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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阿拉伯语中,火星的名字叫阿-夸西拉;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他们也是这么叫。后面两种语言中有关火星的词汇,源头就是阿拉伯语。看看地球,你就知道阿拉伯宗教的影响力了。地球的中段,从西非到西太平洋,全部都是伊斯兰教的天下,而它席卷这个区域,不过是一个世纪之间的事情。没错,这是一个时势造出来的王朝,但是,也跟所有的朝代一样,它在重大挫折之后,现在已经进入漫长的没落期。

  离开阿拉伯的阿拉伯人自称马加利斯,来到火星的阿拉伯人,就叫他们自己是夸西拉的马加利斯。在抵达火星之后,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开始在北方大平原和大斜坡流浪,多半是贝都因(5)阿拉伯人。他们组成车队,刻意重现在地球上已经消失不见的生活方式。这些一辈子生活在地球都市的人,到了火星就想在越野车和帐篷之间消磨余生。他们的旅行永不停歇,表面的理由是勘探矿脉、钻研火星学和贸易,但实际上,旅行就是他们之所以旅行的唯一答案,那是他们的生命。

  弗兰克·查默斯加入了老沙易克·土狂的车队。时间是《火星新约》签订的一个月后,北半球的秋天,火星纪元15年(公元2057年7月)。他跟着车队,行进在没有尽头的破碎丘陵,这里是广阔无垠的大斜坡地带。他与阿拉伯人一起干活,白天帮他们勘探矿脉,晚上就观察划过长空的流星。组成这个车队的贝都因人,老家原本在埃及西海岸的奥拉得阿里。但是一支油矿勘探队误打误撞地发现了地下含水层,容量居然跟尼罗河数年的总流量差不多,于是,埃及政府宣布进行新河谷计划,他们被迫迁到老家的北边。老年医学疗程在地球上普及之前,埃及的人口压力就已经很惊人了。这个国家99%是沙漠,96%的人口集中在尼罗河河谷,新河谷计划开始之后,大批移民移居到贝都因人的老家,无可避免地破坏了贝都因人的生活习惯和传承已久的独特文化。贝都因人并不承认他们自己是埃及人,他们认为尼罗河埃及人是一群道德败坏的软骨头。只是,义正词严终究挡不住埃及政府的实力与涌进新河谷的人潮,于是,他们只得告别奥拉得阿里,往北边迁徙。散居在阿拉伯国家的贝都因人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文化侵略,一向坚守岗位奋战不懈。在阿拉伯联盟加入火星计划,地球与火星间定期往返的航天飞机开通之后,联盟要求埃及优先考虑让居住在埃及西部的贝都因人移民火星。埃及政府高兴得不得了,总算摆脱了心腹大患,新河谷计划中,再也不会出现随时可能爆发纷争的少数民族了。所以,他们就来了。贝都因人在火星,流浪在北方大平原的无穷天地间。

  此地变化无常的天气勾起了弗兰克对气象的兴趣。以前好像没有任何气象专家注意到这里的独特性。大斜坡的气候变化得相当猛烈,季风顺坡直下,首当其冲的却是来自瑟提斯地带的信风,两股强风撞击之后,产生了直冲天际的红色龙卷风,声势猛烈,要么就是带来轰炸般效果的沙砾冰雹。火星现在的大气层在夏天有130毫巴,其中80%是二氧化碳,10%是氧,剩下的10%多半是氮,那是来自亚硝酸盐转换厂的产品。到底有没有让氧气、氮气取代二氧化碳的一天,还不是很清楚。但是,萨克斯已经相当满意于眼下的成果了。强风侵袭大斜坡地带的时候,可以清楚地发现空气比以前厚重得多了,现在真的能感受到它的作用:有时它能卷动沉重的沙尘,有时它能遮蔽天空,让周遭一片灰暗。起风的时候,只要来一阵强风,可以轻易把人吹倒在地。弗兰克曾经测出一个时速高达600千米的下沉气流,幸好,那时风暴已经来袭,大伙儿都躲在越野车里。

  车队其实是一个移动的矿业开发中心。在火星上,任何地形、地段,都会发现各种外露的矿物和矿脉,含量之丰,超乎想象。但是,阿拉伯车队在大斜坡却只发现了硫化物,藏身在大斜坡与紧接其下的平原里。大部分硫化物的质量都是顶尖的,由于数量庞大,不太适合传统的开挖方法,所以,阿拉伯人潜心研究萃取过程,有了重大的进展,在这个领域称得上是独步全球。他们发明了一系列可移动设备,根据他们的特殊需求,改装了许多建筑用的工程车和勘探车。最终制造出来的机器零零碎碎,有点像是昆虫的窝。这真是机械工程师的噩梦。他们的车队也是零零散散,没有什么规矩,在大斜坡上胡乱地搜寻。他们真正想挖的是火星表面的层状铜矿,特别是里面含有大量黝铜或辉铜的铜矿,因为有这两种铜矿的地方,常常会出现银矿。只要找到一个,他们就会停下来多待上几天,这是他们所谓的“收获”季节。

  在大队人马庆丰收的同时,先遣的越野车会继续在大斜坡上勘探。这是一段长征的旅程,经常要耗上一个星期到10天,沿着古代巨流切割的痕迹和破碎的峡谷,逐一检视。弗兰克刚到这里的时候,迎接他的沙易克就跟他说,他想干什么都可以。所以弗兰克选择了一辆勘探越野车,一个人驾着它四处兜风。他在外面整整待了一个星期,勘探车去做它例行的检测分析,他则窝在车里,观察地震仪和采集来的样本,玩他的新玩具——气候观测设备。偶尔,他会钻个孔看看天空。

  不管是在火星还是在地球,贝都因人的住处,从外表看来,都是灰褐一片。他们的帐篷好像是弃置在荒漠中,感觉起来就是几堵厚厚的墙,没有窗户;在平地上拱起来,好像一直在那里,帮助他们躲避沙漠的热气。只有进去一看,你才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有中庭、花园、喷泉,有间关的鸟语,回旋的楼梯,有明亮的镜子,也有繁复的阿拉伯花饰。

  大斜坡是个奇怪的区域,被由南至北的峡谷系统切割得零乱破碎;原先有些陨石撞击的环形丘,后来却被岩浆覆盖,又破碎成圆丘、台地、山脊和喀斯特地貌。这么复杂的地形,一口气都出现在这段斜坡上,坡度又陡得厉害,只要你站在岩石上或是什么突起的地形上,就可以远眺北部平原。在这段孤独的旅程中,弗兰克让勘探越野车决定行驶路线,随它根据勘探的需要,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他则只坐在里面,呆呆地看倒退的车外景色:寂静、冷漠、空旷,就像死者经历他的死亡之旅。几天过去了,阴影轮转。每天早上,吹的是会打旋的上坡风;每天傍晚,下坡风顺坡而下。云朵遍布周遭,在岩石上方有跳跃不定的雾团,在天空中有风卷的残云;偶尔还可以看到雷雨云,拖曳长长的距离,那是一种很大的云团,位于两万米的高空。

  偶尔他也会打开电视,看看阿拉伯新闻频道。在寂静的早晨,有的时候,他甚至会跟电视说话。看到电视上的新闻,他经常会怒不可遏,不知道这些媒体为什么这么笨,会把新闻包装成这个样子。人类真是笨透了,只知道展现最外层的闹剧,让大家看热闹。深沉的人性在电视里从来都看不到;电视只是惊鸿一瞥,从不知道人们究竟在过什么日子。镜头扫过抗议中的人群,只觉得人山人海,但还是不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在地球上,人们还是在无垠的土地上过日子,村庄生活依旧拖着它沉重缓慢的脚步。人生交给老太婆和巫师指使,也许才是绝顶的智慧。也许吧。但实在是难以想象。看看人们聚在城市里,会做出什么蠢事?新闻里的白痴,捏造中的历史。“从定义上来看,延长人类的生命,可以说是老天的恩赐。”听到这种论调,他常笑得前仰后合。“你们有没有听过副作用这个词?白痴!”

  有一天晚上,他在电视上。看到一则为南极冰洋施加养料的新闻。他们准备撒入铁粉为浮游生物补充养分。在过去的几年里,南极冰洋中的浮游生物急速减少,已经到了让人惊骇的地步,原因却至今不明。铁粉从飞机上倾泻而下,好像是在丢深水炸弹对付什么潜水艇似的。这计划一年得花上100亿美元,而且每年都要做,不能偷懒。科学家算过,只要连续努力100年,就可以降低10%~15%的二氧化碳浓度。二氧化碳的浓度过高,已经是地球不能不正视的危机——温度日益升高,沿海城市已经有被淹没的危险。地球上绝大多数的珊瑚根本连活命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花这笔钱还是值得的。“安一定高兴得要命。”弗兰克喃喃自语,“现在倒好了,连地球都在改造地球了。”

  他肆意怒吼。每叫一声,胸中难解的结就会解开一个。他现在终于确定了:没有人在看他,没有人在听他说话。他脑子里始终觉得有人在他身边,现在证明这是子虚乌有;我们的生活电影是没有观众的。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的朋友不知道,他的敌人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正常,多少钱一斤?他这才知道他一直在追求这样的日子,他就希望这么过。他可以在喀斯特地形旁踢一个下午石头;他可以放声大哭,在沙堆里写上自以为是的警句;他可以对着月亮鬼哭狼嚎;他可以朝着南方的天空横冲直撞地开过去;他可以在吃饭的时候跟自己讲话;他可以在看电视的时候自问自答。他会跟已经过世的父母、不在身边的朋友聊天;可以向总统报告,跟约翰、玛雅说说心里话。他可以胡乱找一些东西到屏幕上来读:片段的地球生物社会科学史、期刊、哲学论文、黄色小说,还有分析阿拉伯历史及文化的文章。他独自一人完成这么多事情,然后,他开着勘探越野车回到车队,他的感觉好多了——虽然空虚许多,也平静了不少。真正的空。“像死,”不知道哪个日本人说过,“一样活。”

  日本人对他来说是外国人。跟这些阿拉伯人混在一起,让他更清楚地体会到一件事:他们也是外国人。他们还是活在21世纪的人类,这是毫无疑问的。他们是心思缜密的科学家,也是能干的技师,但是,他们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躲在科技的硬壳里,忙着制造、偷窥自己和别人的生活电影。他们一天祈祷6次;当地球像颗星星一样在早晨消逝、傍晚出现的时候,向它叩首行礼。这支科技车队明显让这群阿拉伯人觉得高兴,因为他们做到了伊斯兰教的要求:根据古代的宗教目标调整现代科技。“人类的成就是实现神在历史上的意志。”沙易克说,“我们根据神的指引,把现实世界改造得符合神界的期望。这是我们的目标。伊斯兰信徒说,沙漠不见得永远是沙漠,高山不见得永远是高山。现实的世界经过改造,要像神昭示的模样才行。这股意志是伊斯兰历史的驱动力。对我们来说,火星与下面的地球是同样的挑战,只是这里的形式可能更纯粹一点。”

  沙易克会在自己的越野车中,在他布置的小小温室中,跟弗兰克谈伊斯兰教的深刻思想。这种为家庭设计的大型越野车已经被改造成私人空间,弗兰克没什么机会进来一探究竟,愿意请他到越野车里面来的,就只有沙易克。他每次进入里面都有崭新的感受,从外观看来,这种越野车跟一般的车辆没有区别,很宽敞,装着黑玻璃,几辆车停在一起,中间还有透明甬道相连。但是,只要一踏入通往越野车的甬道,立刻像是走进一个阳光充沛的空间,抬头就可以看见天空。金饰躺椅、精致的地毯、繁复的地砖、绿油油的植物、成串的水果。窗外可以望见火星的景色,只是经过玻璃的染色,再加上窗户的框架,感觉像是一张照片。低低软软的躺椅,银色的带嘴咖啡壶,嵌了柚木和红木的计算机,水池里清水流动,喷泉水花四溅。这里是凉爽湿润的世界,绿得鲜绿,白得纯白,让人亲近,具体而微。打量周遭,弗兰克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总觉得这个房间已经存在了好几个世纪,是10世纪他们在“空地居住时”的房舍,或者是12世纪他们横越亚洲的帐篷。

  沙易克通常是在下午的时候才会邀请他过去;已经有一群人聚在那里,喝咖啡、闲聊天。弗兰克总是挑一个挨着沙易克的位置,浅啜像泥浆一样的咖啡,集中全部心思想弄明白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阿拉伯语是一种优美的语言,声调优美,隐喻处处。他们把冷冰冰的科技术语和热情的沙漠想象糅合在一起,形成了绝妙的文风;他们在火星上创造的新词,都有客观确实的根源,这大概也是阿拉伯语的奇妙所在。跟希腊文一样,阿拉伯古文中也有精确的科学语言,与英文有许多不谋而合的地方,但在词汇上却更有组织性,也更精简。

  大家谈得很高兴,不过,谈话的主题都是由沙易克与其他长者引导,辈分低的人不大敢搭腔。年轻人对他们敬畏的程度让弗兰克觉得不可思议。有好几次,谈话被他们导向一种贝都因式的训诫,弗兰克只有点头和问问题的份儿,偶尔才能发表一点评论或批评。“如果社会中的保守势力,”沙易克说,“与社会中所谓的进步势力,格格不入的话,可能会爆发极度激烈的内战。就像在哥伦比亚,被他们称为‘暴力期’(6)的那段时间。内战会让国家全面崩溃。这是一种大家根本无从了解的混乱形势,更不用说控制它了。”

  “贝鲁特也是个例子。”弗兰克天真地说。

  “不是,不是。”沙易克微笑道,“比起哥伦比亚,贝鲁特的情况要复杂得多。它不只是内战,还有很多国际势力从中操控。贝鲁特内部没有什么社会或是宗教的保守势力与正常的进步势力脱节,这跟哥伦比亚或西班牙内战是不一样的。”

  “你这口气倒还真像个货真价实的进步分子。”

  “火星阿拉伯人在定义上应该属于进步势力吧。伊斯兰世界基本上还能维持统一,避免内战。我们有融合稳固的文化,阿拉伯人对宗教也相当虔诚。在地球上,就算是最保守的势力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我们从来没有爆发过内战,是因为我们的宗教把我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弗兰克有点不以为然,他的表情清楚地告诉沙易克,有“什叶派异端”这回事,更何况在阿拉伯世界中,“内战”的事例也数不胜数。沙易克虽然知道他的想法,但还是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理论:“在历史上,我们虽然像一支零零散散的车队,却逐渐走到了相同的道路上。你可以说,我们这支来到火星来的先锋部队是车队中的勘探先驱车。你可以想象当先锋有多光彩。”

  “那么……”弗兰克费尽心思,想把他的问题用合适的文字表达出来;但是,幸好他的阿拉伯语说得不甚流利,在对方强烈反驳的时候,反而保护了他,“在伊斯兰社会里,真的有所谓的进步思维吗?”

  “当然有。”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强调,有的人不住点头。沙易克说:“你觉得没有吗?”

  “可是……”弗兰克决定不要深究。那么,为什么在阿拉伯世界里,没有半个真正的民主国家呢?阿拉伯社会中,阶级分明,强调荣誉与自由;但是,下层的人却只能用对尊长的顺从来换取荣誉和自由。为什么在长期压制的情况下,阿拉伯社会没有诞生内在的改革动力?但是,他又能说什么?

  “贝鲁特的毁灭,对阿拉伯文化的进步势力来说,是一记沉重的打击。”另外一个人说,“散居在各地的政治异议分子、前卫艺术家和激进主义者,在当地容身不下的时候,都会跑到贝鲁特避难。各国政府恨透了泛阿拉伯主义,但事实就是事实,许多国家都用相同的语言。语言是统一文化最重要的工具。伊斯兰世界是一个统一的社会,我们鄙视政治疆域。贝鲁特就彰显了这层意义,但是,被以色列摧毁之后,想要重申我们的信仰,就变得比较困难了。有人说,以色列是故意要毁掉阿拉伯世界统一的象征,这话不无道理。所以,我们要在这里重起炉灶。”

  而这就是他们的社会进步思想。

  这里的层状铜矿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现在需要再找一个收获地点。他们又开始漫长的旅行,走了两天,抵达下一个层状铜矿的地点,这个矿脉是弗兰克找到的。而弗兰克则再度起程,去找下一个可能发掘的地点。

  他在驾驶座上窝了几天,伸直的双腿往仪表板上一搭,看着窗外后退的风景。他置身于一个外号叫作“小肋排”的古怪地形,斜坡上都是一条条的凹槽。他现在已经不开电视了,光想心事都想不完。“阿拉伯人并不认为有‘原罪’。”他在他的计算机上写道,“他们认为人生而无罪,死是自然。他们不需要救世主,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只有回报和惩罚,生活就是如此,必须依循这个道理过日子。从这个角度来看,伊斯兰教比犹太教、基督教要人性多了。但是,有的时候,他们又愿意接受命运的摆布,不肯自己杀出一条血路来,这是安拉的意志,他们总是说。我不明白这个矛盾的现象。他们现在到火星来了。离开阿拉伯半岛的阿拉伯人,是阿拉伯文化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总是担任急先锋的角色;20世纪阿拉伯文学史上的现代诗文艺复兴,起源就是纽约和拉丁美洲的阿拉伯人。或许,火星的地位也会差不多。最让人讶异的是,阿拉伯人对历史的看法与约翰·布恩不谋而合,但是,我不认为双方真的了解历史的本质。很少人肯花力气弄明白别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如果是他们不大熟悉的事物,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他又找到了一个斑岩铜矿,这种矿脉通常藏量极丰,同时,还会伴随出现质地很好的银矿。这种矿区最受好评。铜、银两种矿产在地球的蕴藏量还算不少,但是许多工业都需要大量的银,所以,银在地球的产量正日渐枯竭。但是,在这里银矿却有很多,就在火星表面而且质量极佳;虽然比不上埃律西姆山系的银山,但也算是不少了,阿拉伯人觉得很满意。先停下来,收获一番,再去寻找下一个落脚地。

  弗兰克又一个人上路了。几天过去,阴影由长变短,又由短变长。风势上坡,下坡,上坡,下坡。云朵凝聚成团,又被狂风搅散。有的时候,天空会出现冰虹和幻日,灰尘夹杂冰屑倾泻而下,在粉红色的天光中闪闪发光,像是云母。有时候,他会看到往返于地球、火星之间的航天飞机,在天际利用气阻刹车,像是一颗拖着光芒、稳定下坠的陨石。在一个清朗的早晨,他看见埃律西姆山脉在地平线边缘异峰突起,像是黑色的喜马拉雅山被大气中的逆温层扭曲成一根蜿蜒数千里的线条。他已经不开电视了,现在连计算机他都懒得开。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世界与他。狂风举起沙团,猛烈敲击他的越野车。空无一物的荒漠大地。

  但是,梦开始登场骚扰他。梦的是他的记忆,如此激烈、全面、精确,就好像入梦的他又重新过了一遍过去的日子。有一天晚上,他梦到过去自信满满的时候。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有能力领导美国团队,建立第一个火星移民区。他从华盛顿开车到谢南多厄河谷(7),感觉十分怪异。他在东阔叶林区漫步良久,然后到了卢雷石灰岩溶洞,虽然这里是远近驰名的旅游胜地,但他还是心不在焉。下垂的钟乳石与石笋都被打上艳丽的红光。有的地方还放了木槌,乐感好的人可以像敲钟琴一样敲出美丽的音乐。这个石灰岩洞非常舒适,恍若仙境!他走到黑暗的边缘,把袖子塞进嘴巴里,免得其他游人听到他哧哧的笑声。

  他在一个风景幽绝的高点把车停好,走进森林里,在盘根错节的树根底下觅了一个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四下寂静,渺无人烟,这是一个温暖的秋天夜晚,泥土苍茫黑暗,夜色中的树看起来有些毛茸茸的。秋蝉哀鸣,一阵一阵的,有些哀戚;它们也许知道,霜降之后死亡便将来临。他觉得很诡异……他真的能把这个世界抛在脑后吗?坐在地上,他真希望大地能突然裂开,让他像个丑陋的侏儒一样滑到黑暗的裂缝中,再如重生般浮出地表变得更美好、更强壮、更高贵,而且长生不老——像是一棵树。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是当然;他躺在那里,已经跟那片土地一刀两断。他已在火星。

  他醒来,一整天怔忡不定。

  然后更糟的是,他梦到约翰了。那天晚上,他在华盛顿看着电视里的约翰第一次脚踏实地踩在火星的表面上,身后紧跟着其他3名航天员。弗兰克从太空总署的庆祝宴会中走到大街上,天气闷热得不行,2020年的夏天。让约翰成为登陆火星第一人,是他算计中的一招棋,就像是在西洋棋中,故意让自己的皇后被对手吃掉:第一批登陆火星的航天员免不了受到辐射的强烈侵袭,再加上回程吸收的剂量,将会如附骨之疽,纠缠他一辈子。这是玩真的,弗兰克要主导,就不能中途阵亡。

  但是,在这狂欢庆祝的夜晚里,弗兰克却觉得自己的心思太过卑鄙。他回到他在杜邦圆环附近的公寓,然后摆脱联邦调查局的纠缠,溜进一家黑黝黝的酒吧买醉。他坐在吧台前,越过酒保的头看着摆在高处的电视,跟他老爸一样,痛饮波本。火星的红光从电视屏幕上流泄而出,原本黝黑的酒吧被染成一片红色。他醉了,只听到约翰的声音空空荡荡地传过来,他的心情越来越坏,实在无法把精力集中在他的计划上。他越喝越凶。酒吧嘈杂,人们自顾自地聊得很开心,没人注意他,就连登陆这样的大事也没有什么人在乎,只把它当作一般的娱乐节目,就跟酒保偶尔转到的射击比赛没什么两样。没过多久,酒保又转回登陆火星实况转播。屏幕一闪,出现的是克里斯平原。坐在他旁边的人埋怨酒保乱换台。“在火星上打篮球一定他妈的好玩极了。”弗兰克带着浓浓的佛罗里达口音说,那是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摆脱的毛病。

  “得把篮筐拿掉,否则,只要一跳,头非撞出血来不可。”

  “对啊,在火星上跳可容易了,20英尺的篮板,轻轻一跳,容易得要命。”

  “就连你们这种白人在那里都可以跳得很高,但是你最好离篮筐远一点儿,否则的话,你会跟在这里一样疼。”

  弗兰克笑了。外面还是闷热湿黏的华盛顿夏夜。他踏上回家的路途,心情依旧直线滑落;每跨出一步,都觉得眼前更加黑暗。他碰上一个乞丐,掏出一张10块的钞票朝乞丐一扔,趁那乞丐弯身去捡的时候,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叫道:“去你妈的,找个工作去!”这时地铁到站,一群人涌出来,弗兰克吃了一惊,赶紧溜掉,但愤怒依旧。乞丐软绵绵地在门边缩成一团。已经有人上火星了,但美国的首都暗处还有乞丐。每天都有律师在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嘴上挂着自由、正义,但不过是在遮掩他们的贪欲而已。“我们在火星上要有全新的开始。”弗兰克阴恻恻地说。突然之间,他好想回到过去,那时除了无尽的等待与游说之外,不用操别的心——“去找个工作!”他又对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叫道。他回到家,在门后的接待室中是一群无所事事的安保人员;人就是这样,一辈子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上楼之后,他手抖得几乎没法开门。进门之后,他顿时无法动弹,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呆若木鸡。房里只有商务套房的高贵家具,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套放映设备,一切都是为了让不常有的客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会来这里住的,不是太空总署就是联邦调查局的人。都不是他的。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除了心里的一个计划。

  然后,他醒来,独自一人,在大斜坡上的越野车里。

  最后,他终于从无穷无尽的可怕梦境中挣脱出来。回到车队后,他发现自己无法跟任何人沟通。沙易克邀请他到家里喝咖啡,他吞了一颗鸦片复合剂,缓解置身人群的压力。在沙易克的越野车中,弗兰克还是坐他的老位置,等着沙易克分一杯有浓浓丁香味儿的咖啡给他。坐在他左边的是乌斯·阿卡尔,唠唠叨叨地描述着伊斯兰的历史观,缘起之初,也就是所谓“蒙昧时期”(8),是怎样原始的状态。阿卡尔对弗兰克一直有敌意,每次弗兰克把别人传给他的咖啡依照阿拉伯人的传统礼仪传给阿卡尔的时候,他总是不愿意接受。阿卡尔傲慢地坚持说,咖啡是弗兰克的,他不便掠人之美。他的举动看来过度礼貌,其实是一种侮辱。阶级意识在作祟——阿拉伯人不能替比他阶级高的人服务,要服务、要帮忙,只能由上往下。男性主义,长幼有序,跟在阿拉伯荒漠(或是华盛顿)没什么两样,还不就是灵长类动物欺凌弱小的那一套?

  弗兰克暗暗地磨了磨牙,等到阿卡尔趾高气扬的德行又出现的时候,冷不防地问道:“你们的女人过得还好吧?”

  大家都被弗兰克这句话吓了一跳,但阿卡尔只是耸耸肩:“在伊斯兰社会中,男女有别,扮演不同的角色,与西方世界没有什么不同,男女毕竟在生理上是不一样的。”

  弗兰克摇摇头,觉得药片的作用在他的身体里逐渐发挥。他有一种嗡嗡作响的感觉,沉重的过去黑压压地压下来。藏在他思维深处的厌恶与恶心霎时像含水层寻到出口一般喷涌而出。他不在乎,完全不想掩饰自己,他已经够烦的了。他憎恨无所不在的虚伪,就是这股恶心的黏液让这社会的面貌如此丑恶。

  “对。”他说,“可是她们是奴隶吗?”

  他身边的人深吸了几口气,被他这几个字吓呆了。

  “是不是?”他急速地喷出这几个字,觉得奇怪,为什么这几个字像泡泡一样冒出来。“你们的妻子、女儿,没有半点地位,不是奴隶是什么?她们可能被你养得很好,可能对她们的主子有亲密的能力,但她们还是奴隶。就是这种主仆的关系扭曲了阿拉伯世界,扭曲了所有的事物,现在已经到了临界点。”

  沙易克的鼻子皱了起来。“你的说法跟我们的生活经验没半点关联,这我可以向你保证,你应该听听我们的诗。”

  “你们的妇女会跟我做相同的保证吗?”

  “当然可以。”沙易克接腔,自信无懈可击。

  “也许吧。但是,你看,在阿拉伯文化中,所谓的成功女性,都是最顺从、最没有声音的一群。她们的卑下,就是为了彰显、荣耀你们的社会体系。她们的功劳,就是帮助她们的先生、孩子往上爬,有成就。为了成功,她们要助纣为虐,巩固欺压她们的体制。实际上,她们是在帮倒忙。恶性循环,一代又一代。奴隶和主子一起在维护这个过时的社会。”

  “你用了‘奴隶’这个词。”阿卡尔缓缓地说,还顿了一下,“很冒犯我们的传统,因为这里面有太多偏见,未审先判,你知道吗?你审判了一个你根本就不了解的文化。”

  “这话说得没错。我只能跟你说,外人眼里的阿拉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对追求进步的穆斯林教徒来说,接受别人的批评是有好处的。你们在历史中奋战实现的目标,不就是这种神的模式吗?在阿拉伯世界里,妇女明明被歧视,但在世界各地当权的男人却故意视而不见。他们都说这是一个文化问题、一个宗教问题,他们不便介入。他们会说,那里的妇女只是有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已,说她们是奴隶未免夸张了一点儿。”

  “也不能说是夸张。”沙易克说,“只是一种变化而已。”

  “不对,也许用‘夸张’这个词更贴切一点儿。西方妇女对大部分的事务都有自主权,她们可以过她们的日子。但是,在你们的世界里,就没有这种选择的空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当别人的财产,大家痛恨这种事,都想推翻这种制度,会想尽办法来报复。这是人的本性。你的妈妈、妻子、姊妹、女儿心里想的,就是这码事儿。”

  现在,所有的男性都瞪着他。他们无意冒犯,只是惊愕不已,但弗兰克却只是看着他的咖啡杯,浑然不觉。“你们得解放你们的妇女。”

  “你的建议是什么呢?”沙易克好奇地望着他。

  “修改你们的法律制度!让女孩子也能上男孩上的学校。让妇女跟世上所有的穆斯林一样,享有相同的权利,承担相同的义务……当然,但我们会在日常生活中用特定的某些行为强化我们的宗教信仰。所有的文化都未能免俗。而我们也可以选择新的行为,解放你们的妇女,开创新的可能性。”

  “我是觉得,除了我们的长老之外,谁也别想教训我们。”阿卡尔说,小胡子底下的嘴唇抿得紧紧的,“让那些道德高尚、清白无罪的人,告诉我们什么是对的。”

  沙易克笑得很开心。“沙里姆·哈易尔生前也常这么说。”

  然后是深沉、充满火药味的沉寂。

  弗兰克眨眨眼。现在有很多人面带微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沙易克。弗兰克这时才恍然大悟,他们都很清楚在尼科西亚发生的事情。对了!在约翰遇刺的几个小时之后,沙里姆随即遇害,中毒,被注射了一种混和各种毒菌的培养液。显然他们知道这起意外的来龙去脉。

  但是,他们还是接受他,请他到家里来,进入他们日常生活的个人领域。他们还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他。

  “也许,我们应该让我们的女人像俄罗斯妇女一样自由。”沙易克笑了起来,试着把弗兰克从难堪的形势里救出来,“她们不是最喜欢超时工作吗?大家都是这么说的。跟她们说,这样就平等了,其实只是假平等。”

  优素福·哈维,一个精神很好的年轻人,猛使眼色,呵呵大笑:“婊子,就是这么回事。但是,哪个女人不是婊子?在家里,谁强谁就掌权,不是吗?在我的越野车里,我就是奴隶,我可以这么跟你说。我每天都被迫跟我老婆雅希莎亲嘴。”

  大伙儿一阵狂笑,前仰后合。沙易克又拿起大家的杯子,给他们倒咖啡。旁人想尽办法让谈话能够继续下去,想要遮掩弗兰克挑起的争议,也许是因为刚才提到的事情已经不能用“冒犯”两个字来形容;或者是因为他们想确认沙易克的领导权,附和沙易克对弗兰克的支持,反正有一半的人不再正眼看弗兰克。

  弗兰克不再冲动,决定静下心来,听听别人在说什么。他没法原谅自己。除非是经过计算,符合政治利益,否则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应该在众人面前吐露自己的心事。不过,通常很难拿捏得宜。辞藻可以华丽,但内容一定要空洞,这是外交的第一要务。但是,没想到自己却在大斜坡犯了这个大忌。

  他有点心不在焉,又开着他的勘探车四处漫游。他的梦没有先前那么频繁了。再次回到车队时,他就不再吃药了。他还是参加咖啡聚会,只是不再发言,真的要说,就说他最近找到的矿物或是地下水,要不就说新改装的越野车开起来有多舒服。大家猜忌他,不过还是愿意接纳他,主要的原因是沙易克对他的友谊。沙易克始终是他的好朋友,至今没有改变——也除了那么一次,他率直地提醒弗兰克,目前的局势不大对劲,要他多加小心。

  一天晚上,沙易克邀请他去参加一场私人晚宴,客人就他一个,主人是沙易克与他的太太娜丝可。娜丝可穿了一袭贝都因白色长衫,传统式样,腰间系了一条蓝色的腰带,头上没有任何装饰。她浓密的黑头,在脖子附近用一个扁扁的梳子束住,剩下的流泻而下,散在背后。弗兰克曾经研究过,他确定这种装束是不合贝都因人传统的。奥拉得阿里的贝都因妇女服饰应该是黑色的长袍。加上丝带,则意味着她们的不贞、性诱惑及低下的道德;她们的头一定要遮住,用哪一种头巾,暗示了她属于哪一个阶级,应该遵从哪一种礼仪。不管妇女的阶级有多高,都不能高过男人。以前在地球的时候,娜丝可的衣服一亮相,就会让她的妈妈和她的祖母吓一跳;就算到了火星,在搞不清楚贝都因人传统的陌生人面前穿出这样的服饰,还是让她有惊世骇俗的局促不安。不过,娜丝可不确定弗兰克能不能体会出个中的细微之处。

  宴席进行到一半,宾主三人同时拊掌大笑。娜丝可站起身来,邀请两人去用甜点,她笑着对沙易克说:“这边请,主人。”

  沙易克横眉竖眼地说:“去,奴隶。”说完拍了她一下,娜丝可则咬牙切齿,作愤怒状。夫妇两人笑得弗兰克满脸通红,然后他才弄明白:他俩在跟他开玩笑,践踏贝都因人不可触犯的禁忌,故意在外人面前展现夫妻间的感情。娜丝可走到他身边,用指头按住他的肩膀,这个举动更让弗兰克觉得不自在。“我们在跟你开玩笑,知道吧?”她说,“我们这群女人听到你的建议,都觉得很好,喜欢你。如果愿意的话,你可以像奥斯曼帝国的苏丹一样娶好多老婆;你的话太有道理了,说出了我们心里的想法。”她严肃地点点头,指着沙易克。他收拾起嬉皮笑脸,表情相当认真,也点点头。娜丝可继续说,“你觉不觉得,即使是在约定俗成的范围里,最后的结果还是由人决定的。车队里的男人都很好、很聪明;但是,女人更聪明,什么东西其实都抓在我们手上。”沙易克的眉毛一扬,娜丝可又开始大笑。“不是,我是说真的,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少。这是真的。”

  “但是,你们都躲在哪里呢?”弗兰克说,“我是说,车队里的女人都在哪里呢?白天都看不到人。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在工作啊。”娜丝可的回答简单明了,“仔细看,你就会找到我们。”

  “什么工作都做吗?”

  “当然。只是在一般的工作场合里你不太容易见到我们,还是有一些——习惯和风俗。基本上,我们是躲起来的,跟男人的世界有段距离。我们有我们的窝——也许这么做不太好。我们贝都因人是一个习惯群居的民族,男男女女都喜欢聚在一块儿。我们有我们的传统,你知道吗?根深蒂固。但是,这里已经有了一些改变,而且变得很快。这应该是伊斯兰社会的下一个阶段。我们是……”她在找一个适当的字眼。

  “乌托邦。”沙易克建议说,“穆斯林的乌托邦。”

  她怀疑地摇摇手说。“历史,”她说,“通往乌托邦的朝圣之路(9)。”

  沙易克笑得很开心。“但是,朝圣之路就是目的啊。”他说,“我们的毛拉(10)不是这样教我们的吗?我们不是已经到了目的地吗?不是吗?”夫妇俩相对微笑。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沟通方法,可以交换千言万语,而这个微笑,在这一刹那,就连弗兰克也能领会。接下来,他们的话题转到了别的地方。

  从现实的角度来看,火星其实是泛阿拉伯阵营梦寐以求的理想世界;几乎所有的阿拉伯国家都在出钱资助火星计划。在火星上,阿拉伯国家的成员全部到齐,但讲到车队,基本上还是各组各的。当然,也有例外,来自石油国的人跟不产油的穷国百姓也能打成一片,组成车队四处流浪。相对于其他国家的人,阿拉伯世界在火星称得上团结,都是兄弟。叙利亚人、伊拉克人、埃及人、沙特阿拉伯人、波斯湾国家人、巴勒斯坦人、利比亚人、贝都因人,都是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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