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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空电梯的设计很像是以前阿姆斯特丹的房子,瘦瘦高高的,顶端的阁楼光线盈室。弗兰克走进去看了看,阁楼的拱顶是用透明材料做成的,让弗兰克想起“战神号”上的泡泡圆顶。旅程中的第二天,他与其他乘客一道(电梯厢中只有20个人,显然没有太多人用这样的方法上去)搭乘电梯厢内部电梯,直上30层楼,来到了这个透明拱顶,欣赏弗伯斯掠过火星的壮观景象。房间的外围探出了太空电梯,往下也可以看得见景色。弗兰克发现圆弧形的火星边缘有一层白色的迷雾,比他上次看到的时候厚多了。现在的大气层有150毫巴,虽然大部分是有毒气体,但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增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相当惊人了。

  大家的眼睛都瞄着上方,试图捕捉弗伯斯出现在天际的那一刻,弗兰克却低着头,看着下方的火星。电缆上伸出的游丝状触角,向下指着火星。他们好像正在一枚细细长长的火箭里上升,火箭样子有点怪异,因为它向上、向下都延伸了好几千米。这是他们唯一能见到的电缆片段。在电缆下面的火星,一片橘红,虽然人类的魔掌早就开始破坏这块土地,但看起来,依旧是他们登陆前的火星面貌。现在需要的,只是一点距离。

  电梯驾驶员指着一团在西方出现的模糊白色,那就是弗伯斯。10分钟后,弗伯斯在他们头顶上飞快地掠过,像是有人把一颗巨型的灰色马铃薯丢过他们的头顶,“咻”的一声,就不见了。透明拱顶下面的游客一阵惊呼、大吼大叫,随后窃窃私语。弗兰克勉强看到斯蒂克尼拱顶,像是石头上镶嵌了一颗宝石,一闪而逝;一圈磁悬浮铁轨拦腰围住了弗伯斯,像套了一枚结婚戒指似的,此外就是几个银色的团状物:这是他全部的印象,模模糊糊的。弗伯斯经过的时候,距离拱顶只有50千米,驾驶员说。原本的时速是7000千米;但其实没有这么快,因为流星群会以50000千米的时速撞击弗伯斯,降低它运行的速度。但是,这样也够快的了。

  弗兰克回到餐室,想把那倏地消失的弗伯斯锁在心里。弗伯斯。坐在隔壁餐桌的人说,他们想把弗伯斯推到迪摩斯那个轨道上去。弗伯斯离它原先的运行轨道越来越远,成了新的亚速尔群岛(20),没半点用途,只会影响电缆的运转。菲丽丝曾经说过,除非兴建太空电梯,挣脱出火星的重力井,否则的话,火星在太阳系里的命运可想而知:勘探队会绕过火星,直接开发散布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群,其中有许多行星蕴藏了丰富的金属矿,而且完全没有重力井的问题。更何况还有木星、土星的卫星、外层空间的许多星球……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被判出局的危险了。

  第五天,他们接近克拉克,速度慢了下来。原来这颗小行星直径两千米,主要成分是碳;现在已经修成正方形,面对火星的那一面,每一厘米都整修过了,层层叠叠,覆盖上混凝土、钢铁和玻璃。电梯电缆就插在这个区域的中间,连接点的左右两侧都设计了入口,专供太空电梯厢进出。

  他们滑进一个入口,顺利地降落,里面的空间设计很像是一个垂直的地铁通道。乘客离开电梯厢,走进克拉克内部四通八达的隧道。菲丽丝的助理在那里等他,他们面前是纷杂的隧道入口。他陪弗兰克走进一部电梯,出来的地方就是菲丽丝的办公室。她的办公室面对着火星,墙壁都是镜子,衬着青绿色的竹子。虽然身处微重力空间,而且微微偏离火星,但是,穿着魔术贴粘鞋,他们能够站在地板上,或是粘着地板走来走去。这种设计太过保守,但是,在一个被地球印象局限的地方,显然还没摆脱受地球局限的思维。弗兰克在门外换上这种鞋以及为此地专门设计的服装。

  菲丽丝跟两个男人的谈话已近尾声。“不但便宜,而且没有污染就可以挣脱重力井的束缚,而且它还是很有效的推进系统,可以把货物甩到太阳系每一个角落!这真的是前所未见的机械杰作,对不对?”

  “对!”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她看起来只有50岁的样子。熬过了让人作呕的相互介绍之后——他们是运通公司派来的——那两个人终于走了。房间里只剩下菲丽丝和弗兰克。弗兰克对她说:“我想你还是关闭这个机械杰作,好不好?这个玩意儿把成千上万的地球移民带到了火星上。这个地方会在你眼前崩溃的,你再也找不到立足之地。”

  “拜托,弗兰克。”她笑了。她老得很好看,银白色的头发,严肃紧绷的脸庞显得很是潇洒,整个人的感觉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她像是一枚别针或是一套鲜亮的珠宝,扣在一身征尘的工作服上,显得格外靓丽抢眼,搭配着她灰色的头发,身体周围散发着一层金属光泽。她透过金边眼镜看着弗兰克,专注的样子好像把她带离了这个房间,又好像镜片后面有什么景象,凝住了她的焦距。

  “你不要用这么快的速度把人送上来。”他坚持说,“我们在文化上、在基础建设上,都没法养活这批人。火星会出现一大堆杂乱无章的移民区,像难民营或是廉价工厂,将来的火星会和地球传过来的新闻一样,充满灾荒、饥馑、混乱、无序,地球上是什么德行,这里就会是什么德行。你会因此而受到伤害。”

  她的眼神停在约翰前方3英尺的地方。“大部分的人都不这么想。”她宣布说,好像房间里有很多听众似的,“我们往全面开发火星的路途上踏出了第一步。我们已经在这里扎根了,货弃于地,不用可惜。地球的人口密度太高,死亡率还一直在下降。科学和信仰跟以前一样,会持续刺激出新的机会。走在前面的先知难免会遭到挫折,但是逆境不可能持久。我们刚抵达的时候,生活环境不是比现在更坏?”

  骗人!弗兰克瞪着她。但是,菲丽丝毫不回避。弗兰克的语气中颇有谴责之意:“你根本没听我在说什么!”但是,这句话反而吓到了他自己,弗兰克顿了一会儿。

  他极力控制自己的脾气,透过明亮的天窗看着火星。这颗小行星与火星同步运转,所以窗外永远是塔尔西斯山脉。远远地看起来,好像是一张老照片,橘红色的球体上有火星最著名的景象:大火山口、诺克提斯迷宫、峡谷、混沌,看不到半点人为的痕迹,还是大家印象里的原始火星。“你上次是什么时候下去的?”他问她。

  “Ls=60度。我常常下去。”她微笑道。

  “下去的时候,都住在哪里?”

  “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住处。”她就在那里不遗余力地破坏《火星条约》。

  但是,话说回来,这就是她的工作。电梯经理,打从一开始,她就负责协调火星上的矿业工程。她辞去了联合国的工作,现在,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跟先前职务有关的生意。火星电梯女王。这是火星经济中最重要的环节。她跟好几家跨国公司都很熟,只要被她选上了,公司资本就可以任她翻云覆雨。

  当然,这些心机算计现在都看不出来,只见她穿着粘鞋,在透明的房间中粘过来、粘过去,用微笑响应他尖刻的评语。没错,她一直有点笨笨的。弗兰克的牙齿咬得吱吱作响。也许现在是发挥美国人直爽作风的时候了,干脆像把大锤子一股脑儿地敲下去,看看会剩下什么。

  “大部分跨国公司在美国各州都有很多资产。”他说,“如果美国政府以破坏《火星条约》的名义冻结他们的产业,他们染指火星的速度一定会放慢,说不定有人就不做了。”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呢?”菲丽丝说,“政府会破产的。”

  “破产?这跟拿着吊索去威胁死人有什么不一样?赤字后面再加几个零,又有什么?反正都是天文数字。大家根本无从想象。真的会在意的就只有那些跨国公司总裁吧。他们保留他们的债权,但谁会还他们钱呢?我只要花一分钟就可以说服华盛顿,这地方就会在你眼前崩溃,火星经济完蛋,你的游戏也玩不下去了。”他生气地挥挥手,“到了这个时候,就会有人进驻这里的房间,而且——”他突然灵光一闪,“你就得滚回山脚基地。”

  这段话她终于听进去了,她的注意力终于凝聚了起来。她那副满不在乎的不屑,被狠狠地砍了一刀。“单靠一个人的力量就想说服华盛顿?下面的世界,是一个瑟提斯井。你有你的说法,我有我的。我们倒不妨比比看谁的后台硬。”她一粘一粘地穿过房间,打开门,刻意用高昂的语调欢迎到访的联合国官员。

  没错。浪费时间。他一点也不意外:他跟那些一直劝他上来的人不同,他对菲丽丝没什么信心,不认为她会理性思考。她和某些宗教的基本教义派一样,生意经就是她的宗教信仰。生意和宗教在同一个体系中,相互加强,理性思维与它们格格不入。她还是害怕美国的破坏力,只是她不相信弗兰克挥舞得了这把大刀。推测合理。但是,他有办法证明菲丽丝是错的。

  回程中,电梯里的弗兰克每半小时就打一通视频电话,每天用来沟通的时间长达15小时。他向华盛顿传达他的看法,很快,他就使自己陷入复杂的形势当中。他在往返延迟的卫星视频电话中一再向国务院、商务部、关切火星局势的参众两院领袖表达他的忧心。没多久,就连新任总统都想跟他谈谈。在连绵不绝的讯息往返与激烈的辩论中,双方的意见交错前进。地球人对火星形势很好奇,很多记者打电话来问,不管是谁先跟他联络,他都告诉对方最新的进展。这很复杂、很累人。他要地球人觉得,太空电梯计划不过是纸扎泥糊、纯为了好看的空壳子,而且,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扭曲变形了。

  旅程接近尾声,他已经可以看见谢菲尔德的插孔,突然,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一道实体的波浪穿过他的身体。这种感觉消失之后,他想了一会儿,认为是减速推力把他带回了一个G的重力环境。一个印象突然冲进他的脑海:他跑过一道长长的海堤,湿湿的木板上,有好多飞溅出来的鱼鳞,他甚至还可以闻到咸鱼的腥味。一个G。真奇怪,他的身体竟然还记得。

  在谢菲尔德安顿好了之后,他又开始无穷无尽地传递消息、分析华盛顿的反应、跟老朋友叙旧,与新崛起的政治精英打交道。跟这个联络,跟那个联络,终于使他必须一心多用,用不同的速度,在不同的时间,跟不同的人,谈不同的事情。有一天最夸张,那是北半球的深秋,他必须同时开50个会;感觉起来好像是蒙上眼睛,跟一屋子的人下棋。他不眠不休地跟华盛顿沟通了3个星期,然后又从头来过,因为美国的尹卡维格拉总统对于任何可以抑制运通、三菱、阿姆斯科等财团的手段,都有浓厚的兴趣。他一天到晚对记者放话:不管是哪个国家,只要违反《火星条约》的规定,他都要追究到底。

  他真的这么做了。各相关公司的股价直线滑落。两天之后,负责营建太空电梯的国际联合财团宣布,由于世界各国对于进军火星都过于热衷,一时之间,需求远远超过供给,他们只好根据行规,上涨价格,同时减缓移民火星的速度,等到新的城镇完工、更多的建筑机器人运到火星再说。

  弗兰克是在酒吧的电视上看到这则新闻的。那是一个他独自用餐的孤独夜晚。他咀嚼食物的嘴边露出老谋深算的微笑。“在瑟提斯中角力,你搞得过我吗?贱货。”吃完饭之后,他在火山边缘散步。这只是双方试探的首度交锋而已,以后还有很多场硬仗。他知道。但没关系,打仗,很有意思。

  北半球的冬天才过了一半就出事了。在东坡,历史最悠久的美国帐篷城市发生暴动,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派出的警察全部被拘禁,反锁在拱顶营帐内。没多久,隔壁俄罗斯人社区的暴动随之登场。

  听完史禄辛斯基的简报之后,弗兰克大致掌握了情况。这两个族群受雇于阿姆斯科的子公司来这里筑路。两个帐篷都在午夜遭到了入侵。一批亚洲暴徒割破帐篷,冲进去,每个地方各杀了3人,砍伤好几个。美国人和俄罗斯人都说,暴徒像狂风一样冲进来见人就砍,感觉像是日本黑道;但是,弗兰克却觉得这是日本财团真美妙公司干的好事。这家公司拥有一支精悍的小型卫队,里面多半是韩国人。火星事务办公室的警察抵达时,暴徒已经离开,但是,帐篷区里还是一团混乱。联合国的警察进驻之后,当地的住民,不管是美国人还是俄罗斯人,都封锁帐篷,不让他们离开。居民说,警察是他们的俘虏,他们受不了火星不公平的现状,只好揭竿而起。他们从闭锁室中蜂拥而出,用焊接器封住车站周围的磁悬浮铁道,冲突中,双方各有数人死亡。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增加大批警力驰援,把这两座帐篷围得跟铁桶一样。

  弗兰克暴跳如雷、心烦气躁,但还是坚持要亲自处理。他不顾幕僚的一致反对、不理会新任官僚(赫尔穆特已经被召回地球了)的禁令,执意前往。到了现场,弗兰克还得与联合国安保警力的首脑周旋。这是很吃力的工作,处处都得搬出“登陆首百”的旗号,一定要利用他的领袖魅力,才有办法挫挫安保警力的锐气,这让他很生气。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心头的郁闷,索性分开成堆的警察,往里面硬闯。一个孤单老人挣脱文明的重重限制。根本没人想阻止他,随他去吧。

  从外面的监视摄像机看起来,里面的人个个穷凶极恶,他“砰砰”地敲了几下门,对方让他进去了。一进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怒气冲冲的男男女女。他跟着他们走进闭锁门,呼吸充满汗臭味儿的热空气。一大堆人在叫,根本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前面的几个人看见他,非常意外,欢呼了起来。

  “好了,我来了!”他叫道,“你们的领袖是谁?”

  没有人搭腔。弗兰克毫不客气地骂道:“你们是不是白痴啊?你们要搞清楚火星这个社会是怎么运作的,否则你们就会困在这里,除了被装进尸袋里之外,一辈子都出不去。”

  几个人怒言相向,大多数人却想听听他的说法。弗兰克还是弄不清楚这里到底是谁当家,干脆叫道:“好,我跟大家谈谈!坐下来,让我知道我在跟谁讲话!”

  他们不肯坐下,但是至少站住没动,团团围在他的身边。帐篷中间坑坑洼洼的主广场黑压压的都是人。弗兰克好不容易才在一个倒扣的箱子上定住身体。已经接近傍晚,他们的身影越来越长,一直拖到下面的帐篷区。他问起当天的情形,大家七嘴八舌地描述当晚遭到的偷袭以及在车站里的小冲突。

  “你们中计了。”他们好不容易说完,弗兰克冷冷地对他们说,“他们就是故意惹你们发火,看你们会不会做什么蠢事,结果,你们还真的照办了!翻翻历史就知道,这是老招数。他们就是要你们去杀无辜的第三者,现在好了,你们成了被警察逮到的杀人犯。你们真笨!”

  群众先是低语,接下来就有人开骂了,但也有人帮弗兰克说话。“这些所谓的‘警察’也在陷害我们!”不知道是谁在叫。

  “也许吧。”弗兰克说,“偷袭你们的是私人公司的安保人员,跟在暴动中受到波及的日本人可没什么相干。你们应该把这点搞清楚,把真凶揪出来!结果呢,你们落入他们设计好的圈套,正好让联合国的警员介入,或许不是全部,但是有些人已经成为你们的敌人了,不过,美国的朋友是站在你们这边的!现在你们唯一的机会就是跟他们合作,你们要弄清楚谁是你们的盟友,要听他的话!我真是不明白,这星球上的人怎么老是敌友不分?难道是从地球过来把你们的脑子搞糊涂了不成?”

  有人笑了,那是不知道该怎么是好的尴尬。弗兰克问起帐篷里的生活状况,他们抱怨连连,这当然在弗兰克的意料之中,他附和了几句,帮他们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还跟他们提到他这次的克拉克之旅。“我叫他们暂停移民火星,对他们说:不是只要时间够,要盖多少城镇都随他们。这也意味着美国与联合国的关系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华盛顿终于弄明白一件事情:联合国站在跨国公司那一边,强化《火星条约》,才符合美国的最高利益,美国要挺身而出,不能靠别人。条约是战争的一部分,这是人民与跨国公司的战争!在战场上的你们饱受攻击,你们要认清敌人,与盟友团结在一起!”

  他们的表情看起来非常严肃,应该是在思考弗兰克的慷慨陈词,显然还算理性,弗兰克抓住机会接着说:“我们终究会战胜邪恶的,站在正义一方的人比较多。”

  胡萝卜已经够了,现在该棍子上场。打这种落水狗,棍子好找得很。“你们看,如果各国政府无力解决火星的骚动,如果再这样混乱下去,火星就要解体。他们一定会说,管那些火星人在干吗——叫跨国公司去摆平这些暴民就好了,他们最会干这个了。你们知道吧,这样做对你们好不好?”

  “我们早就受够这种事情了!”一个人叫道。

  “我知道你们受苦了。”他指着他们,“你们有没有善后计划?有没有办法收拾残局?”

  花了好一番功夫才骗得他们的同意:弃械、合作,组织起来,向美国政府求援,请华盛顿替他们平反。简单来说,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交到弗兰克手里就对了。这当然得花上好一段时间。他响应所有的抱怨,答应他们禁止恶行,不让错误的事情再度出现。真荒谬,他的应允根本就是胡说八道!但他闭嘴,照做。他教他们怎么跟媒体打交道,怎样在审判中争取同情,他还得教他们怎么设立联络人,怎么组织委员会,选出领导者。他们真是无知!男男女女都这么年轻,但是,教育却刻意把他们训练成非政治动物,让他们变成敬政治而远之的工程师,让他们心甘情愿受统治者的支配。发现了他们有多笨,让弗兰克不寒而栗,真的,他差点就骂出声了。

  他在欢呼声中离去。

  玛雅站在车站前面。筋疲力尽的弗兰克只剩下瞪着她的力气了,真不敢相信。她说,她在电视屏幕上看到了他。弗兰克摇摇头,里面那群白痴!居然连先破坏监视器的常识都没有,说不定他们连有监视摄像机这码事都不知道。他们在里面干什么,外面一清二楚。玛雅脸上又浮现了敬慕的神色,难道安抚惨遭剥削的劳工,用谎言和似是而非的论调欺骗他们,算得上是英雄吗?从玛雅的表情看来,毫无疑问,她觉得那是英雄事迹。俄罗斯帐篷的骚乱持续,联合国无力处置,只好向她搬救兵。“火星之首”的主席!看来,俄罗斯人可能比这边的美国人还笨,如果他们连这一套都吃的话。

  玛雅请他陪陪她,他没有力气分析与她重新纠缠的利弊得失。他的嘴唇一阵扭曲,答应了。跟着她走,比较简单。

  他们搭火车到下一站去,分开了警察、闲人,总算挤进车厢。俄罗斯小区的帐篷密密麻麻、七拐八弯,像是电子回路。“看来你的工作比较难。”弗兰克打量着周遭说。

  “俄罗斯人早就习惯了。”她说,“这里的帐篷和莫斯科的公寓有什么不一样?”

  “是啊,是啊。”俄罗斯越来越像韩国,强调的也是泰勒式的(21)流线型管理哲学,再用假模假样的民主和所谓的自由消费掩护她独裁的执政团。“愚弄饿肚子的百姓易如反掌。”

  “弗兰克,拜托。”

  “只要记得这一点,你的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你到底要不要帮我的忙?”她的口气很认真。

  “要,要。”

  中央广场上有一股豆腐和罗宋汤的气味。这里的人比美国帐篷区的人要难对付多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老大,随时一副要发号施令或是发表演说的样子。跟美国帐篷区最大的不同,就是人群中有许多妇女。他们弄翻了一列磁悬浮火车,所以情绪相当高昂,跃跃欲试,希望能再干点什么。玛雅手里有个扩音器,大半的时间只看到她站在椅子上自言自语,身旁的人依旧高谈阔论,根本不理睬她。玛雅就好像是酒吧里的钢琴师。

  弗兰克的俄语很烂,不知道群众在向玛雅叫什么,但是,玛雅的回答,他倒是听得非常清楚。她在跟他们解释,移民已经设限了,由机器人兴建的住房及干净的饮用水都无法充分供应。她提醒大家,到火星来一定要有纪律,如果大家不守规矩,理想中的好日子一辈子都不会到来。他想,这大概是俄罗斯老女人的炉边谈话吧,婆婆妈妈的,或许可以安抚他们的情绪。虽然许多俄罗斯人的内心深处都有反动的因子,但他们也最知道所谓的“社会骚动”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们其实非常害怕局势会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里有他们的梦想,可以让他们过上好日子:火星地广人稀、资源丰富,有设计优良的机器人、计算机程序、基因模版……

  在一个讨论激烈的当口,他用英语对玛雅说:“别忘了棍子!”

  “什么?”她的声音很不耐烦。

  “棍子,威胁他们!胡萝卜加棍子。”

  她点点头,拿起扩音器又说了起来:火星大气层一直不稳定,充满了毒素,外面冷得要命。他们只能在帐篷区活下去,这里有电、有水。火星跟老家不能比,一不小心就会丢掉性命。

  她的语气明快,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回他们的应许之地吧。往返沟通、棍子和胡萝卜。轻轻地拉一下束缚它们的绳子,牲口就知道这是暗示。俄罗斯人平静下来了。

  在前往谢菲尔德的上行列车上,玛雅一直没住嘴,一直在形容她现在的心境有多轻松。她的脸色潮红、目光晶莹;她的手紧紧抓住弗兰克,头不时后仰,开怀大笑。让人不安的智慧、引人遐思的美艳……他觉得贴近她的感觉,比在帐篷区跟暴民周旋,或是和菲丽丝钩心斗角,还要耗费心神、令人悸动。他发现只要与玛雅在一起,就会升起一团暖融融的感觉,好像从冰冷的外界走进蒸汽浴室,有一种从警戒状态松弛下来的愉悦、一股懒洋洋的安适。“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玛雅的话说得又急又快,“你真的很会处理危机,你的思路如此清晰,手段如此果决,感觉又是如此敏锐。他们相信你,是因为你不会刻意讨好他们,不会因为一时的利益而歪曲事实。”

  “说实话,是最好的方法。”他说,看着窗外倒退的帐篷,“如果刻意讨好他们,或是欺骗他们,那你就完了。”

  “喔,弗兰克。”

  “这是真的。其实你一个人也办得到。”

  弗兰克的这段话意有所指,但是玛雅却不能体会。这在修辞学上有个名堂,只是弗兰克记不清楚了。是叫转喻法?还是叫提隅法?但是,玛雅只是天真地笑着,还捏了捏弗兰克的肩膀,靠他更紧了。这是他们在巴勒斯恶言决裂之后从没有过的亲密动作。到谢菲尔德了。玛雅明明不该在这站下车,但还是尾随弗兰克离开车厢,靠着他的肩膀,走出宽阔的火山沿车站,走进弗兰克的房间。她脱掉身上的衣服,淋浴,又换上弗兰克的便装,唠唠叨叨地跟弗兰克谈当天发生的事情、火星的局势,就好像他俩一直都是这样,外出晚餐,汤、鳟鱼、沙拉、一瓶酒,每个夜晚也都是如此。舒服地靠在椅背上,喝咖啡与白兰地。玩了一天权术的政客。他们是领袖。

  她放松下来,整个人缩进椅子里,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奇怪的是,弗兰克并不觉得紧张,好像在他面前有道力场可以保护他。也许是她的眼神。对方如果喜欢你,眼神中会有千言万语。

  那天晚上,她没有到别的地方去。之后,她的时间分为两半,一半在“火星之首”总部,另外一半在他的房间。玛雅没有跟他解释她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到了该上床的时间,她会脱掉身上的衣服,滚到他的身边,紧贴着他,温暖而平静。整具肉体的接触……弗兰克不过是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玛雅立刻就有响应;他只要轻轻地碰一下她的肩膀,就像走进蒸汽浴室一样。这些日子以来,她宁静、安详,仿佛换了一个人,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她好像不再是玛雅,但是,她又是活生生的玛雅,轻声低语,弗兰克,弗兰克。

  他们从没谈过这种微妙的转变。挂在他们嘴上的,总是火星局势、当天的新闻,单单这些就够他们谈上老半天了。帕弗尼斯山麓的骚乱终于告一个段落,但是,火星各地依旧波涛暗涌,形势越来越严峻:阴谋破坏、罢工、暴动、斗殴、冲突、谋杀。地球传过来的新闻更是坏到谷底,以前还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现在却真的让人觉得事态严重。相对而言,火星还算有秩序,从吞噬一切的死亡旋涡中被甩了出来,虽然还是转个不停,但总算脱离了暴风圈。到处都是区域冲突,谁也说不准会不会引发世界大战。印度、巴基斯坦在克什米尔使用了核武器。非洲濒临崩溃边缘,富裕的北方国家为了先援助谁而争执不休。

  有一天,他们得到情报,在埃律西姆山麓,由美俄两强共同经营的超深井城——赫菲斯托斯,已经成为空城。无线电通信中断,埃律西姆山翼的同人下山探望,发现那里连一个人都没有。埃律西姆地区随之陷入骚乱。玛雅和弗兰克决定亲自视察,看看有没有使得上力的地方。他们搭乘火车,顺着塔尔西斯山脉往下,进入大气层比较厚的区域和巨砾遍布的平原。斑驳的平原上,有些永不融化的雪堆,呈现出肮脏、粗粝的粉红色,紧贴着微微起伏的小丘和石头,像是忽明忽暗的阴影。列车随后驶进黑得发亮的伊希地平原,这里的永冻土在最热的夏天是会融化的,过了夏天,会再冻起来,因此会留下比较浅的黑色冰纹。苔原正在形成中,效果够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出现沼泽。列车窗外飘过一团黑草,也许是极地花卉,当然,也可能是垃圾。

  巴勒斯的宁静下潜伏着不安,宽阔的绿荫大道上看不见半个人。这里的绿意,让人联想到阴森的梦境,或是直视太阳之后留下的残像。他们在等转往埃律西姆的列车,弗兰克抽空到车站的寄存间去了一趟,把他寄存在此地的东西取回来——都是他房间里的旧物,临行前,他把它们放在了这里。服务员给他一个好大的箱子,里面有单身汉的全套厨具、一盏灯、几套活动服,一部计算机。他完全忘记了里面有什么。他把随身计算机放进口袋,其他的东西则全丢进垃圾桶。无聊的岁月——那段日子,他完全没有印象。条约的协商过程,现在看来只是一场戏。已经有人拆下布景的支柱,布景坠落舞台,露出后台的真正历史:两个人握手成交,点了点头。

  俄罗斯驻巴勒斯办公室希望玛雅能留下来,处理一点业务,所以,弗兰克独自搭上了通往埃律西姆的火车,然后再开越野车跟着车队,前往赫菲斯托斯。越野车里的人看到他,觉得很不自在;弗兰克视若无睹,只顾盯着他的旧计算机看。计算机里大半是他的标准选择:一套巨著外加几篇政治哲学论文。一万本,如今的计算机容量是那个时候的一百倍,说来无聊,容量这么大,却没有任何意义,他现在连读完一本书的时间都没有。以前,显然他很迷尼采。计算机里一半以上被他勾点过的句子,都出自尼采的作品;弗兰克重读了一遍,却不知道当初着迷的理由何在,尽是些轻飘飘的感叹。但是,他却读到一句让他不寒而栗的警句:“无论今昔,个人,不过是命运的一个片段,了解现存与未来的所有事物,需要更完整的规律与必然性,对一个人说,‘改变你自己’,等于改变所有的事物,包括改变过去……”

  到了赫菲斯托斯,新派过来的超深井工作人员已经全面进驻:多半是老古板,看起来就像是技术人员或是搞工程的,比那些涌进帕弗尼斯山麓的新移民要深沉得多。弗兰克跟好几个人聊了聊天,想听听他们对消失的那批人有什么看法。有一天,吃过早饭,他站在窗前,看着超深井上方像羽毛般悠悠飘过的白色热气。一个会让他想起乌苏拉的美国女人对他说:“以前的那些人一辈子都在看电视,他们是火星的崇拜者,火星对他们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圣杯,他们这辈子就是为了上火星做准备。他们一直工作,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到差不多的时候,再把所有家当卖掉,买一趟到火星的梦想。到火星之后要干什么,他们都想好了。结果呢?他们来到这里,跟进了监狱没有两样,情况好一点儿的,重操旧业关在室内,做他们在电视上看到的事情。所以,他们消失了。他们要去寻找他们想过的日子!”

  “但是,他们哪里知道消失之后的生活什么样子?”弗兰克反驳道,“他们连活不活得下去都不知道!”

  那妇人摇摇头。“什么说法都有。有人回来了。有时候会有来路不明的视频,放过一次便会自动销毁。”妇人身边的人点点头。“我们知道在我们离开之后,地球是副什么德行。最好是在有生之年进入一个还有机会的桃花源。”

  弗兰克摇着头,内心惊异不已。上次在矿区,那个举重的矿工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同样的事情出自一个平和的中年妇女口中,却让弗兰克更加震惊。

  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他打了个电话给阿卡迪,半个小时之后,两人谈上话了。阿卡迪在奥林匹斯山上的天文观测所,在他的身后,群山环绕。“你到底想干什么?”弗兰克说,“如果大家都躲起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阿卡迪微微一笑。“我们过日子是干什么?弗兰克。我们工作是为了满足我们的需求,让我们能做点儿科学研究,或者进一步改造火星。我们在太阳底下,唱歌、跳舞、漫步,跟疯子一样工作,喂饱肚子和我们的好奇心。”

  “不可能。”弗兰克叫道,“我们是世界的一部分,我们无法逃离这个世界。”

  “不行吗?你说的那个世界,是在傍晚才会出现的蓝色星球。我们所谓的真实世界,是这个红色的栖身之地。”

  弗兰克有点恼火,不跟他争辩了。他一直无法跟阿卡迪沟通,真的。约翰在的时候,还有点机会;那时,约翰跟他还是朋友。

  他搭火车回到埃律西姆。埃律西姆山脉在地平线上隆起,像是一个巨大的马鞍跨在沙漠里。两座粉红色的陡峭火山口上现在已经有了皑皑白雪,雪一直积压,千年不化,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冰川。他一直觉得埃律西姆山麓城市完全弥补了塔尔西斯的缺点——有历史、规模小,管理容易、正常得多。但是,这里的人却成群结队地消失。埃律西姆成为跳板,让他们轻轻一跃,进入一个未知的国度,藏身在尽是环形丘的荒寂之地。

  在埃律西姆,有人请他发表一场演说。一群美国人刚刚到火星来,正在进行新生训练,第一天的傍晚,他们想听听“登陆首百”的心声。正式的演讲前有一场随意的聚会,弗兰克依照惯例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问几个问题。“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当然想出去看看。”一个人直率地跟他说。

  其他人随即插嘴:“有人跟我说,如果喜欢户外活动的话,最好不要到火星上来。他们还说,到了火星也不会有上火星的感觉。”

  “他们以为可以骗得了我们吗?”

  “你们传回去的视频,又不只他们看过,我们也看过啊!”

  “不管了,你们总读过火星地下组织的文章吧。管他们是共产党、天体爱好者,还是玫瑰十字会会员(22)——”

  “乌托邦主义者、篷车队,要不就是穴居原始人——”

  “亚马逊女战士(23)、喇嘛,还是牛仔——”

  “这里就是这么回事,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幻想投射在这里,因为地球已经坏得不可收拾,你明白吗?”

  “也许这里有个理想的逆世界——”

  “这是另外一个没有边际的幻想,一个总体心灵的投射——”

  “做这个世界的真正主人,有什么不好?躲起来,接受你的老朋友——广子的领导,或是跟阿卡迪有些私下的联系,又有什么不好?所谓的地下组织也许是这么回事,也许根本不是,谁知道呢?这种事谁也弄不清楚,地球人更是一头雾水。”

  “这都只是故事而已,只是这个故事里描绘的世界,实在过于迷人,几百万地球人听得入迷,无法自拔。许多人想到这里来,但大部分不能如愿。大家只好在筛选过程中用尽心机,坑蒙拐骗,混到火星上来。”

  “是啊,是啊,”弗兰克插话道,他的心情阴郁,“我们都做过这种事。”他想起米歇尔的笑话,反正他们迟早会发疯的……

  “你们终于上来了,有什么期望?”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不怎么开心,“但是,这是梦想,不明白吗?躲藏起来、独善其身的欲望,会影响我们这里的健康发展。只要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就会知道这只是故事而已。”

  “失踪的人到哪儿去了呢?”

  弗兰克不安地耸耸肩,他们则面带微笑。

  一个小时之后,他还在思考相同的问题。所有人都移步到仿希腊式的露天环形剧院,用的材料是坚固的盐砖。半圆形的白色板凳上坐满了人,一张张专注的脸庞在期待他的演说,想知道登陆英雄要跟他们说什么。他是过去的遗迹,是历史上的英雄,这些小朋友出生前10年,他就已经踏上了火星。他印象里的地球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另一个时代,他们之间隔着巨大而阴暗的光阴鸿沟。

  这个古希腊环形剧场,仿佛就是给独白演员设计的;他用不着提高音量,大家就可以听得清清楚楚。他的演讲内容还是那一套,砍去敏感的议题,精心检查过内容。可是这一次不成,纷至沓来的意外把演说搅得七零八落,别说是听众了,就连他自己都觉得前言不搭后语。“听好了,”他奋力修正他的演说方向,决定随兴而至,看着听众的表情且战且走,“我们到达的是一个迥然不同的地方、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们在这里也要蜕变成一种崭新的人类。把地球那套旧规矩全部抛到脑后!我们终究会根据这里的特性,缔造一个新的火星社会。这是我们共同的决定,大家同心协力,一起开天辟地。这是我们在这个时代、这些年里、这一瞬间做成的决定。但如果,你选择了退缩,躲到穷乡僻壤,加入所谓的地下组织,那么,等于是把你自己孤立了起来!你跟你刚到火星的时候不会有什么不同,永远没有机会进化成新的火星民族。同时,你带走了你的专长、你的贡献,我们永远无法分享。关于这点,我有切身之痛,相信我。”一股痛楚穿过他的身体,他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你们也知道:率先消失的人里面,有‘登陆首百’的成员,他们的领袖也许是广子爱。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躲起来,我真的不明白。我们真的非常怀念广子爱早年为我们设计的生命系统。我们对她的怀念,不是言语可以形容的!我可以这么说:这些年来之所以弊病丛生,有一部分就是广子不在这里的缘故。”他摇摇头,整理他纷乱的思绪,“第一次看到这个大峡谷,我身边站的就是广子爱。第一次勘探这个区域,我身边站的也是广子爱。我们踏进峡谷,赤裸的谷底一片平坦。我记得她跟我说,‘这里平得像房间的地板一样。’”他看着观众的脸,试图忆起广子的容颜,“我好想她。我来到这里,真不敢相信这是我们曾经踏足的土地,真的,真不敢相信我曾经认识过她。”他停下下来,试图将眼神固定在听众的脸上,“你们明白吗?”

  “不明白!”一个人叫道。

  他的脑中一片混乱,但是,一股怒气穿过他嘈杂的心,那是他旧时的冲动。“我跟你们说,我们创造了一个新的火星!我们是一个全新的种族,这里跟地球完全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他放弃了,找个位置坐下。接下来的讲师接手,他们单调的声音嗡嗡作响,毫无感情地在耳边滑过。他内心澎湃,视线越过环形剧场,看到了远处的槭树林。那边有细细高高的屋舍,在屋顶、阳台上栽种了绿色的植物。绿色、白色,相映成趣。

  他无法跟他们解释。没人能跟他们说什么。也许只有时间,只有火星。但同时,他们却会犯下损害自己最高利益的罪行。人类有史以来都是这样。为什么呢?人类为什么会这么愚蠢?

  他离开剧场,大步穿过公园,走进城里。“人类为什么会做损害自身物质利益的事情?”他对着腕表上的史禄辛斯基说,“人类真的疯了不成?”

  想象中的人们,在这块现实的土地上。难怪他会忘记胡萝卜加棍子的理论,流浪到什么新兴民族、地球与火星迥然不同的荒谬理论中,都是狗屁!学约翰·布恩?对了,这是真的!他走上了约翰·布恩的老路。但是,约翰·布恩长袖善舞,弗兰克一再看到约翰鼓起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可是在弗兰克嘴里,每个字都重若巨石。即使是现在,大家是需要花言巧语来拯救他们,弗兰克还是一张笨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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