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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兰克觉得好多了。他又开始睡得很沉。每天到了时间空当,他都觉得精神一振,这是24小时周期残存的痕迹,告诉他身体要休息了。他突然觉得有很多空闲时间,没有理由每天忙里忙外的。
季节交替。即使到了晚上,太阳好像还在原来的地方,移动得异常缓慢。他们已经完全依靠火星历了,但只有新年,Ls=0度的时候,他们才会注意到,举办庆祝活动。如今是火星第16年,北半球的春天刚刚开始。一个季节又一个季节地过去,每个季节长达6个月,但是,最近已经没有逝者如斯的感叹和急迫;现在的感觉几近永生,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对遥远的麦加,定时祈祷;在荒漠中,无尽地流浪。这里永远那么冷。一天早上,他们醒来,发现夜里下雪了,整个火星变成银白的世界。雪,多半是水冰。整个车队那天几乎疯了,所有的人都变得怪怪的,男男女女穿着活动服,像小孩子一样踢雪的踢雪,堆雪人的堆雪人,捏雪球的捏雪球,可是,雪球捏不实,雪人也堆不牢。雪,好冷。
看他们玩成这个样子,沙易克乐不可支。“这反照率真不得了。”他说,“萨克斯怎么做那么多扯自己后腿的事情?回馈自然会按照达到恒定(11)的原则调整,你不这么认为吗?我想,如果一开始萨克斯不要把温度设得那么低,大气层就不会结冰掉到地上来。你看地上的积雪有多厚?一厘米有吧。然后,他又要我们把收割机从南极排到北极,再沿着纬度排好,说要把二氧化碳转化成好空气和肥料,你说奇怪不奇怪?”
弗兰克摇摇头。“萨克斯可能考虑过吧,然后出于我们不知道的原因,他又放弃了这个计划。”
“一定是的。”
雪,蒸发掉了。火星依旧一片火红。他们继续上路。偶尔,他们会看到核反应堆,在大斜坡的山顶上,看起来像是城堡——除了里科弗公司之外,西屋公司的增殖反应堆也正式进驻。反应堆上有一丝丝像是乱积云的羽毛状水汽。他们看过蒙加拉电视台在北峡谷设置核融合原型机的节目。
一个峡谷又一个峡谷。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了解与安的角度不一样;对安来说,火星上的每一个角落,她都有同等的兴趣,所以,她对火星任何一个区域都没有特殊的认识。这一路走来,他们好像在读一本故事书,从全红的石头,到嵌有黑色的物质,那是硫化物;有时,会见到细致如朱砂的岩石,暗示下面有丰富的水银蕴藏。大地是他们的老师,也是他们的恋人;他们尽可能地从大地之母身上汲取养分。安是什么都不在乎的,她只想要答案。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欲望。
又过了好多天,几个季节过去了。有的时候,在荒漠中碰到别的阿拉伯车队,他们会把越野车围成一个八角形,中间搭起帐篷,相偕庆祝到深夜,有音乐、有舞蹈,有咖啡、有水烟筒,畅谈竟日。从没看过他们有什么乐谱,但是,长笛、电吉他,总能精确灵巧地演奏出美妙的音乐。多半的时间有人唱歌,用1/4音阶,如泣如诉,余音绕梁,经常让弗兰克产生错觉,无法断定歌手究竟唱完没有。晚餐会吃上好几个小时,聊天聊到黎明,然后,刚好有理由看看像是熔炉一般的火星日出。
如果碰到的是其他国家人士,他们自然就保留得多。有一天,他们经过一个运通经营的矿区,里面多半是美国人。工作站的位置在阿尔巴地盘附近的坦塔罗斯槽沟、一块少见的镁铁纹路巨岩上,那里有蕴藏量极大的白金。矿脉延伸在狭仄的平坦峡谷里,主要由机器人进行开采工作,工作人员的绒毛帐篷就扎在悬崖边,俯视矿区。阿拉伯人的车队停在帐篷旁,围成一个圈圈,他们小心翼翼地进去参观了一下,随即退回他们虫子窝一样的越野车里。那群美国佬根本没机会和他们有进一步的交往。
那天晚上,弗兰克一个人走进运通的帐篷。工作人员多半来自佛罗里达,他们的口音勾起他的记忆,像是拉起满满一网的腔棘鱼(12)。弗兰克强压心头澎湃的情绪,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问,看着那些黑人、拉丁美洲人、没怎么读过书的白人回答他的问题。他觉得这群人与四处为家的阿拉伯人一样,慢慢有了原始社区的雏形——他们有点像是钻油井的流浪汉,长时间地艰辛工作,运气来了可以换得一大笔钱,先存起来,等回到文明世界再大肆挥霍。就算是把火星搞得一团糟(现在其实已经是这副德行了),也无所谓。“就算在冰天雪地的极地还能出去走走,但是,在这里,他妈的!”
他们根本不知道弗兰克是何许人物。他坐在这群人里面,听他们讲故事。“我们总共有22个人在这个鬼地方探矿,就他妈这么个移动帐篷可以住,连个私人房间都没有。”
弗兰克微笑地听着,好像又回到了美国。他问他们在火星上干了什么事情。有人说,他们在帕弗尼斯山山顶盖过核电厂,未来的太空电梯跟火星的联结点就在这里。有人说,曾经在塔尔西斯山脊东翼打通过从诺克提斯到帕弗尼斯山的水道。兴建太空电梯的母公司布雷西斯,在末端(他们指的是在火星这一端)投资不少。“我是西屋公司的员工。我们先前在诺克提斯的康普顿含水层顶上建核电厂,根据估算,含水层的水量与地中海差不多;核能电厂发的电,要提供给加湿器使用。你知道它能发多少电吗?他妈的两亿千瓦,全部提供给加湿器使用。就是我小时候放在卧室里的那种,但是,在这里,每一个加湿器要耗费5万千瓦的电力!罗克韦尔(13)做的超级怪物,有办法把水分解成单独的分子,透过喷气式涡轮发动机,把水汽喷到几千米的高空。真他妈的让人不敢相信!每天都把上百万升的氢和氧送出去,增厚大气层。”
还有几个人在艾彻斯峡谷兴建一座新的拱顶城市,就在瞭望点的下方。“他们在城市底下挖掘到一个含水层,所以城里到处都是喷泉,雕像放置在喷泉中、瀑布、运河、池塘、游泳池,想到什么就有什么,简直是一个小型的威尼斯,而且可以把温度紧紧锁住。”
接着他们转移到健身房,里面有很多运动器材,目的是让已经习惯火星生活的人维持体能,还能回到地球。“上来的人,不用多久就变得软趴趴的。”几乎每个人都有激进的体能进度表,每天至少3个小时。“放弃的话,你就困在这里回不去了,明白吗?就算赚了一大票又能怎样?”
“幸好,美元还是法定货币。”一个人说,“只要是有人的地方,美元就会阴魂不散地跟过来。”
“你越说越回去了。”
“要不然我们到这里来干吗?”
弗兰克说话了。“条约里不是规定得很清楚,地球货币不准在火星流通吗?”
“条约不过是个笑话而已。”一个正在做重量训练的人说。
“跟死狗一样奄奄一息。”
他们盯着弗兰克,这些人的年纪都在二三十岁,他没跟这代人好好聊过。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长大的,不知道他们受什么影响最深、相信什么。也许听起来熟悉的口音、依稀见过的面容,纯属误会,也许他们根本不是他的同胞。“你真的这样想?”他问道。
有人好像知道他跟《火星新约》有些关系,也慢慢想起他先前的显赫记录。但是,正在做重量训练的那个家伙却一点感觉也没有。“如果认真起来,我们根本不能在这里,因为《火星条约》说不可以。可是现在谁不犯法?巴西、格鲁吉亚、海湾国家,所有反对跨国公司的国家,都让跨国公司进来了。这是一场竞赛,看看那些打着方便旗的跨国公司,究竟能方便到什么地步。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就躺在地上,两腿张开,说,再来,再来!上千人来到火星,都是跨国公司雇用的员工,他们拿着各国政府的签证,外带一纸5年合约,其中还包括恢复体能、重新适应地球生活的时间。现在谁不这样干?”
“有上千人那么多?”弗兰克说。
“对啊,几千几万都有。”
他很久没看电视了,他现在明白了,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在这么干。
另外一个人在做推举,黑黑的铁砖垒了好几块。他在呼吸的空当跟弗兰克聊上了。“革命马上就要爆发——许多人越来越讨厌这里——不只像你这样的老古板——一大堆,新来的人,也不满意——他们成群结队地消失——整个作业区的人就这么不见了——整个城镇——在瑟提斯区的矿区——一进去,连个人影都看不到——有用的东西都被搬光了——根本是个鬼城——一干二净——就连闭锁室——氧气箱——厕所——得花好几小时搬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落地生根。”一个在挺举的人说,“全被你的阿卡迪·波格丹诺夫同志拉过去了。”
这个人躺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弗兰克的眼睛,毫不回避。他是一个个头很高、肩膀宽阔的黑人,长着尖尖的鹰钩鼻。他说:“公司把我们骗上来的时候,说得可好听了:有健身房、吃得好、休息时间长,又是这个,又是那个的。结果上来一看,这个不行,那个不行。时刻表都排好了,你得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大便,好像是用海军军规来修理我们这些漂泊的男子汉。然后,你的老朋友阿卡迪出现了,跟我们说:(他故意模仿阿卡迪的俄语口音)‘你们美国人,孩子,你们要追寻自己的自由,火星是你们的新边疆(14),你们应该用这种态度看待这个星球。’我们不是机器人的软件,我们有自由的意志,要在这个世界建立我们自己的规矩!改变火星,就是现在!”房间里的人干笑起来,所有的人都停下动作,想知道他还要说什么。“这根本就是骗局。大家一上来才发现,到了火星就变成设定好的计算机软件。除非一天到晚都在吸空气管,否则,你根本不会有足够的体能回到地球,可是你哪有那么多时间做这种事?我想,一开始他们就打算骗我们。钱给得再多又有什么用?我们只是计算机软件,一辈子都陷在这里脱不了身。真成了奴隶!真他妈的!你相信我,很多人都被惹毛了。他们已经准备反击了,我没骗你。好多人都不见了。在这里玩完之前,会有一大堆人跑到那边去。”
弗兰克盯着那个人。“你说不见了,那是什么意思?”
那个人短短地笑了一声,继续挺举。
“我们有安保体系。”有人从重量训练机后面冒出一句话。
又有人不同意了。“安保人员早就挂了,不知道他们窝在哪里。只要阿卡迪一出现,保证他们逃之夭夭。”
“有一次,”躺在地上挺举的黑人说,“我看过一卷摄像带,阿卡迪在演讲。他对群众讲了老半天,说的是哪种肤色的人最适合在火星生活,白人最差,因为白皮肤最难抵挡紫外线。”
“是啊!是啊!”大家都笑了,有的怀疑,有的兴奋。
“根本是狗屁。但是,管他的呢。”那个黑人说,“说火星是我们的世界,有什么不好呢?说火星是新非洲,又有什么不好?反正这次没有任何老板可以占我们的便宜。”他又笑了,好像刚才说的只是一个滑稽的笑话,或是一个引人会心微笑的事实,只要一提到,大家就会忍俊不禁。
弗兰克一直跟他们聊到很晚,才回到阿拉伯车队。他还是和他们在一起,但是,他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他又有了时间的紧迫感,耗在阿拉伯车队里的漫漫长日让他觉得不耐烦。他开始看电视,开始打电话。他并没有辞去火星部长的工作——他不在的时候,一般事务是由助理部长史禄辛斯基协同幕僚处理。他就是打个电话请他们跟华盛顿方面遮掩一下,理由随他们去编:他在别处工作、他在做深入的研究、他在度假,他是“登陆首百”,所以他必须到火星的四处看看。只是现在遮掩得左支右绌,越来越吃力。弗兰克主动打电话跟华盛顿联系,接到他电话的总统很开心,这可以想见;在巴勒斯案牍劳形的史禄辛斯基知道他想回来,更是喜形于色。消息传开之后,火星部的同人都很高兴。这让弗兰克有点意外。他离开巴勒斯的时候,为了《火星条约》卑躬屈膝,为了玛雅的拂袖而去,闹得灰头土脸,他还以为大家都觉得他是狗屁上司。但是,他们无怨无悔地帮他遮掩,时间长达两年,看到他计划回来,更有压抑不住的欣喜。人真奇怪。大概还是“登陆首百”这块招牌的余荫。应该是吧,现在这块招牌还有用吗?
弗兰克终于拿定主意了。在最后一次进行矿苗勘探之旅的傍晚,他坐在沙易克的越野车中,啜饮咖啡,看着他们说话。沙易克、阿卡尔、优素福和其他人,依旧高谈阔论;娜丝可、雅希莎还是在房里忙进忙出。这些人愿意接纳他,在某些观点上,也愿意听听他的说法。他在如行云流水般的阿拉伯话中肆意放松,从耳边流过的语言中,充盈着优美的意象:莲花、河流、森林、云雀、茉莉,其实,这些词汇是用来形容机械手臂、油管、山麓地形、机器人零件的,当然,也有可能他们真的提到了莲花、河流、森林、云雀、茉莉。好美、好美的语言。他们的迷人语言把他引领到一个宁静的境界,让他休息。但是,他必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