行走。因为忽然间他全都想起来了。

  不是一切的一切。例如,他不记得他在2029年第二个8月13日早餐吃了些什么;那与实验结果相符,也就是日常作息并无太大差异,不足以让人回想起来。不过若当成一个类别……在20世纪20年代末期,他早晨都在穹顶中,在东南角,与广子、叶夫根尼亚、莉雅及岩等人同住在楼上的卧室。他望着脑海中的那间卧室,实验、意外、交谈也全都涌现心头;时空中的一个节点,振动了那个期间的整个网络;房间对面莉雅沐浴时漂亮的背影;别人无意间说出的伤感情的话;韦拉德谈起修剪基因;他与韦拉德曾一起站在目前这个位置,他们刚登陆火星的那一刻,环顾四周,一语不发,只专注于引力与粉红色的天空,以及近在咫尺的地平线。这一切与如今完全一样,隔了这么多年。火星的时间,与宇宙的心跳一样又慢又长。人穿着活动服觉得空空荡荡。切尔诺贝利在那干冷稀薄的空气中需要更多的混凝土才能修复。娜蒂雅设法修好了,怎么修的?加热,对了。当年娜蒂雅修好了许多东西——穹顶、工厂、拱廊——谁能料到在“战神号”上这么沉默的一个人竟然如此多才多艺,干劲十足?他好久没有想起对她在“战神号”上时的印象了。在塔蒂亚娜·杜罗夫被掉落的起重机压死时,她伤心欲绝,这起意外令他们都大为震惊,米歇尔除外,他对他们的第一场死亡似乎置身事外。娜蒂雅此刻是否想起此事了?会的,如果她回想的话,一定会想起的。萨克斯并没什么独特之处,或者说得精确一点,如果这种疗法对他有效,那么对他们也都会有效。曾于两次革命时与联合国对抗的华司立在那边;他想起谁了?他满脸惶惑,不过也可能是欣喜若狂——任何,或者一切——很可能又是那种“所有情感全涌上心头”,那种充实感,显然那是这种疗法的初期效应之一。也有可能他也想起了塔蒂亚娜的死。萨克斯与塔蒂亚娜住在南极时,有一次外出散步,塔蒂亚娜从一块松动的巨砾上摔倒,扭伤了脚踝,他们必须在努斯鲍姆冰谷岩槛等直升机从麦克默多飞来接他们回营地。这件事他已忘了好多年,菲丽丝在她使他被捕的那个晚上曾向他提起此事,他不久又忘了,直到这一刻。两次回想起来,间隔了200年;不过如今想起来了,那低垂的太阳,那冷冽,那干峡谷的美,菲丽丝嫉妒塔蒂亚娜的美貌。他们的大美人竟然红颜薄命——像是一种征兆,一个原始的诅咒,火星像是冥王星,惶恐与畏惧的行星。然后是那天在南极,两个女人都已香消玉殒——他是唯一能承载那珍贵日子的人,若不是他,那日子早已被人遗忘。喔,是的——人能记得的正是感触最深的往事,被情绪钉在某个门槛上——狂喜,严重危机,重大灾难。相对没那么强烈的也记得住。他在七年级时曾参加篮球队选拔但落选了,看到公布的名单后在学校僻静角落的饮水机旁暗自哭泣,想着你会一辈子记得这件事。老天有眼,也真的记得了。真美。人在首次做一件事情时都有特别的感触,初恋——对象是谁?一片空白,在巨砾,一张脸——一个朋友的朋友——不过那不是爱;他也想不起她的名字。不——这时他想起安·克莱伯恩,就在他眼前,仔细端详着他,许久以前了。他打算回想什么?思潮来得既密又急,他相信有些事情刚才想到了,如今却想不起来了。听起来很矛盾,不过只是被心智的庞大领域中的一条意识之线所牵动的许多思潮之一。头颅内是一个与外界一样无穷无尽的宇宙。安——他也曾与她在南极散步过。她很强壮。奇怪,他穿越奥林匹斯山的破火山口时,一直没能回想起曾与安在南极的莱特峡谷散步,虽然两种情况很类似,他们曾边走边激辩火星的命运,他好想牵她的手,或让她牵他的手,他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她!他像实验室的老鼠般,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感觉,如今只觉得是害羞。她曾好奇地望着他,不过一直不明白他的深情,只是搞不懂他怎么说话结结巴巴的。他小时候也曾结巴,到青春期后自然而然地就正常了,不过在紧张时偶尔还是会旧疾复发。安——安——他看到他与她在“战神号”、山脚基地、布雷维亚山脊、帕弗尼斯山的仓库等地争辩时她的面容。他为什么老是会与这个心仪已久的女人作对,为什么?她那么强壮。然而他也曾见过她在她的红火星死了之后,沮丧无助地在巨砾越野车的地板上躺了好几天,就这么躺着。后来她从地板上爬起来,继续上路。她曾阻止玛雅朝他吼叫;她曾协助埋葬她的伴侣西蒙。这些她都曾做过,而萨克斯一直什么也不是,只是她的一个负担,让她痛心的部分原因。那就是他对她的意义。在“受精卵”或“配子”对她发脾气——是“配子”——其实在两地都有——她面孔紧绷——然后他20年没见过她。后来,在他硬逼她做抗老化治疗后,他又有30年没见过她。这些时间,全浪费了。即使他们能活1000岁,仍然不足以弥补这些浪费掉的时光。

  在炼金师区闲逛时,他又遇到华司立了。华司立坐在尘垢中,脸上泪水纵横。他们两人曾同心协力从事山脚基地的藻类实验,就在这栋建筑物里,不过萨克斯绝不相信华司立是为此而哭。或许是为了他在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工作的那些年而哭吧,或许是其他事情——无从得知——可以问问看——不过在山脚基地四处逛,看着曾熟悉的面孔逐一浮现,然后忽然想起这些人的一切,这种情况下实在不适合追根究底。不——继续走,把华司立留给他自己的过往。萨克斯不想知道华司立是为什么事悲伤。更何况,往北方的地平线半路上有一个踽踽独行的身影——安。看她没戴头盔感觉很奇怪,白发迎风飞扬,那足以使记忆的洪涛不再奔流——不过话说回来,他以前也曾看过她这种模样,在莱特峡谷,是的,当时她头发也已花白,他们称那种颜色为洗碗水金黄色,很缺德。在心理学家虎视眈眈的注视下,要发展成一对太危险了。他们是在执行公务,面对压力,没有闲工夫发展私人关系,那确实太危险了,例如娜塔莎与塞奇就是明证。不过还是发生了。韦拉德与乌苏拉就成了一对,关系牢固,稳定;广子与岩,娜蒂雅与阿卡迪亦然。不过那有危险,那有风险。安曾坐在实验室桌子的对面望着他,吃着午餐,她眼中有丝异样的神色,那种眼神——他不知道,他不擅长察言观色,那些都是难解的谜。他收到录取通知书,获选为“登陆首百”的成员时,他觉得好伤心;为何如此?无从得悉。不过此刻他看到传真机中那封信,窗外那株枫树;他曾叫安看看她是否被录取——她被录取了,有点惊讶,她这么一个独来独往的人,不过他曾因此开心了点儿,不过仍然——伤心。那株枫树的叶子已泛红;普林斯顿的秋天,传统上是个忧郁的时刻,不过不是因为悲秋,完全不是,只是伤心。仿佛所谓的成就只不过是30亿次心跳中的几次。如今已跳完100亿次了,而且还在跳。不,无从解释。人就是难解的谜。因此当安在干峡谷的那座实验室说:“你想不想去瞭望角走走?”他立刻同意,一点都没有结巴。他们没有刻意安排,但分头走了出去;她离开营地前往瞭望角,他跟了过去,在外面——噢,对——望着那一排小屋与温室的圆顶,有点像最原始的山脚基地。他与她肩并肩坐着,相当温和地争论着地球化的问题时,他握住她戴着手套的手,没有牵涉到任何风险。她将手抽回,像是有点震惊,也颤抖着(那时很冷,对地球人而言)。他又结结巴巴,与中风后一样严重。一种边缘系统的出血,当场扼杀某些元素、某些希望、向往。爱情已死。随后他便一再地与她作对。这些事件并不足以充当合理的解释,无论米歇尔会怎么说!不过,南极走回基地真是太冷了。虽然他如今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往事,可是对那段路途仍觉混沌不明。心烦意乱。为什么,他为何这么与她作对?矮冬瓜,白色实验室外套。没有道理,不过还是发生了。而且留下了永远的痕迹。即使米歇尔也从未得知。

  压抑。想到米歇尔也使他想起了玛雅。安这时已经走到地平线了,他永远无法追上她。此刻他也不确定他想追过去,这么令人惊讶与痛苦的回忆仍使他头晕目眩。他想去找玛雅。走过当年阿卡迪在从弗伯斯回来时嘲笑他们庸俗的地点,走过广子曾以她淡如水的友谊勾引他的那座温室,像热带大草原中的原始人,第一个女性抓住许多男性中的一个,第一个,第二个,或那些可以成为第一个但没兴趣的种群,使他觉得那才是唯一得体的行为;走过那个拖车区,他们曾全体在这地板上打地铺,一个家庭。德斯蒙不知在何处的衣橱里。德斯蒙曾答应要告诉他们他当时是怎么生活的,以及他的藏身地点。德斯蒙的纷乱影像,飞越成为一片火海的运河,然后飞越着火的卡塞,卡塞的秘密警察拷打逼供,使他惶恐得如同惊弓之鸟;那也是萨克斯·拉塞尔的结局。如今他已脱胎换骨,而安已成为唱反调的安,以及既不是安也不是唱反调的安的第三个女人。他或许可以在这个基础上与她谈谈:像两个陌生人,邂逅。而不是曾在南极相会的那两个人。

  玛雅坐在穹顶的厨房内,等一只大茶壶的水煮沸。

  “玛雅,”萨克斯说着,觉得这些话语在他口中像鹅卵石一般,“你应该试试,其实没那么糟糕。”

  她摇摇头,“我记得我想记住的每一件事。即使是现在,没用你的药,我记住的仍比你多。我不想记得比这更多了。”很可能有微量的药飞入空气中,也因而沾在她皮肤上,使她经历了一小部分的情绪涌现。或者这只是她平日的状态。“现在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她说,“我不要我的过去回来,我不要。我无法忍受。”

  “或者以后再说。”萨克斯说。

  能和她说什么?她当年在山脚基地时也是如此——捉摸不定,喜怒无常。有那么多怪人获选为“登陆首百”实在令人惊讶。不过遴选委员会又有什么可以选择?人都是这副德行,除非是笨蛋。他们没有送笨蛋上火星,至少一开始没有,或者人数不多。而且即使头脑迟钝者也有他们复杂的心事。

  “或许吧。”这时她说着拍拍他的头,将茶壶由炉架上取下来。“或许不会。其实我记得的已经太多了。”

  “弗兰克?”萨克斯说。

  “当然。弗兰克、约翰——他们都在我的回忆中。”她用一根拇指戳他的胸膛,“已经够难受了。我不想记得更多了。”

  “喔。”

  他又走回外面,觉得百感交集,又什么都不能确定,失去平衡。边缘系统在他整个人生的冲击下激烈地震动,在玛雅的冲击下,这么美又这么可恶。他真希望她能快乐,不过又能怎么办?玛雅对她的不幸甘之若饴,简直可以说乐此不疲。或许她一直都能感受到这种强烈的百感交集!哇。当个冷漠的人要容易多了。然而她又这么精力充沛。她将他们拖离那场动乱,去南面“受精卵”的避难所……那种精力,这些坚强的女性。坦然面对人生的逆境与困厄,面对它,并毫不否认地感受它,毫不辩解,就这么承认它并继续下去。约翰、弗兰克、阿卡迪、甚至米歇尔,他们全都有他们伟大的乐观、悲观、理想,及他们掩饰生存痛苦的神话,他们形形色色的科学,然而他们全都死了——死因各有不同——留下娜蒂雅、玛雅与安继续活下去。他能拥有这些坚韧的姊妹,实在是种福分。甚至菲丽丝——是的,也算得上——以愚者的坚韧,力争上游,至少表现得不错,相当不错,至少也有所成就,持续了一阵子。永不放弃。什么都不承认。斯宾塞曾告诉他,她曾抗议他的折磨。斯宾塞,他们多年来一起研究空气力学,在酩酊大醉时曾告诉他,虽然他曾打得她不省人事,差点用一氧化二氮毒死她,并在她自己的床上对她不忠,但她仍去卡塞找秘密警察局长,要求将他释放,让他受到像样的待遇。她显然已经原谅他了,斯宾塞则一直不能原谅玛雅杀了她,虽然他装作已经原谅她了。萨克斯已经原谅她了,虽然几年来他都装作不愿原谅她,借此掌控她。喔,他们把他们自己的生活搞得好复杂,过度扩张的结果,或者也许每座村落都是如此。可是这么多的伤心事与背叛行径!或许记忆会因丧失而引发,因为这一切都已无可避免地消失了。不过喜悦呢?他试着回想:能否借着情绪的类别、有趣的想法来回忆?有此可能吗?例如,走过地球化会议的大厅,看着布告栏上说拉塞尔的鸡尾酒法可增温20开氏度的小文章;走上伊秋思高点看大沙暴已过去,粉红色的天空阳光灿烂;看着他们搭火车离开利比亚车站时车上的面孔;广子吻他的耳朵。有一年冬天,在“受精卵”,当时整个下午都如同夜晚。广子!喔——喔——他曾因天寒地冻而缩成一团,懊恼地想着眼看一切正要渐入佳境,他正在想办法将车子调过来时,却要这么死于暴风雪中。然后她在风雪中现身,矮小的身影穿着锈红色活动服,在暴风雪中明亮耀眼。风声如雷鸣,使他头盔内对讲机传出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悄悄话。“广子?”他透过她的面罩看到了她的脸;她说了声“是的”。然后握住他的手腕拉他起来——协助他站起来。他手腕上那只手!他感受得到。他就这么站了起来,像“维力迪塔斯”本身,绿色的力量流过他全身,流过风雪的呼号,雪花迎面舞过,她的手温暖又稳固。是的。广子曾在那里现身。她曾带他回到车上,救了他一命,然后再度失去踪影。无论德斯蒙多么确定她已死在沙比希,无论他的说法多有说服力,无论独自登山遇险时是否常会出现幻觉,萨克斯都很清楚,因为他手腕上那只手,在风雪中的探视——广子的血肉之躯,与岩石一样真实。活生生的!因此毋庸置疑,他可以有所了解——虽然一切都超乎想象,这个事实毋庸置疑。广子还活着。由此开始并且继续下去,以此为基础,追求一生的喜悦。或许还可以说服德斯蒙,让他安心。

  他又到外面去寻找土狼。要找他不容易,一向不容易。德斯蒙对山脚基地回想起了什么——藏匿、耳语、失去的农场人员、然后是失去的聚居地,与他们一起潜逃——开着伪装过的巨砾越野车绕行火星,广子爱着他,开着偷来的飞机飞过夜空,从事地下活动,联合地下组织——萨克斯自己几乎可以回想起这一切,那对他而言仍历历在目。利用心灵感应将他们所有的故事传播给他们所有;1002,在这正方形的穹顶内。不,那太多了。光是想象别人的现实生活就已是够让人目瞪口呆,一次顶多只能以心灵感应传播给一个人。

  不过德斯蒙到哪里去了?没有希望。不可能找得到土狼;只能等他来找你。他想现身时就会出现。目前,在金字塔及炼金师区的西北方,有一具年代久远的登陆艇残骸,或许是从登陆前导装备上卸下来的,它身上的漆都已斑驳,裹着一层盐。他们希望的开端,如今成为一堆破铜烂铁,一文不值。广子曾协助他将其拆掉。

  再回到炼金师区,旧建筑中的全部机器都已停摆,完全过时,连最精巧的萨巴蒂埃处理器都已被淘汰。他一向喜欢看那部机器工作。有一天它出了故障,众人束手无策时被娜蒂雅修好了;圆胖矮小的妇人,哼着歌自得其乐,与那部机器交流。谢天谢地,多亏有娜蒂雅,让他们得以留在现实世界,他们信得过她。他想拥抱她,他最钟爱的这个姊妹,她似乎就在停车场内,正试着发动一部老古董挖土机。

  不过,地平线上有一个身影往西走过一座小丘:安。她是否绕着地平线而行,走个不停?他朝她跑过去,像刚登陆的第一个星期般步履蹒跚。他追上她,慢慢地,喘着气。

  “安?安?”

  她转身,他看到她脸上本能的恐惧,神情有如被追杀的动物。他是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生物;他对她而言一向如此。“我错了。”他在她面前停下脚步时说。他们可以在大气之中交谈,在他不顾她反对而制造出来的大气之中。不过这时大气仍很稀薄,会使人喘不过气来。“我没能了解到那——美感,知道时为时已晚。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噢,他早就想说这些话了,洪水暴发时在米歇尔的车内,在“受精卵”,在坦佩台地,一直没能说出口。安与火星,完全交缠为一体——然而他对火星并没有什么歉意,每个黄昏都很美,天空的颜色瞬息万变,他们的能力与责任的蓝色象征,这是他们在宇宙中安身立命之所,这么小然而又这么重要;他们使火星有了生命,那很好,这一点他很确定。

  不过他对她满怀歉疚。长久以来基于传教般的热情对她施压,迫使她同意,不择手段使她无法拒绝,毫不留情。为此而歉疚,真是歉疚——他泪水纵横,她就这么凝视着他——就如她当年在南极的冰冷岩石上,第一次拒绝他——那一幕涌现心头。他的过去。

  “你记得吗?”他好奇地问她,换了个话题,“我们一起走到瞭望角——我是说一前一后——不过要出去会面,私下交谈?我们分别出去,我是说——你知道当时的情况——那对俄罗斯夫妻抗争并被遣送回地球——我们都设法隐瞒那些遴选委员!”他笑了,呼吸有点困难,想到了他们刚开始时极不合理的情况。真是贴切!随后的发展也与刚开始时如出一辙!他们到火星来重蹈覆辙,只是周而复始,旧戏重演。“我们坐在那边,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情相悦,因此牵起你的手,但你将手抽回去,你不喜欢那样。我觉得,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们各自回去,再也不曾像那样交谈,再也没有。此后我便一直找你麻烦,我猜,我想那是因为,因为……”他朝蓝天挥挥手。

  “我记得。”她说。

  她斜睨着他。他感觉得出那股震惊;没有人会这么做,没有人会说出自己还记得年轻时的失恋,而且仍为此伤心。然而她就这么站着,惊讶地望着他的脸庞。

  “是的。”她说。“不过情况不是这样,”她蹙眉说着,“是我。我是说,我将手搭在你肩上,我喜欢你,看来我们或许可以成为……但你跳了起来!哈,你跳了起来,像被我用电击棒电到了似的!那边的静电很严重,不过”——苦笑——“不。是你。你没有——我猜你大概不习惯那一套。我也不习惯!也正因为如此,照理说应该可以的。不过没有。后来我就忘了。”

  “不。”萨克斯说。

  他摇头,试图借此回想,再度回想。他在他的脑海中仍可看到瞭望角那尴尬的一刻,一切历历在目,每句话,每个动作。

  不过安回想起此事时脸上却是那种表情,对过去的某一刻记得极为清楚的神情——显然她也记得——然而她所记得的却与他不同。他们当中有一个是错的,是吗?是吗?

  “我们是否真的,”他说着,必须停下来从头再试一次,“我们是否真的曾经是两个拙于表达的人?两人出去——打算——打算表白心意——”

  安笑了。“结果又掉头离去,以为被对方断然拒绝了?”她又笑了,“那当然。”

  他也笑了,他们仰头朝天而笑。

  不过接着萨克斯摇摇头,悲伤得近乎痛苦。无论实际情况如何——也罢。如今也无从得知了,即使他的回忆如喷泉般涌现,有如洪水泛滥,仍无法确定实际情况。

  那使他心头忽然一寒。如果他无法信任这些涌现的回忆——如果连这么重要的一刻都得存疑——则其他的回忆,例如广子在风雪中带他回他的车子,手握着他的手腕——那会不会也……不。他手腕上那只手。不过安的手曾从他手中甩开,这么鲜活而真切的回忆,那个动作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段回忆一定是正确的;他们两人的回忆必然都是正确的。

  因此呢?

  因此那就是过去。既存在也不存在。他的一生,如果除了这一刻外,没有什么是真实的,普朗克瞬间接着普朗克瞬间,一种薄得难以想象的膜,介于过去与未来之间——他的一生——那么那又是什么,那么薄,没有任何可以掌握的过去或未来,一种颜色的光辉。一缕思绪在思考时遗失。真实那么稀薄,几乎不存在;他们什么都无法掌握吗?

  他试着将这种想法说出口,结结巴巴,说不出来,终于放弃。

  “哎,”安说,显然知道他想说什么,“至少我们记得那么多。我是说,我们认同我们曾到过那里。我们有些想法,结果没能如愿以偿。出了一点状况,或许我们当时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因此如今无法确切地回想起来,或是回想的内容不同,也就不足为奇了。我们得明白一件事才能回想起来。”

  “是吗?”

  “应该是吧。因此两岁大的孩子才无法回忆。他们像疯了般地感受外界,但他们无法记得这些事,因为他们不是真的明白这些事。”

  “或许吧。”他不确定记忆就是如此运作的。幼年的回忆都是鲜明的影像,像曝光的底片。不过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他或许就没什么不对劲;因为他确实明白广子在暴风雪中出现,她的手在他手腕上。这些心事,在凶猛的风雪中……

  安上前抱了他一下。他将脸侧向一边,他的耳朵贴着她的锁骨。她很高,他觉得自己与她的身体紧贴着。他也抱着她,紧紧抱住。你会一辈子记得这件事,他想。她将他扶开,手扶着他的臂膀。“那是过去,”她说,“那不能解释我们两人在火星上所发生的事。那是两回事。”

  “或许吧。”

  “我们回忆的内容不一致,但我们有相同的——相同的说法。这些相同的部分对我们很重要。我记得你曾试着让我开心,在水手峡谷的巨砾越野车内,洪水暴发期间。”

  “你也曾逗我开心。当时玛雅对我大吼大叫,在弗兰克过世后。”

  “是的。”她说着,回忆着。他们竟能拥有如此的记忆力,回想到那些令人惊讶的时刻!那辆车让他们经历了严酷的考验,他们置身其间多少都有点转变了。“我想应该是的。那太不公平,你只是想帮她。而你脸上的表情……”

  他们就这么站着,回头望着山脚基地低矮散乱的建筑。

  “如今我们到这里来了。”萨克斯最后说。

  “是的。我们到这里来了。”

  尴尬的时刻,又一个尴尬的时刻。这是与别人相处的生活,接踵而来的尴尬时刻。他得设法适应才行。他后退一步,伸出手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握住,然后放开。她想走过娜蒂雅的拱廊,她说,进入山脚基地西部的荒野中。她经历了太强烈的回忆,无法专注于眼前。她必须出去走走。

  他明白。她于是挥挥手离去。挥挥手!而土狼在那边,在午后的阳光下闪亮耀眼的盐制金字塔附近。萨克斯几十年来首次感受到火星的引力,他朝那矮冬瓜跳过去。“登陆首百”中就只有他比萨克斯矮。他拥抱他的兄弟。

  蹒跚地走过他一生的各个片段,一步一惊,实在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土狼不对称的脸上,那张脸有如迪摩斯星球的表面一般——不过那张脸就在面前,生龙活虎地出现在眼前,过去的容貌似乎也不断地闪现。至少德斯蒙的模样一直都没太大变化。天晓得萨克斯在其他人眼中看起来像什么,或他如果照镜子会看见什么——这想法令人有点头晕目眩,或许也很值得一试,在回忆年轻时的某事时去照镜子,看起来或许会扭曲变形。德斯蒙,一个印度裔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人,这时不知在说些什么,似乎是内心的狂喜之类的,不晓得是关于这种记忆药还是他年轻时的航行轶事。萨克斯真想告诉他广子还活着,不过话到了嘴边又噤口不语。德斯蒙此时看起来这么快乐,他不会相信萨克斯的话。因此,那只会使他心烦。经验不见得能转化成道理,这点令人遗憾,不过就是如此。德斯蒙没有感受到他手腕上那只手,因此不会相信他。毕竟,他又何必相信?

  他们往外朝切尔诺贝利走去,聊着阿卡迪与斯宾塞。“我们渐渐老了。”萨克斯说。

  德斯蒙嗤之以鼻地笑着。他的笑声仍令人心惊——然而很有感染力,萨克斯也跟着笑了。“渐渐老了?渐渐老了?”

  看到他们的小里科弗使他们情绪激动。虽然那既可怜又勇敢,既愚笨又聪明。萨克斯注意到,他们的边缘系统仍然不胜负荷,各种情绪仍同时涌现。他的全部过往都越来越清晰,像是一系列重叠的影像,每个事件都有独特的情绪波动,此时同时爆发:这么满,这么满。或许比那个什么——心智?心灵?——所能负荷的还要满。满溢了,是的,就是这种感觉。“德斯蒙,我满得溢出来了。”

  德斯蒙只是笑得更大声了。

  他的一生已超过他一次能够同时感受的负荷量。除了这个什么,这个感觉?一种边缘系统的喧哗;高山上的松柏在风中的飒飒;在落基山脉躺在睡袋内,风吹过松树的针叶……很有意思。或许是药物的作用,药效终会消失,虽然他期盼药效可以持续,谁能说这不是整体的一部分?因此,如果你能记住你的过去,而且为时甚长,那么一定会觉得很满,充满了经验与情绪,或许满得很难再有其他的感受了。那不是也有可能吗?或者每件事都会觉得格外强烈;或许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他们全都变成了多愁善感的人,踩到一只蚂蚁都会痛不欲生,欣赏日出都会忍不住喜极而泣,等等。那就太不幸了。够了就是够了,或者太多了。吃得饱与吃大餐一样好。

  事实上,萨克斯一直相信他周围的人所展现的情感反应可以不用那么强烈,一样无损于他们的人性。当然,刻意掩饰情绪也行不通,那是压抑,升华,会出现压力过大的结果。真奇怪,弗洛伊德的蒸汽机模型理论至今仍然存在,压缩,排放,整套装置,仿佛头脑是詹姆斯·瓦特设计的似的。不过还原模型很有用,它们位于科学的核心。很久以来,他一直需要将“蒸汽”排放出来。

  他就这么与德斯蒙绕着切尔诺贝利走,朝它丢石头,笑着,时而交谈时而中断,不算是聊天,而是同时在各说各话,因为他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因此是没什么交集的交谈,不过还是相处甚欢,而且听到别人在如此胡言乱语,也觉得宽心了些。能感觉与这个人这么接近也是一大乐事,与他在这么多方面差异如此悬殊,而今却与他叽里呱啦地谈着学校、南极地区的雪景、“战神号”上的公园,他们又变得这么相似。

  “我们有同样的经历。”

  “没错!没错!”

  奇怪的是,这个事实没有更进一步影响人们的行为。

  最后他们漫步走回拖车区,经过时放慢步伐,受到更密集的往日回忆牵引。已近日落,人们在穹顶内四处闲逛,准备晚餐。大部分人在白天都无心用餐,那种药似乎有点抑制食欲的作用,不过这时大家都已饥肠辘辘。玛雅在炖一大锅菜,将马铃薯削皮切块后放进锅内。罗宋汤?法式什锦菜?她设想周到,已为明天早餐在做准备,此时酵母的味道弥漫了整个穹顶。

  他们聚集在西南角的双拱顶房间内,当年萨克斯与安在正式的“地球化计划”刚开始时,就曾在这个地方舌枪唇剑过。希望安进来时不会想到那一幕。只是这时角落的一个小屏幕上正好在播放那场唇枪舌剑的视频。好吧。她会在天黑后不久回来,还是那套老作风;这历久不变的习惯对他们而言也是件乐事。那使他们可以说,我们回来了——其他人今晚都外出了——此外每件事都与往日一样,在山脚基地的一个平凡夜晚。聊起工作,不同的场所——食物——熟悉的老面孔。仿佛阿卡迪或约翰或塔蒂亚娜随时会走进来。安这时正好走了进来,准时回来,重重跺着脚让脚暖和,完全不理会别人——还是老作风。

  不过她过来坐在了他身旁。在他身旁吃她的晚餐(米歇尔常做的普罗旺斯炖菜)。仍是她一贯的缄默。众人瞪大了眼睛,娜蒂雅含泪望着他们。仍然那么多愁善感:那或许是个问题。

  稍后,在碗碟声与喧嚷声中,每个人似乎都在这嘈杂声中同时说话——有时候似乎可以同时听懂每个人所说的话,甚至边说边听——安凑近他问道:“这次实验后你要去哪里?”

  “呃,”他说着,忽然又紧张起来了,“有几个达·芬奇的同事邀我去,去,去——去航行。试用一艘他们为我设计的新船,为我的、我的航行而设计的。一艘帆船。在克里斯——在克里斯湾。”

  “喔。”

  难熬的沉寂,虽然四周喧哗不已。

  “我能否同行?”

  满脸燥热;毛细血管充血;真怪。不过他必须得说话:“噢,好啊。”

  然后大家围坐着,思考,交谈,回忆,喝着玛雅的茶。玛雅看起来心满意足,照料着他们。过了许久,到了半夜,每个人都瘫坐在椅子上,或在暖气炉上弓着身子。萨克斯决定到拖车区去,他们刚到达的前几个月就是待在那里。只是去看看。

  娜蒂雅已经在那里了,躺在一张垫子上。萨克斯将另一张垫子从墙壁上拽下来;他的旧垫子,没错。然后玛雅也来了,接着其他人都来了,将那个百般不愿甚至想敬而远之的德斯蒙也拉了过来,让他坐在中间的垫子上,大家围着他坐,有些人就坐在老位置。以前住在其他拖车的人则坐在没人用的垫子上,这些空垫子原来的使用者都已作古。如今只需一辆拖车便足以相当轻松地容纳他们全体。到了深夜,他们全都躺平,不大安稳地缓缓进入梦乡。全都在这个房间内,睡在他们的床上——那也是一个回忆,昏沉又温暖,以前一向都是这种感觉,在一群朋友的陪伴下酣然入睡,累了一整天,做兴建一座城镇及一个世界的有趣工作。睡眠,回忆,睡眠,伙伴;满怀感激地进入那一刻,进入梦乡。

  他们在一个多风无云的日子驶出佛罗伦萨,安在船舵处,萨克斯在这艘亮丽的新帆船右舷首,确认锚架是否已将锚钩紧;锚上沾满了海底发着恶臭的厌氧泥浆,多得让萨克斯分心,他花了些时间趴在栏杆旁用腕表上的放大镜看那些泥巴样本:有大量的死海藻及其他的海底生物。很有趣的问题,这是不是北海典型的海底,或许基于某种原因只局限于克里斯湾附近,或只有佛罗伦萨,或是一般的浅海。

  “萨克斯,回来,”安叫道,“会驾驶的人是你!”

  “没错。”

  不过事实上船的计算机可以自动操作所有最简单的指令。例如,他可以说“到罗德斯”,然后一个星期什么都不用做。不过他喜欢舵柄掌握在手中的感觉。因此他暂且放下锚上的污泥,走到宽而浅的驾驶舱内。

  “达·芬奇快要沉入地平线下了,看。”

  “是啊。”

  达·芬奇火山口的外缘是唯一仍在水面之上的部分,尽管距离还不到20千米。小星球比较有亲切感。船速很快,无论在何种风中它的时速都可以达到50千米,而且船身有水下的舷外龙骨支架,呈海豚形往外伸出,再加上横撑上的平衡锤,可以使迎风面的船身保持与水面接触,而背风面则不会吃水太深。因此即使风平浪静,像此刻吹过他们桅帆的风,船只仍能像冰上滑行船掠过冰面般驶过水面,航速只比风速慢几个百分点。萨克斯望着船尾,看得出船身与水面接触的部分很少;看起来好像除了船舵与舷外龙骨外,他们已经整个飞了起来。他看见达·芬奇岛的最后一小部分也消失了,起伏跳动不已的地平线距离他们不会超过4千米。他瞥了安一眼;她正紧握着栏杆,望着船后的V形白色水痕。萨克斯说:“你以前出过海吗?”意思是说,完全看不到陆地。

  “没有。”

  “喔。”

  他们往北航行,进入克里斯湾。哥白尼岛出现在他们右边的海面上,然后是伽利略岛。然后两座岛再度隐没在蓝色的地平线下。地平线的起伏并不一致,因此看起来并不是天边的一条蓝色直线,而是波浪形,一波接一波迅速地连续出现。巨浪由北方涌来,几乎在他们正前方,因此望着右舷时地平线会呈锯齿状。一片波浪形的蓝色海面映着蓝色苍穹,在一个环绕着小船的小圆形内——仿佛地球的地平线距离仍深印在脑海中,因此他们清晰地看见周围时,总会觉得站在一个对他们而言太小的星球上。当然安的脸上有极不自在的表情;她瞪着波浪,一波波的巨浪将船首扬高,然后是船尾。与巨浪成直角处有碎浪,被西风所刮起,使大浪波纹散乱。那使萨克斯想起他高中时东北角那栋建筑物二楼的物理实验室,以及老师教的“造波水池物理学”。当时他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那小小的水箱中充满了惊奇。这里的巨浪是因北海永远随着火星往东转而产生的;浪的大小依当地的风势大小会加强或减弱。火星较轻的引力容易在强风之下形成大浪;例如,如果今天的风势很强,则被西风刮起的浪会比北边来的浪更大,并将北边的浪吞噬。北海的风浪以险恶闻名,常会在转瞬间形成。不过它们经过海面的速度倒相当缓慢;庞大而缓慢的山丘,像是海面下有荒漠的高耸山峦,绕着火星移动。有时它们的声势大得惊人;在台风扫过北海后,据报曾出现过70米高的巨浪。

  安对这种两道浪互相冲激的场景似乎觉得受够了,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萨克斯不知该和她说些什么。他觉得与她聊他对波动力学的看法恐怕不妥当,虽然这个话题当然很有意思,而且对物理学有兴趣的人一定会听得津津有味。安对物理学很有兴趣。不过现在或许时机不对。此刻只能全凭感官去体会海水、风、天空——看来那对她而言就够了。或许目前最好是无声胜有声。

  互相激荡的浪涛上出现白色浪花,萨克斯立刻查询船上的天气系统。风速是每小时32千米。因此这大约是浪头刚形成时的速度。事实上,表面张力与风速之间的简单关系算得出来……是的,依照流体动力学的方程式,它们应该在风速每小时35千米时便开始消退,然而在这里,它们这样呈现:白色浪头,白得耀眼,映照着深蓝色的海水,萨克斯认为应该是普鲁士蓝。今天的天空几乎是天蓝色的,在头顶略带紫色,在太阳周围稍呈白色,在太阳与地平线之间带着金属的色泽。

  “你在做什么?”安问,听起来有点心烦。

  萨克斯向她说明,她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不知道她可能在想些什么。是否认为这个世界是可以解释的——他一向觉得那很令人安慰。但是安……算了,或许她只是晕船。或是某件往事使她分心;萨克斯发现自从在山脚基地做了那个实验之后,他几星期来屡屡会因脑海中自动浮现的往事而分心,不由自主地记忆。至于安,她或许也回想起了某些负面的往事;米歇尔说她小时候曾被凌虐,萨克斯对此震惊得无法置信。在地球上,男人凌虐女人;在火星上,绝无此事。果真如此?萨克斯不敢确定,不过他觉得是真的。身在一个公正而理性的社会,理当如此,那也是这样的社会之所以值得称道,之所以有价值的主要原因之一。或许安以后对现状会有进一步的认识,不过他不便开口问她,问这种事显然犯了忌讳。

  “你好沉默。”她说。

  “欣赏风景。”他匆匆地回答,或许他还是聊聊波动力学好一些。他解释巨浪,互相激荡交错的浪,以及这种冲激之后所形成的负面与正面影响。不过随后他说:“你在山脚基地接受实验期间,有没有回想起很多地球上的往事?”

  “没有。”

  “喔。”

  这或许是某种压抑,或许与米歇尔会建议的精神疗法完全背道而驰。不过他们不是蒸汽机,而且有些事情无疑是忘了更好。例如,他必须再度设法将约翰的死忘掉;也要设法记得他在巴勒斯为生物科技工作期间,那段有生以来最合群的日子。因此与他一起坐在驾驶舱内的是唱反调的安,或她提过的那第三个女人——而他至少有某部分是斯蒂芬·林霍尔姆。陌生人,尽管在山脚基地曾有令人心惊的邂逅。或者正是因为那次的遭遇。你好,幸会。

  他们一驶出克里斯湾的那些峡湾与岛屿,萨克斯立刻调转舵柄,让船朝东北方向乘风破浪而去。然后风由他们后方吹来,桅帆在风势助威下绷得鼓鼓的,船身也高速在浪头上飞驰。克里斯湾东岸出现在他们面前;这边的景观没有西岸那么壮观,不过美了许多。建筑物、高楼、桥梁,这是座人口稠密的海岸,与如今大多数的海岸一样。从奥林匹斯山下来,所有的城镇看起来都令人震惊。

  他们通过战神峡湾宽阔的入海口后,苏州岬浮现在水平线上,其后出现的是欧西亚群岛,一座座浮现。此地在被海水淹没前,原本是欧西亚圆丘,一串圆形的山丘,高度刚好可以成为群岛。萨克斯驶入群岛间狭窄的水道,每座小岛都是个圆形的褐色小丘,高出海平面40~50米。其中大部分都不适合人居,或许只有山羊住在上面,不过在较大的岛上,尤其是有海湾的肾形大岛上,满山的石头都被砌成了墙壁,将斜坡分成田地与草地;这些岛都已经过灌溉,绿意盎然的果树上硕果累累,草地上则点缀着白色绵羊或迷你种的牛。船上的海图上有这些岛的名字——基皮尼、瓦荷、沃巴什、瑙坎、利伯塔德——安看了之后嗤之以鼻。“这是海湾中间那些火山口的名字,现已沉在水中。”

  “喔。”

  不过这些岛还是很美。海湾的渔村刷成了白色,有蓝色的百叶窗与门户,爱琴海的风格。事实上,在一座陡峭的岬角上,矗立着一座古希腊多利斯式的小庙,正方形的,庄严辉煌。底下海湾内的船只都是小型的多帆单桅船,或者是只用桨划的船和小型平底船。他们驶过其间时,萨克斯指着说这边山上有风车,那边草原有驼马。“这种生活看起来很惬意。”

  他们随后谈起当地居民,气氛轻松,没有隐藏的紧张情绪。谈起佐儿;谈起野人及他们猎取野味和上街采购的奇特生活方式;讨论游牧民族,由一个农作区迁徙至另一个农作区;讨论这些生活方式的融合;聊起那些入侵的地球人的新移民区;谈到日益增多的港口城镇。他们看到海湾中有一条新的大型城镇船,将船只当成浮动的岛屿,居民有上千人;它太过庞大,无法进入欧西亚群岛,看来想要穿越海湾前往尼罗克拉斯,或前往南方的峡湾。由于火星各地都已逐渐人满为患,而且全球环保法庭对移民区的审核日渐严格,因此越来越多的人移居到北海上,建造类似这样的城镇船,做他们栖身之所。

  “我们去参观,”安说,“可以吗?”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萨克斯说,对这请求有点惊讶,“我们当然可以追上。”

  他将船掉头,追向西南方向的那艘城镇船,全速行驶。他们用了不到一个小时便已抵达那宽阔的船舷,船身达2000米长,50米宽。城镇船的吃水线处有一座码头,其中有一处可以升降,可充敞开式升降机之用。他们跨上码头,将独桅艇的缆绳系好后,进入这座升降机,登上城镇船的甲板。

  甲板几乎与船身同宽,中央有一座农场,种着许多小树,因此看不见另一侧。不过从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出来,甲板的周围像是长方形的街道或拱廊,两旁都有建筑,有2~4层楼高,外围的建筑物上方有桅杆及风车,内侧的建筑物则面向广阔的公园与广场,通往种满农作物与果树的农场,还有一座大水池。一座浮动的城镇,外观看来有点像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城墙围绕的城市,不过一切都出奇地整齐而洁净,井然有序。船上的一小群居民在可以俯瞰码头的广场上迎接他们,知道来访者是何人后,他们相当兴奋——他们坚持要两位贵客留下来用餐,其中几人带他们绕着整艘船参观,“或者你们想走多远就走多远,全部走完要好久。”

  居民们说,这艘算是小型的城镇船。人口5000。自从起航之后,它几乎完全自给自足。

  “我们种植大部分的食物,其余的就靠钓鱼。如今其他城镇船因为滥捕某些品种的鱼而引发了若干争议。我们采取多样化的农耕,一年四季都可以收成,种植了各类谷物、向日葵、黄豆、沙李等,全都由机器自动播种与采收,因为农耕会累得人腰酸背痛。最后我们终于研发出了机器采收的技术。船上有许多农产品加工厂,我们还有酿酒厂,你们看那边的葡萄园,那里是酿酒工人与白兰地蒸馏器,我们都是手工酿造。我们还生产有特殊功能的半导体,还有一家远近驰名的自行车厂。

  “我们大部分时间都绕着北海航行。有时会遇上暴风雪,不过我们体积庞大,因此稳若泰山。我们大部分人在10年前船落成之后便一直住在这里。这种生活很惬意。你需要的船上应有尽有。不过偶尔上岸也很有意思。我们每次在Ls=0度时都会到尼罗克拉斯过春节,销售船上的产品,采购补给品,并彻夜狂欢,然后再回到海上。

  “我们只使用风力和阳光,还有一些鱼。全球环保法庭很喜欢我们,他们认为我们对环境的影响最小。如果我们待在陆地上,北海地区的人口或许要更稠密。如今这种城镇船应该有上百艘。

  “上千艘。那些有造船厂的港口城镇,以及我们靠岸进行贸易的那些海港,都相当繁荣。”

  安说:“你们认为这是我们容纳地球过剩人口的一个方法。”

  “是的,没错。最好的方法之一。这座海洋很大,可以容纳许多这样的船只。”

  “只要他们不滥捕。”

  他们继续往前走,萨克斯告诉安:“那是不值得为移民问题而引发危机的另一个理由。”

  安没有搭腔。她低头望着阳光下潋滟的海面,然后抬头仰望,几十根桅杆上分别张挂着一面大帆。这座城镇看起来像是上面覆满了泥土的板状冰山,一座浮动的岛屿。

  “有这么多种游牧民族,”萨克斯说,“看来本土的火星人很少有人想在一个地方安身立命。”

  “跟我们不一样。”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我在想,这种倾向是否意味着他们有点红党的倾向。不知你能否了解我的意思。”

  “不懂。”

  萨克斯试着解释:“依我看来,游牧民族通常都倾向于充分利用他们所找到的土地。他们随着季节而迁徙,也以他们找到那片土地时当地所生长的作物维生。靠海吃海的游牧民族更是如此,人类难以改变大海。”

  “不过有些人想调节海平面高度,或盐的浓度。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些事?”

  “有。不过我猜他们很难如愿以偿。盐化的技术至今仍只是一知半解。”

  “如果他们成功了,很多淡水鱼都会一命呜呼。”

  “没错。不过咸水鱼可就乐了。”

  他们穿越城镇船的中央,前往码头上的广场,走过了修剪成T字形的一处及腰高的葡萄园,盘根错节的葡萄藤上长满了靛蓝色、绿色的沉甸甸葡萄串。在葡萄园后方的土地上长满了各类植物,像是大草原,狭窄的步道贯穿其间。

  他们在广场对面的一家餐厅享受了一顿通心面与虾,众人天南地北地闲聊。不过这时有人从厨房冲出来,指着腕表:新闻刚刚播报,太空电梯出了状况。在新克拉克上负责通关业务的联合国部队已经占领了整座太空站,并将所有的火星警察遣送回火星,指控他们贪污,并表示此后太空电梯的上端将由联合国管理。联合国安全理事会这时则表示他们派驻当地的官员行为过当,不过这个看似要撤回成命的说法并未邀请火星人回到电梯电缆上,因此在萨克斯看来,应该只是玩弄两手策略的烟幕。“噢,天啊,”他说,“玛雅恐怕要气坏了。”

  安转动着眼珠。“如果你问我的意见,我认为那称不上是最严重的冲突。”她满脸震惊,也是自从萨克斯在奥林匹斯破火山口找到她以来,首次对眼前的形势表示关切,不再如过去那样冷漠疏离。那确实很令人震惊,他深思后颇有同感。连那些船民显然也人心惶惶,虽然刚才他们也像安一样,对陆地上所发生的事似乎漠不关心。他看得出来,这则新闻打断了餐厅内所有的交谈,他们转而讨论同样的话题:动乱、危机、战争的威胁。每个人的口气都犹疑不定,脸上都满是怒气。

  与萨克斯和安同桌的人也望着他们,好奇地看他们会有何反应。“你们得采取行动才行。”其中一人说。

  “为什么是我们,”安厉声驳斥道,“如果你们问我的意见,我认为应该采取行动的是你们。如今当权的是你们。我们只是两个第一代老移民。”

  与他们共餐的人都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反驳。有个人笑了,刚才开口的那个人摇摇头:“那不是事实。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们会留意,也会与其他城镇船联系,讨论如何应对。我们会尽分内的职责。我刚才的意思只是说,人们会看着你们两人,看你们会采取什么行动。我们缺乏这方面的实际经验。”

  这番话使安为之语塞。萨克斯再次埋头吃饭,绞尽脑汁地思索。他想找玛雅谈谈。

  太阳西沉,夜幕低垂;晚餐缓缓地继续,他们试着维持平常心。萨克斯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或许会爆发星际危机,或许不会,不过晚餐仍得保持风度吃完。而且这些船民看来不像是会为整个太阳系操心的人。因此气氛恢复正常,吃餐后甜点时已喧哗不已,他们仍然为萨克斯·拉塞尔与安·克莱伯恩的造访而开心。两人在夕阳余晖中告别,一行人送他们登船。克里斯湾的波涛比刚才他们从上方看时要汹涌多了。

  萨克斯与安默默地出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萨克斯回头看那艘城镇船,回想着他们当天所目睹的一切。那种生活看来也不错。不过……他回想着,最后终于想到了,而且想得很清楚:最近都没有失忆。那令他很满意,虽然回想到的这件事让他闷闷不乐。他应该与安分享这份心事吗?他说得出口吗?

  他说:“有时候我很遗憾——当我看着那些船民,和他们所过的生活时——看起来很讽刺,我们——我们就在一种——一种黄金时代的边缘——”好,说出口了,他也觉得自己很傻。“——那个黄金时代只有在我们这一代都作古后才会出现。我们这一辈子都为那个时代而努力,然后又得在它降临之前逝去。”

  “就像摩西在以色列外面。”

  “是吗?他没有进入以色列?”萨克斯摇摇头,“这些老故事——”这有点像是科学的核心,像是在一场实验中洞察了一切,有所领悟。“呃,我可以想象他的感受。那——那很令人沮丧。我宁愿看看随后会发生什么事。有时我会非常的好奇,对我们永远无法明白的历史悬案,对我们死后的未来,以及其他的一切。你懂我的意思吗?”

  安仔细地端详着他,最后她说:“天地万物有朝一日都会死。宁可在死时想着即将错过一个黄金时代,也不要从那个时代出来,想着你剥夺了后代子孙的机会,想着你会留给子孙们庞大的债务。那才真的令人沮丧。事实上,我们如今只需为我们自己觉得遗憾。”

  “没错。”

  这就是安·克莱伯恩的一席话。萨克斯觉得自己满脸通红,毛细血管充血的感觉真过瘾。

  他们回到欧西亚群岛,驶过那些岛屿,谈论着那些岛屿。有办法谈话了。他们在驾驶舱内用餐,在各自的舱房内睡觉,一个在左舷,一个在右舷。在一个清爽的早晨,微风由岸边飘来,凉爽而芬芳,萨克斯说:“我还是在想有没有可能出现某一种褐色。”

  安瞥了他一眼:“红党在其中的角色是什么?”

  “呃,在于期盼使情况稳定,使许多土地不要受人为破坏。火星化。”

  “那一向是绿党的立场。如果你问我的看法,我认为听起来像是绿党,带着一点红党的风格。卡其色。”

  “是的,我想也是。那将会是埃瑞斯卡与‘自由火星’的联盟,对吧?不过也是烧焦的深褐色、黄赭色、茜草色、印度红色。”

  “我不认为有印度红这种颜色。”她沉闷地笑着。

  事实上她常笑,不过笑中通常带着尖酸刻薄。有天晚上他在他的舱房内,她在她舱房的船尾处(她睡左舷,他睡右舷),他听到她的大笑声,于是走出来探视,他以为一定是看到假弗伯斯(一般人只称之为弗伯斯)如往常般在西方升起所引起的。火星的卫星群,再度划过夜空。灰色的马铃薯,没什么特色,不过就在天空中。看到它们之后的苦笑就同时出现了。

  “你觉得克拉克被占领这件事很严重吗?”安有一次在他们准备各自回房休息时问。

  “很难说。有时我认为一定只是做个要挟的姿态,因为如果事情闹大了,那就是——不智之举。他们一定知道克拉克很脆弱——很容易被破坏。”

  “加清和道可不认为那么容易拆除。”

  “没错,不过——”萨克斯不想说他们的行动太过笨拙,不过他也担心若不开口,她会猜出他的心事。“我们在达·芬奇的人员在阿尔西亚山破火山口架设了一套X射线激光装备,埋在北面崖壁的一片岩石后方,如果我们将它启动,电梯电缆会在火星同步点融化。没有任何防御系统可以阻止。”

  安瞪着他,他耸耸肩。达·芬奇地区人员的这项行动他个人无法负责,无论别人怎么想。

  “不过将电梯电缆破坏,”她说着,摇摇头,“会使很多人丧命。”

  萨克斯想起了彼得如何由断裂的第一条电梯电缆逃生,他跳到了太空中,侥幸获救。或许安不大想列出可能难以幸免于难的名单。“没错,”他说,“那不是个很好的解决之道。不过可以办到,而且我认为地球人也知道这一点。”

  “因此,他们只是在恫吓。”

  “是的。除非他们准备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他们在欧西亚群岛北面通过麦克劳克林湾,那是淹没的火山口东侧。它的北边是马沃斯岬,马沃斯岬的后方是马沃斯峡湾的入口,是最狭窄又最长的峡湾之一。要在其间航行需要一直全神贯注,随着变化莫测的风左弯右拐,在回旋的陡峭山壁间绕行。不过萨克斯还是继续前进,因为这是座风景优美的峡湾,位于一条极深又极窄的水道底部,越往里航行就越宽;在水道终点前方及上方,峡谷的岩石谷底朝内陆延伸,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他希望向安展示,峡湾的存在并不见得意味着要将所有溢流的水道淹没;战神与卡塞在海平面上同样保留着很长的峡谷,阿-夸西拉以及马爱丁地区亦然。不过他对此未置一词,安也未做任何评论。

  在马沃斯峡湾演练过之后,他朝接近正西的方向航行。要离开克里斯湾进入北海的阿西达利亚地区,必须绕过一片由阿拉伯高地西侧延伸入海,名为西奈半岛的狭长陆地。在它外围连接克里斯湾与北海的海峡有500千米宽;不过若没有西奈半岛横亘其中,应该有1500千米。

  他们就这么乘风破浪往西行驶,日复一日,聊天或默不作声。有许多次他们回到褐色有何意味这个话题。“或许两者的结合应该称为蓝色,”安有一天傍晚说着,望向船边的海水,“褐色不怎么迷人,而且它带有妥协的意味。或许我们应该想点全新的。”

  “或许如此。”

  吃过晚餐后,他们望着繁星游过污浊的海面许久,互道晚安,萨克斯回到右舷的舱房,安回到左舷;整晚都由计算机操控缓缓行驶,巧妙地避开在这个纬度偶尔会出现的冰山。由北海进入海湾,相当惬意。

  有一天早晨,萨克斯一大早就被一道巨浪震醒,他狭窄的床铺上下晃动,睡眼惺忪间,他以为是个大钟摆在让他们东摇西晃。他吃力地着装后走上甲板,安正站在升降索处叫道:“看来巨浪与风势正处于互相增强的模式。”

  “可不是!”他试图走向她,但因船身突然拱起而摔入驾驶舱的座位。“哎哟!”

  她笑了。他抓住驾驶舱的扶栏,沿着栏杆走到她身旁。他马上明白她刚才那番话的意思了;风势强劲,时速或许高达65千米,船只的桅与帆都嗖嗖作响,不绝于耳。蔚蓝的海面上到处都是白色浪花,风吹过浪头时的声音与吹过岩石时截然不同——吹过岩石时是尖锐的呼啸声——在数十亿飞溅的浪花间吹过,风声则是低沉厚实的怒吼。每一道浪都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巨浪,而且四下飞溅、在波谷间翻腾的泡沫,使巨浪几乎无法分辨。天空是污浊而晦暗的赤褐色,看起来阴森森的,太阳像个模糊的旧铜币,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昏暗,仿佛置身于阴影中,虽然其实万里无云。天空中布满细尘,一场沙暴。再加上这时风浪正大,因此沙暴刮过一道浪头需要花好几秒钟,然后再以同样长的时间滑入波谷到达下一道波浪。风沙就这么节奏极长地上下起伏。安所谓的互相增强,使有些波浪加倍地强大。海水在没起泡沫处的颜色变得有如天空,混浊的褐色,昏黑,虽然仍是万里无云——眼前都是这种阴森森的颜色,不是往常的粉红色,更像在大沙暴期间那种令人窒息的沙尘颜色。浪头在他们附近停了下来,巨浪撞击船身的声音越来越响,闷闷的隆隆声;此处的海面覆着碎冰,或是较厚的冰晶。然后浪头再度出现,浪花比先前多了两倍。

  萨克斯进入驾驶舱,查询计算机中的气象报告。有一道下降气流沿着卡塞峡谷往下吹入克里斯湾。卡塞地区的飞行玩家将之称为“咆哮的野兽”。计算机应该事先警告他们的。不过与许多下降气流一样,它是在一小时之内形成的,而且仍是一个地区性的现象。然而风势极为强劲;船像在搭过山车,随着浪头颠簸起伏,也被强风震得剧烈摇晃。船身两侧的波浪看起来像是被风吹散了,不过从船只上下的起伏,就可以知道泡沫下的浪头仍极为巨大。头顶上的桅帆已经收缩得几乎紧贴着杆子,有如一把钝剑。萨克斯探身仔细看计算机数据,计算机的音量已经开到最大。那么说,或许计算机曾试着警告过他们。

  海上的暴风来得极为迅速。4000米之外的地平线对他们没有什么帮助;在大气层渐厚的这些年来,火星上的风不曾减缓多少。船底在撞击到一些看不见的碎冰时震动不已。显然这时遇上的都是易碎的脆冰,或是海面在夜间冻结的薄饼状碎冰层;在浪花飞溅下难以分辨。他偶尔会感觉撞上了比较厚重的冰块,水手们称之为冰山块。这些冰山块是由北方的海潮穿过克里斯湾带过来的,被海潮推着沿西奈半岛南侧的海岸而行。他们也同样被海潮推进。

  他们不得不把透明防护罩由甲板一侧延伸至另一侧,将驾驶舱盖住。在这个防水防护罩之下,他们立刻觉得暖和了一些,也舒服了点。这场风暴真如鬼哭狼嚎,卡塞峡谷也将成为一股极为强劲的气流的通道;计算机上显示圣托里尼岛的风速在每小时180~220千米,并且在横越海湾时不会缓和太多。它仍是一道极强劲的风,桅顶的风速为160千米;海面此刻浪涛翻腾,浪头被劲风吹垮,四处飞溅。船只为了应对强风巨浪而减速,船桅也缩了回来,驾驶舱覆盖着防护罩,舱口用压条封住;然后锚抛了出去,那是有如风向袋般的一个管状物体,在位于他们上风处的水下拉曳着,减缓他们漂往下风处的速度,也缓和了聚集在下风处沿岸的碎冰对船身的撞击。下锚之后,脆冰与冰山块往下风处漂流的速度比他们的船速快了许多,撞击着迎风面的船身,位于下风面的船身则仍与一大团厚冰层挤压碰撞。两面船身都在水面下;事实上整艘船已经有点像潜水艇了,栖息在海面之下。船身的材料足以耐住飓风与冰山的任何撞击;事实上它们还能耐住比这强上数倍的撞击。萨克斯系着安全带与肩带,紧紧抓住舵柄与椅背。这时他想起,最弱的一环,就是他们的身体。小船被巨浪托高,然后重重地摔下,在撞上大冰山后猛然停了下来;他被折腾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看起来他们很可能被这么摇晃至死,他发现这种死法实在不怎么好受。五脏六腑都被安全带压伤了;但是如果他们将安全带解开,必会在驾驶舱内东碰西撞,甚至两人互撞或撞上什么尖锐物体,直到遍体鳞伤。不行,或许他的舱房床位上的安全带没有这种压迫感,不过在船身撞击到冰块而猛然停下时,那种撞击力强得令他怀疑,躺平恐怕也没什么帮助。

  “我要去看看计算机能否让我们进入阿里盖托湾。”他扯开嗓门朝安大叫,她点头表示听见了。他朝计算机的拾音器大声吼出他的指令,计算机听到了,也明白了,这算是万幸,因为此时船身撞击冰块剧烈摇动,很难精确地靠打字输入指令。引擎一直都没有熄火,但在这种风声浪声齐鸣之下,无法分辨船只的引擎声,不过他可以借着与巨浪撞击时的角度推断,计算机正试着让他们往西前进。

  在靠近西奈半岛的岬角南侧,有一个名为阿里盖托的大火山口被淹没后成为一个圆形海湾。这座海湾的入口面向西南,大约与火山口成60度角。狂风与巨浪也都是从西南方灌进来的;这海湾的入口非常浅,因为它是原来的火山口外缘较低之处,因此势必惊涛骇浪,很难穿越。不过只要能进入这座海湾,那道外缘便可以使巨浪的威力减弱,风与浪都可以较为缓和,尤其是在他们越过西边的海岬之后更可风平浪静。他们可以在那里等风浪平息,然后再度出海。理论上这是一个妙计,虽然萨克斯很担心海湾入口的情况;从海图上看来,它只有10米深,那就一定可以将巨浪阻绝于外。而这艘船已经成了潜水艇(不过只离水面2米),要冲破巨浪应该不成问题;放手一搏吧。计算机显然在可能的范围内考虑他的指令。船只也确实已经将锚收了起来,强有力的小引擎开始加足马力,朝海湾挺进,这时海湾仍在视线范围之外;整个海岸在污浊的空气中完全是茫茫一片。

  于是,他们紧抓住驾驶舱的栏杆,默默不语地等着突破重围;两人相对无言,而且在风浪的怒吼声中也很难交谈。萨克斯的手掌与手臂都因紧握了许久而酸痛,不过除了这么做之外,他只能放弃驾驶舱,进入舱房内,将自己绑在床上,而他不想这么做。虽然身体很难受,而且为了能否顺利进入海湾而忐忑不安,但看着狂风将海面刮得这么支离破碎,也是难得的经验。

  过了一会儿(虽然根据计算机显示已经过了72分钟),他看到陆地了,在他们下风侧的白浪上方浮现出一道黑色山岭。看到它意味着他们或许已经接近它,不过一转眼它就消失了,然后在西方更远处再度出现,那就是阿里盖托湾的入口。舵柄转动,抵在他膝上,他注意到船的方向变了。他总算可以听到船尾小引擎的嗡嗡声。与冰块碰撞的力道越来越猛,他们必须紧紧地抓住船身。这时巨浪越来越高,浪头都被狂风吹散了,但浪本身仍在,海面也仍澎湃汹涌。这时他可以看到巨浪在浪花间翻腾,也可看到更大的冰山碎片——透明、蓝色、翡翠色、蓝绿色——坑坑洞洞、崎岖不平、表面光滑。他们前方的下风处沿岸想必已经积聚了大量的冰块。如果入口被冰块堵塞,而海浪仍不断涌入,则这条通道将会寸步难行。然而,情况似乎正是如此。他朝计算机大吼了一两个问题,但回答无法令人满意。计算机似乎在说,船身可以承受住任何冲击,但引擎的马力无法冲过聚集的冰团。事实上冰层正在快速增厚,由四面八方被风吹向岸边的大团碎冰已将他们团团围困。这时,冰块的摩擦与撞击声和暴风的呼啸声此起彼伏。看来要脱离这困境,驶出狂风巨浪再进入海中已极为困难。他并不是真的想再驶入海中。这时浪越来越高,也越来越不稳定,他们很可能会翻。可是由于沿岸的冰层突如其来地增厚,驶离岸边似乎是他们更好的选择。这时岸离他们很近。他们驶进去便会被冰块猛烈撞击。

  安绑在安全带内,看起来很不自在,死命地抓着栏杆,这一幕让萨克斯略感安心:她并没有放弃求生意志,一点都没有。事实上她将身体凑过来,朝他耳朵大吼,他转过头去听。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她大叫,“等我们累了——冰块的冲击会使我们四分五裂——哎哟!——像洋娃娃一样!”

  “我们可以将自己绑在床上。”萨克斯大叫。

  她不以为然地蹙眉。床上的安全带确实也不见得更好,他自己没试用过,而且能否自己绑上安全带也是个问题。没想到风声这么大——呼啸的风声、怒吼的水声、冰块撞击声。浪越来越高,船只被托上水面时,得花上10~12秒难熬的时间才会升至浪头处。在浪头上时,他们可以看到巨大的冰块随着浪花飞溅,有时掉落在船身以及驾驶舱的防护罩上,他们可以感受到巨大的撞击力。

  萨克斯凑过身子朝安大吼:“我相信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使用救生艇!”

  “……救生艇?”安说。

  萨克斯点头。“这艘船是它自己的救生艇!”他大叫,“它会飞!”

  “什么意思?”

  “它会飞!”

  “开玩笑!”

  “不!它会变成一艘——小型飞艇!”他凑过身将嘴巴直接对准她的耳朵,“船身以及船脊骨,还有驾驶舱底下的压舱物可以全部抛弃,船首已经灌满了氦气,船身也安装了气球。达·芬奇的人向我提起过这些装备,不过我从来没见过!我没想到我们用得到!”这艘船也可以成为潜水艇,达·芬奇的人曾提起过,他们对这部新型交通工具的功能颇为自豪。不过沿岸积聚的冰层使他们无法将船当潜水艇用,萨克斯对这一点倒不觉得遗憾;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搭这艘船潜入水底,听起来就不是很感兴趣。

  安闻言将身体往后靠,惊讶地望着他。“你知道如何驾驶它飞行吗!”她大叫。

  “不知道!”

  计算机应当可以代劳,如果他们可以让小船升空。只要找到紧急按钮,或将正确的开关弹开。他指着控制面板来表达这个想法,然后又探身朝她大叫;她的头转过来,与他的鼻子嘴巴撞个正着,他痛得猛眨眼睛,鼻血有如自来水般地汩汩流出。有如两颗小行星的碰撞,他咧嘴而笑,也使嘴唇的伤口裂得更为严重,一个痛苦的错误。他舔了又舔,感受着自己的血液。“我爱你!”他大叫,她没听见。

  “我们要如何升空?”安叫道。

  他再度指向控制面板,在计算机旁边的防护杆下有个紧急仪表板。

  然而,如果他们选择由空中逃生,也会遭逢危险时刻。当然,一旦他们能与风速同步,便可以不使用什么动力,只要跟着风飘行即可。可是在升空时,他们静止不动,狂风会朝他们猛烈袭来。他们可能会被强风吹落,使气球失效,再度坠入塞满冰块的沿岸。他看得出安也在这么思索着。然而——无论会发生什么状况,总比全身筋骨被这么持续不断地挤压冲撞好。不管成功或失败,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安望着他,看到他的模样不禁蹙眉,满脸是血。“值得一试!”她叫道。

  于是,萨克斯将紧急仪表板上那根防护杆拉开,最后望了安一眼——四目交会,那股神情无法言喻,但他心头萌生了一丝暖意——他将手按在控制钮上。顺利的话,在升空后便可以轻易地控制高度。他真希望以前多花了点时间学习飞行。

  随着船只上升至波浪的泡沫表层,在到达波峰时有一段几乎无重力的时刻,然后又落入下一个布满冰块的波谷。萨克斯在其中一次到达波峰时按下启动钮。船身仍随着浪涛一起降至波谷,仍旧与冰块剧烈相撞,然后便开始浮升,船身朝一侧倾斜,使他们有如被悬挂在安全带上。气球想必是缠成一团了,下一道巨浪会将他们打翻,就此葬身海底。不过,这时船只渐渐地离开冰层与水面,几乎已完全脱离,他们就这么倒栽葱地挂在安全带上。随后一阵剧烈翻滚,然后船只自行调正,并开始有如大钟摆般前后左右不断地晃荡——接着再度倒栽葱——然后又调正,并再度摇晃。上升,上升,上升,东摇西晃,稳住——他的肩带松脱,他的肩膀与安的肩膀碰撞,虽然两人已经紧靠在一起。舵柄重击他的膝盖,他紧紧抓住舵柄,又是一阵冲撞,他在座位上扭过身与安紧紧抱在一起,一时之间两人看起来像是连体婴,双臂揽着对方的肩膀,每次冲撞都可能撞伤对方的骨头。他们对视了一会儿,脸庞只相距几厘米。他满脸鲜血,或许是被刮伤的,或许只是他的鼻血。她看起来面无表情。他们终于升空。

  他的锁骨疼痛不已,应该曾被安的前额或手肘撞击过。不过他们总算升空了,两人尴尬地抱在一起。待船只加速至接近风速时,不断摇晃的船身渐渐稳定了下来。气球似乎已经连接在了主桅上。就在萨克斯开始期待船身能如飞艇般稳定时,船只急速向上冲去,再度摇晃不已,想必是遇到了上升气流。他们此时或许已经在陆地的上空了,也极有可能是像冰雹一样,被吸进了雷雨云。火星上的雷雨云可高达10千米,从遥远的南方刮来的飓风常会使它们威力更强,冰雹会在这种雷雨云中不断地升升降降。有时如炮弹大小的冰雹会从天而降,对农作物造成严重破坏,甚至使人丧命。如果他们被吹得太高,可能会死于高山症,就像早年的法国热气球玩家。是不是孟格菲兄弟?萨克斯不记得了。不断上升,穿越劲风与强光,能见度极低——

  轰隆!他跳了起来,因而被安全带卡得痛楚不堪。打雷,他们四周雷声大作,至少在130分贝以上。安似乎整个人瘫在他身上,他挪开身子,极不自在地伸手扯她的耳朵,想将她的头转正以便看她的脸。“嘿!”她大叫一声,不过在风声与雷鸣中听来像低声细语。“对不起。”他说,虽然他很确信她听不到。外面的声响震耳欲聋,无法交谈。船身又在打转了,不过离心力不是很强。船只在被风往上推时发出尖锐的嘶鸣;然后他们开始下坠,他的耳膜几乎被震裂,连忙不断地前后扭动下腭。随后船身再度上升,他们又被震得苦不堪言。他纳闷着他们还要往上升至多高,很可能会因空气太过稀薄而丧命。或许达·芬奇地区的科技人员已设想过要使驾驶舱保持正常的气压,谁知道。他必须设法将这艘船当成飞艇,或者至少能操控调节高度的系统。不过在这么强烈的上升气流与下降气流之间,他能做的实在不多。驾驶舱的防护罩上突然落下一阵冰雹。紧急仪表板上有许多小控制阀,他趁着晃动不太剧烈的空当凑近看面板上的显示屏。高度……看不清楚。他试着估算,以目前的重量,船只要上升至多高才能开始水平飞行。这实在很难,他连船身重量以及氦气多少都不知道。

  然后一阵乱流再度使他们上下晃动。上升,下降,上升,然后下降,连续好几秒钟。萨克斯的胃都升到喉咙了,或者感觉上如此。他的锁骨很疼,鼻子也不断地流鼻涕或鼻血。然后又上升,喘不过气来。他再度纳闷他们到底已经到了多高,以及他们还要上升多高;驾驶舱的防护罩外看去仍茫茫一片,除了云雾之外一无所有,他似乎还不致晕倒。安在他身旁纹丝不动,他再度想扯她的耳朵以确定她是否还有意识,但手臂却举不起来。他用手肘顶她的身子,她也顶了回来;如果他刚才顶她的力道像她顶他那么用力,那么下回他可得记着要轻一点。他试着轻轻顶一次,感觉到她也轻轻地顶回来。或许他们可以利用摩斯密码沟通,他小时候曾不知何故学了这套密码,如今他记忆力已恢复,也能记得每一个密码。不过,或许安没有学过,而且这时候才学也已太晚。

  这趟颠簸的飞行历时许久,使他无法估算时间:一个小时了?在外面的杂音稍为缓和,他们可以听到对方的大吼之后,他们还是找不到什么话题可谈。

  “我们在雷雨云里面!”

  “是的!”

  然后她用一根手指头往下指,底下有一团模糊的粉红色。他们快速地下降,他的耳膜再度痛楚不堪。有如冰雹般被抛出云层外。粉红色、褐色、赭色、琥珀色、深棕色。噢,对了——这个星球的表面,从空中看来没有什么不同。下降。他想起来了,当初他与安首次登陆时就是搭同一艘登陆艇。

  这时小船在云层底部疾驰,四面都在下冰雹和雨;不过氦气或许会将他们再度拉回云层间。他按下仪表板上一个可能有此功能的按钮,小船开始往下降。又按了两个小控制钮,似乎会使他们往前或往上,是高度控制钮,他轻轻地将这两个钮同时按下。

  他们似乎仍在下降。过了一阵儿,底下晴了些。事实上他们看起来正在飞越群峰与台地;那应该是塞东尼亚台地,在阿拉伯特拉的大陆上。这里不是降落的好地方。

  不过风暴仍继续将他们往前推进,不久,他们已到了塞东尼亚的东部,在平坦的阿拉伯高原上。他们得及早降落,否则会被吹到北海上空,到时又会面临与克里斯湾一样的惊涛骇浪与碎冰。底下有一片片的田地、果园——灌溉用的水道以及蜿蜒的溪流,两旁树林茂密。看来此地雨量极丰,而且地面上到处都是水,在水池里,在沟渠内,在小火山口中,以及地势低洼的田地间。农舍毗邻,连成小小的村落,田地间只有与农舍分离的建筑物——谷仓、存放工具的仓库。迷人而潮湿的乡间,非常平坦。一片水乡泽国。他们在下降,不过非常缓慢。安的手在昏暗的午后光线中看起来十分苍白,他的手也是一样。

  他勉强打起精神,觉得仍很疲惫。降落非常重要,他用力地按下控制钮。

  这时他们下降的速度快了许多。他们被风吹到一排树枝上方,然后下降,又迅速飞越一片广阔的田地。这片绿野的尽头已经被水淹没,褐色雨水注满了田地间的垄沟。田地前方有一座果园,若能在水中降落就最完美了;不过他们非常快速地水平飞行,距离地面或许尚有5~15米。他用尽全力按下控制钮,看见船身下方像要潜水的海豚般倾斜,整艘船也跟着倾斜,然后地面浮现他们的眼前,褐色的水,水花四溅,白色的波涛往船身两侧溅开,他们被拖着穿过泥泞的水,直到船只滑行至一排小树之间,才猛然停了下来。在那排树后方有一群小孩子和一个大男人朝他们跑了过来,个个瞠目结舌。

  萨克斯与安设法维持坐姿。萨克斯将驾驶舱的防护罩打开,褐色的水由舷侧上缘流了进来。阿拉伯乡间一个多风有雾的日子,流进来的水感觉上格外温热。安的脸上湿漉漉的,头发凌乱竖立,有如被电击了一般。她苦笑了一下。“干得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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