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想跟阿卡迪说话。但是,在他打电话去的时候,却发现阿卡迪已经在阿戎刻完成老年医学疗程,回弗伯斯去了。约翰从没到过这颗运转迅速的小卫星。“你干脆到我们这里来看看嘛,”阿卡迪通过电话跟他说,“当面谈不是更好?”
“好。”
23年前搭乘“战神号”登陆火星之后,他就没有再去过太空;以往熟悉的加速与失重的感觉,如今却让他一阵阵恶心。在弗伯斯降落之后,约翰跟阿卡迪谈起他前所未有的生理反应。阿卡迪说:“前一阵子我也是这样,不过,后来我在升空前喝了杯伏特加,这毛病就没了。”接下来,阿卡迪搬出一套套的生理学理论,解释伏特加为什么有此奇效;约翰被疲劳轰炸得差点发疯,只得打断阿卡迪说话的兴头。阿卡迪大笑,老年医学疗程给了他新的生命,一天到晚兴致勃勃,仿佛之后的1000年他都不会生病似的。
斯蒂克尼如今已经是个兴旺繁忙的小城镇了。环形丘上的混凝土拱顶安装了成排的强力抗辐射滤镜,这是火星的最新发明。环形上底部也经过整理,以中央广场为核心,同心圆般的台地向外扩展,跟梯田一样,一圈公园、一圈楼房,整齐而规律。楼房都是两层,屋顶则是一个小型花园。在弗伯斯的天空上布满了拦网,以防大家在蹦跳之际不小心失去控制冲上太空,这里的逃逸速度(20)只有每小时15千米,所以非常有可能飞出去。在拱顶的地基下,约翰看到了一辆缩小版的室外循环小火车,运行的轨道与星球上的建筑平行,运行的速度则可让车上的乘客感受到火星般的重力。这列火车每天停站4次,让乘客上下。约翰觉得上车会影响他适应这个小星球的进度,所以便住进分配给他的客房,静静等待不适的症状消失。看来他已经落地生根,成为地道的火星人了,离开火星让他觉得难过。这话说来滑稽,却是事实。
第二天,他觉得好多了。阿卡迪带着他四处闲逛。这个星球的内部跟个蜂窝似的,密密麻麻地分布着隧道、走廊、飘移物以及几个异常开阔的空间,许多人还在弗伯斯内部勘探水脉和燃料。这颗卫星内部的隧道,都已经修整成各具功能的流畅管道,房间跟几个大型的回廊则是根据阿卡迪的建筑社会学理论设计的。他带领约翰参观了几处:圆形的门厅、兼具休闲与工作功能的综合区域、层层叠叠的台地,还有镂刻精美的金属墙。这些理念早在火星环形坑开发时代就已经成为标准的建设模式,但只要一提起来,阿卡迪还是觉得很骄傲。
正对斯蒂克尼的另外一头是三个规模比较小的环状陨石坑,上方已经铺设好了玻璃天幕,里面散布了许多村落。这里视野辽阔,可以看到群星——在斯蒂克尼上,几乎什么东西也看不到。弗伯斯的长轴永远对准火星,从斯蒂克尼往外望去,总是看到一样的红色星球。阿卡迪和约翰站在谢苗诺夫,透过天窗看着火星。这颗蒙上了一层灰纱的星球遮蔽了弗伯斯半个天空,几个地理特征都显得朦胧。“大沙暴,”阿卡迪说,“萨克斯一定快疯掉了。”
“不会的,”约翰说,“他说,这毕竟只是短时间的事。小问题。”
阿卡迪不屑地哼了一声。两人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重拾同志般的老交情,平等、生死以共的好兄弟。阿卡迪还是老样子,笑口常开,总是一团喜气,创意和意见源源不绝。约翰最欣赏的就是他那股自信满满的蛮劲;虽然,他明知阿卡迪的许多想法根本行不通,而且非常危险。
“说实在话,萨克斯可能是对的。”阿卡迪说,“如果老年医学疗程真的有效,我们就还能多活几十年,这会导致社会革命。许多社会机制之所以能屹立不摇,就是因为人生短暂,这话听来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你想嘛,如果你活不了多久,当然只顾眼前的日子就行了,不会花时间去发展那些不知行不行得通的计划——这种只顾眼前利益的做法,可能会危害后代子孙,但是谁也不管,让以后的人去伤脑筋吧。真的,大家的情况都一样,等你弄清楚这个体系是怎么回事,你就已经很老了、快死了。等到下一代长成之后,他们又得面对这个庞大、稳固的体系,从头学习一遍。但是,你看,如果你已经搞清楚这体系是怎么回事了,然后再瞪着它看50年,最后一定会说:这套体系有道理吗?为什么不能让它离我们内心的欲望更近呢?为什么不能放手改革呢?”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下面会出现一大堆怪事的缘故。”约翰说,“但我不相信那边的人有什么深谋远虑。”他简单地跟阿卡迪描述了火星上的阴谋破坏事件,最后,他直率地问道:“你知道这是谁干的吗,阿卡迪?跟你有关吗?”
“什么,我?约翰,你又不是昨天才认识我的。这些人太笨了。从搞破坏的手法看来,是红党干的,我不是红党,也不知道谁是幕后指使。可能是安?你有没有问过她?”
“她说她不知道。”
阿卡迪干笑了两声。“还是我的约翰·布恩。我爱死你了。来吧,我的朋友,我等会儿再跟你解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然后你就会弄明白前因后果,看得更清楚。这里是斯蒂克尼的地铁——来吧,我带你去看无限圆顶,那是人类创造的极品。”他带约翰走进窄窄的地铁车厢,在隧道里飘浮。开到接近弗伯斯中心的地方,列车停了下来。他们走出车厢,费劲地钻进一个小房间,再把身体拉进一个大厅。约翰发现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这种无重力的环境。他能轻飘飘地浮起来,不至于仓皇狼狈。阿卡迪领他来到一条宽得不可思议的长廊,第一眼看到,真不敢相信在小小的弗伯斯内部竟有如此宽广的空间:地板、天花板和墙壁全都镶着一面面的小镜子;圆形的镁镜不但打磨得精光锃亮,而且角度安排得当,站在这微重力室中,会看到成千上万个自己的倒影。
他们终于触到地面,把脚钩在地上的套环里。人影幢幢中,约翰跟阿卡迪就像海底的植物一样漂了起来。“明白吗,约翰,火星的经济生活已经改变了。”阿卡迪说:“你别急着笑!截至目前,火星还不是金钱社会,而更像科学站,得到一笔研究奖金,就可以暂时解脱经济束缚。我们和其他人都申请到了奖金,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多年。但现在火星上的人多了,多了好几万!许多人在这里打工,赚点儿钱再回地球享福!他们多半在取得火星开发特权的跨国公司工作。大家还愿意遵守《火星条约》是因为,理论上,当家做主的是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但现在却是联合国带头破坏《火星条约》的精神!”
约翰点点头。“是啊,这点我也明白。赫尔穆特曾经当面跟我说过这件事。”
“赫尔穆特是只蠢蜗牛。但是,修约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他们一定会修改文字,来适应火星这种已经变质的调子,可能会赋予跨国公司更多的权限——这里有罕见的珍贵矿产,也有广阔的土地。地球上的许多国家会因此而得到新的发展机会,更是跨国公司新的利益基础所在。”
“你觉得他们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支持,有能力改变条约的精神?”
镜子里反照的世界中,有成千上万双阿卡迪死鱼般的眼睛,瞪着成千上万的约翰。“你别那么天真好不好?他们当然能争取到足够的支持!你看嘛,《火星条约》的前身是《外层空间条约》,一开头就错了,《外层空间条约》中有很多地方都安排得很勉强,《火星条约》也是。根据条约,只要是跟火星有利益关系的国家,都可以在委员会设置代表席次。所以,你看看有多少国家在火星设立科学研究站。阿拉伯联盟、尼日利亚、印度尼西亚、阿扎尼亚、印度、巴西、中国,还有几个别的国家都跑上来了。这些新加入《火星条约》的国家意图很明白:他们要在修约的时候破坏《火星条约》原先的安排。他们想用各国政府的名号绕开联合国的控制。跨国公司用的是方便旗(21),随便在新加坡、塞舌尔(22)、摩尔达维亚(23)之类的地方登记一下,就想把火星化为私人土地,交给企业来统治。”
“修约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约翰说。
成千上万的阿卡迪转了转眼珠。“但暗中的较劲却已经开始了,不只是在言语上交锋,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哪一件不是为了未来的利益做准备?我们上来之后的20年,火星比南极还要干净。我们置身世界之外,连私人物品都没有——没有衣服、没有讲台,日子也就这么过了。你现在知道我在想什么了吧,约翰?这种安排和史前生活差不多,适合我们,因为我们的脑子还勉强能分辨300万年前的依稀印象。但我们的脑子本质上却是现代产物,顺应现代生活才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样子。结果,现代化的生活模式紧紧地锁在人类的脑子里,只要有机会就会复辟。现代生活会把你的注意力集中在真正的工作上,想尽办法让自己活下去,创造事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或者单纯为了好玩。这是乌托邦啊,约翰,适合原始人和科学家,换句话说,也就是适合所有人了。科学站是史前乌托邦的缩影,一群聪明的、想过得更好的灵长类,在跨国企业金融体系中开创的乌托邦啊。”
“你觉得大家都会加入吗?”
“当然,他们想加入,只是乌托邦不是从天而降的。从这个角度来看,乌托邦也就不是真正的乌托邦了。我们这群聪明的灵长类科学家是想为自己找个无人岛,但不见得想替所有人都开创这样的环境。在现实生活里,无人岛还是跨国公司的产业,得付钱、不可能免税,这世上没有所谓纯研究这回事。不管是谁为科学家构建了无人岛,他都希望他的投资能够回收。我们现在就进入了回收阶段,他们要求我们这个岛给予回馈。我们进行的不是纯粹的研究,你明白吧,是应用研究。在挖掘到稀有金属之后,这种应用研究的趋势就更明显了。那套老规矩又回来了,交出所有权会有回报,东西有了价格,我们得到薪水。整套的利润体系全面进驻。科学站变成了矿场,矿场老板自然也就用他们习惯的那一套来对付我们。自然而然,有人会问科学家:你在做什么?有多少利润?也自然有人会叫科学家去做公司认为有利可图的事情。科学家的头顶上多了个老板,研究所得的利益也就顺理成章地被老板收走。”
“我就没有老板。”约翰说。
“是吗?你现在做的火星改造计划,经费从哪儿来?”
约翰只好试试萨克斯的答案:“太阳。”
阿卡迪不屑地哼了一声。“错!这绝对不是太阳和机器人的工作,是我们人类耗下去的时间,而且是很长很长的时间。这些人不要吃、不要穿吗?我们忙我们的,谁去帮我们打理吃喝拉撒?后勤支援从哪里来?”
约翰的眉头皱起来了。“刚开始,我们当然需要人帮忙,所以才会有几十亿美元的设备空运过来。你说得没错,是花了不少人力和时间。”
“是啊,没错吧。我们刚到火星的时候,本来有机会自给自足、独立自主,等到经营有成,再把钱还给他们,自此之后,一刀两断,各干各的。当初没做,好了,现在放高利贷的来收钱了。我们刚来的时候,如果问我们,谁赚的钱更多,你还是我?这问题答不出来,对吧?”
“对。”
“因为这问题没有意义。但现在如果有人问,我们就得算一算了。你跟外面的人有接触吗?”
“没有。”
“我也没有。但菲丽丝与运通、真美妙和阿姆斯科结盟;弗兰克找上了霍尼韦尔(24)-梅塞施密特(25)集团、通用电气、波音和两边通吃的真美妙。他们比我们有钱。在这个体系里,有钱就等于有更大的权势。”
咱们走着瞧吧,约翰心里想。但他不想再惹来阿卡迪的讥笑,所以没作声。
“现在,火星上到处都是这种事情。”阿卡迪说。镜子里无数的阿卡迪挥舞着数也数不清的手臂,像极了西藏怒颜红发的恶神曼荼罗。“总有人会注意到火星现在的发展,不然我也会告诉他们。有件事你一定要明白,约翰——为了捍卫自己的生活方式,有人是不惜动武的。有人就是喜欢纯粹当科学家的那种感觉,他们会抗争,想把外界的干扰赶出去——”
“所以,破坏活动——”
“没错,有些破坏活动说不定就是这些人搞出来的。这只会产生反效果,但我想他们不会同意我的说法。搞破坏的多半就是想恢复火星原貌的人。我不吃他们那一套,但我坚决反对把火星变成跨国公司开采矿产的自由区域。我不想让跨国公司在火星把我们关在堡垒里,成为总裁旗下快乐的奴隶。”他面对着约翰。约翰从眼角瞄到了镜子里化为无数的对峙场面。“你是不是也有同样的看法?”
“我?当然。”约翰微微一笑,“我想,我们都同意这个大原则,现在只是手段的问题。”
“你觉得我们该用怎样的手段?”
“这个嘛——基本上,我是想在修约的时候,维护旧条约的精神,力争到底。如果真的争取到了,我们就朝自给自足的方向走,摆脱他们的控制。”
“修约没有半点用处。”阿卡迪平静地说,“要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才能阻止这些人,约翰。更直接一点儿——没错,不要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我!占据他们的财产,控制他们的传播体系——我们要制定自己的游戏规则,走到大街上,争取大家的支持——没错,约翰,没错!谈判桌底下就是针锋相对的枪!想要打败他们,就只能靠街头运动和大规模的骚乱:历史说得很清楚。”
镜子里成千上万的阿卡迪围住了约翰。约翰搜索记忆,发现从没见阿卡迪的脸上浮现过如此严肃的表情——严肃得让无数面后退的镜子里全都是目瞪口呆的约翰。他好不容易才把嘴合上。“我想先试试我的方法。”他说。
这句话又让阿卡迪笑了起来。约翰开玩笑地推了他一把,阿卡迪假装应声倒地,但随即跃起,一把抱住了他。他们扭打成一团,用力一推,分别飘到房间的两端。镜子里有无数身影分分合合。
之后,他们又坐上地铁,到谢苗诺夫吃晚饭。他们欣赏着火星表面,觉得它像是个巨人,转个不停。突然之间,约翰觉得火星好像变成了一个橘红色的细胞、胚胎,或是一颗蛋。在斑斓的外壳底下,染色体搅成一团。新的生物即将破茧而出,生物工程的产物;而他俩就是生物工程师,为究竟要创造哪种生物而争论不休。他们都想把自己要的(或者,根本就是自己的)基因,嵌进细胞质粒中,让它们植入这座星球的DNA螺旋中,希望在这只化学怪物诞生之后能有一席之地。没错,跟阿卡迪一样,约翰也想把自己嵌进去。约翰有他的想法。将来他们看看在火星基因组中,谁占的地盘比较大。
他瞥了阿卡迪一眼,阿卡迪正在端详占据天空的星球,依旧是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让他动容的严肃表情。他发现,虽然眼前的阿卡迪只有一个,却好像有成千上万个阿卡迪的身影。
约翰又回到风沙蔽日的火星表面。狂风怒吼、沙尘扑面,但他却看到先前看不到的事情。这就是跟阿卡迪谈话的好处。他用新的眼光打量周边。从巴勒斯往南,他到了沙比希超深井,探访住在那里的日本人。他们顽固守旧,是最早登陆火星的日本人,在“首百”登陆火星之后7年就已经抵达这里。但与“登陆首百”不同的是:他们团结得异常紧密,而且落地生根,“火星化”的程度极深。虽然超深井就挖在旁边,但沙比希却是一座小城,位于雅里-德洛热环状丘附近的巨砾区。约翰顺着雷达收发器指引的道路走完最后一程,进入移民区之前,他再次回头打量被刻成面孔与人物的巨大石块,有的石头上有繁复的绘画文字,有的则被镂空成神道教和禅宗神龛。之后,他盯着眼前的沙尘,旋起旋灭,怎么看也看不清楚。接着他走进石砾遍布的破碎地形,超深井的下坡风把这里吹得一片清朗。他发现沙比希人在这段微微起伏的丘陵区将散落的石头摆成了一个古怪的图形——一种模式——从太空俯瞰下来,会是什么样子?龙?越野车接连上车库,他受到当地居民的欢迎。这些人留长发,打赤脚,穿着破旧的黄褐工作服,有的人还绑着相扑选手的丁字裤:形容枯槁的日本哲人在火星。他们说到了此地的“卡米”,以及他们最深的敬仰是如何经历漫长的岁月,从天皇转移到这个星球上来。他们带约翰参观他们的实验室。他们着力最深的领域是火星植物与防辐射布料。他们也花了很多工夫勘探防水层的位置,观察赤道地带的气候与风土。约翰意识到他们一定与广子有联络,否则就太说不通了。但约翰跟他们打听广子,他们却只是耸耸肩。约翰不断试探他们的口风,试图让他们相信他。他擅长跟这种老古板打交道,很能体会他们聚在一起,恢复质朴生活的那种渴望。他在这里问了两天的问题,看遍了城里的设施,外带打出“唯一了解‘面子’的人”的旗号,好不容易才敲开他们的心扉,跟他们亲近起来。他们态度沉静,却坦白地跟他说,他们不喜欢看到巴勒斯如此急剧的成长,不喜欢邻近的超深井,不喜欢火星上泛滥的人口,也不喜欢日本政府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日本政府一直想叫他们到大斜坡区域去“淘金”。“我们拒绝了。”中山七尾说。他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留着一把白色的络腮胡,戴着土耳其玉耳环,脑后是扎成马尾的白辫子。“他们叫不动我们。”
“如果他们还要试呢?”约翰说。
“终归失败。”他那份轻描淡写的笃定吸引了约翰的注意。约翰想起成千上万个阿卡迪的身影。
他之所以在火星探访到了全新的领域,固然是因为他发现了新的观察角度,问了以前根本想不到的问题,但也有一部分是阿卡迪叫他的朋友或亲信自动现身,带约翰去平常去不到的地方,因此才探来的真相。从沙比希到山沙尼奈,沿途的移民区,约翰几乎每个都曾驻足。总是有两个、三个、五个一组的人会走到他的身边,跟他说,阿卡迪觉得你可能有兴趣看看这个……然后,他们会带他去看自备发电机的地下农场、藏满了工具和设备的洞窟、停满越野车的车库,或是已经掏空、随时可以让居民进驻的小台地。约翰每次都目瞪口呆,不敢置信,一个劲儿地问他们问题。没错,阿卡迪在跟他显本事,火星上有一场伺机而起的运动,每个城市里都有他们的秘密组织!
他终于抵达了山沙尼奈。计算机帮他查到了一个线索,让他觉得有必要重回意外现场:卡车坠落在他身边的那一天,有两名工人不在工作地点,原因不明。约翰找到了那两个人,他们对于不在现场这件事有很好的解释——爬山去了,听起来没有什么漏洞。约翰谢过他们,说了声打扰,正想回房间,三个超深井工程师凑了过来,自称是阿卡迪的朋友。约翰高兴地跟他们打了声招呼,觉得这段旅程总算有点收获。陆续有人加入他们,最后,总计8个人坐上一辆越野车,来到了与超深井平行的峡谷。他们冒着漫天风沙爬上悬在峭壁上的居住点。卫星上看不到这个地方,居住点的热气通过几个小型出风口散到外界,出口处布置得跟阿卡迪散放的风车差不多。“我们猜想广子藏身的地方应该跟这里一样。”一个向导对他说。她名叫玛丽安,鼻子又高又尖,像鸟嘴似的,两眼离得很近。她凝视着约翰的时候,感觉神情格外热切。
“你知道广子在哪里吗?”约翰问道。
“不知道。但我们猜她一定藏在破碎混乱的地带中。”
这是普遍的看法。他问起穴居的情况。玛丽安跟他说,这里的洞穴是用山沙尼奈的设备挖掘出来的,目前没有人,如果有必要的话,随时可以住进来。
“什么叫有必要的时候?”约翰一边走进一间小暗室,一边问道。
玛丽安瞪着他。“当然是革命爆发的时候。”
“革命!”
在回程的路上,约翰并没说什么。玛丽安和她的伙伴这才发现吓到了约翰,所以也都有些不安。也许他们觉得,阿卡迪叫他们带约翰参观秘密基地的决定太过莽撞。“像这样的地方,我们还准备了好多个。”玛丽安有点防卫地说。这是广子给他们的点子,阿卡迪觉得不坏,未雨绸缪很有必要。玛丽安跟她的同伴屈起指头,逐一清点他们惨淡经营的成果:藏在南极冠处理场的干冰甬道中暗藏多部空气、水资源采矿机,卡塞峡谷里丰沛的含水层上端已经打好了井道,随时可以取水;阿戎刻基地外围布置了一圈实验温室,种植药草;通信中心则安排在山脚基地娜蒂雅广场的地下室。“这只是我们所知道的项目而已。最近,圈子里流传着一篇匿名文章,在谈论这类的事情,但绝对不是我们散布的,所以阿卡迪认为还有别的团体在跟我们做一样的事情。有一天情况真的坏到不可收拾,我们得有个地方藏身,好继续奋战下去。”
“拜托,”约翰说,“你们要搞清楚,你们想象中的革命根本就是美国独立战争的翻版,是浪漫的幻想。你知道吗?拓荒,被帝国势力剥削的勤奋移民,被迫起来抵抗,在移民区建立主权国家——这种对比没有任何根据!”
“为什么这么说?”玛丽安说,“我们做的事跟美国大革命有什么不同?”
“第一,我们居住的这块土地没有办法养活我们;第二,我们手无寸铁,想要造反没有半点胜算!”
“我不同意这两个看法,你应该再跟阿卡迪聊聊。”
“我会试试。先不说这个,我想除了偷偷摸摸地窃取设备藏起来之外,应该有更好、更直接的办法。我们干脆把这里的情况告诉火星事务办公室不就成了?请他们把我们的想法添加到新的《火星条约》里。”
他的同伴轻蔑地摇摇头。
“我们当然可以跟他们说,”玛丽安说,“但是,情况不会因此而改变。”
“为什么不会呢?你觉得联合国敢完全忽视火星居民的感受吗?在火星和地球之间,虽然已经有了定期的航天飞机往返,但这中间有8000万千米的距离,我们在这里,他们不在。现在的火星不是18世纪70年代的北美洲,而且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我们距离地球很远,并且不管怎么样,火星已经被我们占住了。我们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要落到他们思考的窠臼里,不要重复那种旧式的暴力错误。”
他长篇大论地谈他的反革命、反民族主义、反宗教与经济的立场——反正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地球思维,他通通反对。他的言谈凸显了他思绪上的紊乱,什么事都夹杂在一块儿。“革命在地球上就行不通,没有真正成功过。在这里,革命更是过时的概念。我们应该找到一个新的方向,就跟阿卡迪说的一样,要包括所有掌握我们命运的方法。如果你们一直沉迷在过去的幻想里,只会把我们引到你们最痛恨的压迫之中!我们要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火星之路,发明新的火星哲学、火星经济、火星宗教!”
他们问他所谓的火星思维究竟是什么。约翰高举双手说:“我能怎么说呢?火星思维根本不存在。要我怎么说呢?我也无从想象,因为它们没有形象。创新、做开路先锋难免会碰到这种尴尬的局面。相信我,因为我不断在尝试。我想,我可以跟你们讲我的那种感觉——刚到火星的那几年,我们是一个坚强的团队,做什么都在一起。除了赶快安定下来,调查这个地方,我们没有别的目的。该做些什么,我们都聚在一块儿商量。就是这种感觉。”
“那段日子早就过去了。”玛丽安说,其他人频频点头。“那是你幻想中的过去,只是空口说白话而已。就好像是在一个庞大的金矿区讲授哲学,两边还有全副武装的部队在监视你。”
“不对,不对。”约翰说,“我跟你们说的是抵抗的方法,在现实环境里行得通的方法,不是那种从历史课本里跑出来的空想!”
他们就这样一路辩论着回到了山沙尼奈。他们在最低的楼层里找到几间用人房栖身,但他们的辩论依旧热切。过了时间空当,来到午夜之后,他们依旧争论不休。约翰开始兴奋起来,他发现他们开始思考了——他的话,他们听进去了。他们觉得约翰的想法不无道理,约翰对他们的批评也不是无的放矢。他是登陆火星的第一人,阿卡迪对他也很肯定,双重保证之下,他的影响显然奏效了,这让他觉得很高兴。他动摇了他们盲目的自信,强迫他们重新思考、重新评估,他有能力改变他们的心思!
在沙暴中,破晓的天际依旧泛紫。他们晃到大厅的厨房,继续辩论,看着窗外的风景,大口吞咽手中的咖啡,但他们的脸庞依旧洋溢着神采,享受猛烈交锋之后的刺激快感。在天色大亮之前,他们打了会儿盹儿。就连玛丽安都有点被他说服了。他们全都陷入深思,开始半信半疑,也许,约翰是对的。
约翰朝他的客房走去,感觉很累,但他的心情却很愉快。阿卡迪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已经阴错阳差地成了地下反对运动的领袖之一。也许阿卡迪已经后悔了,但现在却不能走回头路。约翰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组合。他成为地下组织与火星其他人之间的桥梁——他可以在两个世界中游走,可以在两股冲突的势力间协调,最后把互不相容的敌对阵营合而为一,锻造出所向无敌的力量:这里有主流派的资源,也有反对派的热诚。也许,阿卡迪以为这两者绝没有融合的可能,但约翰有阿卡迪所不及的能力。所以,他有办法,不是篡夺阿卡迪的领导权,而是彻底改变这场运动的本质。
他房间的门不知为什么开着。他推门而入,全身紧张起来。房间里的两张椅子上坐着山姆·休斯顿和迈克尔·张。“约翰,”休斯顿问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拜托你们好不好?”约翰说。他顿时火冒三丈,愉快的心情烟消云散。“我是不是走错房间了?”他故意向后仰了仰,看看房门,“哦,没错,这是我的房间没错。”他举起手来按下腕表上的录音键。“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们想知道你刚才到哪里去了。”休斯顿平静地说,“我们有权力进任何人的房间,有权力找到问题的答案。你这就开始说吧。”
“省省吧。”约翰不屑地说,“这种烂警察的游戏,你们什么时候才会玩腻?你们非得干这行吗?”
“我们只想请你回答几个问题。”张礼貌地说。
“拜托,好警察先生。”约翰说,“我还想请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呢。”
休斯顿站起来——他已经到了失去理智的边缘。约翰朝右边走去,在他面前停住,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10厘米。“这是我的房间,你们给我滚出去!”他说,“现在就滚!否则我就把你们摔出去,然后大伙儿再来研究研究到底谁有权力站在这里!”
休斯顿瞪着他。约翰毫无预兆地就朝他的胸膛撞过去,休斯顿应声跌进椅子里,但马上又跳起身来朝约翰扑过去。张一见到这情景,连忙侧身插在他们中间说:“别激动,山姆,别激动。”约翰还是在叫:“给我滚出去!”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把肺里的气全都逼了出来。隔着张的背,他看到休斯顿涨得通红的脸,差点又笑出声来。他发现自己刚才的一推着实有效,于是更加趾高气扬,嘴里依旧咆哮:“出去!出去!出去!”休斯顿不知道,其实约翰已经在偷笑了。张硬是把他那怒不可遏的伙伴拖到大厅,约翰也跟着出去。三个人站成一排,张还是小心地挡在两人中间。他比这两个人都高大。张面朝约翰,让约翰看到他又担心又恼火的神情。
“请你们再说一遍,你们让我干什么?”约翰一脸无辜地说。
“我们想知道你去哪儿了。”张依旧固执,“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所谓的调查行动,只是掩饰你搞破坏的幌子而已。”
“我有同样的理由怀疑你们。”约翰说。
张装作没听见这句话。“你到过哪里,哪里就会发生意外,你看嘛——”
“意外发生的时候,你们也在那里啊。”
“你在沙暴期间到过超深井,结果那里的滤尘漏斗就掉了下来。公元2047年,你在艾彻斯高点和萨克斯·拉塞尔谈话,计算机病毒随之入侵。你离开阿戎刻之后没多久,生物病毒就攻击了实验室里的快速成长地衣。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不能说是巧合吧?”
约翰满不在乎。“那又怎样?你们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就只调查到这些东西?”
“如果我们的假设没错,这些证据还不够吗?昨天晚上你到底去哪里了?”
“抱歉,”约翰,“你们擅闯我的房间,我不回答你们的问题。”
“你非答不可,”张说,“这是法律。”
“什么法律?”约翰说,“你们能把我怎么样?”他转身想回房间,张侧身挡在他的面前。约翰又火了,狠狠地撞了过去,张缩了一下身子,但还是挡在房门口动也不动。约翰转身走开,回到大厅。
那天下午,他开着一辆越野车离开了山沙尼奈,沿着塔尔西斯山脉旁的雷达指引道路往北走。这条路修得很好,他只花了3天时间就前进了1300千米,大概到了诺克提斯迷宫的西北方——这里是两条管道交会的地方,还有一个燃料站。他补给了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又转而向东,前往山脚基地。沙暴持续,前程茫茫,越野车没日没夜地接受卫星指引往前走,而他就在车里和计算机一起清查线索。“计算机,帮我查一下星际航运记录,看看有没有牙医设备失窃的案子。”遇到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计算机处理的速度跟人脑差不了多少,不过,最后它还是把资料整理出来了。然后约翰逐一核查各项。在确定所有人的行踪之后,他打电话给赫尔穆特·布朗斯基,抗议休斯顿和张的调查行动。“他们打着你的旗号,说是奉你的号令,赫尔穆特,我想你该知道他们在外面搞什么鬼。”
“他们也只是尽责而已。”赫尔穆特说,“我希望你不要再为难他们,跟他们合作,这样对大家都好,约翰,我知道你行事坦荡,为什么不干脆帮他们个忙?”
“拜托,赫尔穆特。他们不是请我帮忙,他们那种行为叫恐吓。叫他们别再蛮干了。”
“那是他们的工作。”赫尔穆特温和地说,“我还没听说他们有什么不法行径。”
这时弗兰克的电话拨了进来。约翰挂掉电话,但没一会儿又打了回去。“赫尔穆特是在搞什么鬼?他非得把我们这里交给警察统治才甘心?”
“你这个白痴。”弗兰克一边说一边疯狂地敲计算机屏幕前的键盘,看来好像不怎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的情况啊?”
“应该知道吧。”约翰说。
“我们现在浑身都被倒满了汽油!他妈的什么老年医学疗程也是在玩火。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被送到这里来,现在又怎么可能搞得清楚状况呢?”弗兰克还是在打字,眼睛却恶狠狠地看着屏幕。
约翰端详着他手腕上小小的弗兰克,好一会儿才说:“我们到底为什么要上来啊?弗兰克。”
“因为俄罗斯和美国都混不下去了,就这么简单。我们那儿几只过时的工业恐龙被欧洲、日本,还有亚洲新崛起的小老虎鲸吞蚕食,杀得溃不成军。但我们还有一大堆太空器材闲置在那儿,外加一两家大而无当、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的太空工业公司,所以就劝他们出钱把我们送过来。他们这是在投资啊,叫我们上火星找点儿值钱的东西,让他们起死回生。现在好啦,我们挖到金矿了,更惨。更多的汽油往我们身上泼,因为这个淘金热会让大家知道谁是老板、谁是伙计。就算我们在这里可以重新来过,但下面还有一大堆小老虎在盯着我们呢。他们搞斗争比我们在行,也想来分杯羹。地球上有好多国家没有空间、没有资源,100亿人只能站在自己的大便上!”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地球就快完蛋了。”
“这事儿跟地球完不完蛋没关系。你想想看——如果老年医学疗程只是富人的专利,穷人有不造反的理由吗?地球非完蛋不可——但如果人人都能接受这个疗程,人口爆炸,地球照样完蛋!不管怎么样,地球都没有活路。现在,他们已经走上了这条毁灭之路。跨国公司当然不想见到这样的下场,地球都完了,他们还做得成生意吗?所以他们很害怕,非得动用武力控制形势不可!赫尔穆特跟他的手下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早就有政客在说,把地球交给警察管个几十年,是稳定局势、防止世界毁灭的唯一方法。从上面控制下面那群王八蛋。”
弗兰克恶心地摇摇头,更凑向他的计算机屏幕,更专心地看里面的内容。
约翰说:“你动过老人手术吗?弗兰克。”
“当然动过啊。别来烦我,约翰,我有正经事要做。”
跟前一个沙暴笼罩的夏天相比,今年南半球的夏天好像暖和一点,但是,还是打破了火星有史以来的纪录。沙暴已经持续了两个火星年,相当于地球上的3年,但萨克斯依旧很看得开。他现在在艾彻斯高点。约翰打电话给他,抱怨说,夜晚时分待在外面寒冷彻骨,萨克斯却只是淡淡地说:“我们还在火星的改造阶段,温度怕是高不了。但我们的目的不只是升高温度,金星可比这里暖和得多;我们要的是人能活得下去的环境。如果有空气给我们呼吸,外面冷不冷倒没那么要紧。”
但外面还是好冷,到处都冷,入夜之后,气温降到零下100多摄氏度,就连赤道也不例外。离开山沙尼奈一个星期之后,约翰来到了山脚基地。他发现基地道路上有一层粉红色的薄冰,在昏暗的沙暴中几乎没法分辨,走在上面更是辛苦。基地里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约翰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协助生物工程人员研发新品种的快速成长雪藻。山脚基地里多了一大堆陌生人,大多是从欧洲和日本来的年轻人,运气不坏,他们可以用英语交谈。约翰住在一个老旧的拱顶小屋,接近象限广场的东北角。象限广场的名头不及娜蒂雅广场响亮,这里比较小,也比较昏暗,许多房间已经被改成了仓库。约翰漫步在广场上,回想起过去:方正的大厅、游泳池、玛雅的房间、餐厅——全是黝黑一片,里面塞满了盒子。那时还是只有“登陆首百”的岁月。约翰想了很久,还是想不真切当时的生活情景。
他通过计算机持续追踪几个人的下落,包括地下组织的成员,也包括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派来的警探。他的监视活动时断时续,再加上那批警探行踪不定,所以没什么进展。特别是张和休斯顿那批人,应该是故意避开了正常的火星社交圈。而从空港的抵达记录来看,证明弗兰克的看法确实有道理:这批人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许多人抵达火星之后就到巴勒斯报到,只说是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派来的,却没有明确的工作性质描述;报到之后,这批人就分散到了各矿区、超深井和移民区,直接听从当地安保人员的指挥。这批人在地球的工作记录也很耐人寻味。
通常,在跟计算机联系完毕之后,约翰会离开象限广场到外面走走。他思绪混乱,得好好想一想。最近的能见度比较高,地表上的东西逐渐可以分辨出来了。唯一的麻烦还是地上那层粉红色的冰,走动起来很危险。看来沙暴的威力小多了。沙暴来袭前,火星地表的平均风速是每小时30千米,而现在大概只是正常期间的2~3倍。空气中的含沙量大减,感觉起来很像烟霾。落日在沙尘的映衬下,看起来像是由粉红、黄、橘红、红和紫色混成的旋涡,亮得耀眼,偶尔闪出翠绿和偏蓝的土耳其绿,但瞬间即逝,伴随着幻日、冰虹和偶尔投射进来的金黄光束,交织成迷离梦幻的情景。天地无情,刹那的奇观如白驹过隙。约翰会被这五彩缤纷的奇景深深地吸引,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爬上巨大的白色金字塔顶端四下眺望,再回到斗室里继续奋战。
一天傍晚,在享受完日落狂想曲之后,约翰慢慢地从金字塔爬下来,踱回山脚基地。这时,他看见两个人从车库的一个侧门爬出来,走进透明甬道,朝一辆越野车走去。他们行动敏捷却有些鬼鬼祟祟。约翰停下脚步,想看个仔细。那两个人没戴头盔,从背影和体型来看,是张和休斯顿无疑。他们还没完全适应火星的重力,跌跌撞撞地钻进越野车,朝他开了过来。约翰使用头盔上的偏光装置继续往前走。他故意低着头,让人以为他是刚下工的工人。虽然刻意避开,但约翰还是用眼角余光看着那辆车。越野车钻进沙尘之中,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回到闭锁室,他定下神来想了会儿,越想越害怕。过了一会儿,他没出闭锁室,反而走向墙边的通信控制盘。麦克风的下面有好几个插孔,他小心地把塞子拔下来,清理掉插孔旁边的灰尘——这些插孔已经好久没人用了——再把他的腕表连上去。他输入与计算机联系的密码,静静等待编码及译码的过程。“什么事,约翰?”计算机的声音在他头盔的通信器边响起。
“打开你的摄像机,把我的房间扫一遍。”
他的计算机放在桌边,与墙上的线路联结。它伸出一根很少用的管状摄像机。屋里只有一盏灯,出现在他腕表上的影像只是一块小小的光区。他头上的面罩是另外一层障碍,就算贴在腕表上看,他也无法确定那上面到底是什么——一团灰色的光影在移动。那边有床,床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然后是墙。“退回10度。”约翰说。他眯着眼睛,想弄清楚这2厘米见方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的床。好像有个人躺在他的床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像有双鞋子、身体、头发。实在是看不清楚。它不会动。“计算机,你听听我们的房间里有什么声音。”
“通风机和输电的声音。”
“把你收到的声音放大到最大,传送过来。”他尽量往左边靠,耳朵贴在头盔的小喇叭上。有嘶声,还有静电的声音。这样的传输过程本来就会有很多干扰,更何况那个插孔已经很久没人用了。但他可以确定一件事情:屋里没有呼吸声。“计算机,侵入山脚基地的安保系统、控制我们门外的监视摄像机,把影像传到我的腕表上来,好吗?”
山脚基地的安保系统是约翰在几年前一手打理的。计算机还存着分布图和密码。没过多久,约翰的腕表上就出现了俯拍的屋外画面。走廊的灯亮着,监视摄像机缓缓移动,房门紧闭,没有异常状况。
他放下手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5分钟之后,他抬起手腕,操控计算机继续入侵山脚基地的安保系统。由于计算机里保存着密码,所以约翰有办法洗掉监视摄像系统中的影像记录,也有办法将原本8小时转一圈的监视速度改为一小时一圈。然后,他命令两个清扫机器人进入他的房间,打开他的房门。约翰不住地发抖,等待着这两具机器人从另外一端慢慢滑过来。机器人打开他的房门,光线洒了进来,摄像机的画面转为灰白,光圈缩小,现在,他看得清楚一些了。没错,有个男人躺在他的床上。约翰的呼吸又轻又浅,用腕表上的圆形控制器遥控机器人的活动。他知道这么做很蠢,但他希望机器人把那人举起来的时候,那人能够惊醒,这样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那人没动。机器人计算了好久才把那个人举起来,但他还是软绵绵地躺在机器人的两支手臂上,四肢下垂。那人真的死了。
约翰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遥控机器人。他命令第一具机器人把尸体放进第二具机器人巨大的垃圾斗里。遥控它们回储藏室就容易多了。机器人回去的路上遇到好多人,但这也没办法。除非从上面看下去,否则是看不到尸体的;他只希望大家不要太注意这两具机器人,日子一久,就谁都没有印象了。
两具机器人好不容易才接近了储藏室,这时约翰倒迟疑起来了,他究竟该不该把尸体送进炼金师区的垃圾焚化炉?不行,他已经把尸体弄出自己的房间了,现在不急着处理,说不定稍后还用得着。他这才想到应该查查死者的身份。他命令第一具机器人伸出它的延长摄像机,看一下这个人的电磁影像数据。约翰花了好长时间才让延长摄像机对准那个人的右腕,赶快把镜头锁紧。每个移民的腕骨都被植入一块小小的金属片,使用标准点状语言记录个人资料。计算机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查出这个人的身份。他叫牟八鹿,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审计员,隶属山脚基地,2050年抵达火星。确有其人。不过,这家伙可能已经活了1000岁了。
约翰又开始颤抖了。他斜倚在山脚基地发亮的蓝色砖墙上。一个小时前,也许不到一个小时吧,他其实就可以进去了。他不耐烦地推开门,到象限广场去散步。通常走一圈要15分钟,但这一圈他10分钟就走完了。走完第二圈,他信步来到拖车区。
那里只剩下两辆拖车了,不知道是废弃不用的,还是被当作储藏室。蒙蒙的沙尘中隐约出现几个人影。约翰又害怕起来,但那几个人只是从他的身边走过。他又回到象限广场兜了几圈,最后,顺着小径来到炼金师区。他看着那批老旧、纠结的管道依旧缠绕在低矮的白色建筑外围,墙壁上面画满了黑色、行书般的等式。他想到他们刚到火星的那几个年头。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火星就落到这般田地:在沙暴的灰蒙中,文明、腐败、危机,火星上的谋杀案。他的牙齿嘎吱作响。
一个小时过去,现在已经是晚上9点。他走进闭锁室,回到室内,在更衣室摘掉头盔,脱掉活动服和靴子,全身精光地走进浴室一洗再洗,然后,他吹干身体,换上轻便的衣服,仔细地把头发梳好。他深吸了一口气,绕过象限广场的南侧,然后登上拱顶居室区,走向他的房间。才一开门,他毫不意外地发现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四个调查员出现了。在他们命令他不要动的时候,他还得极力装出讶异的样子。“这是干什么?”他问道。
休斯顿和张并不在场,这次行动由其他三男一女负责。他们都是第一批抵达火星的调查员。几个男人不怎么理会他,在他身边围成一道人墙。其中两个一把将门拉开,然后进了他的房间。约翰好不容易才按下要揍他们或是对他们大叫的冲动。看到他们发现屋里什么都没有,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约翰更得使尽力气才能憋住笑声。他假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就算不知道他们的诡计,生气也是应该的。不过,他不能演得太过火,一旦他的脾气被勾上来,绝对会弄假成真。这些人挨骂是活该,但只能把他们当作过分热心的警察,而不是杀人凶手。
对方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趁他们摸不着头绪的当口,约翰用几句尖酸刻薄的话把他们赶走了。关上门之后,他站在房间的中央。“计算机,把监视系统拍到的画面传到你这边,记录下来。现在先把这些人的画面展示给我看。”
计算机追踪到他们了。他们只花了两分钟就跑到了监控室,张跟其他人都在那里。他们赶紧检查摄像。约翰坐在计算机屏幕前看他们慌慌张张地倒带。调查员们发现里面只有一小时的内容,整个下午的监视记录全都被洗掉了。
够他们伤脑筋了,约翰狰狞地笑了笑,叫计算机把屏幕关掉。
一股无可抵御的疲倦席卷而来。现在才11点,但是肾上腺素和他早上服用的欧米茄啡药效已过,约翰累瘫了。他坐在床上,浑身酸软,突然间,他想到这张床上发生过的事,又站了起来。那天晚上约翰睡在地上。
在时间空当,斯宾塞·杰克逊过来找他,把他吵醒了。他对约翰说,在一具清扫机器人的垃圾中发现一具尸体。约翰和杰克逊来到医务室,疲惫地站在他身边,瞪着牟八鹿的尸体。几个火星事务办公室的调查员围着约翰,眼神不怀好意。诊断机拿来初步检验结果,死者的血液已经凝固。约翰阴恻恻地下令进行全面犯罪解剖,全面扫描牟八鹿的身体和衣服。但是,在尸体上找到的人体组织碎片,非但跟约翰的基因组不符,甚至跟山脚基地的所有人都不符。
在检验过程中,约翰一直看着那群调查员,但他们的眼睛眨也不眨。也许他们是戴着手套、穿着活动服在栽赃嫁祸,也许他们跟他一样,是用遥控机器人。他必须把全副心思用来掩饰他的恶心,他不能让他们发现他知道这件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尸体是他们放在那里的,所以,他们可能会怀疑把尸体挪走,把摄像洗掉都是他干的好事。他们或许知道、或许怀疑,但毕竟不能100%肯定,所以,戏还是得演下去。
一个小时之后,他回到他的房间,躺在地板上,虽然累得要命,却睡不着。他瞪着天花板,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设法理出个头绪来。
接近破晓的时候,他自认为已经理清楚了,于是走出房间,想再去散个步。他想到户外去,避开所有人,以及让他想起来就恶心的堕落与腐败。他想在吹得让人站不住脚的强风中躲一会儿。在沙暴的尘土飞扬中,风是看得见的。
于是,他走到闭锁室外,却发现晨星满天。繁星组成的天幕笼罩四野——成千上万颗稳定发光的星星,连一点点闪烁都没有;较为暗淡的星星晕成一团,让黝黑的天空都显得有些惨白,就好像整个天空是一条宽广硕大的银河似的。
他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收拾起陶醉在壮丽景致中的心思,打开他的通信系统,把这条新闻告诉大家。
这个消息造成了空前的混乱。听到的人叫醒他们的朋友,大家连忙冲到更衣室,抓了室外活动服就往身上套,很快就一件都不剩了。随后,闭锁门一开,人群像潮水般涌了出来。
东边的天空隐隐透出红黑色,很快便亮了起来。整个天空转成暗红色的阴影,没多久开始闪闪发光。群星成百上千地消逝,只剩下金星和地球挂在东方的天际,在明亮的光线中隐约可见。东边的天空越来越亮,亮到白天好像根本不该那么亮。大家都戴着面罩,但还是被照得满眼泪水。见到沙暴过后的情景,许多人通过公共频率忘情地大叫,更有人狂奔乱跑。通信频率里一片混乱。天空好像不能再亮了,但还是再亮、更亮,像是快要爆炸,随着一团耀眼的粉红色光芒一起悸动。铜币般的地球和金星在强光的步步紧逼下,显得黯淡无光。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升起,一团光影喷洒而出,好像是一枚刚爆炸的原子弹。大家又叫又跳,在石头和建筑的阴影里跑来跑去,中魔一般。朝东的墙壁泛出野兽派般的狂放色彩,光影马赛克变幻莫测,让人无法逼视。空气清朗得好像透明玻璃、一种触摸得到的实体,澄清纯净,可以附着在所有东西的上面。
约翰悄悄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往东朝切尔诺贝利的方向前进。他关掉通信装置。粉红色的天空好像比他印象里要深沉;天空的最高点有一支紫色的火炬。山脚基地的人都疯了。许多人从没见过火星上的阳光,好像一辈子都活在沙暴里似的。沙暴消散了,他们徜徉在太阳底下如饮美酒,在粉红色的冰块上滑来滑去,用黄色的雪球打雪仗,爬到结霜的金字塔群,干什么的都有。看到金字塔,约翰心念一动,转个身,自己也爬上最后一座金字塔,俯瞰山脚基地周围的洼地与山石。它们不免有些结霜、有些污泥,但依稀还是昔日面貌。他转到公共频率,没一会儿又把它关掉了——屋子里的人在鬼吼鬼叫,想知道哪里还有室外活动服,但是,外面的人根本不理他们。日出已经一小时了,有人叫道,约翰还是不敢置信。他摇摇头,嘶哑的声音、床上的尸体,让他无法享受沙暴平息之后的喜悦。
最后,约翰还是回到了室内来,把活动服交给两个身材跟他差不多的女子。这两个人又为了谁先穿而吵了起来。约翰没理会她们,自顾自地走回房间,打了通电话给艾彻斯高点的萨克斯。电话接通之后,他当面跟萨克斯道贺:沙暴终于结束了。
萨克斯完全不理会这则新闻,好像那是一年前的事情。“他们已经登上阿莫尔2050B。”他说,“就是即将进入火星轨道的那颗小行星,全部由冰组成。他们现在正在这颗小行星上装置火箭,把它推上‘战神号’当初登陆火星的前进路线。”由于它没有防热罩,气阻作用会让它燃烧蒸发。进入火星轨道的时间预定在6个月之后,目前看来一切顺利。这才是真正的大新闻,萨克斯冷静而闪闪烁烁地暗示他。沙暴已是历史。
约翰不得不陪着干笑几声。然后,他想到了牟八鹿,就把这事跟萨克斯说了;他希望有个名人能陪他一块儿卷到这场会让人身败名裂的阴谋中。但萨克斯还是在闪躲。“他们开始玩真的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约翰一阵反胃,道了声再见,挂掉电话。
他又走了出去,在拱顶建筑间漫步,他的心潮汹涌澎湃,时而深忧,时而狂喜。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吞了一颗欧米茄啡,外加一颗斯宾塞给他的新产品——潘多啡。然后,他慢慢踱回象限广场的中庭,在植物间散步。由于遮天蔽日的沙暴,这批植物在头顶人工光源的照耀下长得病歪歪的。此刻的天空依旧是深粉红色的,依旧非常明亮。第一批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就在作物成排的中庭里开起了派对。他碰到几个朋友,几个依稀认识的人,但多半都是陌生人。回到拱顶住宅区,房间里挤满了陌生人,一见到他走进来就是一阵欢呼。如果叫他“演讲”的声音拖得够长,他就会站在椅子上,胡诌两句,感受一下欧米茄啡的威力,但是,一想到那起谋杀案,他又担心药效会刺激他言行失控。有的时候,他会变得非常暴烈,口不择言,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约翰·布恩喝得烂醉如泥,他们会说,在沙暴平息的那一天。随便,他想,他们爱说什么,随他们说去!大家只在乎传说,谁管他到底做了什么。
有个房间里是一屋子埃及人,都是正统的伊斯兰信徒,话出如风,牛饮咖啡,好像到处都洋溢着咖啡因与阳光,浓浓的两撇胡子下经常闪出一口乐天的白牙。他们待人热诚,见到约翰是真的高兴。他的心头一阵温暖,见到太阳的兴奋还没退,便乘兴说道:“我们都是新世界的一分子。如果你的所作所为不是来自于火星的现实,那你就一定会得精神分裂症;你的身体在一个星球上,心思却在另外一个星球。这样分裂的社会不可能一直正常运作。”
“哟,哟,”一个面带笑容的人说,“你一定要知道,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我们一直是个爱旅行的民族;但不管我们在哪里,麦加都是我们永远的精神之家。就算飞到宇宙的另外一面,这道理也是不会变的。”
这话说得坦率诚恳,旁人有点接不下去了。约翰一整晚都在跟人虚与委蛇,频频点头:“我明白,我了解。”但跟埃及人打交道可就痛快直率多了。相较而言,西方人比较虚伪。在祈祷早餐会上,没有人谈宗教信仰,全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大家总是认为自己的价值是不变的真理,总是说:“事情就是这样。”就跟弗兰克的口头禅一样。
约翰留在那里,与埃及人谈了好一会儿的话;离开之后,他的感觉好多了。他又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耳中充斥的是从各个房间传来的噪声:尖叫、吵闹,间歇点缀着科学家之间意气风发的争辩:“这种嗜盐植物不喜欢海水,因为盐分太低了。”当然少不了的是一阵又一阵的笑声。
他想到个主意。斯宾塞·杰克逊住在约翰隔壁。约翰进门的时候,刚巧碰到他出门,于是他就成了分享约翰点子的第一人选。“沙暴平息了,我们应该聚在一起,开一个大型的庆祝会。所有以火星为基地的团体、所有来得了的人,都应该来,大家好好热闹一下。”
“在哪儿呢?”
“到奥林匹斯山上去!”他连想都没想,“我们可以先问问萨克斯什么时候引爆小行星,然后我们就在奥林匹斯山的绝顶欣赏这个宇宙奇景。”
“好主意。”斯宾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