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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能再活200年,跟你只能再活20年,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这一点,马上就在他们身上得到了证实。约翰整个冬天都待在阿戎刻。每年冬天,二氧化碳雾帽就是从这里逐渐滑向北极。约翰在这里与玛琳娜·托卡列娃和她的实验小组成员一起研究火星植物。这是萨克斯吩咐他做的,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急着离开。看来萨克斯已经完全忘记让他暗中追查破坏分子的事情了,这让约翰不免有点怀疑。空闲的时候,他还是会请计算机清查相关数据,集中在他来阿戎刻前曾经到过的几个地方。先清查旅行记录,然后慢慢扩展到雇用记录,看看到底有谁曾经到过发生破坏事件的地方。也许搞破坏的是一群人,那么追查个人行踪就没什么意思了。来到火星的移民都是由组织指派的,所以,如果能查清哪些组织派了哪些人到过哪些地方去,说不定也能理出一点头绪。这当然是件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事情。他经常跟计算机联络,不只是要统计数字,也想听听计算机的建议。但是,案情陷入了胶着状态,真让人担心。
其他的时间,他就花在了火星植物学的研究上。就算是只研究一个学科的分枝,最快也得在10年之后才会有点成就。有何不可呢?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闲工夫等待他的研究开花结果。玛琳娜和她的研究同伴设计一个新树种、进行实验、清洗他们用的器皿,他就在旁边静静地看。这个树种是他们为覆盖北方大平原特别设计的,希望能长成浓密的树林。这个新树种的源头是美洲杉的基因组,经过改造之后,他们希望新的树种能比美洲杉更高,至少要有200米,底部的树干圆周要有50米。树皮要抵得住要命的严寒,要有像烟草叶一样的宽阔树叶,即使树叶的向阳面吸收了过量的紫外线,树叶的背面得照样好端端的。起初,约翰觉得这种新植物体积未免太大了;但是玛琳娜对他解释说,这种新植物要能吸收极大量的二氧化碳,固定碳,然后再把氧气释放到大气层中。有这样的功能,树木想小也小不下来。实验中的原型树种已经开始成长,但是,最高的也只有10米,幸存的树木想要长成大树至少还需要20年。目前,这批原型树种还只能活在实验室里,一旦种到外面根本无法存活;除非能大幅改变火星大气层的结构,否则没有半点希望。玛琳娜的实验室在这方面的研究算得上独一无二,但并没有取得革命性的进展。
其他人的漫漫人生路与这个实验室的前景颇有相通之处。这或许是治疗之后的必然现象。实验的时间不用急,调查的时间(约翰的心里嘟囔了两句)不用急,大伙儿可以慢慢想。
许多事情都一如从前。接受治疗之后的异样感受已经消失。与先前的唯一区别是,他已经不用靠欧米茄啡去寻找那种席卷全身的兴奋,那种刚刚游完2000米、一个下午越野滑雪后的松弛,或是服用一剂欧米茄啡后浑身松软却又兴奋的感觉。现在的他有点像是煤刚刚运到的纽卡斯尔港,万事万物都隐藏了无限的精力。他依旧在鳍状山脊上漫步,总觉得眼前的景象光芒闪烁:静止不动的推土机像是行刑台的力臂,不管什么东西他都能看上老半天。玛雅去希腊盆地了,这倒没什么,因为他们的关系又回到了过去那种不稳定状态。他们开始吵架,玛雅的情绪又开始失控,但是,真的没什么了不起。他的内心容光焕发,对玛雅的感觉没有任何改变。会挑动他心弦的玛雅容颜,也没有任何改变。几个月之后,他就能再见到她了,现在他们可以通过屏幕聊天,这是一场他并不讨厌的别离。
这个冬天过得很愉快。他对火星植物与生物科技比以前要熟悉得多。在吃完晚饭的傍晚,他经常跟三三两两的阿戎刻居民聊天,聊最终的火星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该怎么经营。阿戎刻的居民通常会把这个话题引到对环境生态的考虑上。这种思维其实是一种经济学的分支。对此地的居民来说,生态要比政治或是他们所谓的“假想存在的决策体系”重要多了。玛琳娜和韦拉德对这个课题尤其感兴趣。他们合作发展出一套复杂的等式系统,并称之为“生态经济学”,但约翰每次听起来都觉得它像“回响经济学”。他喜欢听他们解释那组等式是什么意思,他的问题几乎会从头问到底,也因此,他了解了容纳量、共存、反适应、正规机制和生态效率之类的概念。“这是计算我们对这个体系的贡献的唯一标准。”韦拉德说,“如果你在微弹热量计里面燃烧我们的身体,你会发现我们每1克体重包含了6~7千卡的热量;当然,一生中我们需要吸收大量的热量来维生,但我们输出的量就很难估算,因为我们不只是把自己当作掠食者、不像古典效率等式说得那么简单——我们不是要计算靠自己的力量究竟生产了多少热量,或是为后人制造了多少热量。许多成就没有那么直接,有很多臆测和主观判断的成分。如果你墨守古典效率等式,不给非劳动工作特别的评价,那么你会发现电工、水管工、反应堆建筑者以及其他的基层工人,是社会中最有价值的成员,而艺术家之流就一点贡献也没有了。”
“对我来说倒是无所谓。”约翰开玩笑说。但是,韦拉德和玛琳娜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在经济体系中,有一大部分是人们主观来决定价值,他们认为给一些无法量化的事物以特定的价值是一种品位。他们还假装自己没有炒作部分物品,其实不然。从这个角度来看,经济学就有点占星学的味道了。但是,它却为当前的政权提供了合理化的依据,所以,在当权者的周围聚集了一大堆狂热的经济学信徒。”
“总比我们把所有精力放在火星的研究工作上好些吧?”玛琳娜插嘴说,“基础的等式很简单:效能等于你生产的热量除以你吸收的热量,再乘以1%,换算成百分比。在古典经济学中,掠食者的比例通常只有10%,如果有20%,就算是很好的了。许多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连5%都不到。”
“那也就是为什么一头老虎能占据100平方千米的地盘。”韦拉德说,“相较而言,强盗贵族(13)其实不怎么有效率。”
“这么说来,没有人把老虎当食物,不是因为它很凶悍,而是因为不值得为它花那么多工夫。”
“正确!”
“问题是要把价值计算出来。”玛琳娜说,“不是人类所有的活动都可以量化,计算出它生产了多少热量,然后根据热量的多少来决定该做什么。”
“我们说的是经济学吗?”约翰问道。
“这就是经济学啊,你不明白吗?这就是我们的生态经济学!每个人都得过自己的日子,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计算你对人类生态环境有多少贡献。大家都可以减少热量的消耗,来增加他们的生态效率——在地球上,南方国家一直在谴责北方国家滥用能源,就是基于这种理论。这种抗议确实有生态学的基础,因为不管北方国家究竟生产了多少热量,但是经过等式换算,他们的生态效率就是比不上南方国家。”
“所以,北方国家是南方国家的掠食者。”约翰说。
“没错,如果再这么放任下去,他们的掠食范围会扩展到火星上来。他们跟其他的掠食者一样,生态效率很差。但是在这里,你看——在我们这个独立的理论体系中——”她看到约翰一脸错愕,不由得笑了,“——你不得不承认,我们应该立法,让人类根据对生态体系的贡献,决定应该得到多少回报。”
准备回实验室的德米特里说:“每个人都尽自己的本分奉献,根据自己的需要消费。”
“不,这话说得不好。”韦拉德说,“真正的意思是说,你得到多少东西,就得付多少代价。”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约翰说,“可是这跟现在通行的经济学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呢?”
他俩都笑了起来,里面有很浓的讽刺味道。玛琳娜笑得最夸张。“……人类社会有很多没有真正意义的工作!地球上有很多活动,都被赋予了毫无道理的价值!跨国企业高层做的事情,哪一件不能由计算机代劳?他们是寄生虫,对生态环境没有半点贡献。广告业、股票营业员,这些人都是靠玩弄钱来赚钱——不只是浪费人类的资源,根本就是堕落。经过这样的操纵,钱所代表的真正意义完全被扭曲了。”她挥舞着手,样子有些厌恶。
“对。”韦拉德说,“我们可以说他们的生态效率很低,他们站在掠食体系的最上端。你可以说他们是食物链最上端的生物,也可以说他们是一无是处的寄生虫,全看你的定义。广告业、各种跟金钱相关的中介业、玩弄法律为业的讼棍,还有部分搞政治的人,都应该归到这一类……”
“这都是主观的判断!”约翰叫道,“工作的种类这么多,你们要怎么用热量生产量的多少来决定工作的价值呢?”
“我们尽可能地把对人类社会产生的益处量化,来计算各种工作的贡献。这份工作能换到多少食物、水、居住点、衣服、医疗服务、教育和闲暇时间,都要计算清楚。每一种工作我们都反复思量,小组里的每个人都提供一组评估数字,再进行平均。来,让你看我们的计算成果……”
他们整个下午都在计算机屏幕前看阿戎刻小组的计算成果。约翰不时插话问几个问题,还把他自己的记录加进来一并讨论。他们就这样一个等式一个等式地检验下去,对着计算机图表指指点点,然后停下来喝杯咖啡,或是到山顶去散散步,到温室周围遛遛,换个环境继续讨论,争执修理水管、唱歌剧、模拟演练分别该换算成多少热量。在一个接近日落的下午,他们漫步在山顶,约翰偶尔看看记在腕表上的等式,偶尔看看逐渐向奥林匹斯延伸的漫长斜坡。
天色变得阴沉起来。一时之间,他还以为又是一个双日食:弗伯斯就在头顶,遮住了1/3个太阳,迪摩斯则被它遮住了1/9。一个月有两次,这两颗卫星会同时交错,遮住大片的火星土地。你会有看电影的错觉,也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但这不是日食。奥林匹斯山在眼前消失,南边的地平线变成了一条有毛边的古铜色线条。“你们看那边!”他指着南边跟大家说,“是沙暴!”已经有10年没发生过全球性的沙暴了。约翰连上气象卫星,把卫星照片下载到腕表上。沙暴的起源在索马西亚超深井附近,位于山沙尼奈区域。他联系上萨克斯,只见他若有所思地眨着眼,用温和的语调表达着他的惊讶。
“沙暴前端的风速高达每小时660千米,”萨克斯说,“这是新的火星纪录。这次的沙暴看来不小,开始的地方刚好是我们精心经营的隐花植物土壤区,我原本以为那里的新土壤可以延缓沙暴形成的速度,甚至消弭沙暴。很明显,我们的理论有缺点。”
“好了,萨克斯,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没关系。我现在要出去看看这难得一见的奇观,因为沙暴正朝我们这边过来,我可不想错过。”
“好好玩儿。”萨克斯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相,约翰关机了。韦拉德和乌苏拉都很不屑萨克斯的理论——运用生物科技解冻的土壤与冰封未消的区域之间,温差变得比以前大,两个地方之间的风当然也会比以前强烈。如果在这个时候强风进入细沙区,就会掀起沙暴,铺天盖地地往前冲。道理就这么简单。
“现在就是证据。”约翰说。他笑了,跑到温室,想亲眼看看沙暴的凶恶。科学家有时也是很阴险的,也会幸灾乐祸。
沙暴的前缘像是一堵墙,翻滚着越过奥林匹斯山北面漫长的熔岩斜坡。从约翰开始看到沙暴到现在,不过短短的时间,眼前的风景就已经被沙暴遮住了一半。沙暴看起来像是逼近海岸的巨浪,颜色是偏褐的巧克力色,高达10000千米,上端跟前端的风势更加凶恶,好像有许多细丝编成一圈一圈的泡沫,粉红色的天空只剩下上缘还隐隐泛光。“哇!”约翰叫道,“沙暴来了!沙暴来了!”突然之间,阿戎刻的鳍状山脊的山顶好像矮了许多,奔腾的沙暴在山脊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峡谷,仿佛一连串的槽沟。较低的山脊神龙一现,似乎想要在黑色的熔岩台地上振翅飞起。站在温室看沙暴的滚滚洪流,顿时感到人类的渺小,觉得自己站得太高了,好像随时会被沙暴卷到半空中去。约翰又大笑了起来,强迫自己贴到温室南边的落地窗前,往下看、往外看。他转头看看周遭,叫道:“哇!哇!你看这声势!哇!”
没过多久,温室里的人都觉得自己随时会被沙暴刮走,风声凄厉,一如哀号。第一波沙暴的冲击把阿戎刻山脊的气流搅得一团乱,山脊下方的溪谷出现了许多龙卷风,倏地诞生,瞬间消失。各种角度的龙卷风都有,垂直的、水平的,蔚为奇观。凄厉的风声中常常夹杂了重物坠地的重响,跟文章中的顿号一样,那是沙暴撞到山壁的声音。沙暴飞快地冲到约翰面前,如梦似幻,然后又在他面前顿了一下,这才飞掠而过。约翰的心脏猛然一沉,好像温室随着沙暴的速度跌落到了深谷。当然,这只是假象,就像是较低的山脊在沙暴席卷中突然下沉一样。约翰吓得倒退了两步,只见粉尘的浊流从头顶掠过,迤逦向北。北边还有几千米朗朗晴空,但是沙暴随即扑了过去,成团的沙尘没个尽头。“哇!”
他的眼睛很干,口腔发涩。沙尘体积经常不到一微米——竹林前面那层薄纱就是沙尘吗?不是。那应该是沙暴映出的亮光。最后,温室内的所有东西还是覆上了一层细细的粉尘。沙尘实在太细了,没有任何屏障遮挡得住。
韦拉德和乌苏拉对山顶温室不是很有信心,不确定它究竟能否挡住惊涛骇浪般的沙暴。他们希望所有人都去下面的楼层。下楼途中,约翰和萨克斯又联系上了。萨克斯的嘴噘得比平常要高得多。他平静地说,这场沙暴减少了火星的日晒。赤道附近的温度比基础数字高了18度,但是,索马西亚超深井附近的温度下降了6度,只要沙暴持续下去,预计温度还会下降。萨克斯还补了一句约翰认为最折磨人的话。萨克斯说:“超深井的热气上升气流会让沙尘飞得比以前高,所以沙暴说不定会持续更长的时间。”
“打起精神来,萨克斯,”约翰安慰他说,“说不定比以前短呢,别那么悲观嘛。”
沙暴的威力一直漫延到第二个火星年,萨克斯的预测依旧悲观,只是这一次他多了点苦笑。
沙暴期间,火星的官方法令规定得很清楚:旅行仅限于使用火车,通行道路也仅限于双重雷达收发器指引的部分常用路段。但是,在确定沙暴无法在夏天之前止息后,约翰不顾禁令,照样开车四处漫游。他在越野车上装满了补给,后头还拉了一辆备用越野车,又在车上加装了一部大功率的雷达发射器。靠着这部机器以及驾驶座上安装的人工智能系统,他在火星北半球的旅行安全无虞。他想,越野车的内部监控系统接上了计算机,抛锚的概率已经很低了;两辆越野车同时抛锚的事情,更是听也没听过。据说曾经有过那么一次,但是纯属意外。于是,他跟阿戎刻小组挥手作别,再次出发。
在沙暴中前进,跟在夜里开车很像,不过却有趣得多。沙尘的密度不同,有的时候一阵狂沙刮过,眼前一片漆黑;有的时候还可以透过黑压压的沙尘惊鸿一瞥,看看前面的状况。两旁的景色向后倒退,什么东西都像是在朝南边移动。那一阵阵兴冲冲、不知道往哪里去的沙暴,有时还会回头,把车窗刮得嘎嘎作响。有时强风迎面撞来,越野车的避震器显得更加吃力。沙尘无孔不入,什么东西也挡不住它的入侵。
他连开了四天车,接着转向正南,爬向塔尔西斯山脊的西北斜坡。原本这是一道望不到尽头的悬崖,但现在只是雾蒙蒙中的一段缓升坡,完全看不到难于上青天的险状。约翰在这段坡道上爬了整整一天,直到爬上塔尔西斯山脉的侧翼才停下来。这里比阿戎刻基地整整高了5000米。
他在一个名为比特的矿坑口停了下来。这个矿坑位于坦塔罗斯峡谷的上缘。很明显,塔尔西斯山隆起时诱发了熔岩洪流,覆盖了阿尔巴,后来的隆起运动破坏了盾状熔岩火山堆,形成了今天的坦塔罗斯峡谷。下陷的部分区域露出碱性火成岩侵入体,其中蕴藏了大量的铂金。当地的矿工给这个地方取名为马伦斯基礁岩区。在此地开矿的工人其实已经是阿扎尼亚人了,但是,他们还是称呼自己为南非白人,并使用南非布尔语。这批白人热烈地欢迎约翰,把他当成了神、同胞、熬得住艰辛历程的旅行家。他们把寄居的峡谷命名为新比勒陀利亚与新奥兰治自由邦。他们和布雷伯里点的矿工一样,都属于阿姆斯科公司。“是啊,”当地的领班高兴地说,他有明显的新西兰口音,下巴很厚实,看起来很有力,鼻子向上翘起,笑起来有些诡异,态度很热情,“我们在这里找到了硫化物、氧化物、硅酸岩,还有许多本地才有的金属,随你爱叫它什么。其实,在大斜坡区什么矿物都有。”他们在这里挖矿已经整整一个火星年了。这个区域包括了位于谷底的长条形矿场,还有两条峡谷中间半埋在台地中的矿工住处。这里怎么看都像一个光滑的蛋壳,包住了几棵绿树和几个橘红色的屋顶。
约翰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跟他们待在一起。他还是很爱交朋友,遇到不懂的事情就问。他几次想到阿戎刻小组发明的那个生态经济等式,就问他们觉不觉得挖出来的并不是值钱的金属,而是笨重得要命、不值得运回地球去的废物。耗费那么多能源把它们送回去,怎么会划算呢?
“当然划算啊。”他们的答案和布雷伯里点那群人说的一模一样。“弄个太空电梯不就划算了?”他们的领班说,“没有太空电梯,我们永远也进不了地球市场,永远也无法离开火星。”
“没有电梯,也不见得是件坏事。”约翰说。但是,他们不了解约翰的真意。约翰努力地解释,大家还是一知半解,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对于复杂敏感的政治问题,他们根本不想碰:这是南非白人最大的本事。摸清他们的底细之后,想清静就很容易了,只要丢出个敏感的政治议题,大家就纷纷走避,就像在房间里丢了颗催泪弹一样。一天晚上,他讽刺地对玛雅这样描述。此后,他整个下午都独自在矿区看矿工工作的情形,连上计算机数据库,下载计算机帮他窃取到的信息。计算机还是整理不出异常的关联。但是,它却拦截到了火星阿姆斯科公司与地球母公司的通联记录。驻扎在火星的分公司要求增加一支100人的安全维护部队,新加坡母公司已经同意。
约翰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怎么没动静?”安全维护是联合国的职权,一般的安保人员进驻,联合国会依照规章批准,但是,100人的部队?约翰让他的计算机设法进入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记录,查清楚联合国对这件事情的看法,然后才去和南非白人一起吃晚饭。
在餐桌上,大家还是跟他强调太空电梯的重要性。“如果我们没有太空电梯,他们就不会管我们的死活,直接去找矿产丰富的小行星,那里还不用担心重力问题呢。”
尽管有0.5‰克的欧米茄啡在身体里,约翰还是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告诉我,”他在谈话中间突然问道,“这里有没有女人?”
大家都瞪着他,眼睛跟金鱼一样。他们好像比穆斯林还保守。
第二天,他离开矿区,朝帕弗尼斯山区开去,目的是看一看正在兴建的太空电梯站。
爬上漫长的塔尔西斯山脊斜坡,着实得费点功夫。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看见艾斯克莱尔斯山,它应该已经陷入了灰蒙蒙的沙暴中。在沙暴中旅行,等于是困在一个小房间里,颠簸前进。他挣扎着沿艾斯克莱尔斯山西翼往上爬。他打算一直开到位于艾斯克莱尔斯山与帕弗尼斯山之间的塔尔西斯峰。这条路铺设了双重雷达收发器,越野车压在水泥路上,像是开在一条蜿蜒的丝带上——一条风沙密布的丝带,最后,它会陡然拔起,把约翰直接带到帕弗尼斯山的北坡。这道斜坡长得要命,常常让人误以为是火箭升空。
南非白人矿工先前就提醒过他,帕弗尼斯的弧形山口形状浑圆,像是在赤道上放了一个圆球。于是这里成了天造地设的太空电梯基地:第一个原因当然是它位于赤道;第二,它的水平高度高于基准点27千米。菲丽丝是太空电梯计划的主要执行者。她在火山口的南部边缘建了一个临时性的移民区,全程投入这个硕大计划。
她设计的居住点是沿着南部山壁往下挖的,与艾彻斯高点的建筑风格类似。最上面的几层可以看到山口边缘,但是现在只能想象,因为沙暴未息。挂在墙上的放大照片显示,这个碗形的火山口其实只是一个浑圆的环形凹地而已,山壁大约有5000米高,接近底部的地方隐隐有些阶梯状的起伏。火山口在早年经常崩塌,不过塌陷的地方都是同一处。这种浑圆的火山口在火星上还有几处,但其他三座都是火山口群,更像深浅不一的圆圈重叠在一块儿。
这个新的居住点还没有取名字,由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出资兴建,内部设备和人员却由全世界最大的跨国企业之一——布雷西斯公司提供。目前完成装潢的房间中,除了布雷西斯公司的人之外,还有来自美国运通、奥罗科,日本真美妙、三菱公司的员工。这些跨国企业从布雷西斯手中又接下了大小不同的各种合约,共同执行太空电梯计划。穿梭在这些大财团间,负责协调工作的人就是菲丽丝。她俨然赫尔穆特·布朗斯基的助理,专门调度太空电梯计划的相关事宜。
赫尔穆特也在那里。约翰跟他和菲丽丝打了招呼。他们向约翰介绍了几位来自地球的顾问,带他到一间有落地窗的宽敞会议室。窗外,橘红色的螺旋状沙暴依旧在打转下沉,在朦胧波动的光线中给人以建筑物在上升的错觉。
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摆饰是一个直径一米的火星仪,放在一个齐腰的蓝色塑料架子上。火星仪是立体的,其中一个凸起就是帕弗尼斯山,上面伸出一根银线,高约5厘米。银线的尽头是一个黑点。这个火星仪每分钟转一圈,银线和顶端的黑点也跟着旋转,但总是在帕弗尼斯山的上方。
一个八人小组喋喋不休地汇报这个计划的细节。“我们要把所有的细节都测量清楚。”菲丽丝说,“同步卫星到火星中心的距离是20435千米,赤道半径是3386千米,所以,从火星地表到卫星的距离是17049千米。这个数字乘上两倍再加上3386千米,答案就是37484千米。在电缆的尽头,我们准备装一个压舱的小行星,有了这块压舱石,电缆就用不着拉得太长。这根电缆的直径大约是10米,总重量大约60亿吨。制作这根电缆的原料取材自这颗小行星,完工之后,小行星会从135亿吨的重量变成75亿吨,恰巧是最合适的压舱重量。我们选的这颗小行星不会太大,半径最好不要超过2000米。横亘火星轨道的阿莫尔小行星群中有6颗大小适中,是我们锁定的目标。我们会在选定的阿莫尔小行星上安装由机器人控制的挖矿机器,从行星上的球粒陨石中分离出碳。到了最后一个建设阶段,电缆将在这里与我们联结。”她夸张地往地上一指,“就在这里,微微触地的电缆将与火星同步运转。电缆的重量悬在星球的地心引力、电缆上层的离心力和终点的压舱石间,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么弗伯斯怎么办?”约翰问道。
“弗伯斯当然还在它原来的位置。电缆会定时震动,设计者称之为‘克拉克震荡’,不用担心。迪摩斯也不会有问题,它的轨道比较斜,所以问题比弗伯斯更小。”
“电缆什么时候可以就位?”赫尔穆特问道,脸上尽是喜气。
“电缆上至少要安装上百部太空电梯,利用反重力系统把货物送到轨道上。我们需要从地球空运许多物资过来,所以把货物推到轨道上的能量消耗要越少越好。我们可以把电缆的循环运转看成一把弹弓。从压舱小行星送往地球的货物,可以利用火星自转的力量当推力,不用任何能源就能产生极快的速度,脱离火星引力。这种方式没有污染,效能也高,更棒的是把货物送上太空或是加速送往地球都很便宜。我们最近在火星发现了许多稀有矿物,在地球上很值钱。这种运送方式会刺激火星与地球间新的经济互动。与地球的贸易会成为火星工业不可分割的部分,也会成为火星经济最重要的基础。而且建设太空电梯花不了多少钱。只要那颗碳行星被推到适当的轨道,并在上面建设一个机器人核能工厂,等到它正常运转之后,行星就会伸出一根电缆,像是从蜘蛛网的中心往外伸展一样。到了这个时候,除了等待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行星上的核能工厂每年可以制造3000千米的电缆——所以我们要尽快开工,等核能工厂完工之后,再等上10~11年就大功告成了。这点儿工夫是值得的。”
约翰瞪着菲丽丝,她的激情一向让他印象深刻。她像是一个提供见证的教徒、讲道台上的牧师,自信满满,默默地散发胜利的热情。在她的想象中,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天钩(14)奇迹。“真的,我们没有什么选择。”菲丽丝说,“这个计划可以帮我们挣脱地心引力,同时解决火星上的物理和经济问题。这是关键。太空电梯计划做不成,火星就会变成19世纪的澳大利亚,被排除在世界经济体系之外,变得无关紧要。地球上的人会绕开我们,直接开发小行星上的矿产,因为开发小行星矿产没有引力的问题。少了太空电梯,火星会变成一潭死水。”
别无选择,约翰嘲弄地想道。菲丽丝若有所思地看了约翰一眼,好像约翰把心思说了出来一样。“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容忍的事情。”她说,“更重要的是,对地球来说,火星太空电梯是地球太空电梯的原型。参与火星太空电梯建造计划的跨国公司将会掌握太空电梯的工程技术,地球太空电梯计划一旦成形,他们就会是最重要的承包商,别人很难跟他们竞争。接下来要发展的地球太空电梯计划,规模会比火星计划大得多。”
菲丽丝越说越天花乱坠。她口若悬河,照顾到计划的每一个环节,用她一贯敏锐的心思、犀利的口才,逐一回答企业主管的问题。她的风趣言谈引来不少笑声——她的两颊微红,眼睛闪亮。在窗外沙暴的映衬下,菲丽丝那火红飞扬的头发好像戴了一顶镶满宝石的帽子。主管和负责计划的科学家在她的诱使之下都显得神采奕奕。他们做的是件大事,他们心里都清楚。地球上的贵重金属日渐枯竭,火星的蕴藏却极为丰富。这是一笔大财富,数也数不清。如果能在地球和火星之间搭座桥梁,就能分享这笔称得上是史无前例的财富,难怪菲丽丝跟那伙人好像中了邪一样狂热。
那天晚饭前,约翰站在浴室里,对镜子里的自己视而不见。他掏出两颗欧米茄啡吞了下去。他受够菲丽丝了。药会让他舒服一点。菲丽丝其实只是一颗棋子而已,所以,在餐桌前坐下之后,他就能用超脱的态度看待这件事情了。好吧,他想,他们觉得他们手上是根能上天的豆蔓,那是他们的事,但是概率不高。所以他们那副志得意满的德行真有点傻,也难怪别人看了生气。餐桌上的人谈得口沫横飞,约翰找了一个空当,笑着说:“你们真的觉得这样的太空电梯会一直是私人财产吗?”
“我们不一定要把太空电梯当作私人产业。”菲丽丝的脸上依旧挂着精明的微笑。
“但是,你不是想把电梯的本钱赚回来吗?你不是希望能够得到特许权吗?既然花了本钱下去,就要谋求利益,资本主义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这是当然。”菲丽丝说。她不明白约翰说话为什么这么直接,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防卫的神态。“火星上的每一个人都会得到好处,这就是我们的本意。”
“有好处,你们一定会占大份。”食物链最上端的掠食者,还是寄生虫?从上到下盘踞了整条食物链……“金门大桥的建筑商赚了多少钱,你知道吗?你知道有多少跨国集团因为这个工程而崛起吗?你知道金门大桥就是所谓的公共工程吗?可是,建筑者理论上却是公务人员,拿的应该是死薪水。你要不要猜猜看,在《火星条约》里面,有没有说在火星营建基础工程应该遵守什么规定?我想应该有吧。”
“但是,条约在9年之后就要修订了,不是吗?”菲丽丝特别强调,她的眼神有些闪烁。
约翰大笑。“原来如此!你可能不相信,我在这个星球上得到的印象是,大家都希望新的《火星条约》能够限制来自地球的投资与获利。有件事情你得记在心里,我们这里一开始就是个牟私利的经济体,只是用科学名词来界定游戏规则而已。想在火星建立自给自足的社会就请注意,这里的容纳量是有限的。你们别想把这里的原料往地球送——殖民地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们千万要记得这一点。”发现大家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约翰又笑了。大家都恶狠狠的,好像眼角膜里装了步枪准星似的。
回卧室后,约翰冷静了下来,想起那些目光,才觉得自己真的有些莽撞,像这么敏感的问题,自己不应该卷进去这么深,说得这么明白。有一个运通公司的员工在记笔记的时候,还刻意把手腕抬到嘴唇附近,他的肢体语言很清楚:这个约翰·布恩又要闯祸了!那家伙嘴里嘟嘟囔囔,眼睛盯着约翰,故意让约翰看到他。这是一个费解的举动。这事让约翰想了好一会儿才睡着。
第二天,他离开帕弗尼斯山,朝东面的塔尔西斯山脉前进。他打算开上7000千米,到希腊盆地去找玛雅。在狂烈的沙暴中,旅行是异样的孤独。沙暴乍歇的空当里,他可以看到破碎的南部高地在阴郁的天际若隐若现。沙暴像滚滚波浪,一阵阵地袭来,其间点缀着凄厉的风声,倍增凄凉。玛雅很高兴约翰远道来访。约翰从没到过希腊盆地,当地的人很想见他。他们在低点的北端发现了一个水量丰沛的含水层,于是,他们计划把含水层的水抽出来,让它流到低处,成为一个人工湖。人工湖的表面会结冰,但会不断蒸发到大气层里,然后再由含水层的水补充。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大气层会变得比较湿润;第二,人工湖可以当作水库储水,也可以保持地底温度,有利于农业发展。在湖的周围,他们预计兴建一连串的拱顶农场。玛雅很喜欢这个计划。
对约翰来说,跟玛雅重逢的漫长旅程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一个又一个的环形丘连到天的尽头,总是在沙暴的空隙中突然出现,如鬼似魅,让他有一种梦幻的感觉。一天傍晚,他在一个中国人的移民区歇脚。这些人几乎不会说英语,住在盒子般的小屋中。他通过人工智能翻译程序跟这些人沟通,又笑又闹了一个晚上。两天之后,他又在一个大型空气采矿区休息给养,这是一个日本人的社区,坐落在两个巨型环形丘的中央隘口。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说得一口漂亮的英语,但心情却不怎么好,他们的空气采矿机因为沙暴的关系已经不能用了。技师笑得很痛苦,带他参观纠缠在一起的管道。这是他们为了确保电泵运作正常而想出来的方法——但是徒劳无功。
他在日本社区又待了3天,然后碰上一个苏菲人(15)车队。他们在一个圆形的山丘上扎营,周边的山势如刀削斧劈。这个山丘原本是一个环形陨石丘的底部,因为冲撞而变得格外坚硬。经过无尽岁月的蚀刻,周边较软的区域消磨殆尽,只剩下这个圆形山丘巍然独存,看起来像是一个圆形的柱基,边缘距离地面约有1000米。约翰开着越野车走过Z字形的上山坡道,在山顶与车队会合。
爬上山丘,约翰才发现,这座圆丘有一股老而弥坚的力量,顶得住滚滚黄沙。阳光从沙暴的间隙洒下来,这里比他先前到过的地方都要亮,就连帕弗尼斯山脊都比不上。能见度虽然跟其他地方差不多,颜色却鲜亮许多。破晓之际,天空是一片鲜紫混杂了巧克力的颜色;全亮的时候更是色彩斑斓,琥珀色、黄色、橘色、铁灰,融合成一片,云彩破处,偶尔透出古铜色的阳光,显得更加热闹。
这个地方着实不错,苏菲人非常好客,比他碰到过的阿拉伯部落都要热诚。他们是最近才迁移到火星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杜·艾-努,是这么跟约翰说的:“经过7000年的分隔,您,伟大的‘塔利布’,跟随着‘塔利夸特’来到这个地方,与我们相遇,这实在是缘分。”
“‘塔利布’?”约翰说,“‘塔利夸特’?”
“‘塔利布’是追寻者,一个追寻者的‘塔利夸特’就是他的道路。知道吗?你的道路就是通往现实之路。”
“我明白了!”约翰说,但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这么好。
杜领着他,从车库进入一座黑色的低矮建筑,建筑的外围停了一圈越野车。房屋是圆形的,有点像是这个台地的模型;窗户是不太透明的水晶。杜对约翰介绍说,这座建筑上的黑色石块是超石英,一种高密度的硅酸盐矿石。在陨石以高速撞击地面,造成每平方厘米一千克压力的一瞬间,就会形成这种矿石。窗户则是用焦石英做成的,它也是由于陨石高速撞击而形成的。
屋子里大约有20人在聚会,有男有女。女人没有包头巾,豪气不让须眉。这点也让约翰意外。他跟他们坐在一块儿,畅饮咖啡,又开始问起问题。他们对他说,他们是卡达里(16)苏菲人。他们信奉的教派是一种泛神论,深受希腊哲学和现代存在主义的影响,一直试图融合现代科学与努·雅·阿-夸尔伯,也就是心的视野,创造出新的现实,那就是神。“我们要历经四段神秘旅程,”杜跟他说,“第一段从灵知开始,一直走到‘法那’,要从各种现象界的纷扰中全身而退。第二段从‘法那’开始,一直到‘巴夸’,也就是要坚贞不渝。这个阶段就是你在真实的世界中游走,经由真实之路,进入绝对真实的境界。你,于是成为真实,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哈克’。之后,你就朝精神世界的核心前进,与其他得道的人一同悠游在无生无灭的宇宙中。”
“我想我连第一段旅程都还没开始吧。”约翰说,“我是个门外汉。”
约翰发现,他们很喜欢他这种谦虚的反应。“你现在就可以开始啊,”他们对他说,给他满满地倒上一杯咖啡,“你随时随地都可以开始。”约翰觉得,他以前认识的阿拉伯人都没有苏菲人这么积极进取,也没有这么和蔼可亲。他放下原本顾忌的心思,开诚布公地跟他们聊了起来,谈他去帕弗尼斯山的经历、太空电梯电缆计划。“这世上,不是所有梦想都无法实现。”杜说。约翰跟他提到上次在北方大平原与阿拉伯人会面的情景,弗兰克又是如何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们身边。杜神秘地说:“对‘正义’的沉溺,诱惑他们往错误的路上走。”
一个女人笑道:“弗兰克是你的‘那夫斯’。”
“那是什么?”约翰说。
他们一个劲地笑。杜摇了摇头,“他不是你的‘那夫斯’。‘那夫斯’是邪恶的自我,据说住在你的心里。”
“像是个器官之类的东西吗?”
“更像是一种真实的生物。举个例子来说,穆罕默德·伊本·乌利亚曾经说过,一只狐狸从他喉咙里跳出来,越踢长得越大。那就是他的‘那夫斯’。”
“其实,这就是你内心阴影的别称。”提起这个名词的女人说。
“是吗?”约翰说,“那也许他真的是我的‘那夫斯’,也许我应该常常踢弗兰克这个‘那夫斯’。”听到约翰的突发奇想,大家都笑了起来。
那天下午,穿透沙尘的阳光格外强烈。在闪闪发光的云朵映衬下,山丘上的车队好像是在一个巨大的心脏上扎营,阵阵强风吹过,心脏仿佛怦怦在跳。苏菲人从超石英窗户望出去,看到外面天色不坏,便叫大伙儿到外头走走。没一会儿的工夫,大家就着装外出,走进赤红色的世界,走进呼呼的风声当中。他们叫约翰跟他们一块儿去。他微微一笑,换上活动服,百忙之中还吞了一颗欧米茄啡。
走到屋外的苏菲人围成好大一个圆圈,站在圆形高原的边缘,仰望天上浮云,俯瞰层层阴影装点的平原,并把肉眼所及的景物指给约翰看。然后,他们在车队旁集合,约翰听到了他们吟唱的声音,有人帮他把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翻译成英语:“手中无物,心中无挂,不萦于物。扬弃算计,澄清心思,前世今生,此为玄关。”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爱,振动我心头琴弦,改变我,从头到脚,去爱。”
然后他们开始跳舞。约翰看着看着突然明白了:他们是旋转的托钵僧。他们随着频率中轻轻传来的鼓声跃到半空,旋转了几圈,姿势诡异,仿佛不是尘世中人。他们双臂高举,脚尖落地之后随即跃起,又转个不停。狂乱的沙暴中,旋转的托钵僧,脚踩着的高原,在洪荒时代却又是环形丘的底部。沙暴中穿透而出的红色光线像是鲜血,约翰情不自禁地跟他们一起旋转了起来。他笨拙的身影破坏了苏菲人平衡的舞姿,有时候还会跟人相撞,但是没有人嫌他。他发现把身体微微投入风中,可以协助控制落脚的地方,掌握身体的平衡。但是一阵强风吹来,又把他的身体吹偏。约翰笑了。有的舞者唱了起来,用的是四分音符的低吟,尖锐的呼喊和沉重却有韵律的喘息不时夹杂其中。一再重复的是这样的句子:“阿那阿海克,阿那阿海克。”——“我是神,”有人在他的耳边翻译,“我是神。”这是苏菲人成为异端的主要原因。舞蹈其实是一种自我催眠——在伊斯兰教的祭典中,常常有人自笞赎罪,也是一种催眠,这是约翰知道的。比起来,旋转好多了。约翰依旧在跳舞,他甚至打开公共频率,加入了他们的吟唱。突然之间,一连串各种语言中的火星名字蹿到了约翰的舌尖,他就用他自创的旋律一股脑儿地念了出来。“阿-夸西拉、阿利斯、安夸库、巴赫蓝、哈斯、贺马克希雷德、火星、卡塞、马爱丁、马亚、马莫斯、蒙加拉、尼尔格、沙尔巴坦努、希马莫蒂乌。”他在几年前把这些名字硬背了下来,自此成为他在派对上搞笑的压箱宝;但是到了现在,他才发现把不同的火星名字串在一起念,原来还颇有韵律,而且还可以帮助他顺畅地旋转。其他舞者都在笑他,但他们没有恶意,他们的笑声中充满了愉悦。约翰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整个身体嗡嗡作响。他不断重复他们的祈祷文,一个劲儿地念他刚学会的那句话,一遍又一遍:“阿那阿海克,阿那阿-夸西拉,阿那阿海克,阿那阿-夸西拉。”我是神,我是火星,我是神……其他人很快就跟他一起念了起来,不时把调子拔高,成为放纵的歌声。他偶尔能看到面罩后面带着微笑的脸庞。他们真的很会转,旋转的时候高举双手,在红黄色的沙尘中画出一朵又一朵的阿拉伯花饰。现在,他们边转边用指尖轻轻地指点他,告诉他该怎么旋转;有时候干脆推他一把,让他融入他们的舞蹈中,避免一个人落单的尴尬。他又开始吟诵火星名称组曲,大家随声附和。他们念着火星上那些各种语言的名字,阿拉伯语、梵文、印加语,混在难以辨别的音节中,形成了多声部的音乐,如此美丽,却又诡异得让人颤抖。火星名称成形的时候,各种语言的发音还很怪异,因此那些名字有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道。吟唱的时候,他可以清楚地听出来。我会活上1000岁,他想道。
他不再旋转,站定脚跟,开始觉得恶心。世界在摆动,中耳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在转,好像是赌场轮盘里的球。眼前的景象隐隐振动,分不清究竟是黄沙旋风带来的错觉,还是自己心跳加速影响了视力,反正,他不住地转着眼珠看向前方。旋转的托钵僧,在火星?在伊斯兰世界,这批人离经叛道,但是,他们身上却有伊斯兰教中罕见的宽阔怀抱,一群拥有万物合一胸襟的科学家。他们是引领他进入伊斯兰世界的道路,也许,是他的“塔利夸特”。他们的苦行仪式,可以融入颂赞火星仪式。约翰勉强站在那里,脚步蹒跚。突然,他明白了,有的事情不需要从头来过,只要陆续增加新的优质成分就行了。“爱,振动我心头琴弦……”他的头实在是太晕了。其他人都在笑他、扶着他。他用平常的语气跟他们说话,希望他们能听得懂。“我很不舒服,我好想吐。你们告诉我,为什么不能把地球上的包袱扔掉?为什么不能发明一种宗教,专门拜阿-夸西拉、蒙加拉、卡塞?”
他们笑了,把约翰扛在肩头,朝住处走去。“我是说真的。”约翰说,依然觉得天旋地转,“我希望你们这群人能够带头,旋转舞蹈应该成为其中的一种仪式。真的,你们应该在火星发明一种新的宗教,你们已经有这么多成就了。”吐在头盔里实在很危险。他们的脸上在笑,脚下却不敢怠慢,簇拥着约翰,把他扛进室内。但他还是吐了一个妇人一身。这个妇人说起英语像唱歌一样,有明显的次大陆(17)口音:“国王请他的智囊去找一样东西,在他伤心的时候,会逗他开心;在他开心的时候,会惹他难过。智囊商量了半天,决定送给他一枚戒指,上面刻着‘世事流转’。”
“直接把戒指丢到垃圾桶去吧。”约翰说。他躺了下来,还是觉得天旋地转,怎么也定不下来,真是一种痛苦的感受。“你们来这里到底想要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到火星上来?你们一定要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东西?”他们把他抬到公共休息室,摆好茶杯,拿出一把冒着茶香的茶壶。他还是觉得他在转,风沙扑向超石英窗户,没有半点帮助。
他身边的一个老妇人拿起茶壶,把他面前的茶杯倒满。然后她把茶壶放下,做了一个手势示意约翰:“请你把我的茶杯装满。”约翰照做了,手晃得很厉害。茶壶传了一圈,大家都替别人倒茶。
“我们的餐会都是用这种方式开场的。”老妇人说,“这个小小的动作,象征我们本来是一体的。我们花了一点儿时间研究过去的文化,在你们全球性的市场笼罩世界以前,有很多种物资交换的形式,有一种方式是个人自动自发地贡献自己的天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赋,那是大自然无私的赐予。当然,每一个人只要一息尚存,也应该得到适当的回报。”
“这跟生态效率平衡等式的道理是一样的。”约翰说。
“也许吧,在许多文化里都有类似的概念。在马来西亚、在美国的西北部,在许许多多的原始文化中,这更是文明的基础。我们阿拉伯人是把我们的水、咖啡、食物与帐篷跟朋友分享。什么东西都不能据为己有,有机会就应该还回去。如果运气好的话,你会得到报答。每个人都应该尽力多给少拿,我们认为这样比较容易建立虔诚的经济学。”
“韦拉德和乌苏拉也是这么说。”
“也许吧。”
茶有效。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恢复了平衡感。他们聊到了别的事情,大沙暴和他们寄身的火星大地。那天晚上,他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叫“土狼”的人,他们说没听说过,只知道一个关于“隐藏者”的传说。“隐藏者”是一个传奇人物,是火星古代子民的唯一后裔。他干干瘦瘦,一个人漫游火星,看到有难的旅人、车辆和移民区,会慷慨地施以援手。去年有人在北峡谷的水利站见过他,当时冰封站台,而且停了电,水利站里的人惶惶不可终日。
“不是巨人吧?”约翰问道。
“不是,不是,巨人真的很高大,‘隐藏者’跟我们一样,是普通人,是巨人治下的子民。”
“我明白了。”
其实他一点也不明白。如果巨人就是火星的象征,那么,“隐藏者”也许是广子暗示下产生的神话。说不上来。他需要一个民俗学家,一个可以告诉他神话是怎么产生的人。但他的身边只有面带微笑的怪异的苏菲人。他们本身就是一则传奇。他的同胞,在这片新的土地上。他不得不笑。他们也跟着他笑,把他送上床去。“我们在上床前会用古波斯诗人——鲁米·贾拉鲁丁(18)的诗来祈祷。”这个老妇人对他说,然后吟诵道:
我如矿物般死去,如同植物般醒来
我如植物般死去,如同动物般崛起
我如动物般死去,如同人类般新生
我有什么好怕的呢?
死亡对我有何损失?
总有一天,我将如人类般死去
但会像受到祝福的天使,冉冉升起
如果,我牺牲我的天使精神
我会蜕化成一个任何心灵都无法认知的存在
“好好睡。”她的声音在昏昏欲睡的约翰耳边响起,“这就是我们的道路。”
第二天早晨,他四肢僵硬地爬上他的越野车,被浑身的酸痛吓了一跳,决定上路之后就立刻再吞几颗欧米茄啡。那个老妇人也在路边送行,他用面罩碰碰她的面罩,颇有依恋之意。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说,“你的爱,最终会引领你到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