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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光流转,世事变迁。没有什么事情经得起时间的冲刷,连石头都不能,遑论快乐。“你知不知道现在是Ls=170度?”菲丽丝有一天晚上说,“我们真的是在Ls=70度的时候登陆的?”

  换句话说,他们登陆火星已经有半个火星年了。菲丽丝用的是星际天文学家为他们设计的历法,在移民中相当风行,使用率已经超过了地球历。火星一年有668.6个火星日;在这么漫长的岁月中,想知道现在所处的日期,采用的是Ls日历。这套历法是在北半球春分这一天,设定太阳与火星之间的连接线为零度,然后把全年分为360度。所以当Ls=0度到90度就是北半球的春天,90度到180度是北半球的夏天,180度到270度是秋天,270度到360度(或是0度)则是冬天。

  这种计算方法看来简单,但却因为火星轨道偏斜(这当然是从地球的角度来看)而变得复杂起来。在近日点上距离太阳会比在远日点上少4300万千米,大约会多吸收45%的阳光。这也使得南北半球的季节相当不均等。近日点的时间是Ls=250度,约为南半球的晚春。所以南半球的春天跟夏天,要比北半球的春天跟夏天热得多,温度会差30多摄氏度。但是南半球的秋天和冬天,由于正值远日点,也会冷上许多——由于温度很低,所以南半球的冰帽都是二氧化碳,而北极则多是水冰。

  南方是很极端的半球,北方则比较温和。由于火星运行轨道偏斜,使得火星的季节还有另外一个特征。火星接近太阳的时候,速度较快;所以,越靠近近日点,季节就会比远日点时短。火星北半球的秋天是143天,但春天却有194天。春天比秋天整整多出51天!有人说,单单这一点就证明北半球比较适合人类居住。

  一个火星年有669个火星日

  移民的位置在北半球,现在,长夏已过,白天逐渐缩短,但工作依旧持续。基地周围更加混乱,交错的车轮痕迹层层叠叠。他们铺设了一条通往切尔诺贝利的水泥路。基地肆意拓展,于是以拖车区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望去都可以看到建筑物:炼金师区和切尔诺贝利电厂在东边、永久居住点在北边、储藏库房和农场在西边、生物中心在南边。

  所有人都终于住进了永久居住点的拱顶建筑。他们晚上还是会开会,跟暂住拖车区的时候一样,而且逐渐定期化,不过时间却短得多。大家的日子过得比以前习惯,现在几乎没有人再去找娜蒂雅帮忙了。有几个人她隔好一阵子才能见上一面,包括每天都把自己关进实验室的生物小组、菲丽丝那个颇有斩获的工作团队,现在则连安也常常见不到人影。安还跟她睡隔壁床。有一天晚上,安扑通一声从她的床上翻下来,问她要不要跟他们去西南方130千米外的赫伯斯峡谷探险。显然,他们是想带娜蒂雅离开基地到外面走走。但是,娜蒂雅拒绝了:“我工作好多,抽不开身,你知道的。”看到安一脸失望的表情,“也许下次吧。”

  目前主要的工作是整理居室内部以及向两翼扩张。阿卡迪的建议是以现在的居室作为基础再加三排,排成一个正方形,娜蒂雅准备实行他的计划;但阿卡迪又说,他觉得可以在四排厢房围成的广场上加盖。“用我们现在的镁柱就可以搭好骨架,”娜蒂雅说,“但我们得做出更结实的玻璃板才成。”

  他们已经完成两排房屋,总共盖好了12间居室。就在这个时候,安跟她的伙伴从赫伯斯峡谷回来了。那天晚上大家都放下手边的工作,看他们拍摄的视频。他们在屏幕上看到越野车队在遍布石砾的平原上急驰,然后,一条占据整个屏幕的裂缝赫然在目,好像探险队已经走到了世界的尽头。一道一米高的古怪山壁阻挡了越野车队的去路。突然之间,镜头一跳,一个队员走下越野车,打开了头盔上的摄像机。

  镜头的位置在峡谷的边缘。随着镜头180度的水平移动,出现了比冈吉斯卡特纳更加陡峭、面积更大的凹洞。镜头拍到全景,赫伯斯峡谷四周映入眼帘:它是一个椭圆形的封闭峡谷,大约有200千米长,100千米宽。在夕阳的照射下,峡谷东边的山壁曲折起伏,一目了然;西边的山壁则一片漆黑。峡谷的底部还算平坦,中央处还有一个更深的凹槽。“如果能架一个浮动的拱顶在上面,”安说,“那么我们就会有一个很大的室内空间。”

  “你是在说梦话吧,安。”萨克斯说,“这拱顶面积差不多有10000平方千米呢。”

  “这么大的空间够我们用的了,不用再去破坏火星别的地方。”

  “拱顶的重量会把山壁压垮的。”

  “所以我才说要设计浮动拱顶啊。”

  萨克斯摇摇头。

  “你也提过太空电梯,两个点子一样荒谬!”

  “我想在你们拍视频的山壁旁边盖一栋房子,”娜蒂雅说,“景观真棒!”

  “那你真该爬到塔尔西斯山脉最高的火山口去看看。”安说,声音有点不高兴,“那才叫壮观呢!”

  他们跟以前一样又吵了起来。让娜蒂雅想起在“战神号”上最后几个月剑拔弩张的景象。这并不是偶发的意外。

  阿卡迪从弗伯斯传回画面,还附了一段评语:“斯蒂克尼撞击(10)几乎把这颗卫星撞得粉碎。陨石的含水量大概是20%,水分在撞击产生的高热中汽化,填满了岩石的裂缝,于是形成了树枝状的结冰系统。”这是难得一见的宇宙奇观,却招来了安和菲丽丝的怒言相向。团队中最顶尖的两位地质学家为了冰块形成的原因争得面红耳赤。菲丽丝甚至建议派宇宙飞船到弗伯斯运冰块回来。虽说水量供应始终不足,需求量又与日俱增,但这个建议还是有些不切实际。切尔诺贝利电厂的耗水量相当惊人,而生物圈小组也开始了小型沼泽的实验计划。娜蒂雅则想要其中一间拱顶兴建游泳池和淋浴设备,除了一个浅水游泳池以外,还要有按摩浴缸和蒸汽浴室。每天晚上都有人来问娜蒂雅进度如何,因为大家受不了用块海绵蘸水来洗澡,身上的尘土怎么清也清不干净,而且总是湿湿冷冷的。他们想痛快地洗个澡——生命是从水里来的,人的脑子里潜藏着无可压抑的渴望,那样的原始、那样的猛烈——他们要回到水里去。

  他们需要更多的水,但地震扫描却找不到地底有含水层的证据,安根本不认为这附近有水。他们必须继续依靠空气采集机或是刮下风化土表层,装到土水蒸馏器里面。但是娜蒂雅却不想让蒸馏器过分运转,因为蒸馏器是法国和匈牙利联合制造的,如果用得太狠,随时会坏掉。

  这就是火星上的生活,就是没水。别无选择。

  “总是会有别的选择嘛。”菲丽丝总是这么说。这也就是她为什么会建议用登陆小艇到弗伯斯上去运冰块的缘故。但安却认为这是在浪费能源,于是她们两个又吵开了。

  这情景让娜蒂雅格外恼火,她的心情本来很好。她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吵的,但看到别人并不认同她的想法,使她深感无力。为什么这个团体情绪波动得如此厉害?他们已经在火星了,这里每个季节都比地球长两倍,每天还要多出40分钟,为什么大家不能学着轻松点儿?娜蒂雅觉得,就算再忙都可以挤出忙里偷闲的片刻。每天多出来的39分钟30秒,对她来说,是情绪中最重要的缓和成分。人类24小时的生物节奏周期,历经几百万年,突然之间,日夜都多出了几分钟,日复一日,夜复一夜——毫无疑问,这会有一定的影响。关于这一点,娜蒂雅非常确定,不管她的工作节奏多么紧凑,不管她每晚是如何筋疲力尽,躺在床上之后,她从不曾立即入眠。每天凌晨,她的数字钟跳到12:00:00的时候,会突然中止,没有标记的时间,流逝、流逝、流逝,有的时候感觉起来着实漫长,然后数字钟跳出了12:00:01,又恢复它一眨一闪的计时规律——火星的时间空当真的很特别。有的时候娜蒂雅会在睡梦中度过这段时间,就跟大部分的人一样。广子组织了一个咏唱队,如果这空当她还有精神的话,就会加入咏唱。生物圈小组跟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会在星期六的晚间聚会,吟唱诗歌,直到时间空当结束——歌词是日文的,娜蒂雅始终没弄清楚他们在唱什么,虽然她有时也会跟着哼。她喜欢坐在那里欣赏拱顶,并与她的朋友同乐。

  有个星期六她坐在那里,却差点没昏倒。玛雅走了过来,挨着她的肩膀坐下,为的是跟她说话。玛雅的脸庞秀丽依旧,永远那么修饰得宜、永远那么贤淑高雅,虽然穿着平常的工作服,但却难掩秀色,只不过心烦意乱的神情却也一望即知。“娜蒂雅,请你帮我一个忙,拜托,拜托。”

  “什么?”

  “你可不可以帮我去跟弗兰克说件事?”

  “你为什么自己不去说?”

  “我不能让约翰看到我们说悄悄话啊!但我有消息要跟他说,拜托,娜蒂雅·弗朗辛,你是我唯一的救星!”

  娜蒂雅不屑地闷哼一声。

  “拜托嘛。”

  难怪娜蒂雅宁可跟安、萨曼莎甚至阿卡迪说话,也不想搭理玛雅。如果阿卡迪能从弗伯斯下来就好了。

  但玛雅是她的朋友,看着她脸上那副绝望的表情,娜蒂雅就是硬不起心肠。“什么消息?”

  “跟他说我今晚在储藏间和他碰头,”玛雅的语气很急促,“午夜时分,有话跟他说。”

  娜蒂雅叹了口气,稍后还是去找弗兰克,把这个消息转告给他。他点点头,眼神没跟娜蒂雅接触,有点尴尬,有点严峻,不甚开心。

  几天之后,一个增压完毕的房间正式竣工。娜蒂雅和玛雅两人忙着清理地板。娜蒂雅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打破她一贯的沉默,主动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还不是弗兰克跟约翰,”玛雅抱怨说,“两个人争得那么厉害。明明是好兄弟,却相互嫉妒。约翰到过火星,所以上面批准他这次可以再来,弗兰克觉得这不公平。火星移民计划是他在华盛顿努力好久才争取到的经费,他认为约翰一直在占他便宜。我现在跟约翰好,我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比较轻松。轻松,也许只轻松一点儿。我不知道。不觉得烦,但也不觉得刺激。他喜欢到处走走,和农场里的人聊天。他其实根本不喜欢讲话!弗兰克,我们可以说上一辈子的话,也许是吵上一辈子,但至少我们会说话啊!你也知道,我们在‘战神号’上有过一段情,但那只是个开头而已,不会有结果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认为我们俩能解决这个问题。”

  “他真的这么想吗?”娜蒂雅嘟囔了一句。

  “他一直劝我离开约翰,回到他的身边。约翰不知道弗兰克到底想干什么,两人相互猜忌。我现在能做的,只是不让冲突表面化而已。”

  娜蒂雅觉得下次还是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不要再问比较好。只是一旦卷入就很难脱身。玛雅常常来找她诉苦,请她转话给弗兰克。“我又不是中介!”娜蒂雅每次都抗议,但每次都乖乖照做。她跟弗兰克长谈过一两次,谈的当然是玛雅:玛雅的背景如何,她的行事风格像谁,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情?“喂,”娜蒂雅说,“我不能代玛雅说话,我又不是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冲动,也不清楚她到底做了什么。想知道,你就自己去问她。现在我们这里有了呼朋唤友的压力,环境强迫我们要做好朋友,强迫我们去了解朋友生活里的每一个细节。其实,从某个角度来看,你已经在侵犯别人的生活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必须制止,只要处理不当,就是悲剧收场。”

  在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弗兰克频频点头,觉得她话中有话,但一时之间却无法细辨其意。娜蒂雅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友谊变成了爱情,相爱的时候,不管碰到什么麻烦都很难收拾,更何况底下还埋藏着恐惧呢。”

  弗兰克——高大、黝黑,称得上是英俊、强壮健康、精力旺盛、永远不知道累。他手腕灵巧,是一流的政客,但现在却困在俄罗斯美女的容颜中无力自拔。弗兰克谦卑地点头,谢谢她,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或许他也该偶尔沮丧一下。

  娜蒂雅尽可能不去管这件事情。但别的地方又出状况了。韦拉德始终认为他们在户外工作的时间过长,现在他又说:“我们最好尽量待在山脚基地里,实验室也该掩盖起来。户外活动限制在清晨一小时,太阳下山前一小时。”

  “叫我整天关在室内,还不如死掉算了。”安说,许多人附和她的意见。

  “我们有很多工作要做。”弗兰克指出。

  “户外的工作最好是遥控机器人来做。”韦拉德说,“这样做才对。我们在工作环境里吸收的辐射量,跟距离原子弹爆炸10千米的地方一模一样。”

  “那又怎样?”安说,“军人都是——”

  “都是每6个月就试爆一次?”韦拉德帮她把话说完,眼睛直瞪着她,“所以你在这里也想如法炮制?”

  就连强悍的安看起来都有点气馁。这里没有臭氧层、没有磁场;暴露在辐射下工作,身体吸收的剂量跟他们从事星际旅行时一样多,每年10雷姆。

  于是弗兰克跟玛雅限制了大家外出工作的时间。反正在山脚基地有很多内部的事情忙不完,他们要把最后一排房间盖好,要在拱顶下面挖几间地窖以躲避辐射的侵袭。牵引机上安装了遥控设备,他们在室内工作站计算了所有变项之后下达指令,根据屏幕上出现的画面判断成果。工作照样可以进行,但没人喜欢过这样的日子。就连一天到晚躲在室内作研究的萨克斯·拉塞尔都有点受不了。一天傍晚,几个人聚在一块儿,讨论立即改造火星的可行性,大伙儿越吵越凶,一发不可收拾。

  “这不是我们的事,”弗兰克直率地跟他们说,“联合国会做最后的决定。而且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得花上好几个世纪的时间,大家还是省点儿力气吧。”

  安说:“这话是没错,但我不想窝在洞里浪费时间。我们应该可以决定我们想过什么生活,都这把岁数了,不用太担心辐射。”

  大家又开始争了,情况激烈。娜蒂雅觉得她从踏实的岩石上轻轻地飘浮起来,回到“战神号”无重力的空间。大家专挑对方的毛病,抱怨,斗嘴——直到有人觉得无聊、累了,上床睡觉为止。只要声音开始变大,娜蒂雅就会离开房间去找广子,研究点儿实际的工作。但还是很难完全脱身,很难不去想它。

  有一天晚上,玛雅又过来跟她哭诉。永久居住点里有足够的空间可以让她们窃窃私语,但玛雅却跟娜蒂雅来到基地的东北角,那里的内部装潢还没完工。两人肩并肩坐了下来,娜蒂雅只得听她哭诉,不时还得伸手过去,搂搂她肩膀。“喂,”娜蒂雅有一次说道,“你到底决定了没有?总不能让他们两个为了你一辈子水火不容吧。”

  “我已经决定了啊。我爱的是约翰!我一直爱的就是约翰!但他只要看到我跟弗兰克在一起,就会觉得我背叛他。他实在是很可怜!他们跟兄弟一样,什么事都要争,但这一次他真的错了!”

  娜蒂雅开始想办法脱身,她真的不想再听细节了,但她还是坐在那里。

  约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她们的面前。娜蒂雅起身要离开,约翰视而不见。“听好,”他跟玛雅说,“很抱歉,但我没别的办法,分手吧。”

  “我不要分手。”玛雅突然很冷静,“我爱你。”

  约翰的笑容中满是懊恼。“是,我也爱你。但我希望事情能单纯一点儿。”

  “这很单纯。”

  “不,这不单纯。同一时间,你可能会爱上好几个人。常常是这个样子,爱情,没什么道理。但你却只能忠实地对待一个人,我要的是……我要的是忠实。想找一个对我忠实的人。这很简单,但是……”

  他摇摇头,找不到适合的句子。他往东边那排房子走去,一下子就消失在一道门后面。

  “美国人,”玛雅恶狠狠地说了一句,“去他的!”然后站起身来追了过去。

  没过多久她就回来了。约翰加入了一个小组活动抽不开身。“我好累。”娜蒂雅说,但玛雅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玛雅变得很伤心,很沮丧。她们谈了一个小时,一遍又一遍。最后,娜蒂雅同意去找约翰,请他过来跟玛雅说几句话。娜蒂雅苦着脸,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身影湮没在砖块和墙上的尼龙挂具之间。做中间人真辛苦,不能找个机器人代劳吗?她终于找到了约翰,他为先前没跟她打招呼而致歉。“我那时很生气,对不起。我想你迟早也会知道我跟她说了什么。”

  娜蒂雅耸耸肩。“没关系,但你最好还是回去跟她说说话。和玛雅相处就得这样,谈、谈、谈,谈出个结果来。我们这些人这辈子注定要在一起过日子,有事还是敞开来谈比较好。如果你想躲,肯定是躲不过的,相信我。”

  这番话打动了他。觉悟的约翰去找玛雅,娜蒂雅上床睡觉。

  第二天,她在壕沟里工作到很晚。那是她的第三项工作,前一项棘手得很。萨曼莎开着推土机,想用前端的铲子铲土,同时还想转弯,结果前端猛然坠地,铲子左右两端的伸缩杆扭曲变形,脱离了原先的凹槽,水压的液体溅了出来,还没有落地就已经结冰。他们得先用千斤顶撑住挖土机的气压尾端,把铲子两端的伸缩杆接回原处,再降下千斤顶让挖土机降到地上。每一个步骤都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这边才刚忙完,娜蒂雅又被抓去修理一部钻孔机。他们想在永久居住点和炼金师区之间钻一条引水道,但是有块小山般的石头拦住了去路,所以必须在石头上打个洞。可以伸缩的压缩空气锤卡在石头里进退不得,就像一支箭的箭头射进树身里,箭杆还留在外面一样。娜蒂雅看看伸在外面的锤杆。“有办法不弄断锤杆,把锤头拿出来吗?”斯宾塞问道。

  “把大石头打碎吧。”娜蒂雅有气无力地说,登上一部水压挖土机,使足劲儿开上了石头顶端。娜蒂雅又下车把一个并联水压动力锤安在挖土戽斗上,偏偏在这个时候,钻孔机的锤头倏地收回,石头顶上一阵颤动,牵引机随着跳起压向她的左手。

  她下意识地抽回手,但疼痛却已经如影随形地跟了上来,直钻进胸口。左半边身体似有一团火在烧,眼前一片空白。有人在她的耳边叫道:“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救命!”娜蒂雅的牙缝迸出了这几个字。她坐在那儿,手指还夹在动力锤和岩石之间;她的脚狠踩牵引机,感觉到铁锤磨过她的骨头,手抽出来了。她疼得什么也看不见,一阵反胃,只觉得随时会昏倒。她用没受伤的手撑住膝盖站起来,看到自己的手血流不止,撕开手套一看,手指已经不见了,其实她早有预感。她呻吟了一会儿,然后压住伤口,狠了狠心把断指的伤口往地上按去,强忍椎心之痛。手都快冻坏了,血还是不止……要多久?“结冰啊,可恶,怎么还不结冰?”她叫道。泪水滑落两颊,但还是强迫自己去看伤口。血,依旧跟决堤的洪水一样,冒着热气。她使尽全身力气把伤口死命朝地上压去。现在已经没那么疼了,一会儿之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但可得小心点儿,别把整只手都冻坏了。她很害怕,把手放回大腿上。大伙儿赶到,把娜蒂雅抬起来,她昏倒了。

  九指的娜蒂雅接到了阿卡迪来自弗伯斯的消息。他寄给她几句叶夫图申科(11)的诗:“跟以前一样/继续弹奏。”

  “你从哪儿找来的?”娜蒂雅说,“没想到你还会读叶夫图申科的诗。”

  “我当然读啊。他的诗比麦戈纳格尔(12)强得多了。我还读了一些阿姆斯特朗的书。我照你的话做了,在工作的时候听阿姆斯特朗,晚上就读有关他的书。”

  “真希望能在火星见到你。”娜蒂雅说。

  韦拉德已经帮她做完了手术。他跟她说,不会有什么大碍。“没有感染。左手无名指短了点儿,以后会跟小指差不多。还好无名指没什么用,其他两根主要的手指跟以前一样强壮。”

  几乎每个人都来探望过她,但她跟阿卡迪聊得最起劲。夜晚时分她最寂寞,特别是弗伯斯在东方落下、西方升起之间的4.5小时。他每个晚上会打电话过来,后来一天会打上好几通。

  没多久,她就能起来活动了,裹在石膏里的手臂看来格外修长。她常常出去替人排忧解难或是提供咨询,想让心思忙碌些。米歇尔·杜瓦从来没找过她,这让她觉得很奇怪,心理医生不就是做这种事情的吗?再怎么劳动,她的心情也好不起来,因为她是用手打拼的劳动者,她需要她的手。石膏绷带之类很碍事,她从工具包中抽出剪刀,把它们齐腕剪去。

  没什么事可做,实在令人沮丧。

  星期六晚上到了。她坐在新灌好水的按摩浴缸里端着一杯劣酒,看着她的朋友穿着浴衣浸在池里,不时溅起水花。她不是唯一挂彩的人,经过几个月的劳动,每个人多少都有点皮肉伤。最常见的是冻伤,而且无人幸免。有人身上有黑疤;有人的疤已经脱落,露出粉红的新皮肤,泡在池里显得格外显眼、格外丑陋。还有人跟她一样吊着绷带、护具,护住手、腕、胳臂、大腿,不一而足,这些人多半是骨折或扭伤。大家的运气都还不错,没有人死掉。

  这么多身体,没有一具是她的。她想,他们就跟一家人一样,相互抚慰、相互支持;睡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间更衣室里穿脱衣服、一起洗澡,一群平凡无奇的人类动物。但在他们盘踞的死板世界里(大部分时间称得上是舒适但绝少刺激),他们却是唯一会吸引外界目光的生物。中年躯体。娜蒂雅的身躯肥肥胖胖,像个南瓜:个子不高,壮硕结实,脸是方的,身子却浑圆一圈。单身。这些日子以来,她最亲近的朋友是一个耳边的声音,一个屏幕上的脸孔。他什么时候能从弗伯斯下来?很难说。他在“战神号”上有很多女朋友,珍妮特·布琳芬现在就在他身边。

  人们坐在浅浅的浴池里,依旧争论不休。高挑瘦削的安指着矮小柔弱的萨克斯厉声痛骂,萨克斯还是一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他再这样漫不经心下去,总有一天会被打的。这个团体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在变,而她对这个团体的感觉也跟着在变,怎么都定不下来。这个团体的本质就是分崩离析,有它自己的运转规律,跟它的成员完全不搭调。米歇尔要在这里从事心理辅导,注定是不可能的任务。你要大家跟他说什么?他是她见过的最沉默、最小心谨慎的心理医生。在那群无神论的心理医生中,米歇尔称得上是个宝。但她还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受伤之后,米歇尔不来看她?

  有一天傍晚,娜蒂雅离开餐厅,顺着新近挖好的隧道从拱顶区走向农场。隧道的尽头是玛雅跟弗兰克,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很激动,在隧道的另外一端,听不到他们讲话的内容,却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弗兰克的脸因愤怒而扭曲,玛雅心烦意乱,转身就走,泪珠挂满脸庞。她回过头去叫道:“不是这样的!”她盲目地冲向娜蒂雅,嘴巴扭曲得像在咆哮,弗兰克则一脸凄惨。一直到了娜蒂雅跟前,玛雅才见到她,却没跟她说话,飞掠而过。

  娜蒂雅吓了一跳,也跟着转身回家。她爬上铝梯,回到她位于二号拱顶建筑的卧室,打开电视收看24小时的新闻报道。她一向很少看电视。过了一会儿她关掉声音,抬头打量拱顶上砖块拼凑的风格。这时玛雅走了进来,跟她解释,她和弗兰克之间没有什么,是弗兰克想不开;他们不可能有未来,但弗兰克却不愿放手。她只想要约翰,不过,约翰跟弗兰克势如水火却不是她的错;弗兰克丧失理性,关她什么事?只是她有很深的罪恶感,因为这两个男人以前那么亲近,就像兄弟一样。

  娜蒂雅刻意装出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嘴里应答着:“是啊,是啊。”“我明白。”玛雅说着说着哭倒在地上,娜蒂雅坐在椅子的边缘瞪着她,一时搞不清楚这到底是梦是真。这三个人到底在吵什么呢?娜蒂雅甚至怀疑她自己是不是个坏人,怎么连她老友说的故事都压根不相信?但这事从头到尾都是玛雅在遮掩,是她在玩弄诡计。事情很明白:她在隧道口见到两张伤心欲绝的脸,分明是一对亲密的爱人在吵架。玛雅再怎么解释都是扯谎。娜蒂雅随口安慰了她几句就上床睡觉,但脑子一直在转:你花了我好多时间、精神,分散我好多注意力在你的爱情游戏上,还害我丢了一根手指头,婊子!

  这是新的一年,北半球漫长的春天已经到了尽头,但他们的水源还是供应不足。安计划远征北极,在极冠设立自动蒸馏厂,规划出自动驾驶车辆可以行进的道路。“跟我们一道来吧,”她对娜蒂雅说,“你还没有见识过这个星球的风光呢,除了从这儿到切尔诺贝利电厂的直线道路,你还到过什么地方?这里根本没什么看头,你看过赫伯斯和冈吉斯吗?你在这里还有什么好放心不下的?真的,娜蒂雅,我始终不觉得你只是个做苦工的人。你到底为什么来火星?”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我们现在只有两种工作:一种是探索火星的奥秘,一种是建立支持我们继续探索的生命系统。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建立生命系统上,完全忘记我们到底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可是我喜欢做这些事情啊。”娜蒂雅的语气中有些不安。

  “没关系,可你总得开开眼界吧!想当水电工,留在地球上不就可以了?何必跑这么大老远,来火星开推土机?你打算花多少时间在这里整地、装厕所、设定牵引机程序?”

  “好啦、好啦。”娜蒂雅说,想到玛雅跟其他的伙伴。拱顶建筑的广场也差不多完成了。“我也该休个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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