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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有规矩的:如果在山脚基地待到半年以上,他们就会帮你准备永久固定的信息住处。火星上的每个城市差不多都有类似的规定,大家经常搬来搬去,没有家的感觉;这样的安排,或许可以减轻心理上的不安。在移民里最为漂泊不定的“登陆首百”,现在成了最喜欢在山脚基地聚会的一群。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难得重逢的喜悦。经常待在山脚基地的人大概有二三十个,其他人在工作交接之间也喜欢到这里度假,来来去去,大概能维持差不多的人数,像是固定的聚会。大伙儿碰在一起,就天南地北地聊,新来的人报告他们第一手观察到的情况,剩下的人议论纷纷,猜想背后的含义。
但是,弗兰克却没有在山脚基地待到半年;由于不符合规定,所以他在山脚基地并没有固定的住处。他在2050年搬到位于巴勒斯的火星办公大楼,在和阿拉伯人厮混到一起之前,大楼里的办公室是他在火星唯一的家。
现在已经是2059年了。他回到巴勒斯,分给他的是以前办公室正下方的房间。他把行李放在地板上,看了看房间,不禁大声咒骂起来。他为什么非得亲自到巴勒斯来——难道他站在这里就能扭转形势?这实在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时光错置,但是,人们就是习惯这套。好像是原始人在热带草原狩猎时留下的残存记忆。他们跟猴子一般过活,但是,新的神力却藏在他们周围的杂草堆中。
史禄辛斯基走了进来。“我们很像藏在机器人里的侏儒。”弗兰克生气地对他说,“那种体积很大的挖土机器人。我们在里面原本是来移山的,结果呢,放着机器人不用,却靠在窗边,一汤匙一汤匙地挖,还相互称道,恭喜恭喜,你看我们现在多高啊,比先前好挖得多。”
“我明白你的意思。”史禄辛斯基小心翼翼地答道。
这里没有他使得上力的地方。回到巴勒斯之后,他忙东忙西,一个小时之内可以开四个会。而开会也不过是向他报告他已经知道的事情: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根本就是把《火星新约》当草纸。会计部门算出来了:在火星开矿无利可图,联合国会员国分不到半毛钱,就算是太空电梯完工之后,情况依旧不会改变。这么荒谬的会计报告,居然得到联合国的认可。他们以“必要人力”作为理由,送来成千上万的新移民,完全不理会火星当地团体的意见,就连“火星之首”的声音,他们也充耳不闻。这些违法的动作,大部分是在兴建太空电梯的掩护下进行的。这个庞大的计划给了当权者无穷无尽的借口:长达35000千米的借口,多达1200亿元的借口。这实在称不上是什么天文数字,如果跟过去一个世纪的军事预算相比的话。这笔1200亿元的预算多半花在头一年的费用:寻找适当的小行星,把它推到预计的轨道上,然后在小行星上设立工厂。工厂设立完毕之后,它就会吞噬小行星,逐步吐出长长的太空电梯,这时,费用就可以大幅降低。大家没什么好做的,就等它慢慢地延长,与火星表面接触。便宜,真的很便宜!
只要有必要,大家破坏起条约来绝不手软。“去他妈的!”弗兰克叫道。他才回来一个星期,但是感觉着实漫长。弗兰克越发火大,“火星事务办公室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史禄辛斯基跟其他幕僚都把他的问题当作一种宣泄情绪的怒吼,根本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他离开这里太久了,大伙儿有点怕他。没人理他,弗兰克只好自问自答:“因为他们贪婪。他们只是找个方法把自己的贪欲遮掩起来。”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他在一个小餐室里碰到了珍妮特·布琳芬、乌苏拉·科尔和韦拉德·坦尼夫。他们坐在吧台前吃饭,顺便收看来自地球的电视新闻。那天的新闻让他们目不暇接。加拿大和挪威都加入了抑制人口出生计划。如果明目张胆地用“控制生育”这样的名词,一定会在政治上掀起风暴。
同时,澳大利亚、新西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阿扎尼亚、美国、加拿大、瑞士,都公开宣布禁止非法移民。但同时,印度仍然保持每年8%的人口出生率。疾病,显然成为唯一遏制人口持续增长的方法,在许多国家,瘟疫横行,人口顿时锐减……新闻节目讲到这里,突然插进一段减肥食品的广告,这是极受欢迎的畅销产品——完全无法消化,吃进去多少,就会拉出来多少,原封不动。所以“尽量吃吧!”
珍妮特关掉电视。“咱们谈点儿别的吧。”
他们坐在桌边,看着自己的餐盘。最先开口的是韦拉德和乌苏拉,他们一直坐镇阿戎刻基地。最近,埃律西姆山脉爆发了空前严重的结核病,病毒顽强,伤透了医务人员的脑筋。“我们的公共卫生系统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乌苏拉说,“移民携入的病毒,不知道是有了新的变种,还是跟我们的排泄物处理系统流出的病毒结合,反正现在的情况已经逐渐脱离了我们的控制。”
又是地球惹的祸。讲到这里,好像谁也没有办法。“下面的社会体系已经快要崩溃了!”珍妮特叫道。
“这几年来,情况没有好过。”弗兰克严肃地说。在他的老朋友面前,他的嘴松了不少。“在延长寿命的疗程发明,挑起穷国与富国间的猜忌前,地球就已经不怎么稳定了。你们自己想想看:以前,穷国穷得要命,就算有延长寿命的新疗程问世,他们也不会知道,只要眼前的日子过得下去就行了。但现在,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知道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可能觉得艾滋病是不治之症,但是富国却有治疗的方法。那些有钱人可以长生不老,而我呢,穷得要命,活不了多久,那我还不拼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只要不要命,要什么有什么。”韦拉德说,“他们可以跟我们过一样的日子。”
他们小口地啜着咖啡。房间有些昏暗。松木家具上隐隐泛出暗色的光芒;上色,挖槽,打磨,都是当日亲手做的……好像是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整个星球上只有“登陆首百”的时候;几个人晚睡,聚在一起,聊个没完。弗兰克眨眨眼,看看四周,他的同伴满头华发,岁月在他们的脸上镂蚀出深深的痕迹,满脸倦容。光阴荏苒。如今,他们散布在星球的各个角落:像他一样流浪,像广子一样隐居,像约翰一样死去。约翰不在,好像是一个巨大而无可弥补的裂缝,好像在他们中间少了一个温暖的光源,冷的时候,再也找不到地方可以伸出手来烤。弗兰克的身体有些发抖。
韦拉德和乌苏拉体力不支,先去睡了。弗兰克看着珍妮特,觉得自己连小指也无力动弹,漫漫长日的尽头,他的身体经常不听使唤。“玛雅这些日子在哪里?”他问道,故意找个话题,免得珍妮特也想上床睡觉。她跟玛雅在希腊盆地的那段日子里,已经结成好友。
“喔,她最近都在巴勒斯,”珍妮特说,“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她住在萨曼莎的老房间里。还是在躲你。”
“什么?”
“她还是很生你气。”
“生我气?”
“当然。”她隔着幽暗的空间斜睨着他,房间里有轻轻的嗡嗡声,“这点你心里应该清楚。”
他的心里还在琢磨到底要对珍妮特坦白多少,嘴里先敷衍道:“不可能啊,她为什么要恨我?”
“弗兰克,”珍妮特的身体往前倾,“你不要再装了,好不好?我们还不清楚你吗?更何况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都在场,我们亲眼看到的啊!”弗兰克好像被重重地打了一拳,身体往后一靠。珍妮特也靠向椅背,平静地说,“你应该知道玛雅爱你,她的心一直在你身上。”
“我?”弗兰克有气无力地说,“她爱的是约翰。”
“是啊,没错,约翰比较随和。他也爱玛雅,这两个人的爱情让人觉得很舒服。但是,对玛雅来说,这种感情来得太容易了。她喜欢难一点儿的考验。那个考验就是你。”
他摇摇头。“我不这么想。”
珍妮特笑他。“我不会错的。她跟我说得一清二楚!合约会议之后,她很生你气,每次提到你都火冒三丈。”
“她到底在气什么?”
“因为你拒绝她啊!你追了她那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觉得你锲而不舍,很浪漫。她已经把你的仰慕视作理所当然,她就是爱你这一点,也爱你有操控全局的本事。约翰已经死了,她可以毫无顾忌地答应你,但是,你却叫她滚蛋!她差点疯掉!气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个……”弗兰克拼命想给自己找个说法,“你说的事情,跟我的理解,有很大差距。”
珍妮特起身离开,经过弗兰克身边的时候,拍拍他的头。“也许,你应该当面跟玛雅谈一谈。”珍妮特走了。
弗兰克一直坐在那里,好久好久,他发现自己盯着座椅扶手,看着那隐隐发光的纹路。他无力思考。他终于放弃,上床睡觉。
他睡得很差。在长夜即将过去的时候,他梦到了约翰。他们在太空站里一个向上盘旋的通风口,一圈一圈的,模拟火星重力。那是2010年,长得没有尽头的训练。他们已经在这里待了6个星期,年轻、强壮。约翰说:“我觉得我像超人!”他们绕着太空站的大厅跑了一圈又一圈。“上了火星,什么事情就都有全新的开始,弗兰克。什么都会变!”
“不。每一步都像是三级跳的最后一跃。砰!砰!砰!砰!”“是的!问题的答案就是要学会跑得够快。”
“完美的云斑干涉图(15),位置在马达加斯加岛的西海岸。太阳会在海平面下闪闪发光。”
“从这里看下去,什么事情都很美。”
“靠近一点儿,你就会看得过多。”弗兰克低低说道。
“要么,就是无法观照全局。”
好冷。他们曾经为了室内温度的事情争了很久。约翰从明尼苏达来,窗户大开照样能睡得跟孩子一样;但是弗兰克却冻得直发抖,绒毛床单盖到肩膀,脚跟冰块没什么两样。他们下棋,弗兰克赢了。约翰却大笑。“真蠢。”他说。
“这话是什么意思?”
“棋局教不了我们什么。”
“你确定吗?有的时候,我真觉得世事如棋。”
约翰摇摇头。“棋局是有规矩的,但是,现实生活里,规矩一天到晚都在变。你能用象将对方的王一军,但是,只要他弯下腰来,在象耳边嘟嘟囔囔,突然之间,象就会跟对方联手,化身为车反扑过来。你当场就会被陷害。”
弗兰克点点头。他的确跟约翰谈过这样的事情。
饮食、下棋、谈天,自转的地球,这么多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混在一起。女人、运动、太空梦。弗兰克和华盛顿打交道,玩弄纵横捭阖的权术,但是,有一天他却发现约翰顽强得无法制伏。友谊,不过是外交上的一种手段而已。后来,在一段细不可辨的低语……讲话、停顿、颤抖、谈他父亲醉醺醺地从杰克逊维尔酒吧回来、普里西拉和她浅黄色的头发以及模特儿般的面容。现在,这些事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一段相互试探的婚姻,无法压抑,只得找心理医生。不是他的错。抛弃,终于。背叛。
“听起来很糟。也难怪你觉得人生是一坨屎。”
弗兰克对着他们蓝色的大灯挥挥手。但他们在那里,凑巧向着非洲之角挥手。想想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是历史,弗兰克。我们一定会比现在更强。”
“我们能吗?我们能吗?”
“你等着瞧吧。”
他醒来,胃纠结成团,皮肤上尽是汗水。他起床,冲个澡——梦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残存了片段:约翰说,“等着瞧吧。”他的胃好像一块木头。
早餐用罢,他把叉子“当”的一声放在桌上,开始想。这些日子,他有点恍惚,搞不清楚哪些是梦,梦跟现实的差别在哪里。越想越不明白。是不是在每一个重要的领域里,人生都像是梦?所有的东西都轻飘飘的、怪怪的,好像都象征了什么。
那天傍晚,他去找玛雅,感觉很无助,一种被压迫的不得已。前一天晚上,他其实已经想清楚了,就在珍妮特说“她爱你,你知道的”时。他转身,在用餐区的角落里,她在爽朗的笑声中侧过头来,依旧是鲜活的玛雅,头发纯白,跟她头发全黑时一样光彩照人。她的眼神锁在她的朋友身上,那是一个男人,黑发、英俊,年约50岁,微笑地看着玛雅。玛雅的手放在他的胳膊上,这是她的注册商标,一种故作亲切的标准动作,玛雅想要传递的讯息很简单:她不爱他,不过正在诱惑他。这两个人可能几分钟前才刚刚见面,但是,从那个男人的表情上看来,他好像已经很了解她。
这时她回过头来,看到了弗兰克。她的眼神中闪烁着意外。她转回头去,继续跟那名男子说话,用的是俄语,她的手还是放在他的胳膊上。
弗兰克迟疑了一会儿。沉默中,他谴责自己——他不过是个孩子,是吗?他走到他们身边,打了声招呼,却没听到他们的响应。整个晚上,玛雅都黏在那男人身上,根本没朝弗兰克的方向看一眼,更别说是过来说说话了。那个男人很体面,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他大概没有想到玛雅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觉得奇怪但暗自窃喜。毫无疑问,他们会一起离开,共度良宵。总算还有先见之明,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安慰。她居然可以利用男人到这种地步,却不觉得半点恶心,婊子!爱情……他想得越深就越恼火。除了她自己,她根本就没有爱过任何人。但是……在她瞥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的脸上好像闪过一丝阴沉,她的高兴其实是假装的,故意要让他生气?这不是受创的感情吗?让他也同样难过?是一种暗示(尽管是那么孩子气),希望他能回到她的身边?
妈的,管她去死。他回到自己房间,收拾好行囊,搭地铁到火车站,搭夜车往西,登上塔尔西斯山脉,来到帕弗尼斯山。
又是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太空电梯已经准备进入预定轨道。帕弗尼斯山成为火星的核心,巴勒斯顿时黯然失色,一如巴勒斯曾经取代过山脚基地。太空电梯与火星的衔接作业已经万事就绪,由此地发号施令的态势也俨然登台。跟火车轨道平行,盘旋在帕弗尼斯山东坡的是两条宽阔的新路和四根壮观的管线,一整排的电缆,一长串微波塔,此外,还有杂乱无章的工作站、货运卡车、储藏帐篷以及废弃物。火山口前最后一段极为陡峭的斜坡上,聚集着无数的帐篷与工业建筑,越来越密,到火山口边缘时,几乎已经无处不在。建筑区与建筑区之间是宽广的隔离——吸收板和接收器。轨道上遍布太阳能板,接收器的功能就是接收微波传回的太阳能。路上的每个拱顶帐篷就是一个小城镇,里面是一个个小型公寓区,每一间公寓里都塞满了人,窗户外面挂着他们晾晒的衣服。接近磁悬浮铁轨的拱顶帐篷区没种什么树,感觉好像是商业区。弗兰克看到几个卖吃食的小摊子,还有敞开着门的健身房、服装店、洗衣店。街角尽是垃圾。
火车开进火山边缘的火车站,他离开火车,进入一个宽阔的火车总站,这里也是拱顶的帐篷建筑。火山的南缘有很好的视野,辽阔的火山口景观尽收眼底。火山口是完美的圆形,几乎没有半点瑕疵,只有东北角有个缺口,好像被挖了一块,破坏了浑圆的造型。这个缺口让火车站只能与另外一端的火山口遥遥相望。缺口显然是火山横向爆发所遗留下的痕迹。这是老天爷开的玩笑。火山底部也是一个相同大小的圆形,非常平坦。火山口的直径有60千米,深达5千米,就像一个超深井,上下一般宽阔。有几个人在火山底,跟蚂蚁差不多,不仔细点根本就看不见。
赤道刚好横穿火山口的南缘,这就是太空电梯衔接火星的地方。衔接点很好认,因为那里有一座褐白相间的巨大建筑。东边几千米的地方,围绕着火车站建起一个规模不小的帐篷城镇。褐白建筑的西边沿线是一连串的工厂、推土机和堆成圆锥的原材料,在稀薄、洁净的大气里闪烁着鲜亮的光彩。暗红的天空看起来好高,在最高的绝顶,有几颗白天也能见到的星星。
抵达的第二天,工作人员带他到电梯基地去参观。技师们那天下午的重头戏是捕捉电缆前的引导线。景象没有想象中的壮观,只觉得怪异。引导线的末端有一枚控制火箭,向东的喷射发动机后拖着一团火焰,南、北两端的发动机则定时喷射,调整前进方向。火箭缓缓地落进支架中,跟一般的登陆艇没有不同,唯一的差别是它的后面拖了一根银线。银线极细,只能勉强看到火箭后方2000米处有这么一根绳子而已。弗兰克觉得他好像站在海底,看着一根钓线从远远的地方垂到深紫色的幽沉海底——钓线上绑着一个颜色鲜艳的诱饵,目的是清除海底的残骸。他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喉咙,但强压了下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真的很怪异。
接着,他们带他到基地去参观。捕捉住引导线的支架位于圆形的水泥坑洞中,它的周遭则是一圈厚厚的水泥台。洞里是一圈圈银色磁圈,目的是把太空电梯锁在一个减震圆箍中。电缆从石室中飘出去,拉扯它的力道来自它的前端,前后两段电缆刚好安在一个经过反复计算的平衡轨道上。整段电缆从这间石室算起,一共是37000千米,但是直径不过10米。
引导线拴牢之后,就可以轻易控制电缆的行进路线。这项工程不难,却要花很久的时间,用毫无瑕疵的温柔手段,慢慢地把它拉到最终轨道。
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到太空电梯的基地去看看,电缆的一头终于在云中出现,并且悬在那里。接下来的几个星期,它都在那里,好像纹丝未动,其实,它是在一点一点地下降。这幅景象会让人愣一下,甚至会让弗兰克觉得头晕;只要看着那根电缆,他站在海底的影像就会出现在眼前。他们抬头看着那根钓线,一根黑色的线,从深紫色的海面垂下来。
弗兰克花了不少时间在城里布置新的火星部办公室。这个城市日前被命名为“谢菲尔德”。原先在巴勒斯待得好好的员工群起反对,可是,他根本不理会他们。他经常跟美国财团的高级管理层开会。为了太空电梯计划,在谢菲尔德周遭与帕弗尼斯山麓聚集了大量专业人才,负责协调各个领域。美国其实只负责太空电梯计划中的一部分而已,但是,弗兰克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计划实在太庞大了。美国独立完成的领域,主要是跟电梯厢有关的超导电工程与软件设计,单单这个部分就值好几亿美元。大家都认为这个繁复的工程是弗兰克一手打理的,其实,真正负责的是弗兰克的计算机和史禄辛斯基,当然,还有菲丽丝。
许多美国人住在谢菲尔德东面的帐篷城镇——得克萨斯。住在那里的除了美国人之外,还有其他仰慕得州风情的国际人士,也有随兴而至在这里定居的人。弗兰克见了很多那里的居民,他要在电缆着陆之后把他们组织起来,听从他的号令,共同执行他的政策——或是,任凭他的摆布(有人已经这么说了)。虽然如此,这里的居民还是很欢迎他来,毕竟,在他的麾下,他们会觉得自己有点影响力。这里的人很清楚,他们比不上负责兴建太空电梯厢的东亚经济圈,比不上建筑太空电梯电缆的欧洲经济体,甚至比不上布雷西斯、运通、阿姆斯科、真美妙这些国际大财团。
终于熬到了电缆着陆的那一天。无边无际的人群在谢菲尔德等待这历史性的一刻。火车站广场几乎没有立足之地,因为从火山口边缘往下看视野最好。
几个小时过去了,黑色电缆的一头持续下降,以极慢的速度接近为它设计的插座。它就这么悬在那里,感觉跟引导线差不多粗细,比起火箭推进的那一端要细得多。电缆几乎是垂直的,但是由于本身很细,大半隐在云层之中,看起来跟一栋摩天大楼的高度差不多。只是这栋大楼又瘦又高,上半截漫步云端,更像是一段跟天比高的黑树干。“站在插孔的正下方应该更壮观吧。”弗兰克的一个幕僚说,“电缆停下来的时候,跟地面之间还会有一点儿空间。”
“磁场会把你整得七荤八素。”史禄辛斯基说,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天空。
电缆又近了一些。他们这才看清楚,电缆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突起,还有一圈一圈的银线。电缆和插孔的距离逐渐接近,终于隐入地下石室。广场上的群众雀跃不已,如闷雷一般的欢呼声越发响亮。大家都在看电视,插孔上方的摄像机清楚地拍到电缆缓缓停下来的镜头,距离水泥地板大约还有10米的样子。太空电梯支架缓缓地支住电缆,动作慢得像梦,接妥之后,只觉得这间石室多了一个不相称的黑色屋顶。
一个女人透过麦克风说:“电梯安置妥当。”人群中又响起一阵短暂的欢呼。人们将眼神从电视上移开,又看向帐篷外面。固定好的电缆看起来没有先前挂在半空中时那么怪异了,反而像是一种把火星建筑推向荒谬极致的做法(16),细长、黝黑、高耸的尖塔。杰克的豆蔓。古怪,但还不至于让人觉得不安。群众的声音散成上千个对话,逐渐离去。
没过多久,电梯就开始运转了。这么多年来,电缆逐渐从克拉克伸出来,机器人像蜘蛛一样爬上爬下,一步一步地拼出电线、安全索、发电机、超导铁轨、维护站、防御站、位置调整火箭、燃料箱,还有每隔几千米就会有的紧急避难所。这些细枝末节的工作,是跟电缆一并进行的,所以电缆一落地,电梯厢就上上下下、上上下下地运作起来,总共400个电梯厢像虱子一样遍布在黑色的头发上。几个月之后,就会有第一部电梯进入轨道。到时,就可以搭乘电梯进入外层空间,或是回到火星表面。
他们真的来了。一船一船的人搭着往返于地球火星之间的航天飞机,绕过地球-金星-火星,到了这里。这种航天飞机容量惊人,利用地球-金星-火星系统以及月亮作为引力支撑,行进的速度超乎想象。航天飞船共计13架,每架都能装载1000个移民,班班客满。潮水般的移民涌进克拉克星际空港,坐进太空电梯厢,然后在插孔处登陆火星。他们占据了谢菲尔德广场,跌跌撞撞、大惊小怪,睁着兴奋的眼睛,走进上行的磁悬浮火车。多数人在帕弗尼斯山麓的帐篷城镇下车。那里的机器人日夜赶工,但只能勉强让新来的移民有个安身之所,饮用水则完全倚赖先前架设好的两条新管道,从诺克提斯迷宫的康普顿含水层引来应急。
在跟电梯接轨的转运区里,上行的电梯装着精炼过的金属、白金、黄金、铀和银。电梯先扣准螺旋,滑入磁道,然后冉冉上升,慢慢加速,最快可以达到时速300千米。5天之后,电梯厢就会抵达电缆终点,然后缓慢减速,进入在克拉克的闭锁室。充作压舱石的小行星——克拉克,现在已经变成隧道四通八达的碳陨石星体。外部有建筑,内部有开凿的空间,不复昔日面貌,反而像是一艘宇宙飞船,或是火星的第三个卫星。这里交通繁忙,宇宙飞船进进出出,没有半刻休息。行星里面,除了等待接驳的过客之外,还有数量庞大的交通管控人员,使用的是人类有史以来功能最强的计算机。电梯交通多半是由计算机控制、机器人执行,但是,仍有专门人员在现场监视所有的活动。
当然,媒体密集报道了人类心血的最新结晶。几十年的等待,太空电梯终于像雅典娜(17)一样翩然登场。
麻烦也跟着来了。弗兰克发现他的幕僚得花越来越多的时间去处理帐篷区的问题。住在帐篷区的人经常闯到谢菲尔德,直接冲进他们的办公室。火星的新移民有适应上的困难:他们很紧张,有时气势汹汹,有时怒火中烧,喋喋不休地抱怨帐篷区的情况,不是说安保力量不足,就是嫌食物难吃。一个身材魁梧、戴着棒球帽的红脸汉子就比着中指说:“上面的私人安保公司派人过来,说要保护我们,其实根本就是黑道帮会,是来勒索的!我不敢告诉你们我叫什么,否则就会有人上门来找麻烦!我当然知道哪里都有黑道,但是,这里实在太过分了,我不是到火星来找这种罪受的。”
弗兰克在他的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心里翻腾如搅。他们指证确凿,想来不假;但是,没有一支数量足够庞大的而且听从指挥的警察队伍,终究是无可奈何的事情。那人走了以后,弗兰克严词拷问他的幕僚,但是大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这让他更生气。“你们拿钱,就是要让我了解这里的状况!这是你们的工作!可是,你们却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看地球传过来的新闻!”
他取消了第二天所有的约会,算一算,竟有37个之多。“你们这些不中用的懒鬼!”弗兰克边骂边走向大门。他大步走向火车站,搭上下坡的火车,决定亲自去一探究竟。
下坡的火车每隔1000米就有一站,每一站会出现一个小小的不锈钢闭锁室,权充车站,后面就是一个新兴的帐篷城镇。他胡乱挑了一个下车,闭锁室门上有个牌子——埃尔帕索(18)。他通过闭锁通道,走进帐篷城。
至少,这些帐篷颇为壮观,这倒是难以否认。火山的东坡有磁悬浮铁轨和大型管道,然后就是顺坡而下的帐篷,一顶一顶,像是生在山坡上的肿瘤。上坡处的帐篷是旧货,原本透明的天窗现在已经变得带点紫色。车站旁边的工厂抽风机嗡嗡作响,加上联氨发电厂的声音,合成了噪声交响曲。这里的人用英语或是葡萄牙语交谈。弗兰克打了通电话给他的幕僚,要他们设法联系日前到办公室来投诉的埃尔帕索居民。联络上了,对方也同意见面,弗兰克约他在火车站旁边的小饭馆见面。他安步当车走到小饭馆,挑了一张室外的餐桌。周边的男女边吃边聊,跟其他地方一样。小型电车行走在狭窄的街道上,传出低沉的发动机声,上面通常堆着满满的货物。车站旁都是三层楼的建筑,看起来很像是组合屋,用钢材强化,漆成蓝白相间的颜色。街道两旁有刚种下去的树,矮矮小小,沿着大街,从车站一直排到广场。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坐在人工草坪上,有的人漫无目的地从这家店逛到那家店,或是背着大包小包,匆忙地往火车站奔去。他们看起来都有点茫然,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仿佛他们都没有正经事好做,要不就是还没学会怎么在火星上走路。
那人出现了。身后还跟了一大堆邻居,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根本不应该在火星出现;至少,在以前,当局不会让这种年龄的孩子移民到火星上来。也许,现在的医疗技术已经可以控制他们沿途吸收的辐射,让他们能够正常繁殖下一代;但在这批小伙子证明他们没问题前,又有谁有把握呢?试管动物,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试管动物。这是他们一辈子挣脱不了的命运。
站在他们中间,弗兰克觉得自己好像是古代的长老;见到他,他们也真的像对祖父般的敬畏、谦逊。他们带他走过一条窄窄的巷道,在比较高的建筑后面,竟然是一长排艾吉(19)笔下的小屋。这种简陋的住处通常是野外的临时栖身之所,或是拿来当研究站、水站、难民庇护所。但是现在它们却挤在这里,数量之多也超过了预期。火山的斜坡有的地方很陡,许多小屋甚至搭在只有两三度的陡坡上;住在里面的人,进厨房非得小心不可。那批小伙子还说,床也得费点心思铺平,否则连睡也睡不安宁。
弗兰克问起他们的工作。多半是在谢菲尔德星际码头做搬运工。卸下太空电梯里的东西,送上磁悬浮火车。这应该是机器人的事情,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的粗活要靠人类的肌肉。也有人是重机具操作员、机器人程序设计师、机械维修员、铁匠、建筑工人。绝大多数的人,在抵达火星之后就没有离开过他们生活的小圈圈。在老家,他们也都是做类似工作的粗工,要么就是失业已久的流浪汉。这里是他们的新机会。大部分的人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回到地球,但是,健身房很少、很贵,锻炼身体也很耗时间,他们的身体可能根本没有足够的强韧度再在地球上过日子。他们浓浓的南方口音,是弗兰克长大以后就没有再听过的,有点像是上个世纪的余音,感觉是在听伊丽莎白时代的古人在说话。人,真的是这样讲话的吗?电视上可不是这样演的。“你在这里待久了,不在乎,一天到晚叫我待在室内,我可受不了。”我也待不下去了,弗兰克心想。
弗兰克打量他们的厨房。“你们都吃些什么?”他问道。
鱼、蔬菜、米饭、豆腐。都是一大箱一大箱打包送过来的。这点他们倒没有抱怨,他们觉得吃不是问题。对于吃,美国人向来是最没有品位的。随便谁,给我一个奶酪汉堡吧!他们在意的是限制、缺乏隐私、什么东西都是遥控、到哪里都是人挤人。人一多问题就来了:“我的家当在抵达火星的那一天,就被偷得精光。”“我也是。”“我也是。”“贼、暴力、勒索。坏人都是从别的帐篷区跑过来的,”他们说,“俄罗斯人最坏。讲话怪怪的白人、行为邪气的黑人,都不是好东西。但是,这区还好,这里是他们的家。上个星期还有个妇人被强暴。”“你们在开玩笑吧。”弗兰克说。
“谁跟你开玩笑?”一个妇人说,满脸不屑。
讲了好久,他们才肯放弗兰克走。弗兰克停在门边,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才好。好多人围在他的身边。有的人过了老半天才想起他是谁,于是又去拉他到现场诉苦。“我会替各位想想办法。”他喃喃自语,赶紧逃进通往火车站的甬道。
他搭着上坡的火车,看着窗外一片片的帐篷,脑子里一片空白。这里密密麻麻的,好像是在东京才会有的棺材旅馆,只能平躺,想伸个懒腰都做不到。这里比埃尔帕索还要拥挤,但是里面的居民在乎吗?很多人习惯当沙丁鱼。很多人见怪不怪。但是,在火星,应该不一样才对!
回到谢菲尔德,他在山口广场漫步,瞪着垂直上升的太空电梯电缆,旁若无人。踱步之际有人挡路,他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推开。他倏地停步,看了看周遭的群众,大概有500人左右,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这里什么时候变成这副德行?以前,这里是科学前哨,只有一小群研究者散布在跟地球差不多的地表面积上:亚欧大陆、非洲、美洲、澳大利亚、南极洲,地球的陆地面积加起来,刚好跟火星差不多。火星上依旧有大片的土地,但是,已经有帐篷或是适合人居住的地方又有多少?不到1%。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说什么?他们说,火星上已经有100万移民,更多的人还在途中。没有警察,也没有犯罪——应该说是无须警察的犯罪吧。100万人在这里,没有法律,有的只是公司规定。底线。缩减开支,扩大利润。让沙丁鱼罐头运作顺畅。
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南麓的帐篷区掀起了罢工风潮。弗兰克在前往办公室的路上听到了这件事情,打电话进来、报告他这个消息的是史禄辛斯基。居住在那个区域的多半是美国人,弗兰克的幕僚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们封锁了火车站,不准任何人离开;除非破坏他们的紧急闭锁系统,正面强攻,否则没有办法制止他们——”
“闭嘴。”
弗兰克搭上南下的磁悬浮列车,来到罢工帐篷区,完全不理会史禄辛斯基的劝阻。相反,他还命令几个幕僚一起跟他到现场视察。
谢菲尔德的安保部门派了一组人在车站等他,他叫他们立刻离开。与谢菲尔德行政部门磋商好久之后,安保人员终于同意撤离。他在入口处表明身份,罢工工人认出他是谁,要求他单身进入。弗兰克照办。
他出现在帐篷区的主广场,周围是一大群愤怒的脸庞。“把监视器关掉,”他建议说,“咱们私下谈谈。”
他们干脆把监视器毁了。情况跟在埃尔帕索一样,口音不同,但是投诉的内容差不多。他先前的经历让他可以清楚掌握他们的切肤之痛;有的话他们还没出口,他就已经说了。他的表情严肃,他们的脸上却一片惊异,不知道弗兰克为什么能未卜先知。他们也是群孩子。
“听着,现在的局势不好。”他们七嘴八舌一个小时之后,弗兰克宣布道,“你们罢工的时间越久,情况就越难收拾。他们会派安保人员进驻,这就不是这里有流氓、有收黑钱的警察这么简单了。你们的日子会跟在监狱里面没有两样。你们的心声已经清楚地传达出来,接下来,你们要知道收手,要出去谈判。你们要组织一个委员会,把你们的不满和诉求列一张单子出来。最近发生了哪些意外,有哪些犯罪行为,你们也要详细地记录下来,最好还要找受害者出来做证,或是让他们签名,证明有这回事。我会用你们给我的数据去跟上面的人争。我要去跟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算账,因为他们破坏了《火星条约》。”
他顿了一下,让自己不要那么激动,让自己的脸不要那么紧绷。“现在,你们回去工作吧!出去工作,时间比较容易打发,总比闲在这里像坐牢一样要好,将来跟他们谈判,你们也会站在比较有利的位置。否则的话,他们一定会切断你们的食物补给,强迫你们就范。见好就收,趁现在你们还能自主,要谈判就要占先机,理性一点儿!”
罢工因而结束。他在零零散散的掌声中进入火车站,踏上归途。
坐在火车上的弗兰克,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愤怒;他完全不理会幕僚的询问,也懒得去端详幕僚眼中白痴般的目光。他痛斥安保小组组长,那个组长骄矜自大,实在让他按捺不住。“你们这些收黑钱的烂货!如果还有一点儿良心的话,今天哪里会闹出这种事情?你们除了收保护费,还会干什么?为什么有人会攻击帐篷区里的平民?为什么他们要私底下付钱给你们保平安?有这么多罪犯,你们怎么不去抓?”
“这不是我们的职责。”组长说,他的嘴唇都吓白了。
“去你妈的,你们的职责到底是什么?你们的口袋,就是你们的职责!”他一直喋喋不休地骂他们,直到所有安保人员都站起身来走开为止。他们之间的梁子是结定了,只是不知道,安保人员没敢还嘴,是因为纪律严明,还是心有顾忌。
到了谢菲尔德,他在办公室里昂首阔步,从这个房间踱到另外一个房间,不是骂人就是在打电话。萨克斯、韦拉德、珍妮特,他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们,他们的建议都一样,就连弗兰克都得强迫自己承认,这是唯一的办法:搭趟电梯,亲自去跟菲丽丝谈一谈。“你们能不能帮我弄到位置?”他跟幕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