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火星三部曲:红火星> 第六部 暗箭

第六部 暗箭

  “约翰·布恩遇刺的那一天,我们正在埃律西姆山的东翼。那天早晨,流星雨扑面而来。天空划出三十几条流星雨痕,色泽深黑。我不知道这些流星雨的成分是什么,只知道它们燃烧出的颜色是黑的,跟一般白色的不同,更像是坠机后袅袅升起的黑烟,只是速度如同迅雷,像闪电一样倏地不见。天象示警,所有人大惊失色;当时,我们并没听到那个噩耗;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同时发生的事情。”

  “我们抵达山下的希腊湖畔,天空阴沉,突然吹来的强风劈开湖面,吹走了城里的透明甬道,然后,我们听到了那个消息。”

  “我们在山沙尼奈,约翰生前停留颇久的地方。那是晚上,闪电如重锤般一记一记地敲将下来,霹雳直入超深井的底部,令人难以相信,雷声震耳欲聋。在底层的工人宿舍有一张约翰的照片,原本钉在一间套房的墙上。一道闪电击中了中庭的窗户,大家眼前一黑,等视力恢复,相框已经被震碎,玻璃散落一地,还冒出了烟雾。然后,我们听到了这个消息。”

  “当时我们在卡尔,不敢置信。‘登陆首百’痛哭失声,他是‘首百’中最有人缘的,也是唯一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其他的人如果被杀,一定有一半的人在心里偷笑。阿卡迪几乎疯了,哭了好几个小时。场面很可怕,因为这实在不像他。娜蒂雅一个劲儿地在安慰他,一直跟他说:‘没关系,没关系。’阿卡迪则回答说:‘有关系,有关系。’依旧放声大哭,乱摔东西,投进娜蒂雅的怀抱中,哭得像个小孩。一向冷静的娜蒂雅也有点奇怪,阿卡迪突然冲进他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个引爆器;娜蒂雅当着大家的面发起脾气。她说:‘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阿卡迪边哭边叫:‘什么叫为什么?因为这个,因为约翰刚刚发生的惨剧,他们杀了他,他们杀了他啊!谁知道我们当中谁会是下一个?!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杀光!’娜蒂雅拼命地想把引爆器收起来,阿卡迪非常沮丧;他让娜蒂雅抱着引爆器,却还是一个劲儿地说:‘拜托,娜蒂雅,拜托,还给我。万一呢?万一我们有个三长两短呢?’最后,娜蒂雅把阿卡迪安抚了下来,他总算恢复理智了。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

  “我们那时在山脚基地,突然停电;等到电力恢复之后,所有的植物都被冻僵了。灯亮了,暖气也开始运作,但是,所有的植物都病怏怏的,开始枯萎凋零。我们整夜坐在那里,畅谈约翰生平事迹。我们想起20年代约翰首次登陆火星时的壮举,那几乎是所有人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印象。我那时只是个小孩子,只记得大家都在笑他刚登陆时说的那几句话。我觉得他真逗,但这时我意外地发现,原来那时连大人都觉得他的话好笑。约翰把大家逗得很开心,我想,在那个时候约翰就俘获了大家的心。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踩在另外一个星球上面,却轻描淡写地说,好啦,咱们终于到了。面对这样的人,你能不喜欢他吗?不可能吧。”

  “喔,我不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他打了一个人。当时他在巴勒斯的火车上,跟我们一辆车,看起来意气风发。车厢里还有一个面孔扭曲变形的女人,好大的鼻子,却没有下巴。她去上厕所时,一个人在座位

  上说:‘我的天啊,这女人一定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揍过。’约翰二话不说,‘砰’的就是一拳,把他打到座位的另一边,还撂下一句话:‘这世上没有丑女人!’”

  “他真的这么想。”

  “他真的这么想,每天晚上,他都跟不同的女人睡觉,根本不在乎她们的长相,也不在乎她们的年龄。有一次我们看到他跟一个15岁的女孩说话,他好像有点紧张,拼命想在很短的时间里把话说完。我想玛雅可能根本没听说过这些传闻,或是他永不餍足的性欲,几百个女人争着跟他上床。据说他很喜欢在只能载两个人的滑翔机上做那事,他开飞机,那个女人就坐在他的身上。”

  “我的天啊,有一次,我见他开着一架滑翔机,意外脱离了下沉气流,飞机倒栽葱似的掉了下来。如果他硬要拉升机身,飞机就会四分五裂,所以他只好顺势让飞机掉下来,像里科弗般每秒下坠1000米,这是终极速度的三四倍。眼见坠机的悲剧已经难免,在这千钧一发的关键时刻,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机身一扭,平平安安地降落在20米开外的地方。他是火星最棒的飞行员,会像天使一样飞翔。如果不是他在‘战神号’切入火星轨道的时候亲自掌舵,‘登陆首百’将无一幸免于难——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

  “当然,也有人恨他。他们有他们的理由。他不让在弗伯斯上建清真寺。他可能很残忍,我没见过这么傲慢的人。”

  “我们当时在奥林匹斯山,天突然变黑了。”

  好吧,时光倒流,细说从头。保罗·班扬带着他的蓝牛宝宝(1)来到火星。他东逛西逛,想找些大树来砍,他沉重的脚步震碎熔岩,留下一道道峡谷。他好高好高,头顶可以碰到火星外的小行星群;他张口嚼食这些石块,像是在吃宾樱桃(2),他随口把渣子吐在地上,形成一个又一个环形丘。

  然后,他碰到了巨人。这还是保罗·班扬第一次碰到比他还高大的人,请你相信我,巨人真的比保罗高——体型是他的两倍,可我告诉你,感觉起来还不止。但是,保罗·班扬不在乎。巨人跟他说:“咱瞧瞧你那把斧头有什么门道。”保罗说:“没问题。”他朝火星恶狠狠地劈了一斧头,诺克提斯应声出现。但是巨人只用牙签,一声暴喝,就划出蜿蜒曲折的水手峡谷。“咱们再来试试腕力。”保罗说。他用右手手肘在南半球摁了一下,就成了阿尔及尔盆地。但是,巨人只用小拇指轻轻一按,希腊盆地就出现了。“咱们再来比唾沫。”巨人建议说。保罗·班扬使劲一吐,出现了尼尔格峡谷,与密西西比河一般辽阔而源远流长。但是,巨人一吐,火星上所有的峡谷立刻水满为患。“我们来大便。”巨人又有了主意。保罗·班扬蹲下身子,拉出了塞欧尼厄斯圆丘。但是,巨人顺便往后一坐,就排出了埃律西姆山脉,还冒着热乎乎的蒸汽。“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巨人问道。于是保罗·班扬把巨人举起来,转了几圈,用力往北极一甩,硬生生地将北半球震得凹进去半截。但巨人坐在地上,抓住保罗的脚踝和蓝牛宝宝的前肢,轻轻一掷,就把他们扔到星球的另外一边。这就是今天的塔尔西斯山脉——保罗·班扬被他摔得浑身僵硬——他的鼻子变成了艾斯克莱尔斯山,他的阳具变成了帕弗尼斯山,大脚趾变成了阿尔西亚山。蓝牛宝宝则掉在另外一边,堆成了奥林匹斯山脉。蓝牛宝宝和保罗·班扬双双阵亡,再倔强的保罗也只好认输。

  自然而然地,他身上的细菌吃掉了他。细菌跑到河床里,躲在巨砾风化层下面,很快遍布火星。它们吸干了地表的热量,吃光了硫化物,融入了永冻土。现在,细菌无所不在,每一个小细菌都在说:“我是保罗·班扬。”

  “这是意志的问题。”弗兰克对镜子里的自己说。他做了一个梦,但是醒来之后只记得这句话。他坚定果决地刮了胡子,觉得浑身紧绷,精力在四肢游走,随时准备喷出来。他想工作。他又想起梦里的一句话:谁最想要,谁就赢!

  他洗了个澡,穿好衣服,拖着重重的步伐踱到餐厅。红褐色阳光垂直洒遍了伊希地平原;东边高高的天际散布着羽毛状的卷云,像极了撒落在天上的古铜碎屑。

  拉希德·尼亚兹,叙利亚籍的会议代表,从弗兰克身边经过,冷冷地点了点头。弗兰克回了礼但没有说话,继续走他的路。据说,隶属于穆斯林兄弟会阿哈德派的沙里姆·哈易尔是暗杀约翰·布恩的幕后凶手。弗兰克是第一个跳出来为他们辩护的人。沙里姆在兄弟会中一向独断独行,以暗杀等激烈行动著称,强调以身相殉也在所不惜。弗兰克的仗义执言坐实了阿哈德派的嫌疑,同时却还要他们心存感激。身为领袖的拉希德心里当然不痛快。

  玛雅也走进餐厅,弗兰克热诚地欢迎她的到来;其实他一见到她心里就不舒服,只是有办法自动掩饰。

  “能坐在你的旁边吗?”她说,看着他。

  “欢迎。”

  玛雅是一个敏感的人,于是弗兰克全神贯注起来。他们聊了起来,渐渐谈到了即将修订的《火星新约》。弗兰克说:“真希望约翰在这里,我们用得着他。”然后又说:“我好想他。”这类说辞可以转移玛雅的直觉。玛雅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但是弗兰克却没心情领略这份温柔。她在微笑,诱惑的眼神停留在他身上。弗兰克开始瞧不起自己,于是转开了目光。

  电视墙上播出的是来自地球的新闻集锦。他按了按桌上的键盘,放大声音来听。地球的情况坏透了。纽约曼哈顿的抗议游行盛况空前,整个岛上都是人,据说超过1000万,警察则动员了50万人应对。通过直升机拍摄的画面声势惊人;不过其实这种场面并不可怕,真正危险的地方是看不见的角落。在发达国家,人们走上街头,抗议限制生育的法律过于严苛;他们说,这样的法律只会让中国独大。年轻人尤其激动,暴跳如雷,他们说,他们的命运会操纵在一群人工孕育的老怪物手里,这些老头子早就该死了,现在却借尸还魂,让他们永远也走不出历史的阴影。情况不妙。在发展中国家,人们为了“不正当拥有”老年医学疗程的生物科技而骚乱频传。政府濒临解体,成千上万的人民在死亡关头辗转挣扎。真的,曼哈顿的情景还算让人有点信心,他们说,至少局势没有失控!就算是抗议,群众也还循规蹈矩,遵守法律。但是,在墨西哥、圣保罗、新德里、马尼拉,已经开始杀人放火了。

  玛雅看着屏幕,嘴里念出一面抗议旗帜上的字样:“把老人送上火星!”

  “有人在国会的提案就是这个意思。100岁的人要强制退休,送到轨道上的退休太空站、月亮上,要不就是这里。”

  “特别是应该送到这里。”

  “也许是吧。”他说。

  “这就是他们坚持要开放移民配额的缘故吧?”

  弗兰克点点头。“我们不能让他们上来。下面的人承受了强大的压力,而我们这里是他们宣泄的渠道之一。你有没有看到前几天西欧电视播送联盟的节目?他们宣称,火星所有的土地都是开放土地。”玛雅摇摇头。“看起来真像是房地产广告。情况不妙。如果联合国代表答应我们的要求,等他们回到地球时,一定会被钉上十字架。”

  “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耸耸肩。“坚守旧的《火星条约》,打死也不退让。任何一点儿改变对我们来说都是世界末日。”

  “所以,你才会跟他们斤斤计较前言的内容?”

  “当然。前言也许没多重要。但是,我们现在就像滑铁卢的英军,只要一个点被穿透了,整条战线都会崩溃。”

  她笑了。她真的很喜欢跟他在一起,弗兰克深谋远虑,深深折服了她。这真是一个妙计,但是,弗兰克举的例子不对。他们现在根本不像滑铁卢战役中的英军,而是更像没有退路的法军,如果不想全军覆没,就必须死守最后底线。弗兰克逐一清点《火星条约》中次要的防守点,希望能够成为交换条件,在他想要突进的几个领域里取得重大的进展,其中包括力保美国火星部部长的位置,以确保自己未来的优势,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有一个可以继续作战的稳固基地。

  他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不理会玛雅的愉悦。电视墙里,人群潮水一般涌上街头,群情激昂,沸沸扬扬。弗兰克狠狠地咬了几次牙。“我想我们还是继续奋战吧。”

  楼上,会场被高高的隔板隔成一个个长条形的高大房间,参与会议的人交头接耳,钩心斗角。阳光从东边的会议间穿出,射入中央的巨型会议室,粉红色的光线渲染着苍白的地板,也照耀着正方形的柚木座椅和长会议桌上的暗红石砖。一群群的人靠着墙壁天南地北地瞎聊。玛雅找到了萨曼莎及斯宾塞共商大计。他们三人是“火星之首”联盟的领袖,其他应邀参与会议但是没有投票权的火星本土代表,包括人民党、火星论坛以及其他票选出来的火星人士。他们都是在赫尔穆特的许可下出席的。赫尔穆特还算包容,只要开口,他就会安排与会名额。红党虽然已经加入“火星之首”联盟,但他还是让安代表红党以观察员的身份列席。火星地表改造团队则是由萨克斯担任观察员,此外,许多矿业、火星发展公司也都有代表出席。观察员很多,但是都没有表决权;真正有决策能力的人都在中央会议室里,赫尔穆特正在敲一个小小的钟,请他们回会议桌继续开会。53名各国代表与18名联合国官员各就各位。有上百人在东面的房间晃荡,从入口处望着他们,要么就是透过小电视观看会议进行的情况。在窗户外面,巴勒斯城人山人海,车水马龙,围绕在透明台地的周围。台地上面以及台地与台地之间,扎满了帐篷。衔接台地的悬空透明管道从地面拱起,彩虹般的拱桥上、两旁的草坪上、运河边,都是密密麻麻的人群。这是一个具体而微的大都会。

  赫尔穆特要求与会者恢复秩序。东面的房间里,群众聚集在电视机前面。弗兰克的眼神飘了出去。在地球和火星上,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房间,成千上万的人关心着会议的结果。两个世界都在看。

  今天的议题,还是两周来相持不下的争议——移民配额。中国和印度发表了联合声明;印度代表站起身来,用他的孟买英语说明他们的立场。他讲的英语像唱歌。撇开他的客气话不谈,意思很明白:他们希望采取比例制。弗兰克摇摇头。中国和印度的人口占全世界的40%,但是,在这次会议里,总共53票中,他们只占了两票而已,他们的提议几乎没有通过的可能。欧洲代表中,英国人站起来说了几句话,言简意赅。争辩随之而起,这种争论一开场,争一个上午也不稀奇。火星这个大奖品就在眼前,在地球上,穷国跟富国什么都争,火星当然也不例外。富国有钱,穷国有人;讲到武力,两边又差不多,尤其是现在的生物战,无分穷富,只要一释放出去,整个大陆上的人都会绝种。没错,这代价是很高,但是,南方世界步步紧逼,利用汹涌的民情不断地挑战北半球设下的法律界线、金钱优势和纯粹的军事武力,现在的南北平衡极为脆弱,随时都可能崩溃。干脆一点来说,现在有一大堆枪管抵着他们的脸。在地球上,有好多张脸,一波波的人海战术随时可能爆发。单单靠人数就可以取得让人不敢逼视的力量。

  会议开了一上午,现在是休息的时候,当然,还是一事无成。弗兰克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没怎么注意会场上的争论,而是在思考。在他的笔记本里,有一个简单的等式:钱、人、土地、枪。老等式,旧交易。这不是他追求的创意,只是一个可以行得通的老法子而已。

  在这长桌上是谈不出什么结果的,毋庸置疑。有人得解开这个死结。他站起来,有意无意地走到中国和印度代表团旁。对方大概有10个人,躲在摄像机照不到的角落。随意地闲聊了几句之后,弗兰克邀请两位主谈者——哈那瓦达和宋先生——到瞭望桥去私下聊聊。两人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又分别用北京话和印度话交代了助理,就同意了。

  三位代表走出房间,沿着长廊来到瞭望桥。这道桥从他们所在的那个台地往外延伸,连接到南边那个更高的台地,就像一道彩虹。桥很高,身处其中,像是凌空飞行,壮观至极。经常有人在这长达4000米的桥上散步,或是站在桥的中央远眺巴勒斯的景致。

  “你看,”弗兰克对那两个第三世界的代表说,“移民的费用高得不得了,你们的人口压力不可能因为移民火星而得到解决,你们心里应该很清楚。再说土地吧,你们在地球上,领土也不能说不大,所以,你们在火星争的应该不是土地,而是资源和钱。你们要的是可以送回地球的火星资源。你们在地球上的发展,之所以落在北方国家之后,是因为在移民区时代,帝国主义者掠夺了你们的资源,却没有给你们任何回报,你们等于在讨过去的旧账。”

  “殖民地时代到现在还没有终结吧,真是遗憾。”哈那瓦达客气地说。

  弗兰克点点头。“现在的帝国主义者就是跨国企业——我们都成了移民区的奴隶。如今我们又得承受巨大的压力,要求修改《火星条约》,让火星的矿藏成为跨国企业的资产。发达国家尤其热衷于此。”

  “这点我们当然知道。”哈那瓦达说,点头同意。

  “那就好说了。你们现在希望按地球人口数量的比例来决定火星移民的配额,这和根据投资多少来分配利润一样合理。但是,这两种做法都不见得符合你们的最高利益。移民配额你们或许争得到,但是,钱绝对落不进你们的口袋。如今,发达国家面临着新的问题,他们也想要比较多的火星移民配额。至于钱,他们可不在乎,因为绝大部分的钱最后还不是归跨国公司,成为在世界游走的自由资本?政府反正管不着。钱给你们,还是给跨国公司,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差别?”

  宋飞快地点点头,表情看来十分严肃。也许,他们已经预料到发达国家最后会用这种手段来摆平他们,所以要先摆出强硬的姿态,逼发达国家出招。现在双方谈开了,倒也干脆。“你们的政府会同意你开出的条件吗?”宋问道。

  “当然。”弗兰克说,“这样一来,政府不就可以重拾对跨国公司的控制权吗?分享跨国公司的利润,跟你们以前企业国有化的政策差不多。只是这一次所有国家都会得到好处,你们不妨称之为国际化。”

  “这样的话,跨国公司就会减少在火星上的投资。”哈那瓦达说。

  “红党就开心了。”弗兰克说,“‘火星之首’那批人大概也会很高兴。”

  “你们的政府不会变卦吧?”哈那瓦达问道。

  “我可以保证。”其实,现在的这任政府就会是问题。不过,到时候弗兰克自然有办法处理。政府里的商业官员虽然傲慢却笨得要命。他们迟早会接受他的想法。他们会躲在他的身后乞求他的保护,弗兰克爷爷,请你保护我们。

  他看看印度人,印度人看看中国人,三个人的心意相通,完全了解对方在想什么。“就这样吧。”他说,“你们的愿望不是很清楚吗?”

  “现在或许应该来谈谈数额了。”哈那瓦达说。

  虽然说大家已经有了共识,但还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协商,才算是达成一个大家都能够接受的决议。每个国家的代表各退一步,让大家都能有个交代。但弗兰克还得说服华盛顿。他再三反复,好不容易才让总统身边的年轻助理接受他的看法。总统比这批小伙子大不了几岁,但是,危在旦夕之际,他还能看得出厉害。那一阵子弗兰克好忙,又回到以前的工作模式,一天要开接近16个小时的会,跟太阳同时起落。到头来,弗兰克发现,最难的工作是安抚安迪·扬斯这种跨国公司游说代表——这是不可能的任务,各国之所以达成协议,主要就是牺牲了跨国公司的利益,跨国公司怎么可能无动于衷?于是跨国公司使出浑身解数游说北方国家,并威胁他们重点投资的国家,这股力量不容小觑。再加上总统暴躁易怒,没有定性,跨国公司大量投资的几个国家和地区像是新加坡、索非亚(3)开始倒戈,这都是值得重视的转变。但是,隔着遥远的太空、隔着时差造成的障碍,弗兰克还是说服了总统。他用相同的逻辑与北方各国政府纠缠。弗兰克的说法是:如果你们再退让,这世界干脆交给跨国公司管好了;这是肯定国家权力和利益的好机会,不要让这些靠流动资本到处掠夺的跨国公司掌握地球的决策大权!你们一定要把跨国公司关到笼子里!

  说服联合国官员也是如出一辙。“到底是谁在管理地球的整体事务?是你们,还是他们?”

  最后的胜负只在一线之间。跨国公司的压力如千钧压顶,一旦施展开来还真是触目惊心。单就真美妙、阿姆斯科和舍拉可三个集团来说,就只比世界十大经济体的实力略逊一筹而已,其他的国家根本难以望其项背。这一次,他们真的砸了不少钱。钱等于权力,权力创造法律,法律保护政府。所以,各国政府想要羁勒跨国公司,就好像是小人国的百姓想要绑住格列佛。他们的绳子很细,所以要绕很多圈;格列佛的身材高大,绳桩也得钉得密密麻麻的才行。巨人一旦醒来,挣扎着想要起来,小人们还得随时变化队形,强化疏漏的地方,在怪物身上再缠几层细绳,绳桩松动了就得赶紧钉牢。每隔15分钟,弗兰克就要去救一次火,一天16个小时片刻不停。

  弗兰克在跨国公司里的老朋友安迪·扬斯一天晚上邀他一起吃晚餐。扬斯对弗兰克的做法当然很恼火,但还是勉强掩饰他的怒意;不过他开出来的贿赂条件倒是赤裸裸的,威胁的语气明白坦荡。换句话说,也就是跨国企业做生意的老规矩。他告诉弗兰克,承包下地球到火星运输业务的国际财团愿意拨一笔钱出来成立一个基金会,让他,弗兰克·查默斯当董事长——这个国际财团其实是旧太空工业的借尸还魂,当初五角大厦投下的惊人资源现在还在他们的口袋里。基金会成立的目的是协助国际财团决策,同时也能在联合国决定火星事务时给予意见和建议。董事长的位置会保留到他火星部长的公职卸任之后,免得有利益冲突。

  “听起来是很有吸引力。”弗兰克说,“我有兴趣,真的。”在餐桌上他说服了扬斯,他很有诚意。他指的不只是日后的基金会,而是现在就有意愿跟国际财团合作。这顿晚餐是一场费力的钩心斗角,夜色渐渐深沉,他发现扬斯的怀疑逐渐消退。商人的弱点就是,他们以为所有事情的核心都是钱。他们可以一天工作14个小时,为的是赚足够的钱,买一部真皮内饰的名车;他们也会认为在赌场里豪赌一场,就是工作的合理回报——真是白痴。不过,他们是很有用的白痴。“我尽可能帮忙。”弗兰克回答说,看起来很有活力的样子,还大致描述了几个可以立刻着手的策略。跟中国人打交道,就要强调他们能占有多少土地;跟国会周旋,就要对他们说投资应该有合理回报。许跨国公司一个未来,当然可以减轻一点压力——让工作顺利推动。但是,做两面派绝对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

  然后,他回到会议桌,依旧不动声色。“桥上漫步”,有人给场外磋商取了这个外号(也有人称之为查默斯闪躲),成为突破僵局的法宝。公元2057年2月6日——火星13年,Ls=144度——是外交史上最值得纪念的里程碑。这一天,与会代表都要带点礼物回去,同时确认最后的移民配额。在协商的过程中,弗兰克一直与“登陆首百”派来的观察员沟通,不断地保证,不断地征询他们的意见。结果,最不满意的人是萨克斯。他认为一旦跨国公司减少在火星上的投资,将严重影响他的火星改造计划。他希望未来有更多的企业进驻火星。安也不高兴。她认为,新的《火星条约》等于间接承认各国在火星上有移民权和投资权;她和红党党员都希望新约能承认火星是世界公园,尽量维持火星原貌。听到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评论,弗兰克顿时怒火中烧。“我刚刚才阻止了5000万中国移民到这里来,你知道吗?”他对安吼道,“你居然还嫌我没有把所有人送回地球?你居然还嫌我没有创造奇迹,没有把这里的石头送上圣坛去让人朝拜?你知不知道隔壁的那个世界现在越来越像加尔各答?安,安,安,你又做了什么?你除了走来走去,听到不爽的话就在一旁吹胡子瞪眼,你还能怎么样?你除了去跟别人说你才是真正的火星人,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我的老天啊,你出去玩你的石头,把政治留给会思考的人去处理,好不好?”

  “你还记得思考是什么啊?”她说。弗兰克总算把她逗笑了,在这冗长无聊的辩论中,难得看到她展现欢颜。但是,在离开前,安还是狠狠地瞪了弗兰克一眼。

  但是,玛雅,现在——玛雅真的喜欢上他了。就算是人群聚集的场合,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神锁定在他身上。几百万人在看他,但他只感觉到玛雅的目光。想到这点他就很生气。在桥上漫步的时候,玛雅投注过来的是钦佩的眼光。她最喜欢听弗兰克谈幕后折中的轶事。每天下午茶的时候,玛雅都站在他身边。在第一波的批评和请托稍微停歇的时候,玛雅逐渐地接近他;到了第二波和第三波迎面扑来的时候,玛雅对他的支持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玛雅深情款款地望着他,用她银铃般的笑声疏解他的压力。在层层紧逼的气氛中,玛雅适时提醒他该吃饭了,该休息了,这是让他从烦恼中脱身的唯一路径。然后,他们会爬到台地上的餐厅,在星空下吃点东西,低啜咖啡,眺望下面帐篷橘红色的砖块和一个被掏空的台地屋顶花园,清风徐来,好像置身在开放的空间里。“火星之首”成员已经决定全力支持他的计划,所以,他确定可以得到本地大部分居民的帮助;美国本土政府,搞定。除了跨国公司这股势力还得想办法应对以外,其他的精英已经尽入他的囊中。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着力的地方,只能静观其变。他也是这么跟玛雅说的。那天稍晚的时候,他已经坠入她的禁锢之中不能自拔。在她的身边,他总觉得一片宁静。“我们有办法可以把这件事情搞定。”他说,眼睛看着星空,还是不敢接触她慑人的眼神。

  有一天晚上,在一场聚会中,玛雅又来到他的身边。他们跟其他人一起收看来自地球的新闻。新闻报道了《火星新约》协商的最新进度;他们还在新闻里看到自己扭曲的形象,像是肥皂剧里不入流的小角色,被记者狠狠地修理。他们一道离开去吃晚餐,走下两旁绿草如茵的大道上,最后来到弗兰克在下城的家。玛雅跟着他进房。没有解释,也没有掩饰,依旧是玛雅的作风。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在他的房间里,然后在他的臂弯里,最后她抱住了他。他们躺在他的床上,她吻他。弗兰克震惊不已,他觉得心神脱离躯壳,血肉如橡胶一般没有知觉。玛雅野兽般的肉体闯进他仓皇的心房,更让他觉得忧心。他的肉体和玛雅的好像接上头了;突然之间,他又可以感受到玛雅——欲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的响应是兽性的激情。好久没这样了。

  事后,玛雅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她把白床单裹在身上,像是披了件披风。“我喜欢你跟他们打交道的手法。”她背对着他说。她喝光手上的那杯水,转头回眸,还是艳光四射,那是一种坦荡的眼神——有一种穿透的能力,好像是他的身旁有一道懒洋洋的光线,不但把他变得透明,简直有种被迫暴露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拉起床单,遮住自己的下半身,好像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穿衣服似的。她有那种犀利的眼神,知道冷空气是怎么在他肺里化为冷水的,知道胃是怎么打结的,知道他的脚冻成了什么样子。他眨眨眼,算是响应她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笑容有些苍白,有些扭曲,他觉得自己的脸上罩了一层面具,遮住了活生生的血肉,这让他觉得舒服。从一个人的表情读不出他的心,就像看手相或是占星术没法预测人的命运一样。所以,他应该很安全。

  那晚之后,不管是在公开场合或是私底下,玛雅都花了更多的时间陪在他身边,参加一个国家又一个国家的晚宴。在许多宴会上,玛雅都毫不忌讳地坐在他身边。弗兰克跟别人激辩的时候,她在他的身边;大伙儿看地球传回来的坏消息时,她在他的身边;“登陆首百”聚会的时候,她也在他的身边。到了夜里,她跟他走进他的房间,更扰人的是,她还带他回她的家。

  他始终看不出来她到底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的结论是:玛雅知道她根本不用明说。跟他在一起就够了。他会知道她要什么,在玛雅没有说出口前,他会尽一切能力把它做好。她当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事情。这就是权力的本质,一旦你拥有了它,你就不再拥有真正的友情,当然,更不可能拥有真正的恋人。他们都会要你给他们一点东西——就算什么都不要,他们也会想要跟强者在一起的荣耀。这不是玛雅想要的特权,不过她知道她想要什么。他不是正在做吗?他把他的权力基础都惹怒了,为的就是协调出一个只讨好一小撮火星居民的条约?是的,她已经快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但她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针对这件事情说过一个字。什么也没有,除了赞扬和款款的深情。

  他转战各个委员会议,字斟句酌地磋商《火星新约》的条款;他好像成了美国制宪会议中的麦迪逊。与此同时,斯宾塞、萨曼莎和玛雅一直在一旁帮他。在他身边的玛雅,唇上有一抹外人察觉不出的微笑,不但暗示他自己肯定他的作为,还展示了她有友如此的骄傲。一整天的工作反而使得弗兰克精神昂扬,他依旧周旋在各种宴会中;她还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伴着他,在他身边跟别人闲谈,像是他的随从。天啊,随从!入夜,两人在淋浴下相拥而吻,再怎么找理由开脱,也不能不承认,她,爱上他了。

  可这难以忍受。就算是跟你再熟的人,要骗过他们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她为什么这么笨?想通了这一点,真的会让人吓一跳。在虚浮的面具底下,真正的自我竟然躲在这么深的底层。在现实生活里,大家一直都是演员,演自己的角色,没有任何机会与其他真正的自我交往。真的,没有半点机会。年复一年,外壳越来越硬,深藏在壳内的自我苍白、凋零,终于消失。现在,每一个人的内心都是空的。

  也许只有他这么想吧。因为她看起来是这般真实!她的笑声、她的白发、她的热情,我的天啊:她汗水淋漓的肌肤,还有底下的肋骨。他的手指在她的胸口反复移动,一根根的骨头,像是一根根的木条,在高潮中,一阵阵地收缩。真正的自我,为什么需要真正的自我?真有必要吗?他实在不相信,真正的自我。

  只是自我欺骗吧,真可怜。一天早上,他从睡梦中惊醒。他梦到约翰了。那是他们的昔日时光,在太空站中,应该是他们年轻的时候;只是在梦里他们却都老了,虽然景物依旧。约翰还没死,但他却死了。约翰说话时阴沉沉的,像是鬼魂。约翰明白他已经死了,凶手正是弗兰克,对他死后发生的事情也了如指掌;但他没半点怒气,没有丝毫谴责的意思。他的死亡,就跟他第一个来到火星,或是在“战神号”上抢走玛雅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一时之间算不清楚,但他们还是朋友,还是兄弟。

  他们聊得开心,相互了解。但是,弗兰克却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开始呻吟,拼命想用双手抱住膝盖,就在这个时候,他吓醒了。好热,他的皮肤上一层汗。玛雅也坐起来了,她的头发凌乱,两臂间的乳房软绵绵地晃动。“怎么了?”她说,“怎么了?”

  “没事。”他说,有点哭音;然后站起来慢慢地走向浴室。玛雅跟在后头,手按上他的背。“弗兰克,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叫道,不由自主地甩开玛雅的手,“能不能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当然可以。”她说。这次她真的受伤了,一股怒气上涌。“可以,我这就走。”然后她走出了浴室。

  “现在就走!”他跟在她身后叫道。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笨,这么无法理会他的心思,这么容易伤害他。不管了,反正这只是一出戏。“你已经从我这里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说。身影又迅速地在浴室门前出现,裹上一条床单。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的声音冷酷狠毒,“你不是从新约中得到了你想要的好处吗?如果没有我,你想也别想。”

  她站在那里,两手放在臀上看着他。床单松垮垮地裹住她的屁股,看起来像是法国的自由女神,极端美丽,也极端危险。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恶心地摇摇头,走开了。“你根本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对不对?”她说。

  他跟着她。“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她狠狠地把床单一甩,硬把内裤往身上套,强拉到臀部。她一边穿,嘴里一边不依不饶:“你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你连自己该怎么想都不知道。你想从《火星条约》中得到什么?你,弗兰克·查默斯?你不知道吧?这是我要的,这是萨克斯要的,这是赫尔穆特要的,这是其他人要的。你,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反正推给别人就对了!反正你就是受制于人就对了!”

  “我还没有提到感情呢!”她已经穿好衣服站在门边。她停在那里瞪着他,声势逼人,像是一道闪电。他也站在那边,只是呆若木鸡,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身体光溜溜的,对于她的恶言相向,一点遮掩都没有。“你没有任何感情,对吧?我试过,但是相信我,你根本就是——”她浑身颤抖,显然是一时间想不到足够下流的字眼儿来谴责他。空虚,他想说。心是空的。只是一场戏。但是——

  她走了出去。

  新约签订的时候,玛雅不在他的身边。她已经离开了巴勒斯。他的负担为之一去,真的;但是,心头却免不了一片空荡荡的感觉,胸口阵阵寒意,不时抽痛。“登陆首百”的其他成员(一定还有别人)知道他们之间(又)出事了。这实在让人很恼火,至少,他是这么跟自己说的。

  他们在曾经激烈争辩的会议室里签下了事关重大的《火星新约》。挂着灿烂笑容的主席是赫尔穆特。各国代表依次上前签字。他们有的穿着宇航服,有的穿着晚礼服,应电视采访的要求说几句场面话,然后把手放在“文件”上。这个动作很古怪,好像是古时候的事,弗兰克觉得像是在史前石刻上刮什么东西。好笑极了。到了他上台的时候,他谈到终于获得平衡的折中过程,平衡,这个词用得真好——他把各种激荡的势力引导到一个特殊的角度,让强大凶猛的力量在撞击之后,归于宁静;就像是在十字路口,一堆汽车从不同的方向撞来,刚好相互抵消,成为一团血肉模糊的废铁。这个新约兼顾了先前的几个版本,威胁火星现状(如果火星真有所谓的“现状”的话)的两大要素——投资和移民,被引导为互相牵制的尴尬局势(这是最高的一着)。彼此羁绊的结果,使移民和投资两项主张都没有取得进展。这实在是达到最高境界的历史文件,他意气风发地签下他的名字。“谨代表美利坚合众国。”他宣布道,心有所思但目光炯炯,刻意地看着全世界。他想,在电视上出现的时候,效果一定会很好。

  他在接下来的游行中昂首阔步,带着冷冷的满足,任务还是完成了。玻璃地板上和透明甬道里站了好几千人。游行队伍沿着运河边一路向下,再爬上台地;然后,他们又下山,横越运河,每过一座桥都是一阵欢呼。游行的目的地是公主公园,他们在那里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气象人员把当日的气候设定为微凉清爽,外带强劲的下坡风。搭在山脚的帐篷上方升起一只只风筝,像是择肥而嗜的猛禽,在深粉红色的天空中格外耀眼。

  弗兰克发现在这种场合里很是不安。太多的人看着他,太多的人想要靠近他,跟他说话。这就是名气,你得跟很多人打交道。于是,他转身走回运河边的帐篷。

  运河边有两排平行的白色柱子。都是贝瑞斯柱,柱头和柱尾是半圆形的,但是头尾扭转了180度。这点小小的设计,让人从不同的角度看去会有不同的景致。虽然柱子上有润滑、洁白的网状盐结晶,却掩不住这两排柱子透出的颓废的苍凉感,很奇怪,好像这里原本就是废墟。在碧绿的草地里,这两排柱子像是白色的糖棒,湿的时候会闪闪发光。

  弗兰克漫步在这两排柱子中,挨个儿摸着一根又一根柱子。在柱子上方是一道缓缓上升的斜坡,连接台地。台地上部、面向运河的一面已经被掏空,全换成了透明玻璃,变成花团锦簇、植物种类繁多的温室,玻璃后面青翠欲滴。感觉整座城市的上缘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植物。真是一座幽雅的蚂蚁农庄。帐篷搭在半山腰,往下望去是一丛丛的绿色和一点点的屋顶瓷砖,被绿树夹荫的大道切割得整整齐齐。没被植物和建筑物覆盖的土地还是红色的岩石平原。许多房屋刚刚完工,有的还在建筑当中;到处都是把天花板调到高处定点的力臂和五彩斑斓的雕塑艺术。山边还有许多搭着脚手架的建筑物,难怪赫尔穆特曾经说过,这里的景色会让他想起瑞士。这话说得有点道理,因为这些建筑物大多出自瑞士人的手笔。“他们喜欢用脚手架搭房子。”

  萨克斯·拉塞尔正站在一座搭着脚手架的建筑物前,仰着头,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弗兰克转身走进透明甬道,凑到他身边打了声招呼。

  “这里起码需要两倍的支撑。”萨克斯说,“可能还不止。”

  “瑞士人就喜欢这么干。”

  萨克斯点点头。他们瞪着建筑物。

  “怎么样?”弗兰克说,“你在想什么?”

  “合约啊。以后再进行火星改造工程可没那么容易了。”萨克斯说,“大家还是比较喜欢投资,要他们捐献,难啊。”

  弗兰克的眉头皱了起来。“不见得所有的投资都有利于改造火星,萨克斯,你要记得这一点,许多钱是花在其他地方的。”

  “火星改造工程其实是一种减少经费的做法,你知道吗?不管投资在什么地方,总有一部分会分到火星改造工程上面,这是一种基础建设,我当然希望投资的金额越大越好。”

  “真正的利润,只能根据真正的费用才能计算出来。”弗兰克说,“所有的成本都应该计算在内。在地球上,搞经济没有这么麻烦,可你是科学家,你不能偷懒。你要考虑人口更多、人类活动更多之后,对火星环境的负面冲击,再与火星表面改造之后得到的利益做一个比较。最好的情况当然是,尽可能地提高经费,纯粹用在改造火星上;而不是答应别人,先达成一个协议,让一笔很大的资金进来,再跟人斤斤计较,拨几成给火星改造计划。这样其实是跟自己作对。”

  萨克斯颇不以为然。“在此前的4个月之后,你竟然还会说反对协议的话,真是滑稽,弗兰克。不过,不管了,我还是觉得增加总投资额与争取更高的比例是一回事。所谓的经济,是可以用热量或是地球瓦特数计算出来的,就跟约翰生前说的一样。换句话说,经济发展会展现在能源的多寡上。我们在这里什么东西不要能源?就连我们的身体都少不了这东西。我们的身体得应付更多的工作,朝更多方面发展,精力也要更充沛才行。”

  “真正的代价,萨克斯,什么东西都要算清楚才行。你还是弄不懂经济学,它其实更像政治,你却以为它是物理。你倒是算算看:如果上百万地球人移民到火星来,带着他们一身的病菌,身体上的和心理上的;再加上他们投奔阿卡迪或是安的可能性,会有什么结果?你想想看。流行病侵袭我们的身体和心灵——会毁掉我们整个社会体系的。阿戎刻那批人没教你生物学吗?你应该多注意一点儿!这不是机械,可以随意操作,萨克斯,这是生态学啊,所以一定要经营,一定要注意!”

  “也许吧。”萨克斯说。这是约翰一向的调调,他总是喜欢这么说话。弗兰克想到这点,心思有点游移,一时没听到萨克斯在说什么,等他回过神来,萨克斯还在说:

  “……这个新约其实没什么新意,局势还是会跟以前一样。想投资的跨国企业,自然找得到把钱弄进来的方法。他们可以随意收买小国,用权宜的方法,用国家做幌子,做他们想做的事情;条约里没有跨国公司的名分,但是,各国还是有各国的配额啊。骨子里流来流去的还是国际资本。以后一定会发生这种事。你阻止得了吗?你说它是政治,还是经济?”

  “也许吧。”弗兰克恶狠狠地说,但心情很沮丧。他默默地走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发现自己站在峡谷的上方,这里的建筑工程进行得正热闹。脚手架真的很抢眼,萨克斯说得没错,特别是在火星这种重力环境里。他转身俯瞰峡谷。这城市的位置实在选得好,毋庸置疑。山壁挺拔,站在任何一点,都有不同的视野。城里的每个地方都很好。

  突然之间,他的腕表响了,他按键回话。安打来的,小屏幕里的安瞪着他。“你想干什么?”他用很凶的口气说,“你一定觉得我出卖你了,对不对?让一大堆外人跑到火星来,践踏你们的专属游乐场。”

  安做了个鬼脸。“错了。环境如此险恶,你已经尽力了。我只想跟你说这句话。”她按掉了通信器,屏幕上一片空白。“棒极了!”他大声说道,“我把两个世界的人都惹毛了,只有安·克莱伯恩同情我。”他苦笑了两声,继续漫步。

  回到运河区,又走回贝瑞斯圆柱——罗得的妻子们(4)。在运河边的草地上,一簇簇地散落着狂欢的庆祝人潮,下午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映得长长的。这种景象总让弗兰克有些不祥的预感。他转身便走,但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他很讨厌这种事后的感觉,什么事情好像都做完了,没有使力的地方,也不知道该补充什么。总是这样。

  下村竖立了一座大楼,这是他们将来的办公区。楼下站了一群地球人,安迪·扬斯也挤在里面。

  安很高兴,那么安迪就一定很生气。弗兰克朝他走去,准备验证心里的猜测。

  安迪见到他走来,脸上的表情僵硬了好几秒。“弗兰克·查默斯,什么风把你吹过来的?”

  他的声音很亲切,但他的眼睛里却有些不悦,非常冷。没错,他在生气。刹那间,弗兰克的心情有些快乐。“我在这附近闲逛,扬斯,我觉得我的血又流起来了。你还好吧?”

  扬斯沉默了一会儿。“我们在看这里的办公大楼。”

  他看着弗兰克。弗兰克却在心里琢磨他的话,不知道是不是意有所指。原本挂在扬斯嘴边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现在已经变成真正的笑意。他继续说:“他们是我的朋友,刚从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来。明年我们想把地球上的办事处迁到火星,所以——”他笑得更开心了,一定是看到了弗兰克脸上的表情,弗兰克只觉得颅骨前方的肌肉非常僵硬,“——所以,我们有好多事情想跟你商量。”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