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远征62天之后,他们在南面的地平线看到了几缕轻烟。混合了褐色、灰色、白色与黑色的烟柱,凝成了一朵蘑菇形状的云向东飘去。“家,终于到家了。”菲丽丝高兴地说。
他们沿着来时压出的车轮痕迹往烟柱处开去。深深的轨道中已经堆了一半尘埃。他们经过货运登陆区、纵横交错的车轮痕迹、遍布脚印的浅红色沙地,经过沙沟、沙丘、小坑、沙堆,最后终于接近隆起地表的永久居住点。居住点是用沙土堆起来的四方形碉堡,屋顶是镁柱搭成的,建筑物的外貌让娜蒂雅觉得很有意思。当他们越来越靠近这栋建筑物时,她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地集中在散落四周的杂物上:框架,箱子,牵引机,起重机,任意弃置的零件,垃圾,扇叶,太阳板,水塔,通往东、西、南方的水泥路,空气采集机,炼金师区的低矮建筑,烟囱里冒出的就是他们刚刚看到的烟柱,成堆的玻璃、灰色沙砾堆积而成的小丘,水泥工厂旁有一座风化砂岩小山,零零碎碎的风化表土更是散落得到处都是。这里虽然简陋杂乱,却能正常运作,车里雅宾斯克(20)或是雅库特油田也长得这副德行。他们足足走了5000米,才走完这片荒凉破败。一路上娜蒂雅都不敢正眼看安,安默默地坐在她的身边,却散发着一股恶心、谴责的紧张气息。娜蒂雅心头也一阵阵地错愕,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种转变。在旅行前,这个世界很正常,曾经让她很开心。现在,她却觉得有些不舒服,或许是害怕菲丽丝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安一时冲动可能会出现什么暴力行为。但是,菲丽丝的嘴巴始终闭得紧紧的。最后,他们穿过北停车场的牵引车区,踩下了刹车。长征终于结束。
一辆又一辆的越野车挨着墙边停了下来,他们一个个爬出了车门。熟悉的面孔立刻包围在他们身边,玛雅、弗兰克、米歇尔、萨克斯、约翰、乌苏拉、斯宾塞、广子跟其他的同伴,真的像是他们的兄弟姊妹。但是,这么多的人潮水般地涌过来,让娜蒂雅的身子不由得矮了半截,像是一朵颤颤巍巍的牡丹花,连话也说不出来。她想抓住点什么,感受点什么,却觉得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她东张西望,想知道安和西蒙在哪里,却发现他们也陷在人群中,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安面无表情,好像戴了一张面具。
菲丽丝把他们的故事说给大家听。“那里很棒,景色壮观,太阳24小时都明晃晃的,遍地结冰,不用担心水不够用。火星的极冠,跟地球的北极差不多。”
“你们有没有找到磷?”广子问道。见到广子真好。广子担心她的植物没有足够的磷会发育不好。安跟她说,他们在阿西达利亚火山口附近的轻物质中找到了成堆的硫酸盐。于是一群人离开去看样本,娜蒂雅则跟着另外一群人沿着水泥墙走过通道,回到位于地下的永久居住点。她想好好地洗个热水澡,吃顿新鲜蔬菜,只放一半的心思听玛雅讲述最近的新闻。她回家了。
又开始工作了,跟以前一样。工作的挑战很严苛,要考虑周详;待办事项列表长得好像没有尽头,时间永远不够用。才找到可以让机器人帮忙的工作,好不容易省点儿人工,别的事情却又比她想的麻烦,工作还是怎么做也做不完。现在,她懒得管其他鸡毛蒜皮的小事,全力投入兴建拱顶建筑。她觉得有趣极了,必须考虑千头万绪的技术细节。
想在拱顶下面弄一个中央广场,他们得先依次铺上碎沙砾、水泥、碎沙砾、玻璃纤维、风化土层来打底,最后才铺上处理过的沙土。拱顶是用双层的强化玻璃制成的,可以承受强大的压力,隔离过强的紫外线和一定比例的宇宙辐射。完工后,他们会有一个面积10000平方米的中庭。这个计划很贴心,也很让移民满意。但是,娜蒂雅在这个工程的不同角落中工作,心思却经常飘忽不定,胃一阵一阵紧缩。玛雅跟弗兰克在公开的场合连公事都不谈,私底下的关系就更别提了。看起来弗兰克也不像是会跟约翰沟通的样子,这真是一件说不过去的事情。莎夏与耶理之间由爱生恨,反目相向,几乎在他们的朋友之间挑起了一场内战。广子跟她的伙伴——岩、保罗、艾伦、莉雅、吉恩和叶夫根尼亚,可能不屑于这样的争端,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温室和中庭的绿化上;他们住在外面,完全不跟其他人来往。韦拉德、乌苏拉和医疗小组的成员除了治疗同人之外,什么事情都不理,这一点让弗兰克很生气。基因工程师则一天到晚都在改装拖车,想弄出一间大型的实验室。
米歇尔还是一副太阳底下一切正常的模样,好像他不再是火星基地的心理医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看法国电视。娜蒂雅问他弗兰克跟约翰的事情,他总是两眼茫然地望着她。
他们来火星已经有420天了,已经度过了草创天地的最初时刻。他们不再聚在一起,研究第二天要干什么,也不会讨论他们手上正在进行的工作。“太忙了。”娜蒂雅问起,大家都这么说,“你钻得太深了,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你知道吗?开会只会让人睡着,至少我就没有兴趣。”诸如此类。
不时地,她的脑海中会浮现黑色的圆丘、白色的积雪和夕阳下的剪影;她会轻轻颤抖,叹口气。安又出发了,一回到基地,她就策划了下一次的远征,这次的目的地是从南到北探测水手峡谷,见识绝无仅有的壮丽火星景色。不管想不想随行,娜蒂雅都得留在基地,因为这里少不了她。玛雅一提到安就一肚子怨气。“她跟西蒙一定在谈恋爱,两个人出门度蜜月,留我们在这里累个半死。”这就是玛雅看事情的角度,这样想、这样讲,会让她开心些。不过,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安打电话回来时的那种欣喜。人在大峡谷,单单这一点就可以让安觉得置身天堂。如果她跟西蒙之间开始有了什么,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娜蒂雅希望那是真的,她知道西蒙爱安,也知道安的心里有着广大的寂寞空白,需要跟人接触。如果能跟他们真的在一起就好了!但是,她得工作。所以,她只好工作。
她在建筑工地指挥这个指挥那个,东走走,西遛遛,见到谁在偷懒就去斥责一番。在长征极地期间,她受伤的手掌已经逐渐使得上劲儿了,开开牵引机或是推土机都没有问题;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又学会以前驾轻就熟的工作,现在什么事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在Ls=208度的时候,阿卡迪首次登陆火星。娜蒂雅跑到新的太空站,站在宽广的灰色水泥墙边看着宇宙飞船抵达,边看边跳。赤褐色的水泥地上已经有了点点痕迹,那是先前的登陆艇留下的。阿卡迪的登陆艇出现在粉红色的天际,像是一个白色的点,随后冒出了黄色的火焰,应该是启动了逆转火箭。随后它出现在地表圆弧边,现在,看得到登陆艇的火箭和起落架了。火箭下面冒出一团火,登陆艇平平稳稳地落在中点上。阿卡迪已经开始登陆程序,依旧功力十足。
20分钟后,他爬出登陆艇,站在楼梯顶端四处张望。他信心满满地跨下一级级楼梯,站在地上之后,脚尖试验性地踮了踮。他往前走了几步,张开双臂转了起来。刚踏上火星时的记忆又涌进娜蒂雅的脑海,是那样的鲜明,那种身体中间空荡荡的感觉。然后他翩然落地。她向他冲去。他看见了她,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踩在水泥地上直直地向她奔去。娜蒂雅顺手抓住停不住脚的阿卡迪,两人抱在一起,步履蹒跚。一股力道狠狠挤进阿卡迪厚重的太空压力服,那是穿着活动服的娜蒂雅。即使是透过面罩,他的脸庞看来仍真实得吓人;以前大家都是用视频联络,使她浑然忘记人脸是立体的。立体的人脸看来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他的面罩撞上她的面罩,依旧是他那咧嘴的微笑。她感觉到脸上的肌肉一阵拉扯,那应该也是笑容。
他指了指腕上的控制仪表,两个人都调整他们的私人通信频率,4224,她也调到这个频率。
“欢迎登陆火星。”
亚历克斯、珍妮特、罗杰跟在阿卡迪后边,也踏上了火星的土地。然后,他们逐一登上敞篷的T型货运车,由娜蒂雅载回基地。他们先经过宽阔的路面,接着穿越炼金师区,这是一条捷径。娜蒂雅向他们介绍路上经过的每一栋建筑,却发现他们早就知道了。突然之间,她紧张起来,想起极地远征回来时的感觉。他们在车库的闭锁装置前停了下来,她带大家走了进去。当然,又是一次全家团圆的感动。
那天稍晚的时候,娜蒂雅带着阿卡迪逛山脚基地。他们走过一扇又一扇的门,穿过一个又一个的房间——这里总共有24个房间,然后走进中庭。从玻璃天窗看出去,火星的天空是红宝石的颜色;镁做成的支柱看起来是有点脏的银色。
“如何?”娜蒂雅终于开口问道,话一出口就停不下来,“你觉得如何?”
阿卡迪放声大笑,结结实实地抱了她一下。他还是穿着太空压力服,摘掉头盔之后,他的身体藏在笨重的宇航服里,头看起来好小。她希望他能脱掉这身衣服。
“有些还不错,有的就很烂。有个共通点:为什么那么丑?为什么设计得那么简陋?”
娜蒂雅有点不高兴,耸耸肩,“我们很忙。”
“我们在弗伯斯也忙啊,但是,你真该到我们那儿看看!在每个走廊上,我们都用镍板镶嵌白金,上面刻了图样,方便机器人在夜间行进,此外还有埃舍尔(21)的复制品。成排的镜子弥补没有纵深的缺憾,还有地球各地的风光。你真的该看看!在我们的房间点起一根蜡烛,你会觉得室内繁星点点,到处都映着火红的烛光。每一间都是艺术的结晶,不能错过!”
“我真的想去看看。”娜蒂雅点点头,朝着他微笑。
那天晚上,他们拉开四个房间的房门,组成山脚基地最宽敞的空间,大伙儿在这里聚餐。菜单是鸡肉、豆子汉堡、丰盛的沙拉。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让他们联想起在“战神号”上,甚至南极训练站时的美好时光。阿卡迪站起身来,向大家报告他们在弗伯斯上的工作。“我很高兴终于到山脚基地来了。”他们在弗伯斯的斯蒂克尼陨石坑上方搭了一个拱顶,目前几近完工。阿卡迪说,拱顶之下是一道长廊,顺着冰脉,钻进破碎的岩层,贯穿弗伯斯。“就是没有重力,否则,弗伯斯是个好得不得了的地方。”这是阿卡迪的结论。“重力的问题我们始终没法解决。我们大部分时间待在娜蒂雅为我们设计的重力火车上。但是那里挤得很,而且主要的工作还是要在斯蒂克尼那边进行,多半得在失重的情况下活动,所以体力越来越坏。就连火星上的重力都会让我们觉得疲倦,我现在就觉得头昏脑涨。”
“你哪天不头昏?”
“所以我们要跟这里的人换班,要不就用机器人控制好了。我们这群人想在火星待一辈子。我们在弗伯斯上的工作已经结束,太空中转站也已经正常运作,再有移民来也没问题了。我们要的报答很简单,就是留在这里。”他举起他的杯子。
弗兰克和玛雅的眉头皱起来了。根本没人想上弗伯斯,但是,休斯敦和努尔却希望上面能一直有人管控。玛雅在“战神号”上才有的表情又出现了,意思很明白:都是阿卡迪的错。阿卡迪瞥见之后,又是一阵大笑。
第二天,娜蒂雅和几个朋友带着他更详细地游览山脚基地风光,介绍邻近的设备。从头到尾他都一直点头,瞪着他那双凸眼睛,一个劲儿地说“很好,不过,很好,不过”。听到“很好”的时候,大家正想点头致意,没想到他话锋一转,大家又僵在那里。他的批评未免严苛了一点,就连娜蒂雅都觉得有些不耐烦了。当然,任谁也很难否认,山脚基地的确是因陋就简,好像是硬生生地在地平线上塞了一个东西。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十分突兀,更何况它还一直在地表上不受约束地往外扩张。
“把砖染上颜色一点都不难。”阿卡迪说,“在溶解铝的时候加一点氧化锰,就会产生纯白的砖块。在波希法(22)中加一点碳,就会得到黑色的砖块;加点氧化铁,你可以得到不同层次的红色,就连猩红色都做得出来;加硫黄就可以得到黄色的砖。然后应该可以做出绿色和蓝色的砖块,我想斯宾塞应该知道;也许是加点硫黄之类的聚合物吧,我不知道。在这红色的星球上,鲜绿色的效果一定醒目极了。在阳光的阴影里,绿色会有些黑印子,但还是绿色,一看到,你的眼睛就会被吸引过去。”
“有了不同颜色的砖,就能制造出马赛克般的效果,美丽得不得了。每个人都可以随意拼贴他们的墙壁,装饰他们的建筑,尽情挥洒他们的想象。哪像这里的炼金师区的工厂,像是门外的厕所,又有点像丢掉的沙丁鱼罐头。建筑物周边的砖是阻绝用的,有科学上的理由,其实它也有很好的美化功能,让我们这里有家的感觉。那种什么东西都是为了实用的国家,我已经待得够烦了。我们到这里来不应该只为了日子过得下去吧。对吗?”
“不管怎么美化我们的建筑物,”玛雅尖锐地质疑,“周边的土地还是会被我们弄得一团混乱。”
“那也不一定!你看嘛,建筑工程结束之后可以整地,恢复原先的地形,然后把石头散在表面上,模仿火星没有人烟的模样。这里一天到晚有风暴,一下子灰尘就会铺满大地。就算日后人来人往又踩出一条条的小径,或是车辆来往压出了轮胎的痕迹,在很短的时间里又会恢复原状,还它自然面貌。其间点缀着马赛克色彩的建筑物,玻璃拱顶里是青青绿绿的温室,配上黄色或是别的颜色的砖路。我们非做不可!我们强调的是一种精神!不是说一开始就要这么讲究,在做基础建设的时候,当然是一团混乱,走到哪里都是这副德行,但是,现在我们要的是建筑艺术、一种精神。”
他向四方挥挥手,倏地停住。面罩里的眼睛射出强烈的怀疑眼光,看着周遭一张张怀疑的脸庞。“这是理想吧,是吗?”
是的,娜蒂雅想道,极有兴味地环顾四周,想象理想达成之后是怎样的光景。也许做这样的工程会让她重拾工作的乐趣?也许她会给安不同的印象?
“阿卡迪的理想多着呢。”玛雅连那天晚上阿卡迪的大放厥词一并记上账了,她的表情看起来酸溜溜的,“我们就缺理想。”
“他的主意真的不错。”娜蒂雅说。她出去冲了个澡,换上新的活动服。
那天晚上,她又跟阿卡迪碰面,带他去看山脚基地西北角的居住点。那边的墙壁完全没有装潢,她可以借此跟他解释房屋的内部结构。
“相当细致。”他说,手在抚摸墙上的砖。“真的,娜蒂雅,山脚基地称得上是壮观。每一个地方都可以感受到你的心血。”
娜蒂雅很高兴。她带他到计算机旁,调出她的计划,说明她规划中的超大形聚落。三排拱顶居室连在一起,埋在地下;挖一条宽广的壕沟,其中一面是墙,正对面安装镜子,把阳光投射进房间。阿卡迪频频点头,微笑着指向计算机问问题,提出建议:“墙与壕沟的另外一面搭好拱顶,就是开放空间。上面一层比下面一层缩一点进去,大家就都有阳台了,可以看到开放空间。”
“对啊,这是办得到的。”他们飞快地敲击计算机键盘,一边讲,一边修改建筑草图。
稍后,他们又回到拱顶中庭,站在一丛黑色的竹叶下面。土地还没有整理完毕,竹子只能种在盆子里。竹林静静的,深沉黑暗。
“这个区域的高度应该比其他地方矮一层楼。”阿卡迪轻轻地说,“在拱顶上,加装窗户之类的设计,让光线透进来,可以协助植物成长。”
娜蒂雅点点头。“我们想过这一点,也打算这么做,但是,把沙尘从闭锁室排到外面,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她看着他说,“你想到我们了吗,阿卡迪?到目前为止,你说的都是基础建设。我想,在你的列表上,美化建筑物位置应该很靠后吧。”
阿卡迪微笑。“也许前面的事情都已经做完了。”
“什么?阿卡迪·尼可利约维奇会说这种话?”
“呃,你知道的。我不是为了埋怨而埋怨,九指女士。这里行事的思路和我先前的想法很接近,我还抱怨什么呢?”
“我不得不承认,你让我觉得很意外。”
“真的吗?但是,想想你们这里群策群力,这一年来的成绩。”
“这半年来的成绩。”
他笑了。“半年。我们几乎有半年的时间没有领导,真的。每天晚上我们开会,每个人畅所欲言,每一组决定他们优先进行的工作,这才合乎道理。没有人浪费时间讨价还价,因为我们那里没有所谓的市场。每件东西都属于所有人。没有人可以独占什么东西来谋自己的私利,除了我们之外,你还能把东西卖给谁呢?我们那里是平等、合作的社会,是一个民主的组织。我为人人,人人为我。”
娜蒂雅叹了一口气。“世道变了,阿卡迪。我们这里不是这样的。每天的变化让人眼花缭乱,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定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叫道,“如果我们拿定主意,事情就得跟着定下来。”
她用怀疑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没错,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在我们能力范围之内啊!”
“也许吧。”她又叹了一口气,想到了玛雅和弗兰克,当然也想到了菲丽丝、萨克斯和安,“我们这里吵得可凶着呢。”
“这没什么关系,只要一些基本的理念有共识就行了。”
她摇摇头,用另外一只手的指头抚摸她手上的伤口。她失去了一个手指头,伤口还会痒,她突然觉得一阵沮丧。头上朦胧的星光映衬着一片黑暗的竹叶阴影,看起来好像是一丛丛的巨型杆菌。他们沿着两排植物往前走。阿卡迪拉起她残疾的那只手,打量疤痕,看得她都觉得不舒服了,想把手抽回来。他把娜蒂雅的手摆直,左手无名指只剩一个指节,他亲了亲伤疤。“你的手好结实,九指女士。”
“手指没有断以前,真的是不坏。”娜蒂雅握拳,虚比了一下。
“总有一天,韦拉德会帮你种一根新的手指。”他说。他拉过她的拳头把它摊开,一路上都牵着她的手。“这倒让我想起塞瓦斯托波尔(23)的植物园。”他说。
“嗯。”娜蒂雅说。她其实没怎么用心听,一直在感受两人手指紧紧纠缠时他那只手的温度和重量。他的手也很结实。她今年51岁,一头灰发,矮矮胖胖,圆圆滚滚,是典型的俄罗斯女工人,只是少了一根手指头。感受到另外一个身体传来的温度,真的很好;好久没有这样的经验了,她的手沉浸在一团温暖里,像是一块不断吸收这种感受的海绵。直到她的手觉得有些疼、觉得已经吸饱了、温暖了,她想,阿卡迪一定觉得有些异样,才放开他的手。“真高兴有你在这里。”她说。
阿卡迪到了山脚基地,像是暴风雨前的一刻。他让所有人重新思考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有些事情大家已经习而不察,阿卡迪却强迫他们正视他们的疑惑。在新的压力下有些人变了,有的变得更有防卫性,有的变得更有侵略性。原先就有的争吵,现在变得更激烈了。当然,改变火星面貌的争辩,也是其中之一。
有关改造火星的辩论,绝对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变成了一个不断演进的过程。大家外出工作、吃饭、临睡前,只要有两个人在场就一定会交换彼此的意见。不管是什么事情,几乎都会勾起这个话题:切尔诺贝利电厂冒出的白色烟柱;由机器人驾驶,满载极地冰块,远道奔驰而来的越野车;破晓时天边的云朵……无论多不相干,最后还是会转到这个争议上。不管是看到了什么,总有人会说:“如果在系统上再加几个BTU(24)就好了。”要不就是,“六氟乙烷是不是比较好的温室气体?”也许接下来就是讨论相关的实行细节。有的时候,话题会被带回到山脚基地。在傍晚休息时间里,大家从技术可行性争到哲学层面,辩得面红耳赤,没完没了。当然,炽热的辩论不只是火星上才有。休斯敦、努尔、莫斯科、华盛顿、在纽约的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世界各国政府局处、报纸编辑室、公司董事会、大学校园、酒吧,甚至每一个家庭都有各式各样的意见书、各种相持不下的正反看法。地球上有许多人用火星移民的名字作为不同立场的代号,火星移民在看地球电视时,经常可以听到克莱伯恩立场,或是有人支持萨克斯的计划。这只能点出他们在地球上受到欢迎的万分之一而已。电视连续剧用他们作为主角,剧里的火星移民个个卓尔不群、意气风发。在火星顺利登陆之后,每天打开电视都可以看到他们的访问跟电视特别节目。但是,移民已经全然忘记每天紧盯着他们拍摄的摄像机,每天的现实生活就够他们忙的了。摄像实况定期传回地球,火星移民的影迷成千上万。
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见。调查显示,最受支持的是萨克斯的计划,暂时定名为“萨克斯计划”,准备集中所有资源改造火星。另外有一小群人支持安,坚决主张要维持火星原貌。这群人态度激进,认为火星应该效法《南极条约》的精神禁止大肆开发,把地球最前卫的环保政策移植到火星来。不同的调查也显示,有人对广子的农业计划相当着迷。还有人把阿卡迪领导的派系称作是波格丹诺夫分子。阿卡迪在弗伯斯上设立的自动摄像机,仍然不断把弗伯斯的最新情况传回地球,那里着实不错,建筑、工程井井有条,壮观至极。地球上的新旅馆以及商业中心都在模仿他们的建筑形式,新的建筑风格甚至被称为波格丹诺夫主义;也有社会运动者醉心于他的想法,致力于推动新的社会和经济改革,想要塑造新的地球秩序。
改造火星,依旧是所有辩论的核心。移民的对峙变得更加尖锐,而且利用一切可能,把他们的想法推到更公开的辩论舞台。结果是有的人躲摄像机,有的人却主动要求访问。“我们跑到这里来,就是要躲这个。”广子的助手岩说,有几个人认同他的想法。但大部分的人都已有定见,决定要支持哪一方;有些人甚至觉得越乱越好。举个例子来说,菲丽丝的节目就同时在基督教频道和商业频道全球播出。但不管他们的立场如何,在火星和地球上的人都相信,改造火星的工程即将展开。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是否要变动,而是何时开始变动、程度如何。形势发展到此,移民的共识逐步达成。安的想法日渐孤单,站在她那边的人越来越少,西蒙当然是其中之一,也许还有乌苏拉和莎夏,说不定还有广子;约翰也有可能,但他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娜蒂雅大概也同情他们,但她志不在此。这些人在地球上是所谓的“红党”。他们建构理论,用一种美学的思维来为他们的坚持辩护。安不断把他们最强的论点传回地球:改造工作将会严重影响火星上可能有的本土生物。“万一火星上有本土生物,”安的理由是这样的,“剧烈的气候改变会在我们确认火星上究竟有没有生物之前,就害得它们绝种。这很不科学,更严重的是很不道德。”
许多人同意她的看法,地球上有很多科学团体也在遥远的地方声援他们,其中包括极具影响力的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委员会,他们的工作就是管控火星移民区。每次听到这样的质疑,萨克斯都会使劲眨眼,然后说:“火星表面没有任何生物迹象,过去没有,现在更没有。”他的语气相当温和。“就算有,也只会在地下,接近火山核心的地方。那里的生物,我们花上一万年的时间也未必找得到。也有可能所谓的生物根本不在那里,不在我们看得见的地方。等到我们确定此地没有任何生物之后——”这是温和派共同的看法,“——等于意味着我们将永远等待。既然可能性遥不可及,眼下的变动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当然会有影响。”安反击说,“也许没有立即的影响,但是最终,永冻土还是会融化,水圈相互流动,将会彻底污染温水水域,来自地球的生命形式,像是细菌、病毒和藻类会四处流散。这需要一段时间,但终究会发生。我们不能担这个风险。”
萨克斯还是耸耸肩。“第一,所谓的生命形式,只是你的假设,可能性很低。第二,你说的那个过程长达数个世纪,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早就想出办法找到它们、保护它们了。”
“但是,我们可能根本找不到它们啊。”
“难道你要我们为了一辈子都找不到的生物,待在这个星球上,什么事也不干?”
现在轮到安耸肩了。“我们没别的选择,除非你觉得因为找不到,所以铲除这个星球上的生物没什么关系。别忘记,在各个时代,人类都认为火星上有生物。可以让我们了解银河系的生物频率,这层意义你能说不重要吗?寻找火星生物,本来就是我们到这里来的重要原因之一啊!”
“是吗?”萨克斯说,“与此同时,我们这群火星上唯一确定存在的生物,却暴露在高度的辐射中;如果不想办法减少辐射量,谁能在这里生活?我们需要更厚的大气层来隔离辐射。”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安的问题,而是换了一个角度重申他的想法。这个说法很有力,成千上万的地球人想要上火星,火星是他们嘴里的“新边疆”。虽然在火星上生活将陷入高度的危险当中,但是,登记移民火星的名单,不管其真假,却已严重超额。没有人想暴露在会导致基因突变的辐射中。对于一般人来说,维护生活环境的安全,当然要比保护不知道在哪里的火星生物重要。火星原本肃杀不毛的环境,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保存的价值。更何况许多科学家已经再三保证,火星上绝对没有任何生物。
现在的局势很明显,就连老成持重、力促决策谨慎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改造火星势在必行。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项目委员会召开会议,讨论这个影响重大的决定;在地球上,许多人认为这是既定的、不可避免的发展过程,也是建立秩序时自然而然会发生的情况。这是天命。
但在火星上,讨论越来越公开,决策的压力也越来越沉重。该不该改造火星,现在已经不是哲学层次的思考,而是每天都会碰到的问题:有毒的空气、致命的辐射,为了现实生活的考虑,改造火星的一方势力逐渐凝聚。在萨克斯周围就有这样一批科学家——不但想要改变火星,而且希望越快越好。但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把火星改变成“适宜人类居住的地表”,却有不同的估计,从一个世纪到一万年都有。最极端的两极意见是:30年(菲丽丝)跟10万年(岩)。菲丽丝说:“神把这个星球赐给我们,让我们根据我们的想象,塑造新的伊甸园。”西蒙说:“如果永冻土融化,我们就会住在随时崩溃的地表,许多人会因此死亡。”辩论并没有结束,反而蔓延到各个层面:盐分含量、过氧化物量、辐射量、地表的面貌应该如何、基因工程会不会制造出有危险性的微生物,一天到晚争个不停。
“我们可以预先设想,”萨克斯说,“但事实是,我们的想法一定是挂一漏万。这个计划那么庞大,变量多得数不清,有的根本是我们想不到的。但是,我们能从改造火星的经验里学到教训,控制地球的气候,避免全球性的温室效应,避免引发未来的冰川侵袭。这是一个实验,前所未有的大实验,而且永不停息。我们不知道它会往哪个地方发展,也没有办法确定任何事情。但科学就是这么回事。”
大家频频点头,赞同他的看法。
阿卡迪总是能用政治观点看任何事情。“只有在改造火星之后,我们才有自给自足的本钱。”他指出,“为了让火星成为我们的星球,我们必须改变火星上的物质条件,走上独立之路。”
大家对这样的发展有些诧异。阿卡迪和萨克斯等于是结盟了,这是很有力的组合。但各式各样的辩论还是此起彼落,争这个吵那个,没个尽头。
山脚基地已经接近完工,而且运作正常,大部分物资都能自给自足。现在,他们的确有能力向外拓展。大部分人都希望及早展开改造火星的计划。但到底要从哪里着手,却有不同的主张。不同的派别,各拥其主。不同的功能团体都在鼓吹,希望能从自己擅长的项目开始。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改造火星吸引了各个不同的团体:因为所有的专业小组都能在这个浩大的工程中出力,难怪这个计划取得了广泛的支持。化学家大谈动用物理及机械手段增加系统热量的可能性;气候学家辩论的焦点是如何影响气候;生物小组则提出即将可以得到验证的生态理论。生物工程师已经埋头制造新品种微生物:从藻类、产甲烷菌(25)、蓝细菌(26)和地衣中抽取出基因加以分割、移接和重组,确认新品种的微生物有没有能力存活在目前的火星表面或是地表之下。有一天,他们邀请阿卡迪参观他们的成果,娜蒂雅也跟他们一道去看。
在火星登陆后不久,他们就设计了许多原型菌种培养室,最大的一间在拖车区,是由原先的拖车改装而成的。生物小组打开拖车,铲了许多风化表土进去,再密封起来。他们利用遥控设备在里面做实验,人则在隔壁的拖车上观察实验结果。各种仪器会测定指数,摄像系统则会显示每个培养皿的最新情况。阿卡迪仔细地看过每一个盘子,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他们原先的居住点被隔成一个个的小间,里面放满了装着红土的方形实验浅盘。墙壁上有许多机械臂,是用来进行各项实验的。这里唯一肉眼可见的生物,是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略带蓝色的金雀花。
“这是我们目前最棒的成就。”韦拉德说,“但只略具气生生物的特性而已。”他们从生物中挑选极端的特性:能耐严寒、干旱、紫外线,只需要一点点的氧气,能在岩石上或贫瘠的土壤中存活。地球上没有哪一个生物集这些特性于一身,只拥有一种特性的生物在火星上成长的速度极慢。韦拉德正在进行的是他所谓的“混合配对法”,最近他们已经找到了一种蓝绿藻变种,颇有潜力。“也不是活得很好,但是,我们这么说好了,它至少不会死得那么快。”他们叫它“火星气生植物原型种”,能从空气中吸收水分和养分,很快这个名字就传遍了山脚基地。他们想把这种气生植物放到火星表面去试种,相关的报告已经送回地球,请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批准。
阿卡迪离开拖车区时意气风发,娜蒂雅看得出来。当天晚上,阿卡迪在餐桌上说:“我们要自己拿主意。只要认定是对我们好的事情,我们就去做。”
玛雅跟弗兰克听了又开始生气,其他人也很不舒服。玛雅坚持要换个话题,于是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换了别的事情谈。第二天,玛雅和弗兰克联袂找到娜蒂雅,请她去跟阿卡迪谈谈。这两位领袖已经跟他谈过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他指着我们的脸大笑。”玛雅叫道,“跟他讲道理好像没用。”
“他的主张非常危险。”弗兰克说,“如果我们明目张胆地违背联合国的命令,那么可以想见的是:他们会来这里,叫我们打包滚回地球,再叫一群乖乖听话的人来接班。我的意思很明白:现在这个时候进行生物移植,于法不容,我们没有权力忽视这一点。这是国际条约。大致上来说,在这个阶段,他们只要求我们多点人文关怀。”
“你能不能劝劝他?”玛雅问道。
“我当然能跟他谈谈。”娜蒂雅说,“但我不确定有没有用。”
“拜托,娜蒂雅,试试看吧。我们现在已经够麻烦了。”
“我可以试试,当然。”
那天下午她真的去找阿卡迪了。他们沿着切尔诺贝利路往山脚基地方向走去。她主动挑起敏感话题,希望他能多点耐心。“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联合国那边迟早会接受你的意见。”
他停下脚步,拉起她那只受创的左手。“你以为我们有很多时间吗?”他说。他指着西斜的太阳。“你说,我们还要等多久?等到我们有孙子的时候,才动手?还是我们曾孙的时候?曾曾孙子的时候,还要他们跟洞穴里的鱼一样,看不见东西,躲在洞穴里面?”
“拜托。”娜蒂雅把手抽回来,“洞穴里的鱼。”
阿卡迪笑了。“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我们的时间有限,现在就能看到变化当然更好。”
“就算是吧,等上一年又何妨?”
“地球年还是火星年?”
“火星年。取得每个季节的相关数据,争取时间说服联合国。”
“我不需要数数。有关火星的观察和记录,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
“你跟安谈过这个问题吗?”
“呃,没有正式谈过。不过我想她是不会同意的。”
“很多人有意见。也许最终他们会同意,但是,你得说服他们啊。你不能把所有的反对意见踩在脚底下,不屑一顾。否则,你跟地球上一直被我们骂的旧官僚有什么不同?”
阿卡迪叹了口气。“对,对啊。”
“你不会这么做吧。”
“你是可恶的自由主义分子。”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你的心太软了,什么事情都下不了手。”
他们现在已经可以看到山脚基地低矮的拱顶了,有点像是四方形的火山口,杂乱的废弃物散落四周,跟火山口的喷出物一样。娜蒂雅指着那里说:“那是我建的。你这可恶的激进分子——”她用手肘狠狠地撞了阿卡迪的胸膛一下,“你恨自由主义,因为自由主义行得通。”
阿卡迪闷哼一声,颇为不屑。
“是啊。可以一点一滴地改良,只要等上一段时间,认真工作就行了;用不着打仗,不会有什么戏剧性的变化,也不会有人流血。少了革命,省却多少痛苦、多少仇恨?民主自由就是行得通嘛。”
“是啊,娜蒂雅。”他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两人又朝基地走去。“地球是一个极端自由的地方。但是,有一半人饿肚子,而且一直饿肚子,将来也不会有什么改善的希望。非常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