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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卫星导航让约翰可以在风沙蔽日中横越珍珠湾区南侧的破碎地形。但如果想要饱览此地景致,他还得再来一趟才成;在沙暴中只有狂沙乱舞,一片巧克力的色调,偶尔有几丛金黄色的光束从间隙中洒下来。接近巴黑山环形丘之前,他在一个名为特纳井的新移民区停下来歇脚。这里的人已经钻到了火星含水层,并在较低的一端利用流体静压原理把里面的水挤压出来,使其通过一连串的涡轮发动机来发电。流出来的水导入模子冻成冰,再运送到南半球缺水的地方。玛丽·杜可儿就在此地工作。她带着约翰四处参观水井、发电厂与冰块储藏间。“在这里勘探危险极了。如果在勘探含水层的时候碰到流体,水就会从井周围的岩层喷出来,就算能勉强控制,还是会有一触即发的危险。”

  “控制不好的话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下面的水量可不小,如果水把井边的岩层冲开,那就可能会流遍克里斯峡谷。”

  “那么多啊?”

  “谁知道呢,有这个可能。”

  “哇!”

  “我是觉得水少不了。安现在利用地震试验给出的回波数据判定含水层的压力。但有些人希望把一两个含水层里的水全部释放出来,明白吗?他们在网上不断讨论类似的信息。其中应该有萨克斯。大量的水和冰全都蒸发到大气层里,他们怎么会不高兴?”

  “像这样的洪水暴发,不是会造成比陨石撞击还要严重的地表冲击吗?”

  “哦,严重多了。洪流如果顺坡而下,火星地表就会惨不忍睹。在地球上,华盛顿州东部千疮百孔的不毛之地,就是最好的例子。你知道吗?大概18000年前,蒙大拿州的绝大部分都淹没在湖水之下,他们叫它密苏拉湖。因为缺口被冰封住了,所以里面储藏着冰川时代的雪融水。有一天,冰堤的某一点决口了,两兆立方米的水倾泻而出,造成毁灭性的地表变迁,不但冲刷出现在的哥伦比亚高原,而且几天之内,洪水就灌进了太平洋。”

  “哇!”

  “湖水暴发的总流量是亚马孙河水量的100倍,水道中的玄武岩层硬生生地被切割出200米深的峡谷。”

  “200米深!”

  “没错。但与切割出克里斯峡谷的水量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洪水合流之后,覆盖在地面上——”

  “可以将岩层切割出200米深?”

  “这还只是正常的侵蚀。像这么大的洪水,压力变动的程度可想而知,其中的溶解气会产生凝析作用,你知道吗?等那些泡泡一破,产生的压力更是无法想象。那样的重击可以粉碎任何东西。”

  “所以,比小行星撞击火星的后果要严重多了。”

  “当然,除非小行星的体积实在大得异常。但还是有人认为我们应该冒险一试,对吧?”

  “真有这种人?”

  “你心里应该很清楚。如果真的想在火星上大干一场的话,把洪水放出来还算是简单的。如果你可以引导洪水的方向,比如,把它引到希腊盆地去,这里就会有个海,速度会快得超乎想象,水面的冰还没蒸发就灌满了。”

  “这么大的洪水能引导吗?”约翰叫道。

  “当然不可能,但是如果能在合适的地点找到含水层,那就不用引导了。你不妨看看最近萨克斯都把水脉勘探队派到哪儿去了,就会明白个中玄机。”

  “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严禁这样的破坏行动。”

  “你觉得萨克斯会在乎吗?”

  约翰笑了。“他现在会在乎的。他们给了他好多东西,让他不得不在乎。他们用钱和权力绑住了他。”

  “也许。”

  凌晨3点30分,一座水井的井口响起了一声轻微的爆炸声,警铃撕碎了大伙儿的美梦。大家衣衫不整地冲进隧道,迎面而来的是一道冲天水柱,直上沙尘,在急速变换的强光照射下,散成水花,又在沙暴中翻滚纠结,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保龄球大小的冰球。下风处的水井惨遭冰球痛击,没一会儿,冰球就堆到了膝盖。

  由于前一晚才跟玛丽谈过,约翰知道这起意外会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他连忙跑去找玛丽,看是不是能帮上忙。在爆裂的声音和持续不断的沙暴怒吼中,玛丽贴在约翰的耳边大叫:“把场地清出来!我要引爆水井附近区域,设法把缺口堵住!”她穿着她那身白睡衣跑开了,约翰连忙聚集旁观者,把他们赶回隧道,在工作站的住处待着。玛丽也跟他们一起进入闭锁室,依旧气喘吁吁,不断按腕表上的按键。这时,水井那边传来几声低沉的爆炸声。“走吧,我们可以过去看看了。”她说。他们走出闭锁室,穿过隧道,来到面向水井的那扇窗前。几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冰球一动不动地盖住了缺口。“耶,盖住了!”玛丽叫道。

  他们欢呼起来,但不是很起劲。有几个人跑到水井区,看还能不能做点什么,让水井的封口再安全一些。“做得好!”约翰对玛丽说。

  “在第一次意外发生之后,我就开始研究覆盖缺口的各种可能性,”玛丽还有点喘不过气来,“我们也做了一些准备,却没有机会尝试。当然,你根本不知道这样到底有没有效果。”

  约翰说:“你们在闭锁室装摄像系统了吗?”

  “有啊。”

  “那好。”

  约翰跑去检查。他把计算机连上工作站系统,问了几个问题,答案陆续出现在他的腕表上。昨天晚上,在时间空当里,没有人用过闭锁室。他还呼叫头顶上的气象卫星,利用萨克斯告诉他的密码全面检查雷达和红外系统,扫描巴黑山周围的动静。除了很久以前就放置在这里的风车散热器之外,没有任何器械移动的痕迹。雷达收发器的数据也显示,在他抵达特纳井之后就没有人走过这条路了。

  约翰忧心忡忡地坐在计算机前面,觉得自己很不争气,脑子里什么也想不到,心思转得太慢了。他不知道还要检查什么。根据他的调查所得,昨天晚上根本没人外出,爆炸可能是几天前就安排好的。但是爆破装置藏在哪里呢?天天都有人在水井那儿工作啊。他缓缓起身去找玛丽,让她带他去见那些在出事前最后离开水井的工作人员。这些人没有半点嫌疑。8点之后,大家都去参加约翰·布恩的欢迎餐会了,闭锁室也没人用过。约翰一无所获。

  他躺回床上,回想这起意外。“哦,对了,计算机,帮我查一下,去年萨克斯都派水脉勘探队去过哪里。”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中前往希腊盆地,却意外地撞上了娜蒂雅。她正在兴建拉贝环形丘上的拱顶。这会是火星上最大的拱顶。此地的大气层很稀薄、建筑材料也轻,结果产生了一个重力与压力完全平衡的环境,让这个拱顶变得几乎没有重量。支架是用强化的气凝胶制成的,称得上是化学上最新的重大发明。气凝胶轻而强韧,娜蒂雅欣喜若狂,称其还有很多潜在用途。娜蒂雅始终认为在环形丘上加盖拱顶是过时的做法,她一直希望不要受限于岩石构成的环形区域,直接用气凝胶做成支柱,把城市的范围框出来,就像搭帐篷一样;等帐篷搭好了,再把居民迁进去。

  不过,这当然只是一个计划而已。她边谈边领着约翰在拉贝环形丘闲逛。这里空无一物,还只是个很大的建筑工地。环形丘的山壁会被分割成蜂巢式的住宅,全部自然采光;拱顶搭建好之后,内部将辟为农场,生产的作物预计可供应30000人食用。目前,这里正在进行整地工作,无数辆工程车把这里弄得尘土飞扬,50米以外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正在工作的机器有的已经设定好程序,会自行运转,有的则需要人工遥控,但是遥控人员看不清楚,实在很难确保邻近人员的安全。娜蒂雅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意闲逛,约翰则紧张地在后面亦步亦趋。他突然想起布雷伯里点那群谨小慎微的矿工——但那里至少还看得见!对于娜蒂雅那么粗的神经,约翰只得苦笑。有时候,地面突然震动,他们就得停下脚步,紧张地四处打量,如果是一辆铲土机朝他们撞过来,就得立刻闪开。这趟旅程真的很刺激!娜蒂雅一路都在骂灰尘,灰尘让好多机器频频故障。沙暴已经持续4个月了,这是历年来最凶猛的一次——至今仍然没有平息的迹象。户外的温度屡创新低,大家都得靠罐头和干燥食物过活,偶尔才能分到由人工光线培养出来的蔬菜沙拉。到处都是尘土。就连跟娜蒂雅说几句话,约翰都觉得满口泥沙,眼睛也特别干涩。头痛是普遍的症状,静脉方面的问题、支气管炎、哮喘、呼吸困难都成为流行疾病。地面上的残霜常导致意外。计算机变得很不可靠,硬盘死机,许多程序会因此减缓速度,甚至无法运算。即使是在中午,拉贝内部还是暗无天日,娜蒂雅说,夕阳弱如烛光,好像是在烧煤炭。一讲到天气,娜蒂雅就恨得牙痒。

  约翰试着改变话题:“你觉得太空电梯这个计划怎么样?”

  “规模很大。”

  “成效呢?娜蒂雅,会有成效吗?”

  “谁知道?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是不是?”

  “这会形成一个策略上的瓶颈。以前我们讨论在弗伯斯上建立太空站的事情时,菲丽丝不是也有过类似的说辞吗?那时的情况跟现在差不多。她自己给她的事业设下了瓶颈。这要动员多少力量你知道吗?”

  “阿卡迪也这么说,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当作共同财产,就像天然资源那样。”

  “你真是乐观。”

  “阿卡迪也这么说。”她耸耸肩,“我只是讲道理而已。”

  “我也是。”

  “我知道,有时我真以为这世上就只剩我们两个讲理的人了。”

  “阿卡迪呢?”

  她笑了。

  “但你俩是一对啊。”

  “是啊,是啊,你跟玛雅不也是一对吗?”

  “算你狠!”

  娜蒂雅的笑容一闪而逝。“我希望能劝劝阿卡迪,凡事多想想,也只能这样了。一个月后,我们会在阿戎刻碰头,接受老年医学疗程。玛雅跟我说,这种事最好是两个人一块儿。”

  “我也这么建议。”约翰面带微笑说。

  “老年医学疗程呢?”

  “你有别的选择吗?”

  她干笑了两声。大地在他们的脚底下低吼了起来,两人瞬间变得僵硬,四处张望,寻找沙尘中的阴影,想弄清楚究竟是什么。在他们的右边好像出现了一座会移动的山。他们慌忙躲到另一边,跃过成堆的鹅卵石和碎片。约翰还是疑神疑鬼,老是觉得随时会有机器朝他冲过来;娜蒂雅则打开公共频率,二话不说就开骂。她问他们为什么没盯紧计算机屏幕,遥控机器保持适当距离。“看着屏幕,你们这群懒猪!”

  土地恢复平静。灰尘中的黑色巨兽不再移动。他们走过去,依旧胆战心惊。一辆巨人般的废土倾倒车安稳地停在轨道间。这是火星制造的,乌托邦平原机械厂的产品;由机器人制造的机器人,跟一个办公大楼的体积差不多。

  约翰看着它,成串的汗珠从前额滴落。他们安全了,脉搏总算慢了下来。“在火星上,到处都可以见到这样的怪物。”他对娜蒂雅说,声音中尽是疑惑,“切割、摩擦、挖掘、填土、建筑,全靠它们了。没过多久,它们就会被送到一个直径2000米左右的小行星上。先建电厂,再用小行星自身做燃料,把小行星推到火星轨道的某个定点上,更多的机器随后登陆,逐渐把石块改造成一条长达37000千米的电缆!这规模,娜蒂雅,你想想这规模!”

  “这规模是很大。”

  “根本无法想象。我们从小到大都不知道人类竟然能如此超越自己!这么大规模的遥控作业,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反动。怎么可能想到什么就做到什么?”他们慢慢地在这个庞然大物的身边逛了一圈。这只不过是一部倾倒废土的机器而已,跟太空电梯根本没得比,但就这辆卡车,他想,已经让人觉得惊心动魄了。“肌肉和头脑通过机械装置竟有如此巨大、如此有力的延伸,简直无从理解。我一辈子也无法想象,这大概是你和萨克斯的天分吧——可以融合身体之外的力量,令常人难以企及。你们有办法在地表上打很深的洞,在明暗的界线用镜子反光,在台地里、在悬崖边都能凿穿巨石,能建立规模如此庞大的城市——现在居然还能再建一条电缆,穿过弗伯斯、摩迪斯,衔接火星,进入轨道,真是难以想象!”

  “并不难以想象!”娜蒂雅附和说。

  “没错,这些机器就是我们力量的证明。有了它们在前面冲我们就懈怠了。眼见为实!就算是没半点想象力的人也知道我们的能力不可限量。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最近这里的事情变得这么奇怪,大家都在强调所有权、主权,斗来斗去,争那个、争这个的,跟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一样,吵成一团。这全都是因为,现在我们跟神一样,有让人不可忽视的力量!”

  “也许比神还有力量。”娜蒂雅说。

  约翰又开车上路,驶进赫勒庞斯特山系,这是一个环状的山系,刚好围住希腊盆地。一天晚上他睡觉的时候,他的车开离了雷达指引的道路。他睡眼惺忪,在沙暴的间隙看到前面有座入口狭窄的峡谷,两岸山壁陡峭对峙,其间有多道峡谷切割,是火星的典型地形。看来,只要他朝峡谷一直开去,就会驶上阳关大道,所以,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往前开去。前进的道路并不顺畅,经常被浅浅的、像运河般的横堑切断。他的随身计算机经常命令车子停下来,经过道路安排程序计算之后,再找新的道路前进。但是,在浓重的沙尘中,总是一道又一道的地堑出其不意地在约翰面前出现。约翰越来越不耐烦,经常打断计算机的计算,自作主张,不过越弄越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茫茫大地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动驾驶系统。

  他终于接近了谷口,地图显示,有雷达指引的道路通向下面一座更为宽阔的峡谷。于是那天晚上,他停下来不再赶路,心情也轻松多了,他坐在电视前面吃晚餐。蒙加拉电视台正在播出风鸣琴的首演,这是诺克提斯迷宫同人的杰作。这架风鸣琴的规模和一栋小型建筑物差不多,上面有很多洞,风吹过后传出或高或低的哨声,时而尖锐、时而舒缓,这是由于风速的强弱和角度都不同。首演的那晚,主奏的是当地著名的下坡风,沙暴中偶尔吹来的阵阵强风顺势而下,也在一旁助阵,音乐真的和名家作的曲子一样,哀伤、愤怒,有时听来完全不协调,有时却是浑然天成的天籁:这好像是用心编成的曲子,也许是外星人的心吧,但绝对不是无心之作。评论者说得没错,这是一架随机奏曲的风鸣琴。

  这个节目之后是来自地球的新闻。某日内瓦官员把老年医学疗程这件事泄露了出去,消息在一天之内哄传全球。联合国大会为此展开激烈的辩论。许多代表都建议说,这个疗程应该被视为人类共同的财产,由联合国出面担保,由已开发国家出资继续研究发展,确保研究成果能让所有人分享。来自世界各地的报道也陆续出现在电视上,包括教宗在内的宗教领袖,出面反对这项新科技,世界各地都传出暴动的消息,有人甚至攻击医学中心;各国政府也是一团混乱。出现在电视上的人,表情不是紧张就是愤怒,他们都要求改变。这种不平等、憎恨和凄凉混杂而成的情绪,让约翰不寒而栗,不敢再看。他勉强自己睡了一会儿,但睡得很不好。

  被噪声吵醒的时候,他刚巧梦到弗兰克。是有人在敲他的车窗。夜已深沉。他无力地把锁锁上,坐起身来,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的反应。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个毛病?他摸了摸下巴,打开公共频率,“有人吗?谁在外面?”

  “火星人。”

  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的英语有种口音,但约翰一时之间分辨不出来。

  “我们想跟你说几句话。”那声音说。

  约翰站起来,望着车窗外面。天色暗沉,又有沙暴,实在是看不清楚,只见隐隐约约有三个人影站在下面。

  “我们真的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那声音说。

  如果他们想杀他的话,车门没锁,他们早就得手了,更何况他根本不相信会有谁想伤害他,没有理由啊!

  所以,他让他们进来了。

  总共5个,全部都是男人。他们的活动服磨损得很厉害、很脏,修补的物质好像也不是舱外活动服应该用的材料。为了遮掩,他们的头盔涂满了漆,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们摘掉头盔之后,约翰发现其中一个是亚洲人,很年轻,看来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年轻人往前走了两步,坐进驾驶座,靠在方向盘上,研究起仪表板来。另外一个人也摘掉头盔,那是一个棕色头发的小个子。他的脸很小,却留着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跟加勒比海的乐师一样。他一屁股坐在约翰的床沿上,等着其他3个人把头盔摘掉。摘掉头盔之后的3个人都蹲在地上看约翰,眼神中竟颇有关切之意。约翰确定他以前没见过这几个人。

  那个窄脸的汉子说:“我们希望你能降低移民的配额。”他就是在窗外说话的人,细辨他的口音,是来自加勒比海的岛国。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在呢喃,约翰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把声音压低了。

  “要么,就干脆不让移民进来。”坐在驾驶座上的年轻人说。

  “闭嘴,加清。”那窄脸汉子的眼神一直回避着约翰,“太多人上来了。你心里清楚。他们不是火星人,也不在乎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人数快超过我们了,势力也快把我们压倒。这点你心里清楚。你想把他们驯化成火星人,可速度这么快,根本来不及。唯一的方法就是减少移民的人数。”

  “或者,就干脆不让移民进来。”

  那年轻人转了转眼珠,面孔一阵扭曲,约翰觉得那是张鬼脸。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心事全写在脸上。

  “我没有这种权力——”约翰才开个头,就被那个人打断了。

  “支持一下总可以吧。你有权力,你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是广子叫你来的?”

  那年轻人用舌头顶住上腭。那窄脸汉子没说话。四张脸瞪着约翰;另外一个望着窗外,完全没有回过头来的意思。

  约翰说:“是不是你们在破坏超深井?”

  “我们希望你能阻止移民过来。”

  “我要你们停止破坏活动。你们越搞破坏,上来的人就越多。你们连警察都招来了。”

  那人看着他。“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跟那些搞破坏的人有联络?”

  “你们去找啊,找到之后,再像这样三更半夜地闯进去。”

  那人笑了。“睁眼说瞎话,一派胡言。”

  “那也不见得。”

  他们一定是广子那边的人。奥卡姆剃刀(19)原则。火星上应该只有一个地下团体才对,不过,话也不能说得这么笃定。约翰发现自己有点头重脚轻,怀疑他们搞鬼,在空气中放了催眠药物。他真的不对劲,总觉得不太真实,好像在做梦似的。强风撞击越野车,偶尔传来风鸣笛般的尖锐哨声,连绵不绝,更增加了突兀的诡异感。他的头脑沉重,思考缓慢,老是想要打哈欠。够了,他想,我得从梦境中挣脱出来才行。

  “你们为什么要躲起来?”他听到自己问道。

  “我们在建设火星,跟你一样。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们应该站出来帮忙。”他强迫自己去想,“你们觉得太空电梯怎么样?”

  “我们才不在乎呢。”那孩子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里的人。”

  “电梯会把一大堆人带过来。”

  那汉子真的想了好一会儿。“降低移民的速度,就没有办法建太空电梯了。”

  更长的沉默,只有凄厉的风声在评论。没有办法建?难道他们以为太空电梯是用人建的?或者,他们指的是钱?

  “我会好好研究的。”约翰说。那孩子转身瞪着约翰,约翰举起手,制止了他的发言。“我尽力。”他的手掌挡在他的眼前,好像一团粉红色的光影。“言尽于此。如果我对你们承诺什么事情,那就是骗人了。我知道你们的意思,我会尽我的力量。”他想得深了,只觉得思绪沉重。“你们应该站出来帮助我们。我们需要帮助。”

  “各行其是吧。”那人轻轻地说,“我们要走了,但我们会继续观察你的所作所为。”

  “跟广子说,我想跟她谈谈。”

  5个人看着他,年轻的那个有些紧张、生气。

  窄脸汉子微微一笑。“看到她的时候,我会转达。”一直蹲在地上的家伙,手里好像握着一块透明的蓝色物体——那是一块气凝胶海绵,在幽暗的灯光下勉强可见。拿着海绵的手紧握成拳。没错,真的在搞鬼。他尽力把肺中的空气吐出,下意识地朝那年轻人抓去,他抓到了年轻人的脖子,但顿时浑身僵硬,跌倒在地。

  等他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不见了。他头痛欲裂,翻身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沉稳,直到梦到弗兰克,才算是真正睡着了。在梦里,他对弗兰克说,有人来找过他。“你真笨。”弗兰克说,“你什么都不懂。”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了。车窗外焦褐色的沙依旧在打转。从上个月开始,风势好像弱了些,但又很难说得准。成团的沙暴中隐隐约约能看出一些形状,但才有点感觉,不及定睛细看,又消失无踪,依旧置身在无法想象的沙尘中。思路受困,视野受限,这沙暴真的会让人有封闭恐惧症。他又吞了几颗欧米茄啡,穿好活动服到车外散步,呼吸点儿含沙的空气,伸展伸展,看看他的访客朝哪边去了。他们横越干河床之后没留下半点蛛丝马迹。真是巧遇吗?他想,一辆在沙暴中迷路的越野车,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如果他们是在跟踪他呢……

  回到车上,他与卫星联机。雷达和红外系统除了他的越野车外什么也没拍到。如果有人在附近活动,应该探测得出来,显然他们在附近有个隐秘的藏身所。这样的山区很容易躲藏。他又调出他制作的“广子地图”,用他现在的位置做基准,请计算机计算出可能的活动范围,向南向北都是山区。他现在已经掌握了好几个广子可能出没的范围,只是没有动用人力进行地毯式的搜索,也许永远没有这个可能吧。这几个地区都是破碎的地形,约有怀俄明州或是得克萨斯州大小的荒凉土地。“这地方真大。”他自言自语。

  他回到车上,看着地板,在车里乱转。终于想起他在失去意识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他看看他的指甲,里面嵌了一小块皮肤。有了。他从一个小型的消毒压力锅中取出一个样本碟,再小心翼翼地把皮肤放进去。在越野车上当然没法做基因组分析,大型实验室才有这种能力。如果这个年轻人留过记录,那就可以知道他是谁了;就算没有,这也是很珍贵的线索,或许乌苏拉和韦拉德有办法查出他的父母是谁。

  那天下午,他又回到有雷达指引的道路。第二天深夜,他终于驶进了希腊盆地。他发现萨克斯也在这里开会。表面上的会议主题是研讨人工光线下的农业,实际上是讨论如何把希腊盆地变为湖泊。第二天,约翰找了个空当,约萨克斯出去走走。两人在建筑物中间的透明天桥里漫步,身旁黄沙滚滚,东边隐隐泛出橘红色的是太阳。“我猜我见到土狼了。”约翰说。

  “真的吗?他有没有告诉你广子在哪里?”

  “没有。”

  萨克斯耸耸肩。当天傍晚他有个重要会谈,显然有点心不在焉。约翰决定等待时机再跟他提一次。那天晚上,他跟希腊工作站的其他同人一起参加会谈。萨克斯向与会者保证说,大气层的厚度和永冻土中的微生物数量,都会以理论上的最大值——精确一点来说,就是2%——持续成长,几十年后大家就要开始考虑户外耕种的细节了。听到这番慷慨激昂的陈词,台下却是一片死寂;户外的沙暴来势凶恶,停息之后的善后问题也要大费周章。大家都在想,也许该重新评估萨克斯一向的夸夸其谈。一个与会者暴躁地对萨克斯说,未受沙暴影响的地区,到目前为止还是只有25%,显然沙暴没有止息的迹象。气温越来越低,火气倒是越来越大。新来的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周遭几米的地方,心理都出现了异常,从无聊倦怠到神经紧张,大小毛病,纷纷出笼。

  萨克斯面对这样的质疑还是一脸的不在乎。“这是最后一次全球大沙暴。”他说,“它会作为某种英雄时代被载入史册,所以,你们要好好珍惜才是。”

  没有人欣赏他的幽默,但萨克斯丝毫没有察觉。

  几天之后,安和西蒙带着他们的儿子彼得来到这里。彼得今年3岁了,是登记在案的第三十三个在火星诞生的小朋友。在“登陆首百”之后来的移民比较能生。

  约翰在地板上逗弄那个孩子,安和西蒙听新闻听得入神,偶尔也跟他们讲一些有关沙暴的天方夜谭。约翰始终觉得安对这场沙暴很有好感,因为它严重阻碍了改造火星的进度。沙暴是火星过敏的病征。温度直线下降,已经跌破标准值;锐意进取的实验者受困于小毛病不断的仪器设备……但安的心情看来却不怎么样,还是跟以前一样凶巴巴的……“有一支在达伊达拉附近调查的勘探队在火山口钻孔,结果挖到了一个含有单细胞微生物的样本,跟你们先前在北半球释放的蓝绿菌迥然不同。这个样本深埋在岩层中,距离释放细菌的地点极远。他们把样本送到阿戎刻分析,韦拉德研究了很久,最后说,看来这是一种先前释放的细菌的变种,也许是因为把这种微生物注射到岩层里的器具受到了污染。”安戳着约翰的胸膛说,“‘可能来自地球,’韦拉德说,‘可能来自地球’!”

  “可人拉自地丘!”她的孩子复述着,虽然口齿不清,调子倒是很像。

  “当然有可能。”约翰说。

  “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事情会辩论上好几个世纪,说不定还会为这个发现创办专门的期刊,只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就算我们大胆假设它是从地球上来的好了。”约翰说,还冲着孩子笑了笑,“任何从地球生命进化而来的生物,一到火星就活不下去了。”

  “可能吧。”安说,“但也可能跟地球生命系出同源,当然也可能是含有微生物的岩石喷射到了这里,然后埋进了地层,对不对?”

  “看起来不大可能,是吧?”

  “我们不知道,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安如此激动,让约翰有些苦恼。“这些微生物可能是大家都知道的‘海盗号’登陆船带上来的,”他说,“探索和解释永无穷尽,不可能设限,只是眼前我们有更迫切的难题要克服。”比如,这场有史以来时间最久的沙暴,越来越多的移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每个人都有意见而修改迫在眉睫的火星新约,许多人痛恨不已的火星改造工程。别忘了,还有地球上日益恶化的冲突。外加一两个(或许不止)陷害约翰·布恩的企图。

  “是啊,是啊。”安说,“那都是政治啊,我们永远摆脱不掉。但我现在问的是科学问题,我想找到答案。现在我找不到,以后更是谁也找不到了。”

  约翰耸耸肩。“这个问题大概谁也回答不了,安,再努力也没用。有一些问题,命中注定,就是没有答案,你难道不知道吗?”

  “可人拉自地丘。”

  几天之后,一艘火箭降落在湖边的太空船坞里。在满天沙尘中走出一群地球人,脚步踉跄。“调查员,”他们说,“奉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指令,到这里来调查破坏事件以及其他相关的意外。”总共10个人,其中8个是轮廓分明的男性,看起来十分抢眼;另外2个则是诱人的女生。他们多半出身于美国联邦调查局。他们的领导是位褐发的高大男子,名叫山姆·休斯顿。他希望能跟约翰谈谈,约翰客气地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在餐桌旁碰了面——一共到了6个,那两名美女都在——他和气地回答每一个问题,没有半点迟疑。他专捡些他们应该知道的事情说,再加上几分诚实和急于帮忙的神情。他们很有礼貌,也很客气,约翰反问了几个问题,但他们都未置一词。他们好像对火星的详细状况不甚了解,不但问起第一年在山脚基地的生活状况,还问到广子消失之后的种种变化。对于那段历史,他们只知道个梗概,首百中几个媒体宠儿间的爱恨情仇,他们也略有所知。他们问了许多关于玛雅、菲丽丝、阿卡迪、娜蒂雅、阿戎刻小组和萨克斯的问题……这些人是地球年轻人心目中的英雄,从小就在电视上见到,印象牢不可破。但除了视频之外,他们的所知就很有限了。约翰的心思飘忽不定,所有的地球人都是这样吗?他们还能怎么了解火星上的这批人?

  访谈的最后,一位姓张的先生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要补充。约翰隐瞒了土狼深夜来访的事情,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事情,他也不肯对他们说。“一时之间,想不起别的了。”

  张点点头。山姆·休斯顿说:“想请你帮个忙,能不能让我们进你的计算机看看相关的数据?”

  “抱歉。”约翰说,“我不让人进去。”

  “你是说你加装了自动销毁安全锁?”休斯顿说,样子有点惊愕。

  “没有,我就是不让人进去,那是我的私人记录。”约翰毫不闪躲地瞪着他们,让休斯顿在他同伴的面前有些扭捏不安。

  “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们,呃,我们可以向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申请一张搜查令。”

  “坦白说,我不认为你们有这种权力,就算你们有搜查令,我也不会让你们看的。”

  约翰冲他微微一笑,强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没错,在这种场合打出“登陆火星第一人”的旗号,还是有用的。除非他们想惹出大麻烦,否则别想从他身上问到什么。但他们就算要闯祸,也得先衡量一下这样做到底值不值得。他站在那儿,看着那一小群人,脸上尽可能装出不屑的神情,坦白说,他还真瞧不起那些人。“如果还需要我帮忙的话,请随时通知我。”

  他离开房间。“计算机,请联结这栋建筑的通信中心,把所有送出去的讯息复制一份给我。”他打了个电话给赫尔穆特,他记得赫尔穆特的私人电话始终是畅通的。他轻描淡写地问了几个问题,好像只想知道这些人的简历。没错,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派了一小组人过来。他们是一支特遣队,6个月前刚刚组建,负责处理火星上的特殊情况。

  现在连警察和侦探都上来了。这是意料中的事,而且也算不上心腹之患,只是这群人老是在他身边晃来晃去,做什么都碍手碍脚。他们始终怀疑,他不肯交出计算机档案,背后的动机并不单纯。待在希腊盆地越来越无聊了。这里没发生过什么意外,未来好像也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玛雅不怎么理他,懒得管他的闲事,她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了,单单手上的含水层计划就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你当然是头号嫌疑犯。”她说,声音不太耐烦,“你到哪儿,麻烦就跟到哪儿,索马西亚的卡车、巴黑山的水井意外,现在,你又不让他们看你的计算机记录。你为什么不干脆让他们看看算了?”

  “因为我不喜欢他们。”约翰目光炯炯地看着玛雅。他俩的关系好像又恢复正常了,跟以前一样;不,也不尽然。表面上一样,事实上,兴致却比以前高昂得多,好像是在剧院里演到了好角色,知道他们有很长的时间做戏,知道什么是真的,互动基础又在哪里。从这个角度来看,很好。但在表面上,两个人演的还是又哭又闹的通俗连续剧。玛雅完全不体谅他的处境,约翰挣扎了一下也就放弃了。之后,他花了两天时间把这事又想了一遍。随后去工作站的实验室处理他从指甲里掏出来的皮肤组织。经过培养、复制之后,特征全都解析了出来。但查遍最近的星际往来记录,都没有这个人的消息;所以,他把他分析出来的数据送到阿戎刻,还特别嘱咐他们,有任何蛛丝马迹,一定要跟他说。乌苏拉把他们查证的结果编成密码送给他,还在后面加了三个字——恭喜你。

  他把他们传来的报告看了一遍,大声地骂了几句。他走出房间,走一阵,骂一阵:“你真可恶,广子!你真他妈的可恶!你怎么不从你的狗洞里爬出来帮我们?哈,哈,哈!你这婊子,你以为你是冥界皇后吗?我真是受够你了。”

  这种心境让他觉得在城里太过气闷、压迫感太重,于是他走到车库出口,穿好室外活动服。这还是这么多天来他第一次离开闭锁室到外面。他出城的地方是城市的最北角,一片平坦的沙漠。他在城市的外缘漫步,感受城市释放出来的流动空气,清静舒爽,没有沙尘。他看着这座城市,心里盘算着日趋复杂的形势。希腊是座平凡的城市,比不上巴勒斯、阿戎刻或是艾彻斯,甚至还不如山沙尼奈。城市建在一块新月形的洼地前,等到湖水灌进来,它就会倚在湖边。听上去不错——湖滨之城——但是,希腊城的前景大概跟山脚基地差不多。虽然有最新型的发电厂、工业设备、通风口、缆线,外加蛇蜕般弯弯曲曲的通道……但这里就是旧科学站的德行,没有半点美感。没关系,这也好。总不能每个城市都盖在山顶上吧。

  两个人从他身边经过,头盔上的护目镜放了下来,这有点怪,在沙暴中已经够黑的了。突然,这两个人冲向他,把他撞倒在地。他连忙转身一跃,踢起一片沙子,两手护在身边准备搏击,却讶异地发现对方遁入了翻滚的沙尘中,扬长而去。约翰脚底一阵虚浮,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突然之间,他发现身上溅了许多血,肩膀如火烧般疼。他前后一看,才知道这两个人把他的活动服割破了。约翰用手捂住裂缝死命地跑。他的肩膀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一只手抬高按住脖子的姿势让他很难加速。他的空气供应好像还好——不对——有根管子上有个缺口,就在他的脖子旁边。他只得把手放下来,把指令输入腕表,尽可能地增加氧气的输送。这时寒冷从裂缝中侵入,像是在他的背后贴了一块从地狱运来的冰。他屏住呼吸,任凭沙尘在他的唇边掠过。现在当然无法分辨有多少二氧化碳混进了他的氧气供应里,可以确定的是,要不了多少,他这条命就保不住了。

  车库隐约在前方出现。他加快脚步,一股生机和喜悦充盈在体内;可是,他按了闭锁室的开关,却没有反应。想要锁住外面的闭锁门实在是太简单了,只要把内门打开就行了。他的肺里有一团火,他想呼吸。他绕着车库转了一圈,观察联结住处的透明甬道,他瞪着眼睛看了又看,又敲又打,没用,塑料甬道后面没有人。他只好把捂住脖子的手放下,打开左上臂的盒子,拿出一把小电钻,死命地往塑料甬道里钻。甬道没有裂开,塑料反而像旋涡一样缠住他的手臂,差点把他的手肘弄断。约翰更加疯狂地戳,总算钻出一个口子,电钻转而向下,口越裂越大,他连忙把头像潜水一样塞进去。他的双手一撑,大半的身体也进来了,直到腰际。这时,约翰就暂时按兵不动,用他的身体当塞子,堵住甬道上的破洞。他摘掉头盔往旁边一甩,用力呼吸起来,就好像刚在水里憋了老半天的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吸气,想把二氧化碳从血液中赶出去。他的肩膀和背部一片麻木。车库的另外一端警铃大作。

  不过20秒,他的脑筋已经转了好几圈。他把腿从洞里抽出来,冲向联结活动区的减压室,尽可能地远离车库。这次他很高兴,门应声而开。一进活动区,他连忙按下电梯,直达地下三层的套房,那是他的住处。电梯到了地下三层,他按住电梯门,向外张望。外面没有人。约翰冲进他的房间,脱掉活动服藏好,将头盔收进柜子里。在浴室里,他几乎不敢看他自己,他的肩膀、背部被冻伤得很厉害。他吞了止痛药、三倍分量的欧米茄啡,换上一件有领子的衬衫、裤子、鞋子。他梳梳头发,强自镇静。镜子里的他,眼珠近似透明,散乱无神。他狠狠地转转脖子,活动一下脸上的肌肉,拍拍脸庞,让自己的神色恢复正常,深呼吸。药效开始发作,镜子里的脸色看起来好多了。

  他走进大厅,来到一个可以俯瞰的地方。他站在栏杆边,看着下面熙来攘往的人,内心百感交集,时而欣喜,时而愤怒。山姆·休斯顿和一个女调查员就在这时悄然欺近他的身边。

  “对不起,布恩先生,你可不可以跟我们来一趟?”

  “怎么啦?”他说。

  “又发生了一起意外。有人把透明甬道弄了一个大洞。”

  “弄了个洞?你说这是意外?折射镜被震离轨道、卡车坠落超深井才叫意外,这只不过是个恶作剧而已!”

  休斯顿瞪着他,约翰差点没笑出声来。他赶紧问道:“你说我能帮什么忙?”

  “我们知道你和拉塞尔博士正在调查这些意外,所以,我们想,出了这种事应该跟你知会一声。”

  “我明白了,那我们过去看看吧。”

  约翰强忍住全身痛楚,勉强跟上他们的脚步,调查工作长达两个小时,他的肩膀疼得像用火在烧。休斯顿、张和其他的调查员故意装出自信满满的样子跟他谈话,想知道他的意见,实则是在冷冷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约翰只是报以微微一笑。

  “我不明白搞破坏的时机……”休斯顿突然问道。

  “也许是因为有人不喜欢你们在这里出没。”约翰说。

  这场尔虞我诈的把戏演完之后,他才有时间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为什么他不肯把遭到攻击的事情跟他们说呢?很明显,只要他一张扬,就会有更多的调查人员上这里来,这就糟了;这件事也会成为火星与地球两地的头条新闻,大家都会注意到他,他又会变回鱼缸里的金鱼。他最恨被人看来看去了。

  但好像不只这两点原因,他的脑子里有些恍恍惚惚的事情,是他自己也抓不住的。潜意识的侦探。他不屑地哼了一声。为了分散对疼痛的注意,他一个餐厅、一个餐厅地慢慢踱过去,看看有没有人见到他时会不由自主地露出骇然的神情。死人又活过来了!这样他就会知道,到底谁是凶手,在你们里面有人想谋杀我!偶尔他会发现,在他锐利的眼神下,有人会显得退缩。但是,他也难过地发现,有人只是纯粹不敢看他而已,好像是在回避一个怪胎、一个受到诅咒的倒霉鬼。他以前的名声好得很,现在却落到这般田地,这让他一想起来就生气。

  止痛药的药效开始消退了。他早早回到他的房间。房门大开,里面坐了两个火星事务办公室的调查员。“你们在这里干吗?”他愤怒地叫道。

  “替你看家啊。”其中一个平静地说。他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为什么你不让别人试试看呢?”

  “试什么?破门而入吗?”约翰说,他的身体斜倚在门边。

  “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之一,很抱歉惹你不高兴。”他们开始有点不安了,好像陷在约翰的房间里脱不了身似的。

  “谁说你们可以进我的房间的?”约翰两手一叉,摆在胸前。

  “这个嘛——”两个人又相互看了一眼,“休斯顿先生是我们上级——”

  “叫他马上到这里来!”

  其中一个人对腕表低声说了几句话。没隔多久,山姆·休斯顿就在长廊的另一端出现了。看着他那副急急忙忙的样子,目光灼灼的约翰又笑了。“你在干什么?一直躲在墙角吗?”

  休斯顿匆匆忙忙地走到约翰的身边,脸贴近他,低声说道:“听好,布恩先生,我们正在进行重要的调查,但是你一直在妨碍我们办案!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反正你必须要遵守法律。”

  约翰的身体突然往前一倾,休斯顿连忙往后一仰,两人的鼻子差点撞在一起。“你又不是法律。”约翰说。他放开双手,推了休斯顿一把,休斯顿一个踉跄,跌到走廊外。这次休斯顿真的生气了,但约翰还是笑盈盈地看着他。“你能拿我怎么办?长官,逮捕我吗?威胁我吗?收集我的把柄,交给电视台去发表吗?你们想怎么样?你们以为你们来了火星,就成了西部警长?你们要我跟全世界说,约翰·布恩被你们这群虚张声势的杂碎骚扰吗?”他突然想到有人跟他说过,那种讲话时用第三人称指代自己,通常都是自鸣得意的混蛋。约翰又笑了,继续叫道,“约翰·布恩不吃你们这一套,他可不是好惹的。”

  那两个调查员趁这机会从他的房间里溜出去,躲在一旁监视。休斯顿的脸红得跟艾斯克莱尔斯山一样,龇牙咧嘴的。“谁也不能不遵守法律。”他咬牙切齿地说,“这里有犯罪行为,可能会闹出人命来!在你身边就发生了好几起。”

  “你们非法入侵也该算上吧。”

  “只要有助于调查,我们就会去搜查你的房间和你的计算机!为了把案件查个水落石出,我们不会客气!我们有这权力!”

  “我说你们没有。”约翰傲慢地说,在休斯顿面前咔咔地按着指关节。

  “我们迟早要去搜你的房间!”休斯顿刻意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清楚楚。

  “滚出去!”约翰不客气地说,他又扑到那两个人身边,挥手叫他们走。约翰又笑了,但嘴里还是不依不饶:“没错,滚!滚出去,你们这群没用的家伙!还是先去读读搜索和逮捕的规定再说吧!”

  他走进他的房间,把门关上。

  他停了脚步,听起来他们好像走了,又好像没走,但不管怎样,他都要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他笑了,走到浴室里又吞了好几颗止痛药。

  他们没有搜查他的衣橱,幸好,否则的话,实在很难解释为什么衣橱里有一件割破的活动服,这样一来,想不说实话都不行。一说实话,局势就难以收拾了。只不过是想遮掩一宗谋杀案,没想到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倒是始料未及。想到这里,他不禁沉吟起来。这起谋杀案的手法很笨拙,想杀一个只穿活动服的人,起码有100种方法,招招毙命。但他还是逃过一劫,也许他们只想吓吓他,也许是想看他会不会说谎,借此判定暗中搞鬼的人是不是他……

  他摇了摇头,想不明白。奥卡姆剃刀,奥卡姆剃刀。侦探最原始的推理武器。如果有人攻击你,他就是想伤害你,道理很简单,也是最基本的事实。现在要先查明偷袭他的人是谁,然后才谈得上下一步。止痛药的药效依旧很强,但欧米茄啡的药效却在消退之中。实在是没法思考了。现在不知道该把那件被割破的活动服放哪儿好,头盔更难处理。但他已经卷进去了,没办法优雅地脱身。他笑了,他知道他迟早会想出办法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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