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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蒙加拉电视台每天傍晚播出6小时的节目,内容多半是当地民众使用家用摄像机拍摄的日常生活,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有,约翰怎么看都觉得怪异。他去厨房给自己弄了一大堆绿色的沙拉,然后来到卧室那层带窗户的大厅,边看电视边吃。偶尔回首,艾斯克莱尔斯山绚烂的日落映入眼帘。那天傍晚,广播前10分钟播的是卫生工程人员拍摄的节目,内容是在北峡谷建立废弃物处理厂的情形。她的旁白热切却无聊。“我们排出的废弃物,其实蕴含了我们所需要的一切资源——氧气、臭氧、氮、氩、蒸汽,还有部分微生物——我们老家最缺的就是这些。我们要尽可能地把它榨干,才能释放出去。”老家?约翰对自己说。她是新来的吧。这段报道之后,是一个空手道节目,姿势优美,打得还算热闹。接下来是20分钟的俄语版《哈姆雷特》。舞台是泰瑞纳超深井的底部,演员都穿着压力服。约翰一直觉得这出戏有点神经,直到哈姆雷特发现克劳迪斯(8)跪在地上祷告,才有所改观:摄像机放得很低,把超深井的井壁拍得好像教堂巍峨的高墙;镜头逐渐往上攀,拍到上方远远的阳光,像是约翰从来没得到过的宽恕。

  约翰关掉电视,回到卧室。他躺在床上,想好好休息一下。空手道像是芭蕾。新来的人都是工程师、建筑工人和各个学科的科学家。后来的人看起来并不像“登陆首百”那样心思单纯,这也许是件好事情。他们也具有科学的思维和宽广的视野,但他们比较现实、理性、实事求是。真希望地球上的遴选过程排除过于乐观浪漫的人,多送一些像瑞士筑路工人那样的人来,既感性又理性,不排除任何可能性,随时都能形成新的信仰,找到新的奉献对象。至少,约翰是这么希望的。他知道他这种想法很天真。光看“登陆首百”,你就会知道,就算是科学家,狂热起来也是什么道理都说不通的,跟一般人没有分别,可能还要更固执一点,也许是钻研得太深,反而限制了他们的视野。广子那个小组已经不见了……不知道躲在哪个石头堆的僻静角落里,他妈的,真走运……他睡着了。

  又在艾彻斯高点待了几天之后,他接到了来自巴勒斯的赫尔穆特·布朗斯基的电话。赫尔穆特想跟他讨论新一批地球移民的事情。约翰决定搭乘火车亲自去巴勒斯与赫尔穆特会面。

  即将离开的那天晚上,他跑到实验室去找萨克斯。萨克斯依旧用他那平平的声音跟他说:“我们找到一个小行星,90%都是冰,预计在3年后,它的轨道运行会接近火星。这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目标。”他的计划是把一个自动控制的巨型推进器放到这颗小行星上,再把它推上环绕火星的气阻轨道,然后在大气层引爆。这个做法完全符合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期望。他们禁止火星移民用大规模破坏火星现状的方式达到改造火星的目的。萨克斯的做法可以不必破坏火星现状,又能把大量水分和分离氢气和氧气释放到大气层中,用这两种他们最想要的气体,增加大气层的厚度。“起码可以增加50毫巴的气压。”

  “你是说真的吗?”移民抵达以前,在基准点测到的气压只有7~10毫巴。(地球水平面的平均气压是1013。移民抵达之后,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过只增加了50毫巴。)“一颗小行星就可以增加一倍的气压吗?”

  “我们做的模拟演练显示的结果是这样。我们原本的气压很低,增加一倍好像很多,其实没多多少。”

  “这已经很不错了,萨克斯。而且,这件事情没法搞破坏。”

  但是,萨克斯显然不想再谈这件事情。他眉头一皱,溜走了。

  约翰暗笑他的懦弱,朝门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停下来又想了想,上下打量这个房间。空空的。萨克斯的办公室里没有监视器。他走了回去,一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要蹑手蹑脚,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他随意看看,只见萨克斯乱成一团的桌子。从哪儿开始呢?他的计算机里可能有些有意思的数据;但是,计算机也许只响应萨克斯的声音,其他人贸然询问,说不定还会留下记录。他轻轻打开萨克斯的抽屉,空的,书桌的抽屉都是空的。他几乎大笑出来,好不容易才忍住,差点呛到。实验室的架子上有一堆往来信件,他随意翻了翻。多半来自阿戎刻的生物工程师。信件的最底下是一份没有签名、没有回信地址、没有原始编码的文件。萨克斯的打印机没有留下任何约翰可以认出的符号,只有简单的几行字。

  “一、我们用自杀基因阻止继续繁殖。二、目前,火星能源供应充足,我想,应该没人会说我们把能源都浪费光了。三、我们一致同意,我们应该暂时离开一阵子,独立工作,不受外界干扰。我确定你了解我们的心意。”

  约翰足足看了一分钟,这才抬起头来,看向四周。还是没人。他又看了纸条一眼,才把它放回原来的位置,悄悄地离开萨克斯的办公室,回到客房。“萨克斯,”他的声音里有些敬意,“你玩得真是够阴的。”

  通往巴勒斯的火车其实是一列货车,30节车厢载的都是货物,坐人的只有前两节。列车行驶在超导电磁的轨道上,迅捷平稳,往窗外望去,快得难以想象。在结束无穷无尽的越野奔驰之后,坐在这样的交通工具里,约翰竟有些胆战心惊。他用一颗欧米茄啡把潮涌的喜悦送进大脑中枢,靠到椅背上,全身放松,转头看去,车外的景色飞驰而过,像是坐上了一架超音速的飞机。

  电磁轨道是沿着北纬10度的弧线铺成的,计划是环火星一圈,但是,现在只完成了艾彻斯到巴勒斯之间的一段。巴勒斯是火星北半球最大的城市。它由美国为首的国际财团兴建,采用的设计图则出自以法国为主的欧洲小区。巴勒斯位于伊希地平原的北端,其实,这是一个巨大的槽状地带,也是北部平原和南部高地的缓冲地带。平地与山坡相接,犬牙交错。槽状地带的顶端和两侧抵消了火星的弧度,从城中望出去,地平线的感觉与地球相似。火车驶进槽形地带,约翰看到了60千米外的地平线上有一个个黑点,那是台地群。

  巴勒斯的居民多半住在洞窟中。一条古老而弯曲的峡道逐渐升高的山壁边,共有五个低矮的台地,那是居民聚居的主要地点。垂直的那一面几乎被全部掏空,安上长方形的玻璃镜,很像是后现代的摩天大楼被嵌进了台地,只剩下反光镜的那一面,看起来相当震撼,比山脚基地或是艾彻斯高点的冲击力要强烈得多。艾彻斯高点也是人类创造的奇迹,站在里面向外远眺,四野八荒尽收眼底,但是,站在外面却看不到什么。巴勒斯建在五个台地上,层层攀高,反光玻璃闪亮,雄踞峡谷一侧,好像是静待洪水涌出的大坝。这样奇特的景观,加上时尚的建筑造型,让它声名远播,被公认为火星上最美丽的城市。

  火车西站位于一个挖空的台地中,玻璃搭成的墙壁高达6米。约翰走进一个空荡荡的空间,在拥挤的人潮中挤出一条路来,伸长脖子不住地张望,像是个刚进城的乡巴佬。火车上的人都穿着蓝色的工作背心;勘探小队穿着绿色的工作背心;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职员穿西装;建筑工人穿着他们专用的工作背心;五颜六色彩虹一般的是各式各样的运动服。3年前,火星事务办公室把总部设在了巴勒斯,结果带动了一波建筑热潮。于是,在火车站里,一时无法分辨到底是火星事务办公室的人多,还是建筑工人多。

  在大厅的另一端,约翰发现一个地铁入口。他坐进一个小车厢,前往火星事务办公室总部。在车厢里,几个认出他的人凑了过来。他跟他们握了握手,那种金鱼缸的怪异感觉又回来了。他置身于陌生的人群中。在一座城市里。

  那天晚上,他跟赫尔穆特·布朗斯基共进晚餐。之前,约翰和赫尔穆特见过几次面,对他的印象非常深刻。他是德国籍的亿万富翁,发财之后才开始玩政治。他的个头很高,有些胖,一头金发,脸色红红的,服饰整齐得挑不出缺点,穿一身看起来很贵的灰色西装。在接下火星事务办公室的工作之前,他是欧盟的财政部长。他把最新消息告诉约翰,一口非常流利、非常都市的英国腔。成串的句子间,他可以用很快的速度,把烤牛肉和马铃薯塞进嘴巴里。精致的银器拿在他的手上,依旧是德国工人那套粗犷的作风。“我们可能会跟阿姆斯科(9)国际财团签约,在埃律西姆区做一个大型工程,给他们一些特许权。他们会把他们的机器空运过来。”

  “但是,赫尔穆特,”约翰说,“这不是触犯《火星条约》吗?”

  赫尔穆特握着叉子的手夸张地扬了一下。他们是很有世界观的,他的表情在说,他们当然知道这些事情。“条约早就老掉牙了,大家面对的却是新形势。修约的时间在10年以后,要修哪些部分还有的争呢,所以,我们必须要有权宜之计,先给他们一些特许权。理性地想想,建设有理由耽搁吗?如果凡事都要提交联合国大会,那可就太麻烦了。”

  “可是,如果让联合国大会知道,你把火星的特许权让给南非的前武器制造商,他们会非常生气的。”

  赫尔穆特耸耸肩。“现在的阿姆斯科公司跟以前那家武器制造商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不过是个名字嘛。在南非变成阿扎尼亚(10)之后,公司就搬到了澳大利亚,然后又转往新加坡。现在它更像是一家航天公司、跨国企业,新兴的企业小虎,有自己的银行,以前的世界500强中有50家的股权都由它控制。”

  “50家?”约翰说。

  “是啊。阿姆斯科已经算是最小的跨国公司了,所以我们才会找它。它的经济规模其实很可观,只比世界前20大工业国略逊一筹而已。以前的多国公司逐渐合并成跨国公司,你知道吧,他们的力量着实不小,在联合国大会很有影响力。我们让出一个特许权,起码有二三十个国家受惠,它们全都可以从火星得到好处。至于其他没有分到一杯羹的国家会想,反正已经开了先河,迟早会轮到它们,这样的话,我们的压力就小多了。”

  “不见得吧。”约翰琢磨了半晌,“告诉我,这合约是谁去谈的?”

  “我们几个,你知道的。”

  赫尔穆特依旧狼吞虎咽,完全无视约翰咄咄逼人的眼神。

  约翰紧闭双唇,眼神只好落到其他地方。他突然明白了,眼前这个家伙虽然只是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里的官僚,但是他心里一定在想,在这个星球上,他可比约翰重要得多。态度温和,却面无表情(谁帮他剪的头发?)的布朗斯基靠回椅背,叫人送上餐后饮料。他的助理,伺候他们吃饭的侍者,一阵慌乱,赶紧送上他想喝的东西。

  “到火星之前,我不记得有人伺候过我。”约翰说。

  赫尔穆特默默地看着他隐含讽刺的眼神,脸色更红了。约翰使尽力气,勉强不让嘴角上扬。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一直希望大家能重视他们的权威。这个单位象征了复杂的权力,约翰一时之间无法完全体会。但是,从过去的经验得知,如果他趁机打出“登陆火星第一人”的旗号,马上就可以杀杀对方气势,至少能维持几分钟。所以,他开始笑,喝酒,拐弯抹角地说一些只有“登陆首百”才能领会的秘密,强烈暗示女侍,在这张桌子上,当家做主的人其实是他。暗中较劲持续着——看起来,约翰有些目中无人,好像无所不知,态度傲慢——他们已经吃完冰冻果子露,干掉白兰地,布朗斯基依旧高谈阔论,声响如雷,很明显,他有些紧张,正在自我防卫。

  官僚。约翰不由得笑了出来。

  他相当好奇,不太知道布朗斯基为什么要他来这里开会,截至目前,对方还是在大打太极拳。也许布朗斯基想当面弄清楚,签下特权让渡协定之后,“登陆首百”究竟作何反应——也许是要他去当说客,请“首百”见谅?这就笨了。要确认“登陆首百”心里在想什么,就算是调查80个人的想法,可能都确定不了。约翰一度是“首百”的象征,代表了许多意义,曾经是火星上的领袖。但是,唯他马首是瞻的时代已经过去,赫尔穆特只是在浪费时间。

  约翰没有放弃,还是想在今天晚上的谈话中至少得到一点信息。两人走进客房之后,他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土狼?”

  “一种动物?”

  约翰微笑,不再提这个话题。他躺在床上,看着电视播放的蒙加拉电视台的节目,沉淀下来,想点事情。临睡前,他刷牙,看着镜里的容颜皱了皱眉头。他用夸张的动作挥舞了一下牙刷,“是吗?”他刻意戏谑地模仿赫尔穆特其实不大重的口音,“这就是生意,你知道的!跟以前一样,做生意!”

  第二天早上,距离开会还有几个小时,他花了点时间与通信网联络,想确认在过去的6个月里布朗斯基究竟做了些什么。计算机能不能进入火星事务办公室的主计算机,查明外交记录?赫尔穆特有没有出现在山尼沙奈或是其他有过阴谋破坏的地方?计算机在进行各种测试、计算的同时,约翰吞下一颗欧米茄啡,治疗宿醉之后的头疼。他想了半天,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有精神,还想去摸赫尔穆特的底。理论上,至少根据白纸黑字的记录,火星事务的最后决定权掌握在火星事务办公室手上。但是,昨天晚上的会面显示得一清二楚:碰上了军事强权和跨国企业。除了照他们的话做之外,联合国根本没辙,它不但没有抗拒的实力,连抗拒的勇气都没有。联合国只不过是强国和跨国企业的工具而已。所以,他们究竟要什么?这些强国的领袖和跨国企业董事会的心里究竟在盘算什么?如果阴谋破坏持续发生,他们是不是就有理由增强军事防御力量,来捍卫他们的权益?他们会不会借机加强管制?

  他哼了两声,觉得有些恶心。很明显,他调查嫌疑犯名单的计划算是失败了。计算机说:“对不起,约翰。”查到的数据立刻出现在屏幕上,它找到了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外交档案,却无法破解新密码,无法侵入。至于赫尔穆特的行踪,倒是相当公开。他曾经到过毕达哥拉斯,也就是曾经被破坏过的轨道镜太空站,时间是10个星期前。他也到过山沙尼奈,在约翰造访之前的两个星期。但是,在山沙尼奈没有人提过赫尔穆特这个人。

  赫尔穆特最近一次的出访地点,是设立在布雷伯里点的矿业大楼。两天之后,约翰动身前往布雷伯里点。

  布雷伯里点在巴勒斯北边800千米的地方,是尼罗瑟提斯石板区最东边的一角。石板区其实是一长串的长条形台地,有点像是南方高地的岛屿群,在低浅的北方平原非常醒目。最近发现,尼罗瑟提斯石板区蕴藏了丰富的矿藏,包括铜、银、锌、金、白金等各种贵重金属。类似的矿脉集中地在所谓的大斜坡区还有多处。大斜坡区指的是南方高山逐渐下降到北方平原的缓冲区。有的火星地理学家甚至认为,斜坡区就是一整块成矿区域(11),像是棒球上的缝线,一圈一圈地环绕在火星上。火星南北差异本来就很大,这个现象让谜团更加难解。大家对这块区域好像特别有兴趣,火星事务办公室派出大量科学家进行挖掘、勘探、调查的工作。约翰查阅过雇用记录,发现跨国企业也投下了大量的资源,为的就是确认矿脉的位置。但即使是在地球,矿脉形成的过程都搞不清楚,探矿多半是靠运气。在火星,这道谜题就更难解了。在大斜坡区发现大量的稀有金属,纯属意外。但这个区域已经变成火星最热门的去处,也是外界关注的焦点。

  布雷伯里点发现复杂矿脉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勘探的活动就更积极了。此地已然成为火星最大的矿业区,规模直追地球人的阿扎尼亚布什维尔特复合矿区。没错,在尼罗瑟提斯掀起了新一波的淘金热。也难怪赫尔穆特·布朗斯基会亲自视察这个区域。

  这个地方并不大,充满了投机的意味。好像什么事情都刚刚开始。一个里科弗核反应堆、几部淬炼机,旁边就是已经掏空、住满了居民的台地。矿区散布在台地之间的低地。约翰把车开到居住点旁边,连上车库,进入闭锁室。一进去,他就发现一大群人站在那里迎接,把他带进镶有玻璃墙的会议室。

  他们说,布雷伯里总共有300人,全部都是火星事务办公室的雇员,技术援助则来自跨国企业舍拉可集团。他们带约翰简单看了一下矿区的情形,雇员多半来自南非、澳大利亚和美国。这里的人都想跟约翰握手,3/4的人脸色苍白,但是身上的衣服却干干净净,更像是实验室里的科学家,而不像约翰听到“矿工”这两个字就会在心里浮现的景象——一群躲在地底洞穴的黑色妖精。在这里,大部分人签的都是两年的合约,他们对他说,进度要求非常严格,一周一周,甚至一天一天地计算,一定要在他们离开前取得某种成果。他们多半是用遥控器械开矿。约翰要求他们带他下矿坑看看,他们的样子有点害怕。“不过就是个坑吗?”一个人说。约翰不解地看着他,好一阵子的迟疑之后,大家才集合起来,准备护送他到矿坑里去。

  单单穿上活动服,进入闭锁室就花了他们2个小时。他们开车送他到矿坑的外环。滑下斜坡之后,进入一个呈梯田形的椭圆大坑,长达两千米。钻出越野车之后,约翰身边跟了一大群矿工。他们的身边全是大型的自动推土机、倾倒卡车和铲土机,约翰的4个随身护卫全神贯注——好像在盯着一只刚刚释放出来的怪兽,约翰猜想。他瞪着他们,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么胆小。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一件事情:在火星挖矿是一件攸关性命的危险任务,有点像是西伯利亚、沙特阿拉伯内陆、冬天的南极与俄罗斯“新世界”的梦魇综合。

  要么就是他们觉得他是一个危险人物,有他在身边就难保平安。一想到这点,约翰的思绪就澎湃了起来。大家一定都听过卡车坠落事件,也许这就是原因吧。但会不会有别的原因呢?这些人是否可能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约翰想了想,却发现自己的眼珠几乎要贴到面罩上了。他以前认为卡车坠落事件纯属意外,或者顶多发生这么一次。但是,他的行踪这么公开,每个人都知道他在哪里。离开建筑物之后,他就只是一个穿着活动服的平凡人,手无缚鸡之力,大家总是这么说。但是,在矿坑中却有无数只怪兽……

  幸好,他们平安归来。当天晚上,依旧是欢迎约翰的庆祝餐会。大家喝了很多酒,还吞掉了大量欧米茄啡,说话笑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个莽撞的年轻工程师高兴地发现,约翰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刚认识约翰的人,特别是年轻人,有这种感觉是很正常的。约翰跟他们闲聊起来,聊得很开心,而且在众人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悄悄地把他的问题夹在聊天的内容里。他们没听过土狼这号人物,这很有意思,他们却知道巨人和消失的移民区。显然,土狼并不是众所皆知的传奇人物,而是圈内人的秘密。根据约翰的判断,应该只有“登陆首百”知道这件事情。

  最近有一群特别的人拜访过他们。那是一个阿拉伯车队,从北方大平原来的。阿拉伯人对矿工们说,他们曾经碰到过一群奇怪的人,阿拉伯人称他们为“消失的移民”。

  “有意思。”约翰说。理论上,广子那批人不会轻易泄露他们的行踪才对,但是,谁知道呢?他应该去查证一下,反正他在布雷伯里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他发现,他的侦探工作陷入了僵局,在下一次意外发生之前,大概不会有什么进展。他又花了两天的时间在矿坑里到处逛,越看越觉得这个矿坑的规模大得吓人,也第一次见识到机器人开的推土机威力竟如此巨大。“你们挖出来的金属矿要怎么处理?”他在视察另外一个大型露天矿坑时问道。这个矿坑位于居住点西边25千米的地方。“把它们送回地球的话,光是运费就不划算了,不是吗?”

  负责操作的领班,一头黑发,面容凶恶,却带着微笑。“我们要一直挖,看能不能挖到更值钱的东西;只要让他们觉得在地球和火星之间建立太空电梯很划算,我们的努力就不会白费了。”

  “你相信这个说法吗?”

  “当然,我们这里有原料啊:石墨晶须可以用钻石螺旋网加固,你在地球上都可以造一个。在这里造不是更容易吗?”

  约翰摇摇头。那天下午,他们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回到居住点,路上经过几个粗矿坑和几座矿渣山。台地另外一端的精炼厂上空有一道烟柱,成为他们的路标。因为建筑需求,把土地切割得支离破碎,对此他已经见怪不怪,但是,这幅景象……真是没想到,火星上不过是多了几百个人,竟然会有这么惊人的破坏力。当然,相同的科技让萨克斯有能力在艾彻斯依照悬崖的起伏兴建一座垂直的大楼,也让移民可以轻易在火星上盖起新的城镇。可是为了地球上永不餍足的贪婪,胡乱把火星的地貌搞成这副德行,怎么说也是一场浩劫……

  第二天,他用极端罕见的严厉口吻警告矿区主任,接下来的两个月里要千万注意矿区安全。然后,他上了车,沿着略被风蚀的车轨往东北方开,追踪那支阿拉伯车队。

  结果,他在阿拉伯车队中发现了弗兰克·查默斯。弗兰克说,他不知道广子那群人的下落。阿拉伯人也矢口否认,说根本没有对矿工提过“消失的移民”之类的话。那是谣言?要么就是弗兰克事先已经嘱咐过,如果真是这样,约翰该怎么查出真相呢?刚刚抵达火星的阿拉伯人已经跟弗兰克勾搭上了,这毫无疑问。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学他们的语言,自然而然就成为约翰和阿拉伯人的中介。现在根本别提独立调查了,约翰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计算机,但是,清查的结果和约翰在车队里厮混的结果一样——毫无所获。

  约翰还是跟他们一块旅行。他们在沙丘海晃荡了好一阵子,做了一点火星地质方面的研究,还初步进行了探矿的工作。弗兰克实在是太忙了,任何场合都无法久待。只看到他行踪一闪,跟一个埃及人说了一会儿话,接下来又不见了。弗兰克现在还是美国的火星部部长,由于工作需要,他跟约翰一样绕着全火星跑,两人难得见到面。到目前为止,弗兰克还是美国政府在火星权力最大的官方代表。他是内阁成员,而且经历了三任政府——想想他的长袖善舞,的确厉害,更何况他距离华盛顿那么远。目前,他的工作是监督以美国为首的跨国公司在火星的投资。这个职位让他每天都忙得要命,也让他趾高气扬起来。约翰认为,他是商业版的萨克斯,总是忙个不停,说话的时候手舞足蹈,好像在指挥乐队。这些年来,他原有的那点气质已全部被市侩取代,“我们得先宣布占有大斜坡区的权利,免得那些跨国企业和德国人啰里啰唆。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这是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他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火星仪,动不动就拿出来,边指点边说:“你看看你的超深井,我上个星期就去看了好几个。一个在北极边;三个在南北纬六十几度的样子;四个在赤道;四个在南极外环,全都在火山隆起的西边,依次排列,刚好捕捉上升气流,美得不得了。”火星仪上的每一个蓝点,就代表了一个超深井。他转了火星仪一下,蓝点幻化成许多条蓝线。“你终于做了点儿对火星有益的事情,真让人高兴。”

  “终于。”

  “你知道吗?他们已经在希腊盆地兴建了新的移民居住点,速度很快,到Ls=90度的时候,足以容纳3000个新移民。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经营一支往返于地球与火星之间的航天飞船船队。但这只能勉强满足需求。”看到约翰的表情,他飞快地说,“到头来,我们需要的还是热能,约翰。就我们改造火星的工程来说,这比钱、移民要重要得多。你说是不是?好好想一想吧。”

  “你有没有想过,到头来会是怎样的下场。”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看,移民、设备,像潮水一样涌来,地球却快要解体了。”

  “地球早就快解体了,你应该学着习惯才对。”

  “是啊。火星上的事情,到底由谁决定呢?谁在这里发号施令?”

  弗兰克做了个鬼脸,嘲笑约翰的天真,显然他觉得这个问题太过愚蠢。弗兰克脸上的肌肉刚一开始扭曲,约翰就读出了他的心思,那是混合了恶心、不耐烦和讪笑的情绪。约翰有些高兴,因为他轻松掌握了弗兰克的想法。在“登陆首百”中,他最了解的人就是弗兰克。黝黑的脸庞上,眼珠看起来有些褪色,但依旧闪烁着光彩。两人真像兄弟,一对互不相识、从未见过面的孪生兄弟。但是,约翰对弗兰克故作亲切的样子又有些恼火。“大伙儿心存疑虑,弗兰克,不只是我,也不只是阿卡迪。你不能耸耸肩,觉得他们都是庸人自扰,对于他们的质疑不屑一顾,好像天底下根本没事一样,什么主意都不用拿。”

  “只有联合国说了算。”弗兰克突兀地说,“他们那边有100亿人,我们这边才10000人;这是1000000∶1的悬殊比例。如果你想让你的声音冒出来,让他们重视你的想法,你早就该在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谋个一官半职,我告诉过你。但是,你总是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你怎么不干点儿正经事呢?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给萨克斯做公关助理吗?”

  “也是负责研发、安全、地球事务和超深井的助理。”

  “鸵鸟心态!”弗兰克恶狠狠地顶了回去,“把头埋在洞里,以为这样就没事了?算了,我们去吃点儿东西吧。”

  约翰说“好”。他俩朝阿拉伯车队中最大的一辆越野车走去。端上来的晚餐是烤羊肉、莳萝口味的酸奶,味道很好,洋溢着异国情调。但是,想起弗兰克那种轻蔑的态度,约翰始终无法释怀。他这个老对手还是如此强悍,就算是祭出他“火星第一人”的头衔,在弗兰克铜墙铁壁般的傲慢下,还是显得苍白。

  突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第二天,玛雅来了。她正往西边走,准备去阿戎刻。约翰刻意地拥抱她,时间长得有些异样。当天晚上,吃完晚餐,约翰就确定玛雅想在他的越野车上过夜——玛雅会故意做出一些姿态,出现特定的笑容、特定的表情暗示对方。他们站在一块儿试吃水果冻的时候,手肘会不经意地微微碰触。玛雅像蝴蝶一样穿梭在车队里,跟那些大声说话的男人闲聊,让大家觉得她是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那是他们之间相互暗示、引诱的暗号,是经年的默契。而弗兰克只能冷眼旁观,面无表情地跟他的埃及朋友大讲阿拉伯话。

  那天晚上,约翰和玛雅在约翰的越野车上做爱。约翰从横流的肉欲中偶尔清醒,看着他身下的白色肉体,心想,弗兰克要那么多政治权力干什么?他虽然面无表情,但是传递出来的信息却很清楚:他对玛雅还是有着难以抵制的欲望,对他的妒意也依旧炽热。弗兰克跟车队里的每个人一样,都想在这个时候取代约翰的地位。约翰确定弗兰克曾经跟玛雅上过两次床;但是,只要有约翰在的场合,他就绝对没有希望。今晚弗兰克会知道,真正的权力究竟是什么。

  杂念转移了他的心思,约翰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注意力转到玛雅身上。距离他们上一次相好起码5年了。在这段时间里,他上过几个女人,也听说过她在希腊盆地跟一个工程师同居。重新开始的感觉很奇怪,有点像是两个无比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朋友。微弱的灯光下,她侧着的脸在他身子底下晶莹闪烁,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什么东西钻进了他的心里,外界的所有事物都轻飘飘地飞走,那些尔虞我诈的游戏不再存在。她的脸上有种表情,告诉约翰,她整个人都在这里,她跟他做爱的时候,会把全部的自己交给他。除了玛雅,他不记得还有谁会这么全心投入。

  一团旧火花又放射出新的光芒。起初还不太确定,好像他们第一次做爱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但是,现在,他们轻声细语地聊了一个小时之后,又开始亲吻,滚成一团,火花又冒出来了,燃烧到两个人身上。玛雅点起了他熊熊的欲火,他必须承认这一点。玛雅让他把心思放在这件事情上。性对她来说(其实,约翰也有点这样的矜持),不是一种运动。对她来说,性是一种狂飙的热情,是一种超越存在的状态。她如狼似虎,每一次都让他意外,激起他的反应,把他带到跟她一样的高潮。回味过去的感觉真的很好,一再从她的身上获得新的体会——滋味真是美极了。欧米茄啡跟她相比,真的算不了什么。玛雅无可替代,那么,为什么他还要漂泊,不肯在她身边安定下来?他狠狠地搂着她,仿佛要把她压碎。两人又缠在一起,又咬又叫,又喘气,又呻吟。他俩回到了过去,曾经有过这样的感觉,玛雅带着约翰一起跨过巅峰的边缘。那是他们的祭典。

  两天之后,她要起程去看望阿戎刻的朋友。临行前,她让约翰有机会也去那边,跟他们在一起。约翰很高兴,“也许两个月之后吧。”

  “不行。”她的脸色很严肃,“早点儿来,我要你早点儿来,跟我在一起。”约翰说“好”,心里充满遐想。她笑得像个心里有秘密的女孩。“你不会后悔的。”她亲了约翰一下,然后动身先去南面的巴勒斯,再转乘去西边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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