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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巨变

  革命的第14天,阿卡迪·波格丹诺夫梦到他跟父亲坐在一个木箱上,在林中空地的边缘,面前生了一堆火,有点像是营火,唯一破坏气氛的是100米开外乌伽勒那成排的低矮锡顶房舍。他们伸手烤火,感受那股辐射热,他的父亲又在给他讲上回碰到雪豹的事。那天的风很大,火苗闪烁不定。就在这个时候,火警警铃响了。

  那是阿卡迪调好的闹钟,时间设定在凌晨4点。他站起来,用海绵蘸热水擦了身子。梦里的景象再次浮现脑海。革命发动之后,他根本没机会好好睡一觉,逮到空当就眯几个小时。有好几次,他美梦正酣的时候被闹钟吵醒。通常,一般人醒来后梦到些什么完全不记得,但阿卡迪却记得一清二楚。梦到的是他的童年,活灵活现,以前在他的梦境中从没出现过。他不明白记忆到底是怎么回事,它的储存量好像大得不可思议,但它的读取功能又不时地出故障。也许有人可以记得生命中的每一秒,但是醒时不记得的事情,为什么做梦的时候反而想得起来?也许这是有必要的?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人类可以活两三百岁的话,又会发生

  什么事情?

  珍妮特·布琳芬走了过来,表情忧虑。“他们引爆了复仇女神(1),罗德分析了视频,发现他们发射了好几枚氢弹。”

  他们走到宽敞的卡尔城办公室。此前的两个星期中,阿卡迪一直在这里坐镇指挥。亚历克斯和罗德正在里面看电视。罗德叫道:“计算机,回放第一卷摄像带。”

  画面闪了闪,定住了:黑色的太空遍布繁星,屏幕中间一颗光泽异常黯淡的小流星,感觉像是一小块掩星(2)。这样的画面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一道白光出现在小行星的边缘,小行星顿时一阵扩张,接着,碎片四射。“动作好快!”阿卡迪评论道。

  “这是远距离摄像机从另一个角度拍到的画面。”

  在这卷带子中,可以发现小行星是长椭圆形的,从它的主推动器后面冒出的银光,可以隐约分辨出它的形状。接下来是一道闪光,等太空再度恢复黑暗时,小行星已不见踪影。一小串闪亮的物质,标记了“复仇女神”行经的路线,它们又闪了一会儿,就再也看不到了。看不到火光炽热的白云、听不到音轨上传来的嘶哑噪声,只有播报员微弱的声音一直唠唠叨叨地描述,火星的暴动即将平息,战略防卫很有必要。很明显,飞弹是从运通集团的月球基地射出来的。他们在那里部署了轨道防御系统。

  “我始终不赞成这样做,”阿卡迪说,“这不就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吗?”

  罗德说:“如果真的两败俱伤,至少有一边会完全瘫痪才对。”

  “我们这里还有战斗力。敌我双方的实力差不多,所以,开始‘瑞士防御’吧。”所谓的瑞士防御就是摧毁敌方的所有辎重,能搬的全都搬到山上,负隅抵抗,至死不降。这才是他的打法。

  “没用。”罗德马上就把他的话顶了回去。他投的是赞成票,跟大

  多数人一样,把复仇女神的攻击目标设定为地球。

  阿卡迪点点头。两败俱伤的打法是一道省去许多条件的等式,敌我之间的军力是不是平衡,一时之间根本弄不明白。他一直不喜欢复仇女神计划,这是米哈伊尔·杨格尔的建议。飞弹是他们在小行星带自己动手做的,许多人因此而牺牲。行星带里的大小爆炸,害得他们死伤惨重。牺牲这么大换来的复仇女神,却让人产生叛军想彻底毁掉地球的印象。这主意不好,阿卡迪很早以前就跟他们说过。

  但革命就是这么回事。话说得再漂亮也没有用,局面没人控制得住。不过革命绝不是毫无希望,特别是在火星。第一个星期的战火猛烈至极,联合国与跨国公司在前一年刚刚扩编火星安保警力,实力不容小觑。但是许多大城依旧先后落入叛军手中,各地的叛乱团体风起云涌,一夕之间全都冒了出来。有的团体打的旗号谁也没听说过。超过60个城镇和工作站投入了革命的阵营,宣布独立;他们就这么冲入实验室和高地,直接接收各种产业与设备。地球远在太阳的另一边,离火星最近的往返航天飞机被摧毁,大小城市的安保警力全被包围,坐困愁城。

  生命维护厂来了通电话,报告计算机出问题了,要阿卡迪去看看。

  他离开办公室,步行通过门罗公园,到生命维护厂去。太阳刚刚出来,卡尔环形丘的山壁还笼罩在阴暗当中,阳光只在西边的山壁和生命维护厂顶端徘徊。山壁看上去一片黄色,磁悬浮铁轨一圈一圈的像是丝带。街道幽暗,城市还在沉睡。这里聚集了许多从别的城市和环形丘涌来的革命分子,大都在公园打地铺过夜。有人坐了起来,睡袋还盖在他们的肩膀上,两眼浮肿,头发狂乱。夜间的温度已经调高了,但在破晓时分寒意仍重。爬出睡袋的人会到火炉边烤烤手、端把咖啡壶或是俄式茶壶,抬头看看西方,打量一下太阳爬到什么地方了。看到阿卡迪,有人会向他挥手,有人会把他拦下来,发表一下对时局的看法,要不就是给他点建议。阿卡迪总是满面微笑地应答。他觉得空气中荡漾着不同的味道,感觉起来大家好像置身在另外的空间里,有相同的问题,有平等的地位,(就像是在咖啡壶下面一圈又一圈的热线圈)共同发光发热,

  激发自由的电力。

  他觉得自己步伐轻盈。一边走一边对着腕表记录他的心情日记。“这公园让我想起奥威尔(3)笔下被无政府主义者占领的巴塞罗那公园——这是一种绝无瑕疵的新社会契约,像儿童的梦,一切都从最公平的原点开始——”

  他的腕表上“哔”的一声出现了菲丽丝;屏幕上小小的脸看来很生气。“你要干什么?”他问道。

  “复仇女神被击落了,我们希望你在造成更严重的损害前投降。就是现在,阿卡迪,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阿卡迪差点笑了出来。她好像是《绿野仙踪》里的邪恶女巫,不声不响地出现在水晶球里。

  “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她叫道。突然,他感觉她在害怕。

  “你明明知道复仇女神跟我们没关系。”他说,“这是两码事。”

  “你真是个笨蛋!”她说。

  “我不是在做傻事,听好,去跟你的主子说——如果他们想镇压火星上的自由革命运动,我们就会毁掉这里所有的东西。”这就是所谓的“瑞士防御”。

  “你觉得我们会在乎吗?”她的嘴唇发白,脸上好像戴了一张狂怒的面具。

  “你们会在乎的。菲丽丝,我只是冰山上的一角,在暗地里,你知道我们有多少同志吗?多得数不胜数,只要他们觉得时机成熟,随时会揭竿而起。”

  她真的不能再乱挥手臂了,屏幕上一团混乱,等菲丽丝冷静下来之后,他只看得见地板。“你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傻瓜,”她的声音不知道从哪儿传了过来,“在‘战神号’上,你就是这副德行。”

  通信断了。

  阿卡迪走他的路。城市熙熙攘攘的景象好像没有先前那么轻快愉悦,如果菲丽丝真的怕了……

  生命维护厂的人员忙着检测故障原因。两个小时前,一个技师意外发现城中的氧气量突然增加,但是警示灯却没有亮起。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查到了毛病。程序遭到窜改。修正程序后,塔蒂·阿诺欣却不怎么高兴。“有人在搞破坏。幸好,氧气虽然外泄,但是储存量还够。你知道吗?已经有40%的氧气漏出去了。”

  “难怪今天早上大家的心情都很好。”

  “我可不好,我想这事另有玄机。”

  “确定吗?再把程序检查一遍,特别注意编码身份证明,看还有没有程序被窜改。”

  他走回市府办公室。途中,他听到头顶一声巨响,抬头一看,发现拱顶出现了一个大洞。空气如虹彩般闪烁,好像置身在一个大泡泡里。接着白光一闪,他跌了个倒栽葱。他费了半天劲儿才站起来,却发现什么都烧着了,每个人都跟火把一样。他看见他的手上有一团火。

  毁掉一个火星城市一点也不难,跟打破一扇窗户、刺破一个气球没有两样。

  娜蒂雅·车尔尼雪夫斯基在拉斯维茨的市府办公室里弄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在日落前遭到了攻击,幸存者都藏身在市府大楼和生命维护厂。他们花了三天时间修理防护幕,全程监视电视,想弄清楚外面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地球传过来的电视新闻,都在报道地球上的战事,许多小冲突已经逐渐聚在一起,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偶尔才会见到一条有关火星废墟的报道。有一则报道说,一个火星拱顶城市遭到来自太空的飞弹袭击。这种飞弹在击中目标物后会释放出大量的氧气及充气燃料,随即启动点火装置,引发爆炸,破坏的程度可以预先设定——只会造成人员死亡的大火、毁掉拱顶的巨爆,或是索性把环形丘夷为平地的致命攻击。一般来说,摧毁的目标是叛军人力,尽可能地维持基础设施的完整。

  至于帐篷城市就更简单了。大多数帐篷城市遭到来自弗伯斯的激光束的袭击。有的是城市里的生命维护厂被导弹摧毁。要么就是被武装部队动用武力收复、空港被占、装甲车直接撞穿帐篷,还有极少数的几个城市是空降伞兵直接占领的。

  娜蒂雅看着微微上下晃动的电视画面,可以想象摄像记者的恐惧。她的胃里好像有个核桃,“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在试哪一种方法最有效吗?”

  “我想不是。”耶理·祖多夫说,“可能不同队伍有不同的打法。有的是尽可能减轻损害,有的则希望人杀得越多越好,这样才会有更多的移民空间。”

  娜蒂雅转过身,胃里一阵恶心。她站起来走向厨房,胃疼得让她直不起腰,她想找点事做。厨房的发电机已经启动,有人在微波冷冻食品。她上上下下地忙着把食物分给大厅里的群众。这些人蓬头垢面,脸上尽是泥点,有的人还在高谈阔论,有的人像雕像般枯坐着,还有人依偎着睡着了。大部分的人是拉斯维茨的居民,也有些人是来逃难的,他们的帐篷在空袭或地面攻击中被摧毁,只得投奔这里。“真惨,”一个阿拉伯女人对一个神情骄傲的小个头男人说,“美国轰炸巴格达的时候,我父母在红新月会(4)帮忙,制空权丢了就完了,非得投降不可。要投降就要快!”

  “向谁投降啊?”那个男人无精打采地问,“投降要怎么投?能保住谁?”

  “随便找个人投降啊!怎么投降还不简单?用无线电嘛。”阿拉伯女人狠狠瞪了娜蒂雅一眼,她只能耸耸肩。

  她的腕表响了,莎夏·叶夫列莫夫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对她说,拉斯维茨北方的水源管制站爆炸,原本封得好好的水井,现在却像自流井一样,随时有爆发的可能,水与冰将会倾泻直下。

  “我马上就到。”娜蒂雅说。她的恐惧非同小可。水源管制站在拉斯维茨含水层的低端,水量蕴藏难以估计。如果含水层中大量的洪水奔涌而出,不但水源管制站、拉斯维茨和这个峡谷会被洪水破坏——就连在斜坡下方200千米处的瑟提斯与伊希地平原,也会变成水乡泽国。如果含水量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呢?夹杂泥沙的浊流,下一个逼进的目标,就会是——巴勒斯!那里的人口太多了,多到难以疏散,更何况那里已经成为难民的收容所。

  “投降!大家都投降!”阿拉伯女人在大厅里叫道,“投降!”

  “现在投降也来不及了。”娜蒂雅说,随即转身朝闭锁室奔去。

  有活可干让她的心头一松,不用再窝在大楼里看电视,终于可以做点正事了。拉斯维茨的设计图出自娜蒂雅的手笔,兴建的时候,她也在场监工,那只是6年前的事情。娜蒂雅稍微回想一下,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个城市的拱顶规格是尼科西亚级的,农场和生命维护厂都有专区安置,水源管制站则被放在远远的北端。这些各具功能的专区都被安置在一道东西向的地堑——阿雷纳峡谷中。峡谷几近垂直,高度约有500米。水源管制站在距离北山壁200米的地方;从山顶往下看,极为抢眼,是一块明显的突起。在把莎夏和耶理载到现场的路上,娜蒂雅已经成竹在胸。“我们把悬崖炸掉,让它塌在水源管制站上。崩塌下来的山峰应该可以压住缺口。”

  “但是,喷出来的水会不会把沙石一股脑儿地卷走?”

  “如果整个含水层的水都涌出来了,这当然是有可能的。但是,只要压住主要的缺口,其他地方渗出来的水很快就会结冰,加上山崖本身的重量,应该有希望盖住缺口。这个含水层的液压只比地壳压力大一点,所以喷出的力量不会那么强。否则的话,我们早就没命了。”

  她猛踩刹车。透过挡风玻璃,他们可以看到残存的管制站笼罩在一团冰雾当中。

  另外一辆越野车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娜蒂雅闪闪车灯,打开了公共频率。来的是工作站人员,一对夫妇——安吉拉和山姆,此前一个小时,他们经历了各种险情。两辆车并肩往前驶去。他们叙述完之后,娜蒂雅也把她的计划解释清楚了。“行得通,”安吉拉说,“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能堵住缺口的方法,水势真的很大!”

  “那我们得快点。”山姆说,“水越冒越高,悬崖与水面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一大截。”

  “如果我们不把它堵住,”安吉拉说,她的兴奋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喷泉会像大西洋的海水,涨过直布罗陀海峡,涌进地中海盆地一样,这里的水一万年都不会退的。”

  一路上娜蒂雅都在遥控城里的建筑机器人,把它们从库房调到山脚下的水源管制站。两辆越野车开到管制站旁边时,一些动作比较快的机器人已经就位了,其他的也在逐渐接近当中。山壁下方有道斜坡,在皎洁的月光下精光闪亮,很明显是结了冰。娜蒂雅把指令输进各种铲土、推土的重型机器,在这个斜坡上清出一条通路来;工程完毕之后,钻孔机器随后跟进,准备在山壁上凿个洞。“你们看,”娜蒂雅让越野车上的计算机把这个区域的地形图找出来,指着这个峡谷说,“就在悬崖后面有个大断层,所以,山壁的最上一段有点倾斜——山顶下面还有一道岩棚。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炸药都放在断层的底部,就可以把悬崖整个炸下来。你们说对吧?”

  “我不知道,”耶理说,“但是值得一试。”

  速度比较慢的机器人也到了。它们携带了大量的炸药,那是给这城市打地基的时候留下来的。娜蒂雅又开始忙。她设定程序,让机器人依次进入隧道,再把炸药安放在断层的底部,接下来的一小时,娜蒂雅专心工作,对外界的一切置若罔闻。安置妥当之后,她说:“咱们回城里去,叫所有人疏散。我不确定这山壁会倒下来多少,我可不想害得大家被活埋。我们还有4个小时。”

  “天啊,娜蒂雅。”

  “还有4个小时。”她输入最后的指令,跳上越野车。安吉拉和山姆满心欢喜地跟在她后面。

  “你们要离开这里了,好像不怎么难过嘛。”耶理问他们。

  “管他呢,这里无聊得要命。”安吉拉说。

  “现在我真觉得无聊是种福气。”

  疏散人潮要费不少口舌。住在这座城市里的居民多半不愿意离开,而且越野车上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他们。但是到了最后,大家还是胡乱地挤到车子里,沿着铺设好雷达收发器的道路前往巴勒斯。拉斯维茨顿时成为空城。娜蒂雅花了一个小时打卫星电话给菲丽丝,但总是出现人为干扰,怎么打也打不通,最后,娜蒂雅只好在卫星上留言:“我们是瑟提斯大平原的非战斗人员,只想堵住拉斯维茨含水层的缺口,防范洪水淹没巴勒斯。所以,别来烦我们!”这也算是一种投降吧。

  安吉拉和山姆挤上娜蒂雅、莎夏和耶理那辆越野车,爬上陡峭、像三明治一般的山路,开上阿雷纳峡谷的南缘,他们的正对面就是巍峨宏伟的北山壁,山壁底部的左边是娜蒂雅一手兴建的拉斯维茨。城市本身看来还算正常,但往右边看去,就知道有问题了。残破不堪的水源管制站中冒出一个白色的间歇泉水柱,水花纷飞,好像是一个被破坏的消防栓,坠落在地时,已经冻成了红白相间的脏冰块。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巨大的冰柱往外移动,惊鸿一瞥的黑色洪流冒着结霜的蒸汽。白色的雾气从黑色的缝隙冒出来,很快就被吹到谷底。火星表面的石头和细沙实在太干了,水分一经过就会爆开,引发一连串的化学反应。夹杂灰尘的烟气混合着雾气,一个劲儿地在水面上打转。

  “萨克斯一定很高兴。”娜蒂雅严肃地说。

  到了设定时间,四条烟柱从北山壁的顶部冒了出来,几秒钟内没半点动静,所有人的心里都不免嘀咕。然后山壁一阵抖动,顶端的石头开始滑落,速度很慢,但声势惊人。接着,厚厚一团烟雾滚滚涌出,片状的喷出物四散坠地,像是冰山被压碎时溅出的水珠。一声低沉的嘶吼震动他们的越野车,娜蒂雅小心地倒车,让它离悬崖边远一些。在烟雾遮断视线之前,他们清楚地看到崩塌的山壁边缘把水源管制站结结实实地压住了。

  安吉拉和山姆一阵欢呼。“我们要怎么样才能确定大功告成了?”莎夏问道。

  “等到我们又看得见的时候,”娜蒂雅说,“希望那个时候泛出来的水变成白色,水不会流动,面积也不会扩张。”

  莎夏点点头。他们坐在那里,看着这古老的峡谷,静静地等待。娜蒂雅的心头一片空白,隐隐约约浮现不祥的感觉。她希望她能跟前几个小时一样忙个不停。这种生死关头的指挥调度让她根本没有时间想事情。但只要有几秒钟的空当,悲惨的局势立刻就会盘踞她的心:破败的城市,遍地死尸,阿卡迪失踪。很明显,双方都控制不住局面,也都没有通盘的计划。警察破坏城市,阻止叛乱蔓延;叛军破坏城市,希望延续革命的香火。结果却两败俱伤,把火星变成一片焦土。她大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烟消云散。到底是为了什么?根本没有理由!

  她还是不敢细想。希望运气不坏的话,峡谷下方的水源管制站可以被滑落的山壁压住,渗出的水冻住了之后,等于勉强拼凑出了个临时水坝,但是,能维持多久却很难说。如果含水层的静水压力超乎预期,那么随时都可能从别的地方迸发出来,不过压在上面的石坝够厚的话……算了吧,没有这种可能。但是在石坝上设计几个纾压阀门,说不定可以减轻石坝承受的压力……

  风慢慢地把沙尘吹开。眼前一亮,娜蒂雅的朋友们一阵欢呼。原本覆盖在控制站上方的水汽已经不见了;刚刚滑落的黑色山壁已经结实地压在上面,北壁出现一道新的弧线,但是,这弧线的高度跟原先的山壁差不多,显然爆破的力道不如娜蒂雅的预期,山崩的幅度也没有估计得那么大。拉斯维茨安然无恙,覆盖在控制站上方的沙石不怎么厚。水结成冰,定住不动,闪闪亮亮的好大一块,上面有一道道肮脏的沟槽,好像是从峡谷中挤压而出的冰川。但这只是含水层的先头部队而已,千军万马还在后面。如果……

  “我们回拉斯维茨去看看含水层的监视记录。”娜蒂雅说。

  他们顺着山壁道路下山,进入拉斯维茨的车库,然后穿着舱外活动服、戴着头盔,踏上渺无人迹的街道。含水层研究中心在市府办公室的隔壁。走进去,看到他们前几天的藏身之地一片空空荡荡,心头不免有点错愕。

  他们在含水层研究中心分析地底探测器传回来的各项数据。许多仪器都出现了故障,但从残存的数据判断,含水层的水压攀升到了新的高点。这时,他们感觉脚下一阵颤抖,更证明这些数据绝非子虚乌有。他们这群人自踏上火星以来,从没碰到过这种事情。“妈的!”耶理说,“含水层一定会再爆发的!”

  “我们必须挖一个径流井,”娜蒂雅说,“权充压力阀门。”

  “但是,如果含水层的主流,恰巧从那个缺口涌出来怎么办?”莎夏问道。

  “如果我们在含水层的上端或是中间挖径流井的话,就只会宣泄部分水量,这就没关系了,道理就跟以前那座水源管制站一样。”她皱眉摇头,一脸苦相,“我们总得试一试。成功就成功了,失败会引起含水层爆发。可是,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含水层一样会爆发。”

  她带着这一小组人走上大街,来到放置机器人的库房,然后坐在控制中心,开始输入程序:标准的凿洞模式,另外加上强度最高的沙涌隔板(5)。水在自流压力的压迫下流出火星表面后,会被引导进入电缆;机器人要做的事情就是铺设电缆,把水引出阿雷纳峡谷。他们做了许多的计算机模拟,看到底把水往南还是往北引到平行峡谷更好。流域(6)实在太大,就算只引出一部分,水势都会顺着瑟提斯地带淹没巴勒斯,让那地方变成一个海碗。他们必须把水往北引300千米,才能导到另外一个流域去。“你们看,”耶理说,“把水释放到尼利沟槽去好了,然后它会冲到乌托邦平原,在北半球的沙丘冻结。”

  “萨克斯一定爱死这次革命了。”娜蒂雅又说了一次,“上头一定从来都不会批准他这么放手大干。”

  “但他其他的心血却毁于一旦。”耶理指出。

  “套句萨克斯的话说,还是有得赚。这么多的水流到火星表面……”

  “这得问了他才知道。”

  “如果我们还见得到他的话。”

  耶理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真有这么多水吗?”

  “除拉斯维茨之外,还有过别的例子,”山姆说,“我前一阵子听到一个消息——有人破坏洛维尔含水层,大量的水狂泄而出,就跟以前切割峡谷的水势差不多。洪水席卷了几十亿吨的风化土往下流。根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水。真不敢相信!”

  “为什么要破坏含水层呢?”娜蒂雅问道。

  “我想,这是他们手上最好的武器吧。”

  “这哪算是武器?这不能瞄准,也不可能收放自如啊!”

  “但好处就是谁也别想控制。你想想,这威力多可观——洛维尔下面的城市无一幸免——富兰克林、德克斯勒、大阪、伽利略全部毁于一旦,我猜就连西维尔顿都没有逃过这一劫,这些都是跨国公司营运的城市,可能很有价值吧,我是这样想。”

  “所以,大家都在攻击对方的基础设施?”娜蒂雅麻木地问道。

  “没错。”

  她只得工作,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她叫大家把程序输进计算机。他们花了两天时间,才把爆破地点的机器人全部调回来,完成了所有的前期作业。开凿的工作其实很简单,只要在过程中控制好压力,不要让洪水暴发出来。铺设把水引到北方的电缆更是容易。全部自动化的工程已施行多年。但是,他们还是配置了两套设备,以防万一。水管将沿着北峡谷的路基铺设,顺着这条路把洪水引到北边。不需要装电泵,因为水压会让水走得很顺畅;如果水压变低,含水层的水不再涌出峡谷,那么含水层暴发的危机就可望解除。移动式的镁制研磨机一路钻磨,经过筛选之后,找出适当的材料制造电缆零件;跟在后面的堆高机和搬运机则把零件送到组装机里去。组装机是一个硕大无朋的怪物,看起来像是会动的建筑物,在收进所有零件之后,组成电缆,缓缓地把它推向后方;它后面还有一个大型机器,会在成型的电缆上裹一层航空晶格,这是它用从镁制研磨机中取来的残渣制成的隔绝设备。第一截炽热的电缆出炉之后——他们确定这套系统行得通,铺设300千米电缆应该不成问题。这套系统每小时可以制造出1000米的电缆,火星一天有24个半小时,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概12天之后电缆就可以铺到尼利沟槽。在机器人完成钻孔作业,把地下水引出来之前,电缆就可以铺设完毕。只要崩塌下来的山壁撑得够久,那么他们就会有一个宣泄压力的径流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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