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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神号”的外形是结构化的现实。对玛雅来说,地球与火星间的真空,像是一连串没有尽头的圆柱体,以44度的角度结合在一起。环绕C舱是一个跑步者会经历的路程,有点像是越野障碍。在每一个联结点,玛雅都会放慢步伐,绷紧双腿,准备迎接两个22.5度的弯,突然之间,她看到了下一个圆柱体。那是一个更窄的世界的入口。
船员好像是困在旅馆里找不到出口的旅客,这家旅馆甚至连阳台都没有。活在旅馆里的压缩感与日俱增,如今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4个月,却连一半的旅途都还没有走完。虽然“战神号”上有精心设计的环境和无穷无尽的演练,但是旅程却没有因此而加速。
一天早上,第二飞行小组又在接受阿卡迪近似虐待狂的模拟演练。突然之间,所有的红灯同时亮起。
“太阳监测设备监测到太阳耀斑(15)。”莉雅说。
阿卡迪倏地站起。“不是我!”他叫道,弯腰看他眼前的屏幕。他抬头用怀疑的眼光看了看他的同事,然后,嘴角微微上扬。“抱歉,朋友们。狼真的来了。”
从休斯敦控制中心传来的讯息证明了阿卡迪的话。阿卡迪也曾经用这种方法骗过他们,但他已经站起来冲到最近的爬行辐管,大家别无选择,只得紧急应变。
碰上剧烈的太阳耀斑,是他们模拟过多次的紧急状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有几个人必须在极短的时间里赶到岗位,所以,他们没命似的狂奔,一边埋怨自己的运气真坏,一边还得提防不要绊到别人。他们有很多工作要做,因为封舱很复杂,而且不够自动化。在把植物种植槽拖到保护区的过程中,忙得不可开交的珍妮特叫道:“这是不是阿卡迪玩的把戏啊?”
“他说不是!”
“可恶!”
他们离开地球的时候,是太阳黑子11年运动周期的低点,按理来说,发生太阳耀斑的概率并不高。不过概率不高,还是有机会撞上。在第一波放射线抵达之前,他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应变;一个小时之后,真正的冲击就会席卷而来。
太空飞行中会碰到的紧急状况可能很明显,像是爆炸;也可能根本意识不到,像是方程式计算错误。但是,状况明不明显跟它究竟危不危险没有关系。船员根本意识不到亚原子风暴的来袭,一点征兆也没有。但是,一旦撞上了,后果便不堪设想,这一点大家都知道。船员们冲到全船的各个角落,全面强化船体结构——将植物遮盖好或是移到保护区,鸡、猪、小牛和其他的动物及鸟类,全部都得赶到专门为它们设计的庇护所;种子和冷冻胚胎得收集起来,要不就干脆带走;敏感度比较高的电子仪器也得收到箱子里,体积小的同样随身带走。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这些杂事处理完毕之后,船员要尽快进入爬行辐管,再进入通往中央轮轴的管道,飘进风暴庇护区。庇护区的位置就在中央轮轴的正下方。
广子和她的生物圈小组是最后进来的一群人,警报声响起之后的第27分钟,他们冲了进来,“砰”的一声盖上庇护区的盖子。在无重力空间飘浮的他们连气都喘不过来。“来了没有?”
“还没有。”
他们从魔术贴粘架上取下个人放射量测定器,把它别到衣服上。其他船员已经在半圆形的空间中载沉载浮了,每个人都在大口喘气,身上都有些瘀伤,有的人还把脚扭伤了。玛雅叫这些身上有伤的人出列,不过,很庆幸,100个人都没有什么大碍,任务全部完成。
房间看起来很挤。他们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全员聚在一起了,这么大的区域感觉却好像不够。这里是位于中央轮轴正下方的油箱,四周的油箱装的全都是水。他们藏身的油箱被纵向切割成两个半圆,上面一半是庇护区,下面一半是重金属。半圆形平的一面,被他们称为“地板”,嵌在油箱圆形的轨道里,会反方向运动,抵消“战神号”的旋转,避免让船员正对太阳。所以,这个空间是不会动的。波浪板似的地板旋转速度与“战神号”一样,每分钟四圈。放眼望去真是一幕奇特的景象:100个人飘浮在无重力的空间里,每个人都好像一肚子心事,其实是晕船的前兆。挤在船尾的人比较倒霉,因为他们紧挨着厕所,为了避开不好的联想,他们的视线只好朝下。放射线就在他们脚下流过,重金属会阻隔大部分的伽马射线。一想到这里,玛雅就有一种把双腿并拢的冲动。大家四处飘浮,要不就穿上魔术贴粘鞋(16)在地板上行走。他们用很低的声音交谈,下意识地寻找他们的邻居、工作伙伴跟朋友。大家都没有什么兴致,话没讲两句就讲完了,就好像在鸡尾酒舞会上,有人宣布开胃菜坏掉了一样。
约翰·布恩挤出一条路,飘到庇护区前面的计算机终端,阿卡迪和亚历克斯正在那儿检查船的受损状况。他敲了一个指令,“战神号”外部辐射的数据立刻出现在最大的计算机屏幕上。“我们来看看到底受损有多严重。”他轻轻地说。
耳旁传来一阵呻吟。“一定要吗?”乌苏拉说。
“总要知道啊。”约翰说,“我也想知道我们的防护罩效果究竟怎么样。‘尘鹰号’上的那个防护罩跟牙医身上的围裙一模一样。”
玛雅笑了。这让她想起约翰拥有的罕见经历。他暴露在辐射中的程度是全舰之冠——有人问过他,约翰说,这辈子总共有160雷姆。在正常情况下,地球上的人每年只会吸收1/5雷姆的辐射量;环绕地球轨道时,由于还在地球磁层的保护之下,一年的吸收量大约是35雷姆。这样一比就知道约翰的辐射吸收量的确高。也难怪在这种情况下,他会觉得有必要检查“战神号”的外部数据。
其他有兴趣的人——大概60个的样子——飘在他的后面,跟他一块儿看数据。远远的另外一端是一群担心自己会得晕动病(17)的人,他们也完全不想知道他们吸收了多少辐射量。光是想一想,就会觉得有些辐射钻进了他们脑袋。终于,耀斑的主体冲过来了。外部辐射探测器的指针先是超过“太阳风”的一般指数,接着突然之间迅速偏向最高点。几个探测器立刻发出嘶嘶的声音,有人甚至吓得尖叫起来。
“猜猜看防护罩能挡住多少辐射量?”约翰说,看了看别在衬衫上的监测器,“在我身上不过0.3雷姆!”
看牙照X光,几辈子的吸收量也不过是这么多。可是在防护罩外,辐射量高达70雷姆,这是致命的剂量。想到这点,大家又觉得庆幸。但是,飞完这趟旅程,究竟还会吸收多少辐射量,谁也没有把握。数也数不清的粒子会穿透船体,进入他们周遭的水和重金属,冲撞水和金属原子,再进入组成人体的原子。这些粒子来无影去无踪,也感觉不到;在粒子前,人就跟鬼没有两样。这些粒子当然也会冲撞血肉、骨骼的原子。绝大部分的冲撞对人体无害——但在难以计数的冲撞中,却很可能有一两次(或是三次?)会击中染色体,造成错误的缠绕,结果就产生了突变。肿瘤就是这么来的,就像是印刷术发明之后的书籍一样。几年之后,除非这个人的运气很好,受损的DNA自行修复;否则或多或少身体一定会有变化,会多点儿东西——癌症。最常见的就是白血病,而其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死亡。
所以,看到这些数字,实在是很难让人觉得轻松,1.4658雷姆、1.7861、1.9004。“就像里程表一样。”约翰盯着他的监测器,平静地说。他双手抓着一根横杆,身体前后摇晃,好像是在做健肌运动。弗兰克见到便问:“你在干什么?”
“闪躲。”约翰说。他朝弗兰克笑了笑,弗兰克紧皱双眉。“见过吧,移动目标。”大家在笑他的滑稽。他们的危险明明白白地显现在屏幕的指数和图形上,但笑声似乎减轻了他们无助的感觉。这没什么道理。命名,是人类最早发展出来的科学能力。船上有专业的科学家,也有航天员,他们所受的训练让他们明白有碰上风暴的可能性。科学思维梳理他们的情绪,惊恐就会逐渐消退。现在,他们已经好多了,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在替自己的恐惧取名字了。
阿卡迪飘到计算机终端前,放起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他选择了第三乐章,那是描述暴风雨打断村民舞蹈的片段。阿卡迪把音量调到最大,然后跟大家一道飘到圆柱体的最上方,倾听贝多芬激昂的呐喊,在这耀斑来袭、船体内部却又寂静无声的时候,音乐来得正是时候。听这段音乐的感觉就该这样!弦乐和木管乐器接连响起,旋律奔放狂野,几近失控,却又优雅动人——一股寒栗直冲玛雅脊椎的末端。她从来没有这么贴近地听过这首几乎已经被演奏烂的贝多芬名曲,她满怀崇敬(其实是敬畏)地看着阿卡迪,没想到他当DJ竟有如此功力,散发出一股让人不敢逼视的力量,也像是一团在风中飞舞的绒毛。在交响乐暴风雨激荡到极点的时候,让人不敢置信的是,辐射指数竟然下降了;乐曲中的暴风雨逐渐消散,他们面临的耀斑也到了强弩之末。闷雷声声作响,接替的是轻柔和缓的乐风。法国号响起,大地复归平静,云淡风轻。
大家聊起别的事情,讲起自己手上原本有好多工作要做,却被耀斑硬生生地打断了;有人趁着难得的空闲,天南地北地扯了起来。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吧,有一处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响。玛雅没有听到开头,只知道阿卡迪突然用英语叫道:“那是地球人拟的计划,我们为什么要听?”
其他说话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那里射去。阿卡迪突然现身,飘到庇护区旋转天花板下面俯视众人,他的模样有点像是一个飘浮的疯狂鬼魂。
“我们应该制订新的计划。”他说,“而且,现在就该动手。所有的细节应该根据我们的想法重新调整,每个地方都要顾到,就连我们的第一庇护区也不例外。”
“又怎么啦?”玛雅问道。看到他这副张狂的样子,玛雅不由得有些生气。“原来的设计不是好好的吗?”阿卡迪居然也可以登台,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时大家都在看玛雅,好像她应该为阿卡迪的行为负责,她的工作就是让阿卡迪不要来烦他们似的。
“建筑就是社会的缩影。”阿卡迪说。
“这只是房间而已。”萨克斯说。
“可是房间里面有社会组织。”阿卡迪四处望望,仿佛是想用他的眼光把大家拉进这场讨论。“设计者在规划内部空间的同时,其实已经假设里面的人该怎么生活了。刚刚起程的时候,美国人跟俄罗斯人是隔开的,分别住在D舱和B舱。照他们的设计,我们应该是两个实体,对吗?那么在火星上,我们也应该各行其是才是。建筑会呈现价值,它们是一种文法,房间就是句子。我可不想让华盛顿和莫斯科的人决定我要怎么过我的日子。我真是受够了。”
“我们第一移民区怎么得罪你啦?”约翰问道,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它是长方形的。”阿卡迪说。这个回答惹起了一阵笑声,但他还是坚持说下去,“长方形是最传统的形状!工作空间与住处分开,好像是说工作不是生活中的一部分。住房大多是一人一间,但是,又有阶级划分,领袖级的人物房间就比较大。”
“有阶级也是为了工作方便啊。”萨克斯说。
“不,阶级是完全不必要的,这是特权的观念。我觉得这是美国企业文化的遗毒。”
底下有人嘟囔了几句。菲丽丝开口了。“什么事都要扯上政治吗,阿卡迪?”
“政治”这个词一出口,大家心头上的乌云裂开了一条缝隙。玛丽·杜可儿跟另外两个人分开众人,朝房间那端走去。
“什么东西都脱离不了政治!”阿卡迪在他们背后大叫道,“我们这趟旅程就有高度的政治性。我们是去建立一个新的社会,你说我们能不政治吗?”
“我们这里是科学研究站。”萨克斯说,“不必非得把政治扯进来。”
“我上次去的时候,的确是没闻到什么政治气息。”约翰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卡迪。
“怎么会没有政治?”阿卡迪说,“只是味道不浓而已。你上次去的那个太空研究站,里面全都是美国人,而且只是个临时任务,你老板叫你干吗,你就干吗。可是现在我们这里是国际性的组织,要建立永久性的移民区,这是完全不同的。”
渐渐地,大家懒得听他们争辩,又聊起了天,注意力也转移到比较有趣的话题上。莉雅·希梅内斯说:“我对政治没有兴趣。”玛丽·杜可儿在房间远远的另外一端附和她的说法:“我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躲政治这个东西!”
几个俄罗斯人立刻回话:“这不就是你的政治立场?”他们七嘴八舌地讲着类似的话。亚历克斯说:“你们美国人想终结政治与历史,只要时局没变,你们就可以支配这个世界!”
有几个美国人还想抗议,但是亚历克斯抢先开口:“这是真的!过去的30年来,整个世界都变了。每个国家都在审视自己的职责,不断改革来解决问题——每个国家,只有美国按兵不动。你们现在已经是全世界最保守的国家了。”
萨克斯说:“许多国家之所以要改变,是因为它们以前太过麻木不仁,不改革就没有生路。美国的体系很有弹性,当然不需要惊天动地的变化。美国的应变方法比较好,过程比较顺畅,也比较容易让大家都往前走。”
萨克斯的说法让亚历克斯停了好一会儿,一时之间想不出怎么反驳。同时,约翰·布恩却很有兴趣地看着阿卡迪说道:“再来讨论一下在火星上的第一移民区。你说要怎么改变才好?”
阿卡迪说:“我也不怎么确定。我要先到我们选定的地方实际走一遍,看看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再好好研究一下。你知道吗?用这种方法来营建社区比较好。基本上,我认为工作空间和活动空间应该尽可能地合而为一,这样比较实际。我们工作应该不只是为了薪水吧?这是我们创造的艺术,我们全部的生活。我们应该跟大家说明白,我们不吃地球的那一套,也不该有阶级的区分。我就不相信我们现在的领导体系。”他客气地对玛雅点点头,“现在我们各有各的责任,这种现实应该反映在建筑结构上。环形设计最理想——就建筑而言,的确是比较复杂,但是,加个网格状的圆顶,应该可以弥补这个缺点——这很容易建,而且能够彰显我们平等的诉求。建筑内部应该尽量保持开放。每个人会有自己的房间,但是不需要太大,而且尽量安排在边缘,让公共空间尽可能的大。”他拿起终端机前的鼠标,绘制他的理想空间,“看,这种建筑语法就在告诉我们:‘众生平等。’明白吗?”
“我们那里已经有一些组合型的房屋单元了。”约翰说,“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改。”
“如果我们有意愿的话,当然可以。”
“但是,真有这个必要吗?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已经是平等的了吗?”
“你说的是真的吗?”阿卡迪的语气相当尖锐,打量着四周,“如果弗兰克跟玛雅叫我们做什么,我们真的可以不理会他们吗?如果休斯敦和努尔叫我们做什么,我们真的能不理会他们吗?”
“我想可以吧。”约翰轻轻地回答说。
这句话惹来弗兰克瞪了他一眼。其他人加入讨论,不时爆发争执,许多人有话想说,却被阿卡迪硬生生地打断了:“是我们的政府送我们来这里的!所有的政府都有缺点,有许多已经腐朽到无法收拾。这也是为什么历史上总是有数不清的血腥残杀!如今,我们可以做我们自己的主人。我真的不希望我们挣脱不了旧思维,重复我们在地球上犯的错误。我们是第一代的火星移民!我们是科学家!我们的工作就是构想新的事物,创造新的时代!”
大家又吵成一团,比先前还要大声。玛雅转身轻声地责备阿卡迪,见到大家这么激动,她有点慌张。她看到约翰·布恩在微微冷笑。他从地板上跳了起来,朝阿卡迪飘去。他冲得有点急,直到阿卡迪身边才定住身形。他跟阿卡迪握握手,两人同时飘到空中,像是在跳一支笨拙的舞蹈。这个公开支持的动作,让大家议论纷纷,猜疑不定。玛雅从众人脸上的表情知道他们在疑惑什么。大家一直觉得约翰是个温和低调的人,但是,如果他赞成阿卡迪的想法,那么大家就要重新评价这个人。
“你他妈的,阿卡迪,”约翰说,“先是神经兮兮地模拟演练,现在又来妖言惑众——你是神经病,你真是个神经病!你到底是怎么混上这艘船的?”
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玛雅心里想道。
“我骗他们。”阿卡迪说。
大家都笑了,就连弗兰克都忍俊不禁,尽管还是一脸错愕。“我当然是说谎了!”阿卡迪叫道,浓密的胡须中露出一张咧开的大嘴,“要不然你以为我是怎么混上这艘船的?我想到火星去干我想干的事,可是遴选委员会要的却是服从他们命令的人!你知道的!”他指着下面的人叫道,“你们全部都撒了谎,你们心里清楚得很!”
从来没见弗兰克笑得这么舒畅过。萨克斯还是穿着他经常穿的基顿(18)T恤,竖起一根指头说:“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修订版。”大家笑得更大声了,笑声里面尽是嘲讽。这是所有人都要接受的心理测试,也是广泛使用且极受心理专家推崇的调查方法。总共有556个问题,受测者必须回答同意或是不同意;心理专家会根据受测者的回答,描述出他们的心理状况。但是,受测者究竟正不正常,却需要比对2600个、20世纪30年代、已婚、住在明尼苏达、职业是农民的中产阶级的答案。这个测验有多种修订版,但是,第一批受测者的西方白种人偏见却深植其中——至少在火星移民中有很多人是这样想的。“明尼苏达!”阿卡迪叫道,眼睛滴溜溜乱转,“农夫!明尼苏达的农夫!我跟你说,我在回答每一个问题的时候都撒谎,告诉他们一个相反的答案;只有这样,他们才会认定我是正常的!”
这个自白引起一阵喧嚣。“妈的。”约翰说,“我是从明尼苏达来的,想要诚实都不行?”
大家笑得更开心了。玛雅注意到弗兰克笑红了脸,说不出话来,手紧捂着肚子,频频点头,合不拢嘴。她从来没见过他笑成这副德行。
萨克斯说:“是这个测验让你说谎的。”
“什么?你没有说谎?”阿卡迪咄咄逼人,“你真的没有说谎?”
“没有。”萨克斯说,刻意地眨眨眼,好像从来没人问过他这种问题,“每一道题我都是诚实作答。”
大家笑得更夸张了。萨克斯没想到会有这种反应,表情很讶异,大家看到后笑得快断气了。
不晓得谁在叫:“米歇尔,你怎么样,要不要解释一下?”
米歇尔·杜瓦摊开双手。“你可能低估了明尼苏达多重人格修正调查的精巧设计,有许多问题其实是用来测试你到底诚不诚实的。”
话一说完,接二连三的问题却涌进他的脑子,多半是研究方法的问题。你控制的变项是什么?测试者如何捏造他们的思路?要怎么重复?他们要怎么消除对他们不利的解释?既然在研究中出现“只要是这样,就一定是那样”的概念,怎么能自诩是科学呢?很明显,很多人觉得心理学是假科学,更痛恨心理学设下的圈套,硬要他们往里面跳才肯让他们上船。这么多年的竞争与忍耐已经到了尽头,一根导火索让大家发现,原来他们有共同的痛,这种分享的感觉让讨论的声音此起彼伏,嗡嗡一片良久不散。阿卡迪掀起的政治纷争暂时被转移了注意力。
玛雅心里在想,也许阿卡迪的牢骚先前已经对别人说过了。牢骚发了之后,还能那么密不通风,很不简单,阿卡迪是个聪明人。但她又转念一想,刻意把这个话题挑起来的人是约翰·布恩。他故意飞到屋顶,挨近阿卡迪身边拉他一把。也有可能是这两个人串通好的,他们两个人私下结成领袖联盟。没错,一个美国人和一个俄罗斯人想要争领导权,当然在事前会有些设计。
她跟米歇尔说:“我们都承认自己是骗子了,这不是什么好征兆吧?”
米歇尔耸耸肩。“说出来还比较健康。现在至少知道我们其实都差不多。大家用不着觉得自己特别卑鄙、不诚实,就是为了上船。”
“你呢?”阿卡迪问道,“你是否在大家面前表现出一副最理性、最平衡的心理专家模样,把那些我们都喜欢、也都有的奇怪心思藏了起来?”
米歇尔笑了笑。“讲到这个,你真是专家,阿卡迪。”
已经没有几个人在看屏幕了:辐射指数开始下降。又过了一会儿,指数就只比正常高了一点儿而已。
有人又开始放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法国号再次响起。这已经是交响曲的最后一个乐章了。“暴风雨后欢悦与感激的感觉”,温和的乐声从喇叭中流泻而出。大家有一种离开母亲怀抱的感觉,被轻轻柔柔地吹出船外,像是微风轻拂下的蒲公英种子。《田园交响曲》浓厚民谣风格的第四乐章通过扩音喇叭送到“战神号”的每一个角落,让这艘宇宙飞船浑身散发着一股布鲁克纳(19)的恬淡气质。一奏起《田园交响曲》,大家才发现,这艘船的强化结构原封未动。一眼望去满是绿色的庄稼,生物群系里的森林提供着很好的庇荫,虽然有些植物长不大,有些植物不能吃,但是,库房中还是有满满的种子毫发无伤。船上的动物也不能吃,不过,理论上它们会孕育出健康的下一代。唯一的意外发生在D舱,那群小鸟散落一地,全都死了。
船员也还好。防护罩遮住了大部分的辐射,每个人的吸收量大概是6雷姆。单就3个小时而言,量是大了一点,不过,如果没有防备的话,情况会更坏。船体外部的辐射量是140雷姆,足以置人于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