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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娜蒂雅和萨曼莎分到的那部空气采集机很难对付。她们花了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只拖了100米;最后,她们动用推土机把地上的石砾清干净之后,才能继续推进。一直忙到太阳快要下山了,她们才冲进闭锁室,回到住处。她们两手冻得发疼,筋骨酸痛,疲惫不堪。她们脱得只剩满是灰尘的内衣裤,笔直地冲进厨房,又是狼吞虎咽一番。韦拉德估计,她们一天至少要燃烧6000卡路里的热量。她们煮好意大利面,囫囵吞下,捧着热热的面碗暖手。吃饱之后,她们勉强挣扎到女子更衣室,用热水从头到脚冲遍,换上干净的衣服。“想要让衣服保持干净很困难;即使是腕间的锁缝,灰尘都有办法渗进来,更别说是拉链了,这根本就是门户大开嘛。”“是啊,那些细沙只有几微米大小而已!我们碰到的麻烦绝对不只是衣服会弄脏而已,这我可以担保。灰尘会侵入所有的地方,我们的肺、我们的血液、我们的脑子……”

  “在火星上生存就得这样啊。”这是大家的标准答案。特别是碰到没法解决的难题时,只得如此排遣。

  有时晚餐之后,大约还有两小时才会天黑。闲不住的娜蒂雅又走到室外。每一天,总有一些器具会被拉回基地,她习惯到那里去逛逛。她花了好长时间给自己整理出一个个人工具箱,感觉像是一个孩子走进糖果店。她曾在西伯利亚的电子厂工作多年,养成了崇拜好工具的心理,那个时候物资缺乏,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是个宝。在北雅库克(4),什么东西都盖在永冻土上面,到了夏天,平台会下沉,东倒西歪,冬天就埋在冰雪里。建筑的材料和器具来自世界各地,重机械来自瑞士和瑞典,打洞钻孔机来自美国,反应堆来自乌克兰,还加上一堆苏联时代的旧物件——有的状况还勉强可用,有的连提也不用提。总的来说,都算是很烂。有的时候他们还得一寸一寸地组装,不管是在冰层上挖口油井,还是组装一个曾使切尔诺贝利面目全非的反应堆,他们得用尽各种不趁手的工具,随机应变。工作之烦琐,会让工具饮泣。

  现在,她可以漫步在宝石红的火星夕阳薄暮里,听着头盔的天线接收到的从屋内传来的爵士乐经典,那是她的精心收藏。然而,她却埋首工具箱内,寻找着合适的工具。她在居住点强占了一个房间,里面放满了她搜罗来的好东西。她会吹着金·奥利佛曲风杂糅的爵士乐,慎重地把她刚找到的东西放进去。这里面已经有的东西包括一套艾伦扳手、几把钳子、一把动力钻、夹具数个、钢锯数把、一套冲击板手、一套抗高温的电线、各式各样的锉刀(由粗到细一应俱全)、刨刀、一套月牙扳手、卷边器、锤子5把、止血钳数把、液压千斤顶3座、风箱一个、螺丝刀几组(附各种钻头、零件)、便携式压缩气筒、一盒塑料炸药、成型器、卷尺、一把很大的瑞士军刀、铁皮剪、火钳、镊子、老虎钳3把、剥皮钳一个、十字锹、一包大小不一的木槌、螺丝钳、软管夹子、一组镶嵌珠宝用的精细螺丝刀、放大镜、各种胶带、安装水管用的定位锤与钻孔机、针线包、剪刀、筛子、车床、各种尺寸的水平仪、长鼻钳、大力钳、阀门、模具、3把铲子、压缩机、发电机、焊接机和独轮手推车……

  还有很多其他东西。这只不过是机械设备和她的木工工具而已。在储物间的另外一边,是成堆的研究工具和实验室设备、地质调查用品,还有数也数不清的计算机、收音机、望远镜、摄像机。生物圈小组也有好几个房间的器材,用来建设农场、回收废物、交换气体(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的基础设备);医疗小组用来放设备的房间就更多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吧?”娜蒂雅有一天对来这个房间串门的萨克斯·拉塞尔说,“这是一整个小镇,只是拆散放在这里而已。”

  “这小镇看来挺繁荣的。”

  “是个大学城,好几个科系排名都很靠前。”

  “可是现在零零碎碎的。”

  “对,但我喜欢看它这个样子。”

  规定很严格:日落之后大家一定要回到住处。暮色深沉,她跌跌撞撞地回到闭锁室,走进屋内,坐在床沿吃一顿冰冷的晚饭,听周围的人聊天,话题多半在当日的工作成绩和明天的工作流程上打转。理论上,这应该由弗兰克和玛雅安排,但各组有各组头疼的麻烦事,所以发展出特别的人力交换体系。广子非常擅长沟通协调,这实在很难想象,之前的旅程中她一直那么退缩封闭。由于她的小组极度缺乏人力,因而一到傍晚就见到她从这个人到那个人,全力游说他们来帮忙。结果每天早上都可以看到一大群人在农场工作。娜蒂雅搞不懂为什么要花这么多人力在这上面。他们储存的脱水食物和罐头至少够吃5年,这样还不够吗?她这辈子吃过的东西,多半比现在的伙食难吃得多,所以,她根本不在乎吃什么。真有必要的话,叫她嚼干草或者跟牵引机一样喝油,她也不在乎。但是,新移民却很需要农场培植出来的竹子。娜蒂雅想早点儿盖房子,竹子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建材。这是相互影响的:这组的工作进度会影响另外一组的工作进度,在火星上就那么几个人,更是得相互依赖。所以当广子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时,她就说:“好啦,好啦,明天上午8点。但你要知道,永久居住点没有建好,你就不能盖永久性的农场。所以你明天也要帮我的忙,好吗?”

  “不行,不行。”广子微笑道,“后天好吗?”

  萨克斯·拉塞尔是广子在争取人力时的主要对手。他们那组人主要的工作是建立工厂。韦拉德、乌苏拉和生物群系小组也希望能尽快设立实验室,赶紧开始研究。这三个小组都不在乎在拖车里住上一辈子,只要他们的工作能开展就好了。幸好还有很多人没有完全沉溺在工作里。弗兰克、玛雅和其他的航天员希望能有更宽敞、保固条件更好的居住环境。他们就很愿意协助娜蒂雅推行她的计划。

  吃完晚饭之后,娜蒂雅把餐盘拿到厨房,用一把小刷子清洗,然后跟安·克莱伯恩和西蒙·弗雷泽那群地质学家坐在一块儿。安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一早开了部越野车外出调查地形,跑了好远的路;下午她在基地里拼命工作,想把上午远征的时间弥补回来。娜蒂雅一直觉得她非常紧张,大家以为安上火星之后会如鱼得水,谁知道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不想在工厂里工作,也不想帮广子的忙,只愿意协助娜蒂雅。娜蒂雅的工作是在火星上建立居住点,跟其他野心勃勃的小组相比,可能她觉得对这个星球的冲击比较小吧。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不是,安从来没明说过。她的情绪反复无常,不大容易捉摸——不是玛雅那种狂放的俄罗斯人态度,暧昧得多,说不定也更阴暗,这是娜蒂雅的感觉。

  吃完晚餐之后,有人在清理自己的餐盘,顺便聊天;有人在检查清单,顺便聊天;有人在打计算机,顺便聊天;有人在洗衣服,顺便聊天……直到每个人都在床上躺平,声音越来越低,沉沉睡去。“有点像是宇宙的第一秒,”萨克斯·拉塞尔疲惫地擦擦脸,如此形容道,“所有的东西都挤作一堆,挤得面目模糊,无法辨别,只有一束热粒子慌忙地夺门而出。”

  他们就这么过了一天,第二天也差不多,接下来的每一天好像都是这个样子。天气没什么可说的,除了偶尔飘来一朵云,哪天下午的风特别大之外,每一天都差不多。所有的工作都比预计的耗时。单单穿上活动服走出屋外,就够忙个半天了,然后得替所有机器暖机。虽然在事前已经规划好固定的标准,但装备来自世界各国,终究会发生尺寸和功能没法接轨的意外。还有那些灰尘(“别说它们是灰尘好不好?”安有一次不大高兴地埋怨说,“这简直就跟把灰尘叫成沙砾一样嘛!请叫它们细粉,因为它们是细粉!”)会侵入任何地方。在刺骨的寒风中劳动,会让人累到体力不支倒地,所有工作的进度全部落后,也就不足为奇了。除此之外,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有数不清的细碎伤口。他们发现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有的根本还没开始。举个例子来说,他们整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把一个货柜打开(预计是10天),清理里面的东西,再分门别类送往不同的储藏点——这才是真正工作的起点而已。

  等这些杂事处理完之后,建筑工作才能正式动工,该是娜蒂雅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她在“战神号”上几乎无事可做,有点像是冬眠。但建造东西却是她的看家本领。娜蒂雅在建筑方面极有天赋,又在西伯利亚受过良好的训练,她很快就成为专门解决疑难杂症的高手。约翰叫她“救苦救难的及时雨”,几乎什么事都少不了她。她每天都在各处解答问题,或是帮着出主意。她在这个忙碌不停的世界里显得容光焕发。有这么多的事情可以做!这么多的事情要忙!在每晚的计划会议里面,广子都在盘算她的农场,农场也真的规模渐备:三排平行的温室,像是地球上的商业温室,只是小一点儿、墙壁也厚一点儿,而这么设计是为了避免温室像宴会上的气球般突然爆掉。温室内的气压只有300毫巴,只达到了植物生长的最低标准,但即使如此,室内外的气压还是相差极大,如果内部的联结不结实,墙壁不够厚,温室就会爆开。娜蒂雅是冻原的建筑专家,所以广子经常慌慌张张地来叫她。

  材料学家需要她的帮助,否则工厂根本没法运转;组合核电厂的人员更是每吸一口气都少不了她的监督,他们生怕会做出什么后果不堪想象的错事。阿卡迪通过无线电,从弗伯斯不断地警告他们:用不着引进这么危险的科技,单靠风力发电就够了。为了这一点,他跟菲丽丝有过非常火爆的争执。切断两人话锋的是广子,用她那句经常挂在嘴边的日本老话:“别无选择”。风力的确可能产生阿卡迪预估的电力,但他们没带风车来,电子来源是美国海军设计制造的里科弗(5)反应堆,设计精巧完善,好用得不得了,任凭谁也不想回去搭建风车。在火星上,什么事都急得不得了,“别无选择”这句话成为人人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每天早上,建设切尔诺贝利(这当然是阿卡迪取的名字)电厂的建筑组都要求娜蒂雅跟他们一道去工地,监督他们的工程。工地在居住点的东边,距离非常远,理论上娜蒂雅跟他们一整天比较好。但是,利用货柜板在内部分隔医疗室和实验室的医疗小组也少不了她,经常要请教她的意见。所以,她上午跟切尔诺贝利的工程人员在一起,中午回来吃饭之后,再接着帮医疗小组的忙。每天晚上她都是在疲倦中昏沉沉地睡去。

  下午干活之前,有时她还得用无线电跟弗伯斯的阿卡迪联系。他那边的人没办法克服卫星上的微重力(6)现象,因而头疼不已,所以也想听听她的意见。“如果能有点重力,过日子,睡觉,那就好了。”阿卡迪说。

  “在卫星表面建一条环状的铁轨,”娜蒂雅刚刚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再从‘战神号’上拆一截货柜下来,叫它一直在铁轨上转。你们坐上那截货柜,一直加速到你们不会飘到车厢天花板上不就行了?”

  阿卡迪愣了半晌,然后大笑起来:“娜蒂雅·弗朗辛,我爱你,我爱你!”

  “你爱重力。”

  虽然娜蒂雅的建议总是切中要害,但建设永久性基地的进度依旧缓慢。娜蒂雅一个星期只有一两次有空,爬上奔驰的开放驾驶座,压过崎岖的地面,到她刚刚破土的地基那儿看看。那个洞有10米宽、50米长、4米深。她当然希望能挖得越深越好。洞的底部与火星表面没什么两样:黏土、细粉和形状不一的石头,风化层。她开着推土机在挖洞,地质学家忙着跳上跳下地采集标本、观察地形构造。

  安一直反对刚到火星就这样大肆破坏;但有史以来,地质学家想弄清楚地层结构,都少不了这样大型的开挖。

  娜蒂雅在工作时听到地质学家用他们的通信频率对话。他们认为从表面一直挖到岩基大概都是这样的风化层。太糟了,娜蒂雅不认为风化层是理想的奠基地点。不过,风化层的含水量比较少,不到千分之一,至少不用担心地基下陷——这是她在西伯利亚的梦魇之一。

  在把表土层切割完毕之后,她打算用波特兰水泥(7)打地基,这是移民手头上最坚实可靠的建筑材料。但至少得灌两米厚的水泥地基,否则照样会裂,总归一句,“别无选择”。这种厚度可以隔绝一些温度,但她还是得装起水泥浆加热搅拌,温度不能低于13摄氏度,所以,要加温……慢、慢、什么都慢。

  她把推土机往前开,想将坑洞挖得再深一点儿。推土机的前端抵住地,车身往上跳了一下,然后马力全开,推开了表土层,地被犁平了。“好家伙!”娜蒂雅爱怜地赞了它一句。

  “娜蒂雅最爱她的推土机了。”玛雅用他们的通信频率说。

  “至少我知道我爱什么。”娜蒂雅狠狠地顶了一句。上个星期她有好几个傍晚在工具房里听玛雅唠唠叨叨地说她和约翰之间的问题,以前跟弗兰克在一起感觉有多好,现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弗兰克恨她,诸如此类没完没了。清理工具的娜蒂雅嘴里“嗯、嗯、嗯”,想要掩饰她的漠不关心。她对玛雅的感情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最好能谈谈建筑,或者谈点别的也成。

  整地整得正起劲时,切尔诺贝利小组传来消息,打断了她的工作兴致。“娜蒂雅,这么冷的天气,要怎么搅拌这么厚的水泥?”

  “加热啊!”

  “加了!”

  “那就再加啊!”

  “哦!”根据娜蒂雅的估计,那里的工程已经接近完工,里科弗核反应堆事前已经装配得差不多了,现在只要把几个大的部分组装起来,装进金属的隔离柜,将管道注上水(单单这一项就把他们能用的水消耗殆尽),再把机组固定好,旁边堆上沙包,拉下控制杆就行了。完工之后,他们就会有300千瓦的固定电力备用,省得大家每晚为了谁该拥有优先用电权而争论不休。

  萨克斯又通过通信器找她。有一部萨巴蒂埃反应器卡住了,没法从框架中取出来。于是娜蒂雅把整地的工作交给约翰和玛雅,跳上她的越野车开回工厂区。“我去看看那批炼金师。”她说。

  娜蒂雅赶到之后,大家恢复工作,继续设法取出萨巴蒂埃反应器。“你有没有注意到,从设备的特性就可以看出它是哪种工业制造的?”这时,萨克斯对娜蒂雅这么说,“如果是汽车工业做的,通常马力比较小但比较可靠;如果是太空工业出品,马力很大但一天会坏个两三回。”

  “联合出品的东西,设计得都很差。”娜蒂雅说。

  “没错。”

  “化学设备更是像块豆腐。”斯宾塞·杰克逊补了一句。

  “这话说得对。尤其是在尘土飞扬的时候,一下子就完了。”

  波音公司做的空气采集机只是工厂区最先设立的机器,后续的组装也在逐渐开展。各种气体被装进大的箱型拖车中,利用化学工程的程序加以处理,比如通过干燥、液化、分馏、电解、电合成、萨巴蒂埃法、拉西法(8)等制造出来的化学物质,经过一连串的管道结构从这个工厂送到那个工厂。厂内的反应槽五颜六色,成堆的联结管道和烟囱纠结成团。接着,他们制造出更复杂的化学物质。

  现在最讨斯宾塞喜欢的产品是镁。这里的蕴藏量相当大,每一立方米的风化表土层可以提炼出25千克,他说,火星上的重力很小,一大条镁,感觉起来跟一条塑料的分量差不多。“纯的镁很脆,”斯宾塞说,“但是混合其他金属之后,就会变得极轻而且强韧无比。”

  “火星之钢。”娜蒂雅说。

  “比钢还硬。”

  这就是炼金术,用的是非常容易发生故障的机器。娜蒂雅终于找到萨巴蒂埃反应器的毛病——电泵上的漏洞。实在很难相信工厂机械的下面竟有这么复杂的电泵系统,看起来好像是胡乱拼成的,而且脆弱得只要一点细沙尘就会让它瘫痪。

  两个小时之后,萨巴蒂埃反应器修好了。在回拖车区的路上,娜蒂雅瞥见了温室。植物已经抽芽成长,新铺上的黑土层隐见绿意。在红色的星球中,绿色显得格外醒目。有人跟她说,竹子一天能长高好几厘米,有的已经长到了5米。大家很容易就会发现一件事,他们需要更多的泥土。回到炼金师区,他们正在用波音空气采集机制造氮来合成氮肥,这是广子最想要的。风化表土层是农业组的梦魇,盐分太重,氧化物含量过高,完全没有水分,也没有半点生物量(9)。他们要重新合成土壤,就像制造镁条一样。

  娜蒂雅回到她在拖车区的住处,胡乱吃顿午饭。吃完之后,她又跑到永久居住点的工地。她不在的这段时间,整地的工作已经完成。她站在大坑的前面低头往下望。这里将会出现一个她最爱的建筑类型,在南极基地以及“战神号”上,她都设计了类似造型的结构:一排外形简洁的拱顶房间,每两个房间共享一面墙壁。房间半埋在土基中,完成之后再盖上10个沙袋的风化表土,以阻绝放射线,同时把压力增到450毫巴,免得建筑物爆开。建筑物外部材料就地取材:水泥、砖块全部自制,接合处再用塑料衬垫确保密封。

  不幸的是制砖工厂那边又有状况了,他们用无线电通知娜蒂雅。娜蒂雅真的越来越没有耐心了,她不由得嘟囔一句:“我们都一路杀到火星了,你们居然跟我说,你们没法做砖?”

  “我们不是不会做砖。”吉恩说,“我只是对付不了机器。”制砖工厂将从风化表土层分离出来的黏土和硫黄进行混合,将调配好的原料倒进模子里,然后进行烘烤,使硫黄产生聚合作用,冷却之后再放到机器的另外一边,稍微压一下。这样做出来的砖红中透黑且韧度很高,用来搭建拱顶建筑在技术上没问题,但吉恩却不开心。“头上是那么重的屋顶,有什么好?”他说,“那跟压一大堆沙包在头顶上有什么区别?就算只是发生一场小规模的火星地震,我们都受不了。我不喜欢。”

  娜蒂雅想了好一会儿。“加些尼龙。”

  “什么?”

  “到货运空降区去找一些降落伞,把它们磨得很细很细,再混到黏土里。这样的话,砖的韧度会更高。”

  “说得不错。”吉恩说,顿了一会儿,“好主意!现在想想,哪里有降落伞?”

  “应该是在东边。”

  所以,他们为了建筑需要,终于给地质学家们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安、西蒙、菲丽丝、莎夏和艾格登上长途越野车,离开基地,朝看不见的东方驶去。他们搜寻及调查的目的地将比切尔诺贝利还远。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他们找到了40顶降落伞,每一顶都有好几百千克的尼龙。

  有一天,他们抵达了冈吉斯卡特纳。这是平原上的连续槽沟,往东南延伸,长约100千米。“真奇怪,”艾格说,“到了最后一分钟才看到它们,好像是一个大漏斗,大概有10米宽、2米深,8~9个一排,越来越小、越来越浅。想都没想到过。可能是热喀斯特地形,只是怎么会这么大?实在不敢相信!”

  莎夏说:“能看到这样的景观,这趟地平线之旅也算是不虚此行。”

  “是热喀斯特地形没错。”安说。但他们往下钻,又找不到水,这让大家有些忧心。这种地形底下应该有水,但是无论他们怎么钻,钻得多深都找不到水。看来只能靠空气采集机来合成饮用水了。

  娜蒂雅不在乎。空气采集机耐用得很。她只担心她的拱顶。新型的强化砖即将出现。她把程序输进机器人,让它们搭建墙壁和屋顶。砖厂把制好的砖放进自动驾驶的车辆中,跟玩具一样送到工地的起重臂旁,起重臂再把砖一块块拿起来,放在由另外一组机器人铺好的冷灰浆上。这个过程运作得极为顺畅,唯一的瓶颈就是砖的产量。按理来说,娜蒂雅应该很高兴才对,但她却不放心机器人。在执行“新世界计划”的时候,她受够机器人了,所以,如今她依旧担心。如果各种情况配合得宜,机器人是很能干,但常常事与愿违。程序的输入不简单,如果计算得过分周详,机器人几乎每分钟都会死机;如果粗枝大叶地随便估量,机器人就会不受约束,做出一些你想也想不到的怪事情。相同的错误它们可以犯上一千次,有本事把小小的瑕疵酿成不可收拾的大错,就像玛雅没法控制她的情绪一样。就算你把想到的所有状况都输进机器人主机里,最好的情况也只是得到一个没头没脑的白痴帮手。

  有一天傍晚,玛雅把娜蒂雅从她的工具间里叫出来,要求她转到私人通信频率。“米歇尔真没用,”她抱怨说,“我的日子难过得要命,他总是那样看着我,一副要舔我皮肤的样子。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娜蒂雅。昨天我跟弗兰克说,我猜约翰已经跟休斯敦密商,要砍掉他的指挥权,但他怎么可以把我的想法胡乱跟别人说呢?第二天约翰就过来找我,问我为什么觉得他扯弗兰克的后腿。为什么大家听了我的话之后,一定要到处去传呢?”

  娜蒂雅点点头,转转眼睛。最后她说:“抱歉,玛雅,我要去找广子,他们那边有点麻烦,要我过去帮忙。”她把面罩凑过去,轻轻地撞了玛雅的面罩一下——这是亲吻的象征——然后把通话频率调到公共频率,溜了。够了,够了就是够了。去跟广子聊天有趣得多——那才是真正的对话,谈的是真实世界的真实问题。广子几乎每天都要找她帮忙,而娜蒂雅很愿意,因为广子非常聪明,在登陆之后就知道娜蒂雅是她少不了的好帮手。双方互相尊重彼此的专业技能,这才是真正的友谊。只谈工作不谈别的,这种感觉真好。封闭系统、闭锁机制、热能发动机、偏光镜系统和农场/人员接口(广子颇有先见之明,一下子就能看到症结),两个人什么都谈。在听完玛雅歇斯底里的悄悄话之后,讲点儿正经事能让人松口气。玛雅总是跟她说,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强迫她接受自己的感受,谁又伤她的心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广子就没有那么奇怪,只是会问一些娜蒂雅不知该如何回答的问题,譬如,她会说:“火星会告诉我们它想要什么,我们只要照着做就可以了。”要是你碰到这种问题,你会怎么回答?而广子就只是笑,看到娜蒂雅手足无措的样子,她还是笑。

  入夜之后,大家的谈锋依旧很健,有时会争得很激烈,有时很投入,有时心平气和。德米特里跟萨曼莎很确定一件事:他们可以运用基因工程技术,创造出能在风化表土层活得下去的微生物;但是,他们一定要得到联合国的批准才能着手。娜蒂雅一直很担心他们那种轻描淡写的不在乎,仿佛认定生化工程就跟做一块砖没区别,却不知道,他们的抉择一旦失误,就是无法收拾的灾难。此地的化学家其实很有创意。几乎每一天他们都会拿着新的样本回到拖车区来:硫黄酸、可以用来建造拱顶的红色水泥、具有爆炸性的硝酸铵、可以充当越野车燃料的氰氨化钙、多硫化物做成的橡胶、以硅胶为基础做成的硅酸盐、乳化剂,还有从盐里提炼出来的好几试管的微量元素。最近他们又有新的突破,做出了透明的玻璃。这是研究上的重大进展,以往做出来的都是黑玻璃。但他们设法把硅酸盐原料中的铁离子抽离,终于有了成果。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拖车区参观了几片呈波浪形的玻璃。玻璃里面有很多气泡,形状也不规则,很像是17世纪的产品。

  第一个房间终于埋设、加压完毕,娜蒂雅摘掉头盔在室内绕了绕,深深吸着空气。这里的压力是450毫巴,与穿宇航服时或是拖车区的压力完全一样,空气是由氧、氮、氩混合而成,室内温度约15摄氏度。感觉很舒服。

  砖墙上预留卡槽,用竹子编成的地板刚好可以卡进去,把房间隔为上下两层。底楼层高2.5米,抬头会看到青绿的天花板,下方装有霓虹灯照明。墙边有道铝和竹子编成的楼梯,连接上下楼层。她爬上去看看上层。竹编的绿色地板非常平坦。屋顶是弧形的,用砖搭建而成,圆而低矮。中间比较高的地方是卧室和浴室,外围比较矮的空间用来当起居室和厨房。玛雅和西蒙已经在墙上挂上了装饰品,是用降落伞做的。屋内没有窗户,照明全靠霓虹灯。娜蒂雅不喜欢这一点,她已经规划好了更大的永久性居室,几乎每个房间都有窗户,但万事开头难,总要因陋就简一阵子。目前他们能力所及的,就只有这种没有窗户的小空间,总比拖车要强。

  她又走回楼下,用手指摸了摸墙上的砖块,很粗糙,但有一股暖意。墙壁后面和地基下面都有暖气系统。她脱掉鞋袜,赤足感受粗糙温暖的砖块。这房间已经很好了,想想他们一路来到火星,有这样的地方住,应该算得上是享受。她想起几年前在希腊克里特岛看到的拱顶建筑遗址,那地方叫阿普特拉,是用砖搭建而成的拱顶古罗马地下宫殿,埋在一座山的山腰,里面的房间大小就跟这里差不多。没有人知道那批建筑真正的目的——有人说是为了储存橄榄油,好像那里油多得不得了似的。即使在地震频繁的克里特岛,2000年来,它们依旧屹立不倒。娜蒂雅穿上鞋,微笑着想象,2000年后,他们的子孙可能会造访这间陋室,如果这里还在,肯定会改建为博物馆——第一代移民在火星建造的第一个居室!是她建的。突然之间,她感受到未来投射过来的目光,不禁一阵战栗。他们有点像是穴居的克鲁马努人,后世的人类学家要根据遗迹反复推敲,才能描绘他们日常生活的大概。像她一样的人来到这里会触景生情,神驰想象,但永远也参不透。

  又过了一段时间,更多的工作完成了。这段日子对娜蒂雅来说一片模糊,因为她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内部的装潢和设备的安装非常复杂,机器人已经帮不了什么忙。抽水、排水、暖气、气体交换、厨房设备的安装等都得倚仗人力。娜蒂雅和她的小组尽管不缺材料,拥有各种工具,甚至能穿短裤和T恤工作,但还是花费了漫长的时间。工作、工作、工作,日复一日!

  有一天傍晚日落前不久,娜蒂雅穿过漫天风沙走回拖车区。她又饿又累,但又觉得极度轻松,完全不用顾虑任何事情。这一天已经要结束了,总算可以放松下来;就在这漫不经心的当口,她在手套上扯出了一道一厘米长的口子,其实外面也没有多冷,大约零下50摄氏度,跟西伯利亚最惨的日子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但是极低的气压却在她手背的破洞处吸出一块瘀血,随即结冰。结果伤口虽小,却极难愈合。反正你得处处小心就对了。不过,一天工作结束,拖着疲倦的身躯,看着夕阳斜照映出的沙尘,衬托着粗犷的碎石平原,也有心醉神迷的快乐时光。她觉得她很幸福。阿卡迪刚巧在这个时候从弗伯斯用无线电跟她联络,她更高兴了:“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是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947年的独唱曲。”

  “为什么是1947年?”他问道。

  “那年他的声音听起来最快乐。他这辈子唱歌的时候,声音都有棱有角,很美;但是1947年的作品有一种流畅愉悦的感觉,要更美。这是绝唱,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听过。”

  “那么你传一些到我这边来好了。”阿卡迪说。他还唱了起来:“我只能给你爱,宝贝!”弗伯斯即将出现在地平线上,他特别要跟娜蒂雅打声招呼。“所以,现在就是你的1947年?”结束通话前,阿卡迪问了这么一句。

  娜蒂雅把她的工具放回原位,唱起阿姆斯特朗的歌,中规中矩。她知道阿卡迪说得没错,她现在的心境跟感受到的活力,真有点像1947年的阿姆斯特朗——虽说物质条件不好,但娜蒂雅在西伯利亚度过的童年是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然后,她进入庞大的航空官僚体系,演练、舱内生活,一待就是20年——最后才到这里来。突然之间,她又回到一片空旷,用她的双手盖房子、操纵重机械,一天解决上百个问题,又像回到了西伯利亚,但状况比以前好多了。

  广子又过来找她。“娜蒂雅,我的月牙扳手冻成这样了。”娜蒂雅唱着回答:“我只想到这件事——宝贝!”她接过扳手,像用锤子一样在桌上狠敲了几下,转了转扳手上的刻度,证明扳手没被卡住。看到广子的表情,娜蒂雅很开心。“工程师的专业技能。”她解释说。接着便哼着歌走到闭锁室,心里觉得真滑稽,全星球的生态体系都在广子脑里,但她却不会钉钉子。

  那天晚上,她跟萨克斯交接了工作,跟斯宾塞谈了会儿玻璃。在谈话中她铺好床,头蜷进枕头,感觉非常奢侈。最后在华丽的和声中安然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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