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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约翰就更没有机会从阿拉伯人那儿打听到什么消息了。他曾经冒犯过弗兰克,团结对外的阿拉伯人支持他们的朋友,好像这是他们唯一可以尽的义务。消失的移民区?他们说听也没听过。
他叹了一口气,放弃了继续打探的念头,准备离开。起程的前一天,约翰看着阿拉伯人把吃的、用的往车上塞(阿拉伯人坚持好客的传统,非得把他的越野车装满,否则不肯放他走),趁这空当,他盘算了一下他的调查成果。他这个福尔摩斯目前没有什么危险,这是可以确定的。但是,不好的是,他已经无法打入这个火星社会了。穆斯林,他们到底是什么人?装好东西,他也读完了计算机下载的数据。那天晚上,他和阿拉伯人待在一起,尽可能近距离地观察他们,问了一整晚的问题……他知道问题是深入灵魂的钥匙,总比胡思乱想要强;但是他依旧没有办法取得任何进展。土狼,是一种动物吗?
带着困惑,约翰往西前进,这里已经是沙丘海的南部边缘。前往阿戎刻与玛雅会合是一场漫长的旅程,一个沙丘接着一个沙丘,长达5000千米。但是他宁可一直这么开车,也不想转往巴勒斯搭火车。他需要一点时间思考,这是他根深蒂固的习惯,要么开车,要么就是驾驶滑翔机越过荒野——速度不要太快,就这样远离人群。他已经在道路上奔波了好几年,北半球都快走遍了,也曾深入南半球的不毛之地,四处去看超深井,帮萨克斯、赫尔穆特和弗兰克一点小忙,要么就是替阿卡迪检查一点说不出名堂的小毛病。不然,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剪彩——新开建的一个小工程、新开挖的一口井、气象站、新开的矿坑,当然,还有他最亲切的超深井——他总是在说话,从没住过嘴,公开场合的演说、私底下的密商,跟陌生人寒暄、跟老朋友叙旧、设法结交新的朋友。他说话的速度几乎可以跟弗兰克媲美,目的也都是要火星移民忘记过去,携手合作,建立一个能够运作的火星新社会。他们要打造一个专属于火星的科学系统,搭配每个人的专长,公平、公正、理性,所有好的理念在这里都有。他们要指引出火星的新方向!
这么多年已经过去了,他的梦想越来越遥远。布雷伯里点这样的地方具体地告诉大家,这世界变得有多快。阿拉伯人这个民族更加深了这种印象。所有事情都已经脱离他的控制,更惨的是,所有的事情已经脱离任何人的控制。这里根本没有计划。他设定好自动驾驶一路往西,一个沙丘、一个沙丘地上上下下。他什么也看不见,心思完全沉浸在思索中:历史究竟是什么?它是怎么运作的?他就这么一天天地往前走,终于琢磨出一点头绪。他觉得历史像是一个在地平线上不断盘旋的庞然大物,只能看到它的影响,却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反正就是失控,不受任何人的控制。怎么也想不到,他在火星历史的开端就已经在这里了!他就是开端,第一个踏上这片土地的人。他一手开创了火星的历史,而今,却在从事绝无胜算的抗争。不管他在火星上有什么不可磨灭的功劳,火星现在的发展脉络都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想到这里,他还是不敢相信这就是事实,他为他的挫败感到愤怒。他觉得火星的发展不但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甚至也脱离了他的理解——这不对啊,他要反击!
但是,要怎么做呢?是不是该有什么社会计划……显然,他们迟早必须面对这个问题。大家这么蛮干,没有计划,甚至各国都同意的《火星条约》,大家都不把它当一回事……一个没有计划的社会,这就是截至目前的火星历史;一个让人寝食难安的梦魇,到处都是构建人类新社会时应该避免的缺失。再这样下去不行,他们得有个计划才成。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们需要的是高瞻远瞩的视野。赫尔穆特是个油里油气的官僚,弗兰克则是不辨是非的乡愿,只肯维持现状。所以,火星上的淘金热,大家对《火星条约》的肆意破坏,他照单全收——弗兰克错了,跟他以前一样。
可是,像他这样冒进也不好。其实他早就在构建他的理论。只是,他一直觉得自己要多看看这个星球,多拜访一个移民区,多跟几个人聊聊,不用苦心思虑,理论就自然而然地会跳出来——他全面体会的理论,也会自然而然地从他的心底流向每一个人的心海。于是所有人观感一变,火星也因此拥有崭新的面貌。如今,他非常确定一件事情:这种想法未免天真得过了火。这些日子以来,火星涌进了大批的新移民,他跟他们没半点联系,更没机会成为他们的代言人,代他们表达他们的欲念和希望。现实恐怕还要更残酷一些,新移民已经完全忘却“登陆首百”来到此地的理由。当然,这么说未免有点过分,接踵而至的仍然有科学家,有像瑞士人那样的筑路吉卜赛。但是,他们毕竟不是“首百”,约翰可能永远也无法了解他们。他是“首百”联合打造出来的,真的,他们教导他,他的意见和理念也是在他们的互动中产生的。他们是他的家人,他信赖他们、需要他们的帮助,特别是在困顿的此刻。这或许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对玛雅的情感特别强烈。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特别恨广子——他想亲口跟她说,他需要她帮忙,但是,广子却抛弃了他们。
韦拉德与乌苏拉选定的新实验区位于阿戎刻槽沟周遭的鳍状山脊上。环绕槽沟的山峦中,有一座奇峰陡然拔起,像是一艘正在下沉的巨大潜水艇的指挥塔。他们把山峰的顶部挖空,设计成蜂窝状的居住点,从这个悬崖,到那个悬崖,密密麻麻。有的房间宽达1000米,两边都是透光的玻璃墙。南边的那面,可以看到600千米以外的奥林匹斯山;北边的那面,阿卡迪亚平原上浅褐色的沙堆尽收眼底。
约翰顺着一道宽广的岩脊一路开到山脊的底部,越野车连上闭锁室。他发现狭长的谷底南端有几个怪怪的隆起,看起来好像是溶解的红糖。
“那是我们新研究出来的隐花植物。”约翰问起来,韦拉德如是回答,“是蓝藻与佛罗里达地台细菌的共生体。这种地台细菌能钻得非常深,把亚硫酸盐转换成硫化物,提供养分给其他微生物。它的上面几层呈纤维状,分叉构造可以拦住沙和黏土,看起来很像是长着发达根部系统的一丛小树林。我们研究出来的这种生物最厉害的就是向下扎根。它们可以从风化表土层一直钻到岩床。即使遇到了永冻土,它们照样有办法融化。”
“你会把这种新生物推广到别的地方吗?”
“当然。我们不是需要一些东西融化永冻土吗?”
“你们有办法阻止它们蔓延到全火星吗?”
“我们准备了一系列的自杀基因,就是担心它们会侵入别的生物圈,破坏那里的生态,但是,如果它们安分守己的话……”
“哇。”
“这跟地球最早有生物覆盖时的情形没什么不同,至少我们是这么想的。我们强化它们生长的速度和它们的根部系统。好玩的是,起初我们以为,这种生物的根部虽然会散发热量,但是总体而言,它会冷却大气层,因为它会加快岩石的化学风化作用,吸收二氧化碳,让气压随之降低。”
玛雅出现在人群中,深情地拥抱约翰。听到这句话,她插话说:“但是,在化学过程中,释放氧气的速度跟吸收二氧化碳的速度不是一样的吗?这样的话,气压不是会上升吗?”
韦拉德耸耸肩。“也许吧。咱们走着瞧。”
约翰笑了。“萨克斯是一位深谋远虑的思想家。他应该会很高兴。”
“对啊。推广这种生物经过了他的批准。春天来的时候,他会回到这里,继续进行研究。”
他们在山脊的高处聚会,共进晚餐。餐厅就在山顶的下面,他们掏空了山壁,天光直接洒进山顶温室,南北两边是玻璃墙,东西两边遍种绿竹。阿戎刻基地的员工全部出席了晚餐会,这是山脚基地的传统。约翰和玛雅坐的那张餐桌上,讨论的话题极为广泛,从亟待解决的工作瓶颈,一直谈到各种预防措施。万一从这个基地释放出去的生物产生了负面效应,该如何应对。每一个在火星研究出来的菌种都有双重自杀基因,这是阿戎刻基地进行实验时一定会做的防护措施,现在则更进一步,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制定了法律,要求所有研究人员遵照执行。“法律批准释放的火星菌种,效果都很好。”韦拉德说,“但是,如果有傻子私下搞鬼,自作主张释放出去,我们的麻烦可就大了。”
吃完晚餐,乌苏拉对约翰和玛雅说:“人都来了,就做个身体检查吧。对你们两个比较好。”
一向讨厌各种身体检查和医疗护理的约翰,嘴里嘟囔了几句。但是,乌苏拉锲而不舍,终于说动了他。两天之后,约翰到乌苏拉的医疗室报到。他接受了各式各样的体检程序,密度显然高于以往。大部分的检测都是由机器和计算机下达的指令,人工语音,命令他做转身之类的动作,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约翰麻木地照做,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轮到声名卓著的名医乌苏拉上场,她这里戳戳,那里弄弄。好不容易所有的检查都结束,躺在床上的约翰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乌苏拉站在他的身边看着计算机上的指数,心不在焉地哼着歌。
“你的气色看起来好极了。”过了几分钟,乌苏拉对他说,“因为重力改变,身体有些变化,不过,这是目前医学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
“好。”约翰说,神情轻松了不少。体检就是这么回事,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所以,体检之后,最好是没有消息。没事,就是胜利;年纪大了,还是没事,更是一种进步。再怎么说,也是一种消极的成就。他的身体很健康,真好!
“你要不要接受治疗?”乌苏拉问。她还是背对着约翰,声音平静如常。
“治疗?”
“应该说是一种老年医学疗程,现在还在实验阶段。有点像是接种,不过种的是一种DNA强化组织。修补破损的基因链,让细胞分裂恢复到某一程度。”
约翰叹了口气,“这是什么意思?”
“一般来说,人体老化是因为细胞分裂出了问题。细胞经过几次分裂一定会出现某种问题,有可能几百个,也有可能几万个细胞会发生状况,看你是怎么界定的。细胞复制的过程中,毛病可能会越来越多,身体就会变坏。最先衰退的是免疫系统,然后是其他组织,最后,所有的器官都会出问题;要么就是在免疫系统衰退的时候,病菌入侵,于是,一命呜呼。”
“你是说你有办法让细胞分裂不出问题?”
“减缓出问题的速度而已,顺便修补破损的DNA。细胞分裂有问题,是因为DNA链出现了破损的地方,所以,我们要强化的就是DNA链。要进行这样的疗程,必须先检查你的基因组,再建立自我修复的基因组文库,文库里有很多碎片,可以替代破损的DNA链——”
“自我修复?”
她叹了口气。“所有的美国人都觉得我们的想法很好笑。反正我们有办法把自我修复的文库注射到细胞里,它们会锁住DNA破损的片段,不让它们继续断裂。”她边说边画图示意给约翰看,然后她越讲越深,生物科技的术语越来越多,约翰只能听个大概。乌苏拉发明的治疗法脱胎于基因组计划与基因异常矫正领域,并采用了癌症治疗与火星生物科技的手法。乌苏拉解释说,阿戎刻小组的工作就是整合不同的科技,发掘新科技的运用层面。他们有办法复制约翰的基因组,再注入他的细胞,除了牙齿、皮肤、骨骼和头发之外,其他的细胞就会有完美无瑕的DNA,修复及增强后的DNA能让后续的细胞分裂变得更精确。
“多精确?”他问道,想弄明白乌苏拉到底在说什么。
“大概可以恢复到你10岁时的水平。”
“你在开玩笑吧。”
“不,不是。今年,在Ls=10度的时候,我们自己就动过这种手术,到目前为止,我们敢说,效果很好。”
“效果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没有什么东西能一直不变,约翰。”
“那么,能维持多久呢?”
“我们不知道。我们就是实验品,看看我们自己的情况如何,就会知道这个实验究竟是否成功。如果细胞分裂的情况又开始变坏,我们可能要再接受一次手术。成功的话,效果又可以撑上一阵子。”
“那么,会有多久呢?”
“我们也不知道。总会比我们原本能活的时间长一点儿吧,这是可以确定的。说不定会长很多呢。”
约翰瞪着她。乌苏拉看到他那副表情不由得笑了。他觉得自己的下巴掉了下来,那是因为惊讶的缘故。他肯定一脸呆相,但是,乌苏拉还指望他面不改色吗?这实在是……这实在是……
他只觉得思绪在脑子里乱冲乱撞,怎么都跟不上。“你跟谁谈过这件事情?”
“‘登陆首百’在我们这里检查身体的时候,我们都会问他们的意愿。每个到我们这里来的人都试过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只是把目前已知的技术整合起来,只要持续研究,别人终究也能把这些技术整合起来。所以,我们正在把我们的做法整理成书面文字,送到世界卫生组织去接受审查。政治,你知道的。”
“嗯。”约翰心里在盘算。在火星上,发明长生不老药,传给地球上数量已经接近爆炸的人们……我的天啊。他问:“这贵吗?”
“不算特别贵。检验一个人的基因组是最贵的一个项目,而且要花很长的时间。但这只是一个程序,你知道的,花时间去计算的是计算机。所以,在地球上给每一个人接种是有可能的。现在的问题是,地球上的人口问题已经够严重了。他们一定要实行严格的人口控制手段,否则,马尔萨斯的人口论就要实现了。我们想,要不要公开这个新技术,还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决定吧。”
“风声迟早会泄露出去的。”
“真的吗?他们可能会封锁这个消息。可能会用前所未有的严厉手段封锁这个消息。我不知道。”
“哇。但是,你们……你们真的已经做了吗?”
“对啊。”乌苏拉耸耸肩,“你怎么说?要不要接受手术?”
“让我想一想。”
他在山脊的高处漫步,上上下下,旁边是成排的温室,里面种满了竹子与粮食作物。往西走,强烈的午后阳光迎面而来,虽然头盔上有面罩,但还是得用手遮住;退回东边,他看到破碎的熔岩斜坡,一直蔓延到奥林匹斯山的边缘。实在是很难决定。他今年已经66岁了,生于1982年,现在地球上是哪年?2048年?火星11年,11个漫长年头,到处都是高辐射。他还花了35个月在太空中,往返于地球和火星之间,这是他保持的人类纪录。在这几趟旅行中,他吸收了195雷姆的辐射量。他现在血压偏低,高/低密度脂蛋白的比例失衡。游泳的时候,他的肩膀会痛,最近更是动一下子就会觉得累。他老了。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虽然后事不得不想,但是,每次想到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他很相信阿戎刻小组的技术。在他盘算这些事情的同时,他们正在山上的岩洞附近工作、饮食、游泳、踢足球。他全心全意地看着他们,脸上不经意浮现出笑容,耳边依旧是听得有点麻木的嗡嗡声响。不是10岁时的那种兴奋,当然不是,但也是一种洋溢着愉悦的气氛。健康会变好,可能还不止于此。他大笑起来,缓步走回阿戎刻找乌苏拉。她看到他的时候也笑了,“其实,不怎么难决定,对不对?”
“不难。”他跟她一起笑着,“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什么好损失的呢?”
当然,他同意接受手术。他们的记录中有他的基因组,但是,要花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组合成适合他的修复股,然后再嵌到细胞质粒中,让它自行复制成几百万组。乌苏拉叫他3天之后再去。
他回到客房,玛雅已经在那儿等他了。表情还是他刚离开时的那种莫名惊恐,在衣橱、洗涤槽、窗户之间紧张地踱来踱去,摸摸碰碰,东张西望,好像这是她几辈子以来第一次真正拥有的房子一样。在体检之后,乌苏拉跟她讲到了接种的事情。“长生不老!”她叫道,笑得有点奇怪,“你相信吗?”
“延长生命。”约翰纠正她,“坦白说,我不相信,不怎么相信,不完全相信。”他觉得有些头昏,但他确定她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的激情让约翰觉得不安。他们热了汤,头昏眼花地吃完。韦拉德把他们的成果告诉了玛雅,然后叫她到阿戎刻来,所以,她才会坚持要约翰陪她一起来。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约翰,约翰只觉得对她的爱慕情绪澎湃起来。他站在她的身边洗盘子,看着她一边说话一边挥舞的手。他觉得自己离她好近,以前从没这么近过,好像能互相了解对方的心思。这么多年来,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并不顺利;而现在,他们之间已经不需言语,只要能看到对方就够了。在幽暗深沉的夜里,他们的床温暖如春。她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们今天晚上要做两次,趁我们还是我们的时候。”
3天之后,他们联袂去接受治疗。约翰躺在一个小房间的手术床上,看着静脉注射的针头插进他的手臂。静脉注射,跟他以前的印象差不多。但是,这次却有一股异样的暖气从手臂升起,涌到他的胸部,再涌到他的大腿。这是真的吗?还是他的想象?在这几秒钟里,他感觉到怪异的力量席卷他的身体。然后,他只觉得好热。“这么热,是正常的吗?”他焦躁地问乌苏拉。
“刚开始的时候,是有点像发烧。”她说,“然后我们会用轻微的电击,把细胞质粒推进到你的细胞里。之后,新的修复股会结合在旧的DNA上,你就会觉得冷。大部分的人在这个时候会冻得发抖。”
一个小时后,一大袋通过静脉注射的液体全都进入了他的身体。他还是好热,膀胱涨得发疼。他们让他起床上厕所。回来之后,他被绑在一张有点像电椅,又有点像躺椅的椅子上。他不怎么害怕,多年航天员的训练让他看到任何新颖的装置都不会讶异。电击持续大约10秒,有点像是不受控制的痒,到处打游击。乌苏拉跟其他工作人员忙着清除贴在他身上的器材;她的眼睛泪光闪烁,还给了约翰一个热情的嘴对嘴拥吻。她再次警告,过一会儿他会觉得很冷,而且情况会持续两天。乌苏拉建议他们坐在蒸汽浴室或是浴池中,感觉会好一点。
所以,他跟玛雅坐在蒸汽浴室的中央,在暖气的包围中缩成一团。其他进来洗蒸汽浴的人一片苍白地进来,红通通地出去。但在约翰的想象里,进进出出的人却变了个样。在他眼里,进来的是六十几岁的老头子,出去的却是十几岁的小朋友。他真的不相信。他不是机灵人,他经常觉得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心思鲁钝。如果连脑细胞都能增强,他的脑筋不是应该灵光一些吗?他的思维一向凌乱,什么事情都要想很久。现在的情况完全一样,他还是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抓住纷至沓来的片段,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会是真的吗?他们真的能暂时把死神堵在门外吗?时间呢?是几年,还是几十年?
他们离开蒸汽浴室去吃东西,之后又到山顶的温室散步,看南边的沙丘和北边肆意散布的熔岩。北边的景色让玛雅依稀想起山脚基地草创时的模样,只是月平原上的点点巨石,在这里换成了阿卡迪亚平原上的沙丘。眼前的景象好像清除了她的记忆,把原先的赤赭色洗涤成了褪色的柠檬黄——生了铜锈的过去。他好奇地看着她。从他们第一天到拖车区开始到现在,已经整整11个火星年了。大部分的时间,他们都是爱人,虽然有无数的波折与分离,当然,有时是因为环境的缘故,更多的时候,却纯粹是因为他们两个无法相处。但是,机会一来,他们还是会重新开始。就这么聚聚散散,两个人却相互了解,像一对白首偕老的夫妻一样,从没半刻分离,始终心心相印,可能还要更融洽一些。就算是一天到晚在一起的夫妻,也会有对对方视而不见的时候;但是,他们两人分合无常,吵架、和解,却一再地给他们学习的机会,让他们重新审视他们的关系。
接下来的傍晚,已经是接种之后的两天了,他们还是光溜溜地坐在蒸汽浴室里,但身上依旧冷冰冰的。他们的皮肤通红,布满了汗珠。约翰看着坐在他身边的玛雅,真实得跟屋外的石头一样。他觉得静脉注射的物质已经在他的身上发生了作用。治疗之后,他其实没怎么吃东西。他们身体底下的瓷砖卡其色和黄色相间,现在它仿佛在微微颤动,好像里面有一颗心脏。瓷砖上的每一颗水珠都闪闪发光。玛雅的身体伸展开来,在亮晶晶的瓷砖上像一支粉红色的蜡烛。这是一种强烈的存在——“此性(12)”,萨克斯曾经这么称呼过这种状况——当时,约翰问他信仰什么宗教,萨克斯说,他信仰“此性”,信仰此地、此时。一直到了现在,约翰才算明白萨克斯说的这个词。也就在这个时候,约翰真正体悟到了“此性”的意义,就好像手里握着一块石头那么真实。先前的人生,唯一的意义就是把他带到此时此刻,让他有机会见到生命的新视野。身体底下的瓷砖满是蒸汽,生机厚重地围着他,让他有一种旧生命即将结束、新生命即将诞生的感觉。如果乌苏拉和韦拉德的理论没错,现在的约翰的确面临着这样的新旧界线。蜷在他身边的是玛雅粉红色的肉体。他非常熟悉玛雅的身体,比他自己的身体还要了解。不只是此刻,还是几十年来的累积。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玛雅裸体的时候,那是在“战神号”的泡泡圆顶里。之后,玛雅任何细微的改变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从梦幻中的种种遐想,到眼前触手可及的肉体,玛雅的血肉之躯在改变、松弛,然后,看到了皱纹——老了。他俩都老了,一把老骨头嘎吱作响,身体越来越重。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可是生命中也有让人讶异的地方,终究不可磨灭。尽管这些年来他们的工作很辛苦,但也许是因为伙食不错,也许是因为火星比地球的地心引力小,让人活得比较健康。总而言之,有一件事情是不容否认的:玛雅风采如昔,依旧强健结实,明艳不可方物。她端庄的脸庞和湿淋淋的灰色头发,还是让他不住地眨眼,她的胸部还是深深吸引他的眼神。她是他这辈子最亲近的人。一头粉红色的动物,对他来说,在这遍布沙砾的世界里,她就是性、是生活具体的化身。他们两个都在65岁上下,如果这次治疗真的能让他们不只撑过这些年头,让他们能多活几年,甚至(一想起来,还是有些震撼)多活几十年呢?几十年?天啊,真的很难想象。好像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思考,他没法再想下去了,否则的话,他的心神会完全乱掉。会有这种事吗?真的会有这种事吗?真正相爱的情侣,不管在什么年纪,都会有一种出自内心的渴望:想要多一点时间,能再多爱一点……相同的情绪似乎也感染了玛雅。她情绪高昂,微睁的眼睛望着他,勾人魂魄的微笑,是约翰一向看惯的。她收起她的大腿,膝盖放在腋窝里,但这没有什么性暗示的味道,而是这么坐舒服,在约翰面前,跟她一个人一样,可以完全放松……没错,谁的魅力也不及放松时的玛雅。她那种收放自如的神态,可以打动人心。
突然之间,几个在他心头盘桓良久的字眼脱口而出,他从来不觉得他敢这么对她说。“我们结婚吧!”他说。她笑,他也笑。约翰说:“不,不,我是认真的。咱们结婚吧。”结婚,一起生活,活到很老很老,珍惜他们跟老天借来的时间,拓展自己的眼界,生几个孩子,看着自己的孩子生几个孩子,看着自己的孙子再生几个孩子,看着自己的曾孙再生几个孩子,我的天啊,这样的日子到底能持续多久?他们会看到一个新的民族繁荣昌盛,他们会变成这个民族的男女始祖,会是火星上的迷你亚当、夏娃!约翰在严肃地说话,玛雅却笑得前仰后合。她的眼睛炯炯有神,闪烁着爱意。灵魂之窗展现的是极好的心情,看着他,像要把他吸进去似的。她深邃的眸子紧紧地锁住他。他的话可能有点荒谬,但玛雅却一直很开心。她在他耳边说:“是这样的,没错,就是这样的。”然后紧紧地搂住他。“喔,约翰,”她说,“你真会逗我开心。你是我这辈子碰到过的最好的男人。”她亲亲他。约翰发现,尽管蒸汽浴室里烟雾弥漫,但是,自然之爱还是可以轻易地转换成情欲。此时,他们两个已经融合在一起,纠结在爱情的浪潮中。“你到底要不要嫁给我?”他说,顺手锁住了浴室的门,两个人就这么沉了下去。“就是这样。”她说,眼神闪烁,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