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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典餐会结束之后,玛雅睡不着,在“战神号”上闲逛。所有人都有太空飞行经验,但是,“战神号”对他们来说,还是崭新的体验。这艘宇宙飞船太大了。在“战神号”的前端,是一个阁楼般的空间、像是一艘古代船只的船头斜桁。船头旋转的方向与“战神号”旋转的方向相反,以产生稳定作用。太阳观测器材、无线电天线,以及其他不能在旋转环境中运作的器材都放在这里,以维持它们的正常运作。这里的最前端是一个球形的透明塑料体,大家把它叫泡泡圆顶,没有重力、不会旋转。船员可以在这里看星星,看这艘船的船身。
玛雅飘浮着接近泡泡圆顶,满心好奇地看着硕大无朋的“战神号”。这艘宇宙飞船是利用航天飞机的外部油箱建成的。世纪之交,美国太空总署和俄罗斯的宇宙航行委员会在油箱外部加装了火箭推进器,把它们推上轨道。无数的油箱就用这种方法被送上太空,随后被拖进工作站,根据不同的需求进行拼装——两个大型太空站、一个L5太空站、一个月球轨道工作站,第一艘载人的火星登陆船、多部无人的火星物资运送船,都是这么完成的。从而,当两国同意兴建“战神号”的时候,油箱的使用、耦合器、内饰、推进系统,便有了标准化的规格可循。
宇宙飞船有点像是一套孩子的玩具,几个圆柱体被联结在一起,组成一个复杂的造型——“战神号”的前半部分是八个用圆柱体联结成的六边形,绰号花托,这是他们主要的活动舱房,层层叠叠,从A开始编号。八个六边形中间,是一个用五组圆柱体焊接而成的中央车轴;联结车轴和舱房的是爬行辐管。它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像农业机具,有人说它像收割机的臂膀,也有人说它像自动洒水装置。更像是八个凹凹凸凸的甜甜圈,玛雅想道,中间用一根牙签串了起来。孩子们会喜欢的。
八个花托舱房是用美国航天飞机的油箱制成的,中间拼成车轴模样的油箱则是俄罗斯制品。两国的油箱都长得差不多,长50米,直径10米。玛雅即兴飘进中央车轴,飘了好一阵子,不过反正也不急,最后在G舱落地。“战神号”上有各种大小和形状的房间,最大的那间占据了一整个油箱,但船上大半的空间都被切割成较小的房间,以应对各种需求。她听人家说过,这样的小房间,总数大概有500个左右,总面积与一座大型的城市旅馆差不多。
这够吗?
也许够吧。在离开南极基地之后,“战神号”上的生活是一段曲折蜿蜒,却又始终轻飘飘的经验。每天早上6点,漆黑的住宿舱房会慢慢转为灰白,有些鱼肚白的感觉;6点半,舱房会突然大亮“日出”的标志。玛雅总是在这个时候醒来,就好像她这辈子都是6点半睁开眼睛似的。她走进电梯,来到D舱的厨房里,热点吃的再端到大餐厅去。她总是坐在两旁都是菩提树的那张桌子前。菩提树上的叶片有许多斑点。蜂鸟、麻雀、猩猩鹦鹉,还有许多说不出名字的雀类在她的脚边啄食,不时地向上直冲,在圆弧天花板上悬挂的爬藤植物间飞翔,身影轻盈曼妙。天花板漆成了灰蓝色,让她想起圣彼得堡冬季的天空。她吃得很慢,看看小鸟,在椅子上伸伸懒腰,听听身旁的人在说些什么。这顿早餐吃得真闲适!半辈子都是劳碌命,突然这么懒洋洋的,起初还觉得挺不舒服的,总觉得是个警讯,是偷来的奢侈。娜蒂雅说得不错,好像天天都是星期天。但是,玛雅以前在星期天的早上也没有特别轻松。小时候,她得在星期天早上打扫公寓。那时她跟妈妈住在一起,公寓只有一个房间。她妈妈是个医生,是那种老一辈的典型,拼命工作,去挣钱买吃的,把孩子养大,买套公寓,往上爬。这么大的工作量压在一个人身上当然吃力。她也曾跟其他的俄罗斯妇女一样,走上街头抗议,争取更好的待遇;她们在家里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政府却只给她们一半薪水。不要再等待了,不要再闷不作声;她们大可利用不稳定的局势为自己谋福利。“所有的东西都在桌子上!”玛雅的妈妈一边准备她们寒酸的晚餐,一边吼道,“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吃的。”
也许她们真的占到便宜了。在那段时间里,妇女学会了相互扶持,一个由母亲、女儿、女性朋友、同侪和陌生人组成的女性自治世界已然成形。这个互利互惠的团体凝聚在一起,捍卫自己的利益,甚至还渗入权力机构,进入了原本由男性垄断的俄罗斯寡头政体。
女性逐渐侵入不同的领域,就连太空计划也不例外。玛雅的母亲对太空医疗研究略有所知;她一直说,如果把女性的实验数据列入考虑,应该有更多的女性航天员才合理。“不能说有了捷列什科娃(4),就不让更多女性上太空!”玛雅的妈妈曾经这么说。她的话一点儿也没错。在莫斯科大学修完航空工程之后,玛雅先到努尔进行研究,然后便投入了“新世界”计划。期间,上级指派玛雅重新设计宇宙飞船内部配置,希望能提高人体运用的效率。玛雅碰到了好几次机械故障,但是她临危不乱、紧急抢修的功力让她声名鹊起。接下来她先后在努尔和莫斯科担任行政工作,之后终于进入宇宙航行委员会的政治局,玩起男人之间的权力游戏。她嫁给一位政治局委员,随后离婚;接下来又升任宇宙航行委员会的常委,正式进入委员会的最高权力机构,成为俄罗斯航天决策的巨头之一。
所以,她现在能坐在这里安静地吃一顿早餐。“挺文明的嘛。”娜蒂雅吃得很起劲。她是玛雅在“战神号”上最好的朋友。娜蒂雅身材浑圆,脸庞方方的,像是块石头,被一圈灰褐色、上面还有不少古铜色斑点的头发包起来,长相平凡得不得了。玛雅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也知道她的长相帮过她好几次,但是,她却非常羡慕娜蒂雅的平凡与她藏不住的能干。娜蒂雅是工程师,专长是严寒气候建筑。20年前她们就在努尔见过,进行“新世界计划”的时候,两个人还住在一起好几个月。这些年来两人越来越像姊妹,尽管长得一点儿也不像,而且常常处得不是很好,一点儿也不亲近。
娜蒂雅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说:“让美国人跟俄罗斯人分开住实在是个馊主意。我们白天都跟他们在一起工作,剩下的时间全都跟老面孔厮混在一起。这不是会加深我们之间的裂痕吗?”
“也许一半美国人应该搬过来,让我们的一半人搬过去。”
阿卡迪使劲把咖啡卷往嘴里塞,身子从旁边的桌子靠过来。“这还不够,”他说,好像一直在听她俩说话似的。他那红色的络腮胡越长越蓬松,现在上面沾满食物碎屑。“我们干脆宣布每隔一周的星期日是搬家日,每个人都胡乱挑个地方住。这样大家才有更多的机会认识别人,减少彼此之间的隔阂,也不会觉得他分到的房间就是自己的家。”
“可是我喜欢有一个房间的感觉。”娜蒂雅说。
阿卡迪又塞进嘴里一个咖啡卷,咀嚼之余还不忘对娜蒂雅微笑。他能通过遴选委员会的筛选,只能被称为奇迹。
玛雅又提起跟美国人相处的这件事情。没人赞成阿卡迪的计划,但是,大家认为一半的人换个地方住倒是个不坏的主意。经过几次的讨论和咨询之后,半数搬迁的计划就敲定了。他们找了一个星期天上午搬家,从此之后,早餐时间就国际化得多。在D舱餐厅中,出现了弗兰克·查默斯、约翰·布恩、萨克斯·拉塞尔、玛丽·杜可儿、珍妮特·布琳芬、米歇尔·杜瓦,还有乌苏拉·科尔。
约翰·布恩起得很早,比玛雅还早进餐厅。“这里宽敞清爽,真有点室外的感觉。”一天早晨,他坐在他的桌上对刚进门的玛雅说,“比B舱强多了。”
“只要把铬合金和白色塑料拿掉就是这个样子,其实很简单。”玛雅回答说。她的英文相当不错,而且越说越流利。“然后再把天花板漆成天空的颜色就行了。”
“你的意思是说不能漆成单纯的蓝色?”
“没错。”
玛雅觉得他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简单、开放、直来直往、满不在乎。这个典型的美国人是历史上最负盛名的人。想到这一点,任凭谁也会觉得重任从天而降,但是,约翰还是有办法轻飘飘地挣脱这层束缚,且视之如粪土。他会专心地品尝蛋糕卷的味道,浏览一下桌上的屏幕看看有什么新闻,但完全不提他先前的远程航行。如果有人把话题带到那里,他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好像是在谈别人的事情,不觉得他那次远程航行跟别人的飞行经验有什么不同。事实不是这样的,只是他那副表情总是满不在乎而已。他每天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嘲笑娜蒂雅不好笑的工程笑话,恰如其分地发表意见。每次都得经过好一会儿的仔细观察,你才会发现在他身上其实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弗兰克·查默斯就有意思多了。他进餐厅的时间很晚,总是一个人坐,只关心他面前的第一杯咖啡和屏幕上的新闻。喝完第二杯咖啡之后,他才会跟邻座的人说话,用他那口很烂但是听得懂的俄语。由于美国人的加入,D舱餐厅的会话已经转为英语。单就语言来看,“战神号”上就有好几个圈层:最外面一层是英语,然后是俄语,再然后是英联邦的语言,最后才是各国的语言。在这艘宇宙飞船上,有8名只会说单一语言的人,玛雅觉得他们像是孤儿;比起其他人,这8个人是最具地球导向的,也是最常跟地球联络的一群。
英语已经成为“战神号”上的官方语言,没有什么好争的。这也是玛雅第一次觉得被美国人占了上风。但是,她注意到所有人只是在公开场合说英语,私底下还是用母语和自己的朋友聊天。
或许弗兰克·查默斯是唯一的例外。他会说5种语言,堪称全船之最。就算是俄语再烂,他还是敢用俄语跟别人交谈。他总是胡乱提出他的问题,然后倾听对方的回答,全神贯注,犀利异常,不时爆出他惊人的笑声。玛雅觉得,看得深一点,弗兰克其实不怎么像正统的美国人。乍看之下,你会觉得美国人就是弗兰克这副模样:块头大大的,声音响亮,浑身是劲儿,没看他累过,很有自信,一天到晚忙个不停,话很多,对人也挺友善的,不过要等他喝完第一杯咖啡之后才是这个样子。你要花点时间才会对准他的友善频率。但是,你也会发现,他的话虽多,却多半是不着边际的废话。举个例子来说,虽然玛雅努力跟他聊天,却一直不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这也使得玛雅对他越发好奇。弗兰克一头黑发,脸晒得黝黑,淡褐色的眼珠——粗犷得相当英俊——他的微笑一闪而逝,大笑却高亢刺耳,一如玛雅的母亲。他的凝视锐利,特别是在看玛雅的时候;玛雅想,或许弗兰克是想弄清楚,她有什么本事可以领导俄罗斯特遣队吧。他跟她交往的时候,好像两人是认识好久的老朋友一样;但是,回想起两个人在南极基地根本没有讲过几句话,弗兰克的这种态度又让玛雅觉得不安。她觉得女人才是她的同伴,男人虽有吸引力但危险。跟男人太亲近,会让她觉得怪怪的。而且危险,而且……还有一点儿说不出来的什么。
她记得只有那么一次,她看到了弗兰克表面之下的情绪。那是在南极基地的时候,有一部热发动机裂开了,紧急送往北部维修。基地盛传的说法是:弗兰克将会因此去职,取而代之的是约翰·布恩,尽管其在先前的太空旅行中吸收了过量的辐射污染。大家听到这个消息之后都有些好奇,也有些期待。一天傍晚,大厅中仍有嗡嗡的议论声,玛雅见到弗兰克走了进来,一个好事的人把这个传言跟他说了。玛雅看到弗兰克的头有点抖,他狠狠地瞪着那个报信的人,在一秒不到的时间里,玛雅见到一股怒火扬起,火气来得真快,应该是下意识的反应。
也就在这一瞬间,玛雅突然意识到弗兰克和约翰·布恩的关系其实很奇怪。对弗兰克·查默斯来说,处境的确有点尴尬。在名义上,他是美方的领导人,拥有“队长”这样的头衔——但是,一头金发、长相帅气的约翰不怒自威,再加上先前慑人的成就,使他更像是天生的领袖——怎么看约翰都有领袖的派头,而弗兰克却像是一个反应过度的行政官僚,只能按照约翰的指示行事。这种感觉当然不舒服。
他们是老朋友了,玛雅有一次问起,人家是这么跟她说的。弗兰克和布恩在公开场合几乎不说话,私底下也不像是会来往的样子。如果两个人突然走得很近,那玛雅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为什么——一定是形势迫使他们通力合作。如果在宇宙航行委员会碰到这样的人,基于战略考虑,玛雅一定会双方都不得罪,但是,在这里却不必。说不出什么原因,有的时候玛雅是靠感觉来决定的。
但她还是在观察。有一天,珍妮特·布琳芬戴着她的眼镜摄像机走进D舱用餐。她是美国一家大型电视公司的记者,经常戴着她的眼镜摄像机在“战神号”上晃来晃去,找人采访,发掘新闻,传送回地球。阿卡迪形容说:“胡乱嚼两下,再吐回去,喂那些像幼鸟一般的舆论。”
这没什么新鲜。所有航天员对媒体采访都习以为常了,在筛选的过程中,比媒体更残酷的观察他们都熬过来了。如今,他们又成为电视节目的素材。这个节目是目前最受欢迎的电视秀,地球上有几百万人,整天就盯着这出太空肥皂剧看。有些人不喜欢被采访。珍妮特刚在桌子的一端坐下来,就引起一阵嘟囔。她的脸上依旧戴着那副时髦的眼镜摄像机,镜架是特制的,里面有光纤感应装置。桌子的另外一端坐着安·克莱伯恩和萨克斯·拉塞尔,两个人争得正起劲,旁若无人。
“我们要花好多年的时间,才能弄明白我们在火星上搜集到的资料,萨克斯。起码几十年。火星上的土地面积跟地球差不多,但是,地形跟化学成分却有很大的不同。这片土地要在仔细研究之后才能开发。”
“我们一登陆,就会开始改变火星。”萨克斯根本不把安·克莱伯恩的抗议当一回事,就好像急于拂去黏在脸上的蜘蛛网。“决定登陆火星就像是句子里的第一个短语,整句话的意思是——”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
萨克斯耸耸肩。“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
“你实在很讨厌。萨克斯,”安说。嘴角上扬颇有怒气。安的肩膀很宽,有一头蓬松恣肆的金发,是个相当固执的地理学家,在争吵时一向是个很难缠的人物。“喂,火星可不是我们的土地。你大可以回地球玩玩改变气候的游戏,反正地球人有需要。说不定在金星也行得通。但是,你不能把有30亿年历史的火星表面一举抹平。”
萨克斯又开始扫脸上的蜘蛛网了,这次的动作更加急切。“火星是死的。”他撂下这么一句话,“而且这又不是我们能拿主意的,自然会有人在后面做决定。”
“谁能把我们甩掉,爱怎么干,就怎么干?”阿卡迪突然插上这么一句。
珍妮特就这么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把他们发言的内容全都录了下来。安越讲越气,声音也越来越大。玛雅四处看了看,觉得弗兰克并不喜欢这种剑拔弩张的形势,但弗兰克却不便出面打断。只要他一站起来,地球上几百万观众就会觉得他没肚量,见不得移民在他面前争执。他看了约翰一眼。两个人在很短的时间内交换了几个表情,不过就在玛雅的一眨眼间。
约翰说话了:“我上次到那边的时候,火星就已经很像地球了。”
“别忘了,那里是200开氏度。”萨克斯说。
“当然。但是看起来跟莫哈韦沙漠(5)或是干河谷(6)没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仔细打量火星的时候,还以为是看到了一只干河谷里的冰冻海狮呢,木乃伊似的躺在那里。”
约翰闲扯了起来。珍妮特把眼镜转到他那边去,安一脸嫌恶地端起咖啡,到别的地方去了。
玛雅极力收束心神,试图回忆约翰和弗兰克交换的表情,有点像是一种密码,或是只有双胞胎才能意会的秘密语言。
几个星期过去了。每天的开头都是一顿闲散安适的早餐,接下来的时间就忙多了。每个人都有固定的行事表,当然,有的人会更充实一些。弗兰克喜欢为自己安排一大堆事情做。其实真正的目的很简单:让自己活下去,让自己的身体不要变形,让这艘船往火星飞去,同时做好登陆的准备。宇宙飞船的维护工作真是五花八门:从艰深的程序监测、系统维修,到简单一点的事情——从储藏室中拿出补给品、把垃圾丢到回收器里等,全都算。生物圈小组的时间多半花在农场上。农场主要的分布地是C、E、F舱,船上每个人都要负责一部分的耕植工作。有人因此迷上园艺,就连休息时也会回到农场来加班照顾作物。其他人则依照医生指示,每天花3个小时在健身房。有的人踩脚踏车、跑步机、旋转轮或是力量运动器材。有的人喜欢这段时间,有的人讨厌,有的人硬撑:主要是大家的体能状况不尽相同的缘故。但就算是讨厌的人也会在很明显的(而且可以测量出有多明显)愉快心情中,完成规定的重量训练。“β内啡肽是世上最好的药。”米歇尔·杜瓦说。
“运气不错,因为我们也没别的药。”约翰·布恩总是这么回答。“哦?我们有咖啡因啊……”
“会让我睡着。”
“酒精……”
“害我头疼。”
“普鲁卡因(7)、达尔丰(8)、吗啡——”
“吗啡?”
“医疗用途,一般是禁用的。”
阿卡迪笑了。“也许我也该生个病。”
包括玛雅在内的工程师,几乎每天早上都在模拟演练。B舱的辅助舰桥里有最新的图像合成器。模拟的环境繁复至极,几乎千篇一律。一点儿也不好玩。标准轨道进入程序是每周都要演练的,船员们都觉得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一碰到就烦得要命。他们给它取了个外号——“曼陀罗狂奔(9)”。
总会有大家宁可无聊,也不想动弹的时候。阿卡迪就是在这个当口把大家整得死去活来的专家,他是个怪才,经常想出稀奇古怪的新状况,在演习的时候把大家都“整死”。谁也不想被整死,所以阿卡迪在“牺牲者”的心目中人缘不怎么好。他会在“曼陀罗狂奔”的繁复程序中出其不意地加上一些小状况,让他们根本没办法顺利进入火星轨道,每战必败。红灯一亮,警铃狂响,大家忙得不可开交,赶紧排除状况。有一个状况是15克的小行星碎片撞击船体,造成了防热罩巨大破洞。萨克斯计算过,在星际旅行中,每7000年才有一次机会碰上1克以上的小行星碎片。而现在,这却是一个必须排除的紧急状况!尽管大家对这个状况不屑一顾,但是肾上腺素还是会大量涌入身体,他们连忙冲进装备室,穿上舱外活动服,准备在宇宙飞船进入火星大气层、被烧焦之前,把防热罩的破洞修好。忙到一半还会听到阿卡迪的声音从通话器中传来:“不够快,我们都要被烧死了。”
这还是比较简单的。其他的……举个例子来说,宇宙飞船是飞行线控系统。换句话说,飞行员只要把数据输进宇宙飞船的计算机数据库,计算机就会自行换算前往目的地所需要的推力。这也是前往火星的唯一方法。以“战神号”这样的速度接近像火星这样的引力质量,没有任何人可以单靠感觉或是直觉,就知道究竟需要多少燃料;换句话说,没有任何人可以靠自己的力量驾驶宇宙飞船。但是,阿卡迪出的状况却是经常在关键时刻让庞大的计算系统死机(根据萨克斯的计算,概率是百亿分之一),所以他们必须立刻接手,用数学计算出数据,再输入火箭推进设备。他们面前的监视器上会出现一个硕大无朋的橘黑色星球——火星——正在朝他们迫近,逐渐占据整个屏幕。他们可能跟火星擦身而过,进入深深的外层空间,最后在绝望中死去;要不就是直接撞上火星,死得干脆。如果是后者,他们就会体验到以每秒120千米的速度撞上火星的感觉,宇宙飞船会变成一堆碎片。
要不就是机械故障:主火箭、稳定火箭、防热装置和计算机软硬件在接近火星的时候必须完美配合。这些系统在这个时候发生故障的概率,根据萨克斯的计算(不过有人说他计算的方法不对)大约是万分之一。不过,舰桥上的飞行人员还是得一再演练,看着警告红灯一再亮起,一边骂,一边手忙脚乱地排除故障。虽然他们心里觉得这种挑战还算刺激,但是,他们宁可回去练习一成不变的“曼陀罗狂奔”。如果真能从机械故障中成功脱身,大家会欣喜若狂,高昂的士气可以维持一整个星期。有一次约翰·布恩成功地用手动气阻减速(10),单靠一具火箭控制宇宙飞船的速度,而且精准地降落在千分之一秒的弧度上。没人相信这会是事实。“瞎猫撞上死耗子。”约翰说。餐桌上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个奇迹,约翰只是笑笑。
阿卡迪设计的状况千奇百怪,大多数都很难克服,最后总是以“死亡”收场。“战神号”上有各种设计,让移民在任何状况下(飞行模拟当然是其中之一)都能保持清醒。但是,清醒的他们碰上阿卡迪的设计,往往被气得发疯。有一次大伙儿忙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把舰桥上每一个监视器都修好,却看见一个小行星迎面扑来,正好撞上舰桥,把他们都撞死了。阿卡迪也是领航组的成员,但是,他却设计了一个“错误”状况,本来应该减缓宇宙飞船旋转的速度,但计算机却让宇宙飞船加速。“现在甲板上的重力是6G!”他下达命令的声音有一种恐怖的嘲弄。大家只好趴在地板上半个小时,假装自己的身体有半吨重。好不容易熬过这道难关,阿卡迪跳到地板上,把他们从控制监视器旁推开。“你在干什么?”玛雅叫道。
“他疯了。”珍妮特说。
“他是在模拟发疯的样子。”娜蒂雅纠正她,“我们要想出办法——”她绕着阿卡迪走了一圈,“——制伏舰桥上快要发作的疯子。”
这话不是开玩笑。只见阿卡迪翻着白眼,闷不吭声地攻击船员,顿时变成一个他们完全不认识的人。总共有5个人扑上前去想要制止他,珍妮特和菲丽丝·波义尔被阿卡迪的手肘撞得七荤八素。
“怎么样?”他在晚餐的时候说,嘴唇越来越肿,笑的时候会不自主地歪向一边。“我们的压力那么大,情况那么坏,万一雪上加霜,有人又发疯了,怎么办?”他转向萨克斯,嘴更歪也笑得更开心了。“这样的概率有多大?”他唱起牙买加的歌谣,加勒比海口音中有浓浓的斯拉夫味儿。“压力没那么重了,哦,压力没那么重了,你的压力没那么重了。”
他们还是想尽办法去解决阿卡迪这个怪胎想出的怪异状况,其中包括:“战神号”遭到火星人攻击,由于“建造期间误装爆炸螺栓(11)”而必须抛弃H舱,以及在登陆之前弗伯斯卫星突然偏离轨道。这些绝不可能发生的状况一一出笼。由于这种不切实际的意外状况,有时反而会产生一种超现实的黑色幽默。阿卡迪常在餐后公开放映应变的视频,大家笑声震天。
但是,有些状况是可能的。他们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地模拟。尽管他们总能想出解决的方法,尽管拟定对策的报告不断出炉,但是,他们还是经常看到这样的景象——一个红色星球以不可思议的高速——每小时40000千米,迎面扑来,占据了整个监视器屏幕,然后屏幕一片空白,只出现了两个黑字:撞毁。
他们采取霍曼椭圆(12)二型的飞行路线,这条路线很经济,但却不是最快的一条。“战神号”准备就绪的时候,火星刚好在地球黄道平面前的45度。所以,他们要先绕太阳转半圈,300天后再跟火星会合。子宫里的孕育期,广子形容说。
地球上的心理学家认为,在“战神号”上还是应该有些变化,以显示季节的消逝,这样比较适合。因此,日夜的长短、气候的变化,还有宇宙飞船内部的色调也应该跟着调整。有人认为登陆火星的时候是收获季节,所以应该是秋天;但也有人说抵达的时候是早春比较适宜,象征新生。经过简单的辩论之后,移民进行投票,最后决定在早春时节起航,这样一来,他们经历的航程就会是夏天,不用苦熬寒冬;等到快要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就可以把宇宙飞船漆成跟火星类似的橘红色调。如果抵达的时候是早春,那他们就会大量使用浅绿和粉红,这些颜色,是他们要留在地球上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