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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在最初那几个月里,大家做完自己的晨间工作,从农场或舰桥下了勤务,或是好不容易挣脱阿卡迪的虐待,步履蹒跚地离开工作岗位后,便走进春天的时光中。墙上挂着粉绿的图板或是跟壁画一样大的杜鹃花、蓝木楹照片,还有樱桃装饰品点缀其中。在大农场中,大麦与芥菜花闪烁着耀眼的金黄色,甚至可以看到它们纤细的花瓣。宇宙飞船上有森林生物群系和七座公园,在此刻的春季里,满是翠绿的树木和矮小的灌木。玛雅喜欢五颜六色的春天花蕊,早上忙完自己分内的事情之后,她的养生消遣就是到森林走一走。这里的地板故意铺得有点起伏,浓荫茂密看不到尽头。很多人喜欢来这里,但她最常碰见的人却是弗兰克·查默斯。他说,他最喜欢春天的叶子,但好像从来没有正眼瞧过。他们会一起走一会儿,有的时候聊两句,有的时候就默默地走。即使聊天,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弗兰克从来没有提过他们两个在这趟旅程中的领袖身份。玛雅发现了他的习惯,但也没有点出来。他们两个的工作几乎没有交集,也许这就是弗兰克懒得开口的原因。玛雅的职位其实并不正式,也没有很强的阶级象征——俄罗斯的航天员一向是相当平等的,这是科罗廖夫(13)以来的传统。美国的太空计划则有很浓的军队色彩,在头衔上也有明显的阶级概念:玛雅是俄罗斯特遣队的协调者,但是,弗兰克却是队长(14),让人想起过去海军的那一套。

  或许这层权威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有点困扰,不知道,他没有说过。有的时候,他会跟玛雅聊聊生物群系,有的时候会谈一些技术上的细节或是家乡传来的新闻,但最常见的情况却是他默默地跟着玛雅走。在曲折起伏的小径上,穿过浓密的松树、白杨和桦树树荫。他们亲密得那么自然,就好像他们是老朋友,或者是他很害羞地(很委婉地)在向她求爱。

  有一天,玛雅突然想到,“战神号”在春天起航,或许会惹出麻烦。他们现在身处浩瀚宇宙,飞船内春光明媚,生命恣意萌发,百花齐放、鲜活翠绿,空气中满是花朵的香气,微风迎面扑来,温暖的白天变得很长,每个人都穿着短裤、T恤。100头健康的动物,关在封闭的船舱里,吃喝拉撒、运动淋浴、睡眠休息。当然,少不了性。

  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新鲜事。玛雅自己在宇宙飞船中就有美妙的性经验。那是在她执行第二次“新世界计划”的时候,她跟乔治、耶理和艾琳娜在无重力的环境中,试过各种意想不到的姿势,实在是很过瘾。但是,现在不同了。他们都比以前老,而且这船人一辈子都得生活在一起。“在封闭系统中,所有的事物都会有点异常。”广子有一次这么说过。在美国太空总署受训的时候,教官就非常强调全船人应该像兄弟一般。太空总署出版了一本名为《火星旅程中的人际关系》的书,页数多达1348页,其中只有一页讨论到性,而且谆谆教诲船员要严谨自持,不可有邪念。在这本厚厚的书中,对于性的态度,有点像是回到了部落时代,明白地强调:部落内通婚是一种禁忌。看到这里,俄罗斯人笑得前仰后合,美国人反而保守拘谨起来。“我们不是部落,”阿卡迪说,“我们就是世界。”

  现在是春天,船上有好几对夫妻。有些人行为相当公开,亲热都不避人;在E舱还有游泳池、蒸汽浴和按摩浴缸。有外人的时候他们只好穿上浴袍,所谓的外人,当然是指美国人。但是,有人穿着浴袍淋浴吗?所以,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她曾经听娜蒂雅对伊凡娜说,泡泡圆顶就是在夜阑人静的时候专门给人约会用的,闲人免进。很多航天员爱死了那种没有重力的感觉。公园和森林生物群系的角落也是幽会的地方,不过没有无重力室那么热门就是了。公园的设计本来就是让人有一点儿可以逃避的感觉,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不躲在自己的隔音房?尽管有那么多的私人空间,但是男女朋友如果不想成为八卦新闻的主角,那么他们的言行还是要检点才行。玛雅确定,正在交往的男女一定比大家知道的要多得多。

  她可以感觉到,而别人也有类似的感觉。有的时候两个人窃窃私语,迅速交换一个眼神,轻轻一笑;擦身而过的时候,微微碰触肩膀手肘——没错,到处都有爱意在滋长。这种发展让空气中弥漫一种紧张的气氛,反而没有两情相悦的浪漫。极地训练时的那种恐惧好像又回来了。而且,大家喜欢的就那么几个,好像在玩抢椅子游戏,一直在抢那几张越来越少的椅子。

  对于玛雅来说,她还有别的苦恼。她的言行举止比一般的俄罗斯人还要保守。在“战神号”上找男人,等于是让她跟下属上床。一想到这种事,她就有些不悦。她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因为她那样做过。更何况也没有对象……不过,她是觉得阿卡迪有些吸引力,但是她不喜欢他,看起来他也无心于此。耶理呢?他们以前就认识,但终究只是朋友而已。德米特里,她理都不想理;韦拉德,太老了;尤里,不是她要的那型。

  美国人?其他国家的人呢?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不同的文化,谁知道呢?这是她心里的秘密,但她确实考虑过。偶尔清晨起来,或是做完运动时,她飘浮在欲望的波动中,在床上或是莲蓬头前,感觉精疲力竭,非常孤单。

  一天,快到中午的时候——那天的模拟特别烦人,他们几乎成功了,但终究功亏一篑——她在森林生物群系碰见了弗兰克·查默斯。她跟他打了个招呼,两人走进森林的浓荫中,没走十米就停住了。玛雅当时穿了一条短裤、一件背心,赤着脚,浑身汗淋淋的,刚刚才结束严苛的考验,她的脸红通通的。弗兰克也是一条短裤、一件T恤,刚刚才从农场出来,一身汗,满身尘土。突然之间,他尖声长笑起来,用两个指头的指尖碰触她的上臂。“你今天看起来很开心。”笑声依旧刺耳。

  星际旅程中的两国领袖。身份平等。她抬起手来碰到了他的手,好像非常吃力。

  他们很快离开小径,往松树的浓荫处走去。他们开始接吻,太久没有接触到异性的嘴唇,让玛雅觉得异样。弗兰克被树根绊倒,在她的呼吸底下笑着;笑声让玛雅觉得一阵颤抖,甚至有点害怕。他们坐在松树底下蜷成一团,像是在树林里偷吃禁果的年轻学生。她笑了。她喜欢单刀直入,只要她想,就可以很快征服那个男人。

  他们做爱了。她的热情曾经一度把她冲到了九霄云外。结束之后她放松了下来,让高潮的余韵一阵一阵席卷。但是,她觉得一阵恶心,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上来。他好像隐藏了什么,好像在做爱的时候也不肯坦白。更恶心的是,她确定他有所保留,隐藏了他胜利的快感;反正他觉得他赢了,玛雅输了。美国人还是有清教徒的洁癖,总是觉得性是不对的,男人应该玩点儿伎俩,勾引女人上床。玛雅收起自己的真正感受,被弗兰克脸上不由自主的微笑惹火了。谁赢谁输?管他的。

  但他们终究是船上的两国领袖,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弄得你死我活的话……

  他们强作轻松,讲了一会儿话,在离开之前又做了一次。这次的感觉不比第一次,她发现自己有点分心。性里面有太多理性分析不出来的成分。在做爱的时候,玛雅能感觉另一半的心事,不知道为什么只是一种感觉,经不起分析。有时,她会喜欢对方的贴心;有时,她会厌恶对方的卑鄙,但她从不怀疑她的直觉。从第一次见到弗兰克开始,她就觉得这个人怪。想到这点,她觉得很不安。

  但她看起来还是很和气、很温柔。如果在这当口流露出她的厌恶,就未免过分了,没有人会原谅她的。他们站起来穿好衣服,回到D舱,跟其他同事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餐。这个时候能有点距离,感觉真是完美。就在他们相好之后的几天,她很惊讶也很难过地发现,她在躲弗兰克,总是在找借口不跟弗兰克独处。这种感觉很窝囊,她自己也不想这样。她希望不要有这种感受。弗兰克有的时候会有暗示,他们又开始做爱。玛雅一直希望她的直觉会跟她说,上次她弄错了,但是每做一次,她的心情就会更坏。她总是感觉到他有一抹胜利的微笑,那种“我终于逮到你了”的表情,还有清教徒对肮脏的那种双重标准,让玛雅厌恶到了极点。

  所以,她躲他躲得更积极了,根本不让两人有开始的机会。但弗兰克很快就识破了她的心思。有一天下午,他邀请玛雅到生物群系去散步,玛雅拒绝了。她说她很累。弗兰克脸上流露出惊讶,随即便戴上了面具。她的感觉糟透了,因为她无法跟自己解释。

  为了弥补上一次毫无理由的退缩,玛雅又变得友善和气,只要觉得情况不危险,她就大大方方地跟弗兰克一道出去。有一两次她还刻意暗示他,上次跟他上床只是希望能跟他做好朋友而已,她跟别人也做同样的事情。但是,这种讯息只能在字里行间隐约传递,可能他没弄清楚她的意思,听玛雅讲了半天,显得有些困扰。有一次,她跟一群人在聊天,就在与大伙儿分手前,她感受到他尖锐的目光。在此之后,只有距离与保留。但他从来没有发过脾气,从来没有通过她,也没有跟她面对面地把事情谈清楚。问题不就出在这里吗?看起来,他就是不想跟玛雅谈这类事情。

  也许他跟别的女人也有一腿,跟那些美国女人。这很难说,他的口风很紧。但是,这种感觉……就是不好。

  玛雅决定要拒绝这样的诱惑,不管会因此受到多少折磨。广子说得不错,在封闭系统里,所有的事物都有些异样。这么做对弗兰克来说很不好(如果他真的在乎的话),因为他一直觉得是他在引导、教育玛雅。玛雅想清楚了,她不见得非躲他不可,两人当朋友就行了。于是玛雅尽全力修补两人的关系,但是,她做得好像过了火,让弗兰克觉得她又在诱惑他。他们分在同一个小组,有一次大家谈到很晚,她坐在他的身边。散会之后,他跟她一道走回D舱,又在浴室前晃荡,他的口气温柔,跟他当时的心境迥然不同。玛雅开始讨厌自己,她不希望别人觉得她很随便,尽管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她不管怎么表现都很难让人觉得她不随便。所以她就跟他走了,也许因为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也许因为她真的想找个人做爱。她又做了,也更气自己,并且下定决心对自己说,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就把它当作这次事件的最后回忆。但她却发现自己比先前几次更有激情,真的想讨好他。高潮之后,她看着他的脸,有点像是透过窗户看一座空荡荡的屋子。

  这是最后一次了。

  Δv是一种速度,delta是指改变。在太空飞行中,这是指从一个星球到另外一个星球所需要的速度改变——当然,这样的运动需要多少能量也可以借此测量出来。

  所有的物体都在移动。想要从地球(移动的)表面进入地球轨道,至少需要每秒钟10千米的Δv;从地球轨道进入火星,至少需要每秒钟3.6千米的Δv,环绕火星至少需要的Δv是每秒钟1千米。最难的部分就是离开地球,必须挣脱沉重的引力。攀登宇宙时空的巨大曲线,要使用巨大的动力才能转移惯性牵引方向。

  历史也有一定的惯性。在四维空间中,任何一个粒子(或事件)都是有方向性的。数学家试图利用“世界线”在曲线图上勾勒这幕景象。在人类事物上,个别的“世界线”纠结成一团,从原始的黑暗时代一直往后延伸:地球般大的绳索,以冗长的曲线环绕太阳。这条纠结而成的绳索就是历史。掌握它从哪里开始,便容易明白它会往哪去——这是一种简单的类推法。我们需要多少的Δv才能够挣脱历史?挣脱原有的强大惯性,开创我们自己的新旅程?

  最难的部分就是把地球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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