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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架飞机朝南飞,目的地是希腊盆地。飞过哈德卡圆形浅丘之后,他们在泰瑞纳超深井短暂停留。这个城市也被搞得面目全非,迫切需要重建援助。这里没有机器人,但是,娜蒂雅觉得她可以在这里撒一颗种子,哪怕只是设计一个城市、启动一部计算机或是空气采集机,都会在日后开花结果。机械设备自动生产线是他们手上另外一个法宝,唯一的缺点就是速度慢了点儿。首先是工厂,然后是组装厂和建筑机器人:一个月内这三个元素凑在一起,就会从沙漠中召唤出成千上万的精灵,戮力工作,无怨无悔。有几栋大楼合起来那么大的机器人,在他们离开后会星夜赶工,完成修复任务。他们的新力量大得让人难以置信。

  但是,跟人类无法约束的破坏冲动相比,这力量却显得微不足道。5个旅人在铁翼之下看到一个又一个废墟;他们现在对破坏、死亡都已经麻木了。幸好,他们对自身安危倒还有警觉。他们在希腊盆地-埃律西姆飞行走廊先后看到好几架飞机的残骸,于是,他们改为夜间飞行。从许多方面来看,夜间飞行比日间飞行要危险,但耶理非常满意这种隐藏行踪的前进方式。一般雷达对16D这种轻型飞机几乎束手无策,只有最敏感的红外探测器,才能发现其蛛丝马迹。所有人都觉得冒这么点险无所谓。娜蒂雅更是不在乎,虽然她比较喜欢在白天飞行。她尽可能地活在当下,却常常发现她的心思在一个症结上打转,拖回来得花好大的力气。火星大地满目疮痍,目瞪口呆之余,她终于摆脱了情绪的纠葛。她只想工作。

  娜蒂雅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安的情况好像比她更糟。安一定是担心彼得,当然,看到火星现在的模样,她的心里想来也好过不了——安最在意的倒不是苦心经营的基础建设,而是这片火星大地、肆虐的洪水、四散的废弃物、雪和辐射。她应该好好研究一下灾害对火星的冲击才对,但她什么也不做,明明可以帮娜蒂雅一点忙,却袖手旁观,行尸走肉一样,跟个机器人似的。他们每天都要修一点东西、重建点什么:一座桥、一根电缆、一口井、一个工作站、一段磁悬浮铁轨、一个城镇。他们活在耶理所谓的机械世界,驱使机器人去做苦工,好像他们是奴隶的主子、魔术师,或是——神。机器没日没夜地工作,试图扭转时间,让破损的碎片重新聚拢起来。事态紧急,他们省去了盘算细节的工夫。重建的速度持续加快,他们很快就可以完成蓝图,往下一个地方飞去。“这是创世纪首部曲。”一个傍晚,西蒙一边把程序输进腕表,一边疲倦地说。一个造桥力臂机器人在夕阳中前进。他们随后又起飞了。

  他们也开始了隔离与掩埋受损的核反应堆的工作。他们躲到远远的另一边,遥控机器人去做。耶理有时会切换频道,用监视器看电视新闻。有一个镜头是在轨道上拍到的:那是塔尔西斯山脉横亘的区域全景,山脉西翼、白日的情景。从这样的高度俯视,看不到冰川横流。但是旁白却说,冰川流经所有的峡谷,从水手峡谷一直流到克里斯平原,整个北半球一片汪洋。镜头跳回远景,那个区域里的粉白冰川盘旋如带。火星真的有运河了。

  娜蒂雅“啪”的一声关掉电视,继续工作。这么多建筑被毁,这么多人死于非命,但是,剩下的人还要在这里住上很长时间——还是没有阿卡迪的消息。整整20天了。有人说,他被迫销声匿迹,躲避来自轨道的攻击。娜蒂雅已经不相信这一套了,只有在欲望与痛苦剧烈激荡的时候,才会躲到这个谎言里暂歇一会儿。这两种情绪以一种全新的组合,在她超时工作的空当里横冲直撞,变成一种让她又憎恨又害怕的感觉:欲望挑起痛苦,痛苦激起欲望——那是一种火热炽烈的欲望,先前它们出现的时候完全不是这种面貌。原来,这种欲望会让一个人的心剧痛如此!她只得拼命工作,让自己根本没有时间感受、没有时间去想。

  他们已经飞到希腊盆地的东边,底下就是横跨哈马契斯峡谷的长桥。桥当然毁了,但是,在火星主要的桥梁两端,都有库房储存修复机器人;这种机器人也可以用来造桥。那天傍晚,输入最后一个程序之后,他们坐进飞机,用微波炉热意大利面吃。耶理又想看来自地球的新闻,但这次只收到噪声和静电爆裂的声音,没有影像。他切换了几个频道,却都是相同的结果。静电的声音连成一串。

  “难不成他们连地球也炸了?”安说。

  “不,不会的。”耶理说,“有人在干扰通信。太阳现在挡在我们跟地球中间,只要干扰几颗中继卫星,通信就会被切断。”

  他们看着惨白的监视屏幕,脸上都有忧色。这些日子以来,区域通信卫星都失效了,不知道到底是关闭了还是遭到了破坏。现在,连地球的新闻都收不到了,他们真的陷入了一团黑雾之中。地面对地面的无线电功能有限,再加上地形崎岖,火星又没有电离层(7),因此传送的距离与配置在舱外活动服上的通信器差不多。耶理试了好几次随机共振模式,试着从一团混乱的讯息中理出个头绪来,却徒劳无功。讯号已经混乱到无法修复的地步。他嘟囔了几句,输入另外一种搜寻程序,无线电一直在不同的频率间来回搜寻,收集静电,偶尔会停下来,传出一阵模糊难辨的声音:好像有输入密码的声音,也有音乐里的几个音符。有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只言片语,但还来不及凝神细听就掠过去了,一度让人以为是找到了外星智慧生物。想从天上找到火星上的讯息,看来是没有什么指望了。也许刚才的片段,只是小行星上的矿工在相互联络而已。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反正是听不懂。他们孤孤单单地在火星表面,五个人、两架小飞机。

  这是一种奇特的新体验,接下来的几天,这种感受更加强烈,想尽了办法也接收不到外界讯息。他们只能在没有电视、没有广播的状况下摸索前进。这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不只是在他们的火星岁月里没有经历过,这辈子也没碰到过。他们这才发现,少了电子媒介,就好像被剥夺了一种感官。娜蒂雅不时瞄瞄手上的腕表,她想,只要腕表没坏,她就要这样一直看下去,谁知道阿卡迪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这个小小的屏幕上?谁知道什么时候“登陆首百”会捎来讯息,跟她报平安?但是,她的眼神终究要离开那灰色的方块,抬头看看四周荒芜的大地。突然之间,她觉得火星空前的空旷广袤,格外难以驾驭。拼命地往前望去,只有锯齿状的灰扑扑的山丘,此处什么都没有。破晓之际,他们仍在天上翱翔,对照地图寻找临时降落跑道,这得看仔细,因为跑道细得像铅笔芯一样。这世界如此辽阔,他们却如此孤单,飞行不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不能把全部的工作交给计算机。他们现在得利用道路雷达收发器、航位推算(8)等目视方法来寻找可能的降落地点。他们已经在晨曦中苦苦搜寻良久,一直到天色大亮,才在一座峡谷附近找到飞机降落跑道。再度起飞之后,耶理飞行的依据是弯曲如带的磁悬浮铁轨,入夜之后,降低高度,仍然沿映着星光、如银丝带般的铁轨前进,不时还根据道路雷达收发器发出的讯号,对照地图确认位置。

  他们设法降低高度,贴着希腊盆地宽阔的平地飞行,沿着铁轨前往低点湖畔。在地平线的另外一端隐隐泛出红光,日出,拖出长长的阴影;闪闪发亮——冰面损坏的低点湖映入眼帘。冰川占据了整个希腊盆地的西部。海!

  他们跟踪的铁轨已没入湖面。冰湖的边缘呈锯齿状,向外突出的三角形冰碴,或黑,或红,或白,有的甚至是蓝色,要么就是夺目的翠绿——各种颜色堆在一起,好像是洪水冲坏了巨人收藏的蝴蝶标本,散落在荒芜的湖边。冻结的湖面直达天际。

  沉默良久之后,安终于开口了:“他们一定炸开了赫勒斯萨特含水层。这个含水层的蕴藏量大到难以估计,所以才会一直淹到低点湖畔。”

  “希腊超深井一定被洪水淹没了!”耶理说。

  “没错!而且底部的水温度可能很高,说不定湖面都解冻了。难说得很。空气很冷,但是在湍流作用下,说不定会有一块没冻上。如果没有,那么下面肯定是液体。应该有强烈的对流,但是表面……”

  耶理说:“我们很快就能看到了,因为我们会从上面飞过去。”

  “我们应该找个地方着陆。”娜蒂雅说。

  “找得到地方降落当然没有问题。下面好像很平静。”

  “那是因为我们现在看不到新闻的缘故。”

  “嗯。”

  结果他们花了一整天横越这辽阔无垠的冰湖,陆地好像始终在遥远的彼岸。这是个怪异的清晨,他们的飞行高度不高,破碎凌乱的湖面总是让他们想起北极海,唯一不同的是底下的冰流隐隐泛起一层薄霜,好像是刚刚打开冰箱门似的。冰块的颜色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什么颜色都有,最沉重的底色当然是红色,夹杂在其间的蓝色、绿色和黄色,在巨大杂乱的马赛克冰纹中显得格外耀眼。

  在冰湖的中心——他们已经尽可能地拉升飞行高度,但冰川还是向四面八方延伸,没个尽头——有一道直冲云霄的雾气,高度有好几千米。他们小心地在这道雾气周遭打了个转,却看到下面是冰丘和浮冰的天下,在冒着蒸汽的混浊黑水中,载沉载浮。脏兮兮的冰丘常常倏地出现、倏地消失,要么就相互挤压,来个鹞子大翻身,把黑黑红红的冰水挤得四处飞溅,激荡出圆形的波浪,所到之处,冰丘一阵浮沉。

  看着这个不该在火星出现的奇观,两架飞机上都是一阵沉默。他们在这道雾气上打了两个盘旋,决定往西去一探究竟。“萨克斯会爱死这场革命。”娜蒂雅又用她以前的那个调调打破沉默,“你看他会不会是幕后的黑手?”

  “不太可能。”安说,“他才不会用这种激烈的手段呢,这会影响来自地球的投资。他喜欢推动按部就班的计划,什么事情都要控制好。我相信,他不在乎革命的意义,却会评估这场变局对火星改造计划有什么影响。不管死了多少人,设备毁损的情况如何,或是革命之后谁会当权,他只会盘算对他的计划有什么实质性冲击。”

  “这实验真好玩。”娜蒂雅说。

  “只可惜很难做成模型。”安说。两个人大笑起来。

  正说找不到地方降落,他们就找到一个可以着陆的地方——在这个新诞生的汪洋(低点湖畔早就淹没在了洪水下方)西边,给飞机找到了落脚处。他们休息了一整天,第二天,他们沿着磁悬浮铁轨,朝着水手峡谷往西北飞去。在飞行途中,他们收到一段不断重复的摩斯电码——SOS。他们在发出讯号的雷达收发器上盘旋了一个晚上,最后贴着一辆卡在铁轨上的越野车降落。越野车的旁边是萨克斯,他穿着舱外活动服,用雷达收发器传出SOS讯号。

  萨克斯爬进飞机,缓缓摘掉头盔,眨眨眼,紧闭双唇,却依旧保持着温文尔雅的风度。他筋疲力尽,但神情活像是刚吞掉一只金丝雀的猫,这是安后来偷偷对娜蒂雅提起的。萨克斯沉默寡言,只说他的越野车卡在铁轨里,受困3天,动弹不得。磁悬浮列车早就停驶了,越野车又没有备用燃料,他无计可施。萨克斯还证实说,低点湖滨城已经被淹没了。“我要到开罗去,”他说,“跟弗兰克和玛雅会合。他们说,我们‘登陆首百’如果能聚在一起,说不定有足够的分量与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谈判,叫他们不能再这么蛮干下去。”于是他就出发了,在赫勒斯篷特山脚旁,低点超深井上的热云突然转为黄色,向上扬起2万米,直冲云际。“有点像是原子弹爆炸时的蕈状云,只是蕈状的云帽要小得多。”他说,“这是因为火星大气层的温度梯度没有地球那么大。”

  之后,他又折回来,在盆地的边缘观察洪水水势。洪水从盆地流出,涌向北方;起初流出来的水是黑色的,但没多久就转成白色,整段整段地结冰,只在低点湖畔的周围咕噜咕噜地直冒泡,“好像放在炉子上的开水壶。起初,那里的热力作用很复杂,可是那边的水冷得很快——”

  “闭嘴,萨克斯。”安说。

  萨克斯扬扬眉毛,埋首强化飞机上的接收器。

  他们继续往前飞,现在总共有6个人了,莎夏、耶理、安与西蒙、娜蒂雅和萨克斯;“登陆首百”中,已经有6个人聚在一起,好像有磁铁吸住了他们。他们有很多话可以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消息、揣测以及道听途说的谣言可以跟大家分享。萨克斯能补充的信息并不多,他跟大家一样,在差不多的时间点上被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娜蒂雅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感觉,不断颤抖;她心里明白,这毛病不会马上消失。

  第二天早晨日出之际,他们在巴黑山跑道着陆,一下飞机,就被十几个手持警用麻醉枪的人团团围住。尽管枪管都朝下,但他们还是全神戒备,把这6个人送进护墙后面的飞机库房。

  库房里有好多人,而且数量一直在增加,最终达到50上下,其中有30个是妇女。他们很有礼貌,认出这6个人是谁之后,态度就更好了。“我们只想弄清楚来客是谁。”一个身材壮硕、操约克郡口音的妇女这么跟他们说。

  “你们是谁?”娜蒂雅率直地问道。

  “我们是从科罗廖夫基地过来的,”她说,“是逃出来的。”

  他们把6人带进餐厅,请他们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大伙儿坐定之后,有人拿出铝壶给邻座倒苹果汁;铝壶依次传递,大家都替旁边的人服务,每个人面前都有满满一杯果汁。然后他们聊开了,一边吃松饼,一边听别人的遭遇。这批躲在巴黑山的人原来在科罗廖夫基地栖身,革命爆发后的第一天,他们就搭飞机一路往南,飞到接近南极的地方。“那里真是个搞革命的好地方。”那个约克郡妇女(后来才发现她是芬兰人)跟他们说,“宽阔的台地上有突出的岩石,这样说你们明白吧?就好像是一条长长的洞穴,常常是不间断的两千米,很宽。空气流动,卫星也侦察不到。可以跟克鲁马努人一样在那里过穴居的日子,很棒,真的。”这长长的洞穴区在科罗廖夫那边很有名,很多犯人都说,只要革命爆发,他们就到那边去,会师起义。

  “那你们跟阿卡迪是一伙的吗?”娜蒂雅问道。

  “谁?”

  这才弄清楚,他们是生物学家史耐林的追随者。从言谈中可以感觉到,他们把史耐林当作火星上的传奇人物。他们在科罗廖夫就是跟着这位先知,不过,史耐林在几年前与世长辞。生前,史耐林在塔尔西斯地区宣扬理念,大受欢迎;入狱之后,许多在科罗廖夫服刑的囚犯也成为他的信徒。史耐林要他们根据本土生物化学的原则建造新的火星社区。不过再往深问,巴黑山这批人就说不出个所以然了。他们只说既然逃出来了,就要和别的叛乱团体联络。他们侵入一颗侦察卫星,准备用它来制造微型脉冲,干扰通信;同时他们还监控了弗伯斯的一个通信频率,因此多多少少知道点外面的风声。据他们说,弗伯斯已经成为跨国公司及联合国火星安保人员用以监控、摧毁反抗势力的基地;往返于地球与火星间的航天飞机在源源不断地运送援兵过来。安保人员控制住了火星电梯、帕弗尼斯山以及大部分的塔尔西斯山区。奥林匹斯山地区的观测站,有人揭竿而起,却遭到来自卫星的猛烈攻击。大斜坡地区也在联合国的掌握中,火星于是被切为两半。地球上的战事也在持续,详情他们不清楚,只知道打得最凶的地方在非洲、西班牙和美墨边界。

  他们认为没必要到帕弗尼斯地区去。“他们会把你们关起来的,要不就是索性干掉你们。”桑嘉说。但这6个人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巴黑山的这批人告诉他们一条夜间飞行可以使用的航道,往西去还可以使用一个紧急庇护所,一个位于南珍珠湾的气象站,目前由波格丹诺夫分子控制。

  一听到这个名字,娜蒂雅的心猛地一提,剧烈狂跳。她就是控制不住。阿卡迪有很多朋友、很多支持者,但是好像每个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她那天没法入睡,肠胃纠结成团。日落之际,她很庆幸终于能回到飞机上,重新起飞。巴黑山的叛军送他们上路,给他们装满了联氨、氧气和脱水食物。经过好一番挣扎,飞机才勉强升空向西飞去。

  夜间飞行有一种奇特的仪式感,好像是在一段新的朝圣之旅中。这两架飞机都很轻,顶着强烈的西风前进十分吃力,有的时候剧烈震荡的幅度达到10米;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没在开飞机的人,也不可能睡得很沉——突然的下降或是上升,都会把人吓醒。在黝黑狭窄的机舱里,头顶是黑沉沉的天空和繁星,往下看则是漆黑的火星大地。他们很少说话。驾驶员弓着身子,头往前倾,全部的体力都用在确认另外一架飞机的位置上。飞机嗡嗡低鸣,柔韧的机翼间不时传出尖锐的哀号。窗外的温度是零下60摄氏度,气压不过150毫巴,大气对人体有害。不管往哪个方向飞去,几十千米之内都没有人烟,找不到栖身之所。娜蒂雅在前座驾驶了一会儿,回到后座伸个懒腰,想睡上一会儿。飞机无线电里传出异频雷达收发器滴滴答答的声音,再加上当下的处境,不时让她想起和阿卡迪一同在“箭头号”上遭遇沙暴的往事。她好像可以看到当时的他,留把红色的大胡子,昂首阔步,裸着身子,把飞艇上所有不必要的东西拆下来往外扔,放声狂笑,细沙环绕在他的身边,像是一朵朵的小雨云。然后,16D的剧烈震荡把她带回现实世界,她只感觉到恐惧不住地啮噬着她。她想回去开飞机,但是耶理当仁不让。只要坐进驾驶座,不开上两个小时,他是不会罢手的。除了帮他看另外一架飞机在哪里之外,没别的事好做。如果没出什么意外的话,那架飞机应该在他们右边1000米处。他们偶尔会用无线电通话,但这样的通信经常会引起微型脉冲猝发,所以,除了每小时的固定联络、确认另外一架飞机有没有落后太多之外,无线电能不用就尽量不用。在死寂的夜里,他们的记忆中好像只剩下这些琐事,完全想不起革命爆发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从革命爆发到现在,到底过了几天?24天?不过3个星期,感觉起来像是过了5年。

  然后,他们身后的天空变得一片血红,高空卷云转为紫色、铁锈色、猩红色、薰衣草般的淡紫色,最后变成一堆铁屑般的丝状云,散布在玫瑰红般的天空中。接着阳光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倾泻而出,岩石的边缘和山壁,都被金色的光渲染成热闹的景象。但飞机上每个人都在仓皇焦急地看着这块斑驳的大地,希望在曲折的磁悬浮铁轨旁找到降落的跑道。在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中飞行,仿佛是不可能的任务,幸好下面有微微发光的铁轨,必要的时候就在旁边迫降。这个区域的雷达收发器功能正常,可以逐个确认,跟地图一对比,他们此后的行程就有把握多了。每个清晨,他们都能在阴暗尚未完全脱离大地之前,在前方找一道金色铅笔般的长条形降落跑道。他们可以悠然滑行,“砰”的一声着陆,缓缓减速,再把飞机开到站台附近,关掉发动机,背一靠,松口气。不抖动了,一下子还不习惯,又是平安宁静的一天。

  那天早上,他们在珍珠湾气象站旁降落。飞机刚停好,就涌出十余个男女围着他们,抱着这6个旅人又亲又叫,热情得好像有些过火。6人拖着沉重的步伐,挤在一起,比上次碰到巴黑山那群人警觉得多。为了保险起见,对方检查了他们手腕上的激光识别器,当计算机证明他们就是“登陆首百”时,大伙儿又是一阵狂叫,精神亢奋到最高点。他们带着6人穿过闭锁室,走进大厅,之后有几个人立刻冲到氧气筒旁狂嗅个不停,里面装的其实是一氧化二氮(9)和氧化的潘多啡。之后,他们傻傻地笑话起了自己。

  其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生面孔美国人自我介绍:“我叫史蒂夫,打12岁起,就在弗伯斯接受阿卡迪的训练,然后又跟他在克拉克从事地下活动。革命刚爆发的时候,我跟他一起在希亚帕瑞利。”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前一阵子听说他在卡尔,现在已经跟组织失去联络了,不过这才符合规定。”

  另外一个高高的年轻人,跌跌撞撞地冲到娜蒂雅身边,按住她的肩膀说:“我们平常不是这个样子的。”说完又笑了起来。

  “平常真的不是这个样子。”史蒂夫说,“但今天是很重要的纪念日,你们不知道吗?”

  一个趴在桌上咯咯直笑的女孩抬起头来叫道:“独立纪念日!14月14日!”

  “看,你们看这个!”史蒂夫说,指着他们的电视。

  屏幕上的影像一直在闪,突然之间,所有人都欢呼叫闹起来。他们锁定一个从克拉克传送过来的卫星加密频率,史蒂夫解释说,他们没法解码,却可以当作警示讯号,出现异常闪烁的时候,就把太空望远镜对准克拉克。太空望远镜里看到的景象被转到一般的电视上,看起来很寻常:黝黑的太空,方形的金属色小行星下端连着一根电缆。“看好。”他们朝满头雾水的客人叫道,“看啊!”

  他们像狼一样嗥叫,散散落落地开始倒数,从100开始。有的人猛吸氦气和一氧化二氮,有的人则在电视机屏幕前唱道:“我们要去看巫婆,《绿野仙踪》里的巫婆!因为、因为、因为、因为、因为她做了很好的事情!我们要去看巫婆,《绿野仙踪》里的巫婆。我们要去看……巫婆!”

  娜蒂雅只觉得自己的身子又在颤抖。他们倒数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变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高音:“零!”

  小行星和电缆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一眨眼的工夫,克拉克就从屏幕上消失了。电缆和游丝一样悬在群星之间,没一会儿也不见了。

  欢呼笑闹充盈在房间里,持续了好一会儿,然后声音好像被绳索拉住似的,慢慢地低了下来。有人发现安一直在跺脚,用手捂住嘴巴。

  “他早就下来了!”西蒙在喧嚣中叫道,“他应该下来了!他上次打电话的时候就说要下来,现在已经过了好几个星期了。”

  渐渐地,周围静了下来。娜蒂雅不知不觉地站到安的身边,在对面默默不语的是西蒙和莎夏。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的脸绷得好紧,眼睛凸得像虫子,看来十分狰狞。

  “你们是怎么把电缆炸断的?”萨克斯问道。

  “其实电缆本身是炸不断的。”史蒂夫回答说。

  “你们不是把电缆炸断了?”耶理叫道。

  “不是,我们不过是把电缆和克拉克分开了而已,当然,效果是一样的。电缆马上就会掉到地面上来了。”

  这伙人又欢呼起来,但是这次没那么起劲了。史蒂夫在汹涌的嘈杂声中对他们解释说:“电缆自身相当难以破坏,石墨晶须上的钻石海绵网眼凝胶是双螺旋的设计,每100千米还有一个小防护站,这的确是很精巧的安排,电梯厢的安全措施更是做得滴水不漏。所以阿卡迪说,我们应该从克拉克下手。明白吧?电缆穿过克拉克的石块,联结到其内部的工厂里,实际上,电缆是靠磁力锁住了克拉克的地基,这才是真正的联结点。于是我们从轨道上派出一艘货船,把我们的机器人空投过去。机器人开始挖,一直挖到内部,再在电缆的外壳和磁能厂的周围放置热弹。然后我们今天引爆了这批热弹,石头被液化,磁能供应暂时中断,结果克拉克就跟子弹一样射出去,电缆被甩掉了,就是你刚刚看到的情景!我们把时间控制得很精确,现在它应该在朝着太阳飞,与火星黄道成24度,根本不可能找到。希望它从此以后无影无踪!”

  “那么电缆呢?”莎夏说。

  这句话又引来一阵欢呼。好不容易静下来,回答她问题的却是萨克斯。“电缆会掉下来。”他说。他坐在计算机前面,键盘打得飞快。史蒂夫叫住了他:“我们已经有它坠落的数据了,你要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很复杂,有好几个偏微分方程式呢。”

  “我知道。”萨克斯。

  “真不敢相信。”西蒙说。他的手还是按在安的手臂上。他看了看周遭的喧闹景象,脸色更阴沉了。“你们知道你们害死了多少人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一个人回话说,“克拉克上有很多联合国警察,他们用太空电梯降落到火星上来,杀了多少人,你又知道吗?”

  “他可能已经下来一两个星期了。”西蒙不住地强调,安的脸色惨白。

  “也许吧。”她说。

  有些人听到这句话,静了下来;有些人完全不想听这种不顺耳的话,照样大肆庆祝。

  “我们不知道——”史蒂夫对西蒙和安说。他脸上的胜利神情消失了,皱着眉,尽是关切神色。“如果我们早知道的话……如果我们早知道的话,就可以先跟他联络,但我们不知道,很抱歉,希望——”他咽了一口口水,“希望他不在上面。”

  安慢慢踱回桌边,缓缓地坐下来。西蒙焦躁地在她身后走来走去。他俩好像都没有听到史蒂夫在说什么。

  无线电通信开始变得频繁起来。火星当局控制下的通信卫星开始汇报电缆下坠的最新情况。叛军有的监听讯息,有的旁若无人,热烈庆祝他们的胜利。

  萨克斯一头栽进计算机屏幕,良久,他吐出几个字:“往东。”

  “没错,”史蒂夫说,“电缆会从中间开始弯曲,弯成一个圆弧形,下半段先坠落,接着上半段才会掉到火星上来。”

  “速度有多快?”

  “很难说,但我想4小时之后会有第一次撞击,再过一个小时之后会有第二次。”

  “会有两次!”萨克斯叫道。

  “是啊,你知道的,电缆的长度是37000千米,火星赤道只有21000千米,所以会撞击两次。”

  “住在赤道附近的人得赶快疏散才行!”萨克斯说。

  “不见得。”史蒂夫说,“弗伯斯震荡会把电缆荡离赤道附近。确切的撞击位置极难计算,因为要先弄清楚电缆坠落的时候到底是在振幅的哪一个位置。”

  “会在南半球还是北半球?”

  “2小时之后才会知道。”

  6个旅人无助地看着计算机屏幕。这是抵达此地以来的第一次寂静时光。屏幕上只有星星闪烁,找不到任何可以观看电梯厢坠落火星的地方。至于电缆,不管站在哪里,顶多只能看到一小截,最后的撞击是谁也看不到的,顶多只能见到一条火线从天而降。

  “菲丽丝的桥完了。”娜蒂雅说。

  “菲丽丝也完了。”萨克斯说。

  珍珠湾气象站锁定了几颗通信卫星,可以收取讯息;他们甚至发现自己可以侵入安保卫星。从这些渠道,他们逐渐拼凑出电缆坠地之后的景象。驻尼科西亚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人员汇报说,电缆在他们的北方坠地。垂直下降的电缆坠地时还拖曳了一段距离,好像是在这个转动的星球上破土前进。

  虽然撞击的地点在尼科西亚北边,但根据他们的推算,还是在赤道以南。在静电干扰中,又听到谢菲尔德居民焦急仓皇的声音。他们说坠落的电缆毁掉了半边城市和谢菲尔德东边的帐篷区,而且余势未歇,接下来把帕弗尼斯山的一部分和塔尔西斯山东翼夷为平地,音爆随即席卷而至,硬生生地劈出一道宽达10千米的峡谷。谢菲尔德幸存的居民想知道,他们到底应该往南躲避坠落的碎片空袭,还是往北在火山口附近藏身。

  没有人回答他们的问题。属于南水手峡谷系统的美拉斯地堑也有人逃出来了。多半来自科罗廖夫。他们用叛军频率汇报说,电缆坠地时声势险恶,在空中就已经解体,碎片雨下,居民饱受轰炸般的攻击。半小时之后,奥里姆勘探队也汇报说,音爆过后,他们外出勘探,发现了堆成土冢般的碎片,依旧炽热冒烟,直达天际,不可胜数。

  之后的一小时,都没有确切的消息进来,卫星上流传着各式各样的谣言、揣测和问题。有一个戴着耳机的家伙突然往前探身,接着转身竖起大拇指。他打开扩音器,大家的耳际先是一阵静电的杂音,接着传出一阵兴奋的狂叫:“爆炸了!坠地的时间只有短短4秒,火光熊熊,好像是一条火龙,掉到地上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往上跳了一下。不过,我们这里有点麻烦。我们估计撞击地点在我们南边18千米,而我们现在在赤道以南的25千米,希望你们能算出剩下的电缆会撞到什么地方。从头到尾都在烧,就像是一条白绳把天空劈成两段。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我眼前全是绿色的残影,像是成排的流星。乔治回来了,他刚刚从外面回来,他说他站的地方堆积的碎片只有3米高。他还说,外面是柔软的风化土层,所以,电缆平平稳稳地躺在它砸出来的壕沟中。有的地方碎片特别高,刚好能把电缆埋起来。但是这样只能算是浅滩,他说,有的地方堆了有五六米。我猜电缆砸出的碎片会有几百千米长,根本就是火星上的万里长城!”

  接下来的消息是由埃斯卡兰特环形丘居民提供的。这个环形丘的位置正好在赤道附近。听到克拉克与电缆脱离的消息之后,他们立刻开始疏散,但他们选择往南走,刚巧与电缆擦身而过。电缆在撞击地面的时候发生了爆炸,他们汇报说,成千上万正在融解的碎片冲上天际,在晨曦中划出一道道弧形,坠落到地面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一团团焦黑的余烬。

  外界喧闹若此,但萨克斯的双眼还是没有离开计算机屏幕,他还是飞快地在打字,紧闭的双唇间偶尔嘟囔几句,是在读屏幕上的数据。第二段电缆撞击地面的速度会增加到时速21000千米,他说,换算起来,每秒会下降6000米。只要肉眼能见到电缆下坠的区域,都有致命的危险——除非你是站在极高的地方,或者是仅仅能惊鸿一瞥的边缘——流星雨般的碎片在1秒钟的时间内,会铺天盖地地掉下来,根本无处躲藏。随之而来的则是无坚不摧的音爆。

  “咱们也出去看看吧。”史蒂夫说,他投向西蒙和安的眼神中,依旧有强烈的愧疚。大家穿好活动服,准备探望劫后的世界。6个旅人脑海里始终交错着外部摄像机和卫星拍到的画面。夜晚的画面尤其慑人,一道白色的光芒像把锐利的镰刀,恶狠狠地直想把火星劈成两半。

  虽然猜测了好多遍,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们不敢置信、不忍目睹,更别说会有什么感触了。他们刚降落的时候,体力就已经释尽了,现在更是连一点点劲儿都提不上来。他们根本睡不着,大量视频纷纷出炉。有一部分是遥控摄像机在半空中拍到的白日景观——原本的风化土层被电缆砸得向两侧飞溅,形成两侧向外隆起的壕沟,中间则是黝黑一片。在撞击更猛烈的区域,黝黑的壕沟中间散落着不知名的物质,看来更加奇诡丑恶。遥控摄像机随后镜头一转,拍到了直通天际的电缆碎片堆,黑黝黝闪亮亮的一片,萨克斯说,那一定是黑色的毛坯钻石。

  最后一段电缆坠地时的撞击最强,南北两侧都被夷为了平地。大家都说,看到电缆坠地的人不可能逃过这番劫难,绝大多数遥控摄像机也无法幸存。最后几千千米的电缆坠地奇观,无缘得见。

  稍后传进来的视频,拍摄地点是塔尔西斯山脉的西翼,恰巧抓拍到了电缆坠地的震撼时刻。雷光石火的一瞬间,力道万钧,白色的光芒划破天际,西翼顿时爆炸,土石飞溅,火山塌了半边。另外一组画面是谢菲尔德西边的摄像机拍到的:先是电缆撞向南边,随后不知道是音爆还是地震,把谢菲尔德环形丘边缘上的建筑震得滑落到了山下5千米外的火山口。

  接下来还有很多画面传进来,零零碎碎地捕捉灾后的火星面貌。但有许多是重复的,再也收不到电缆撞击地面的情景。之后,卫星就关闭了。

  从电缆撞击地面到现在已经5个小时了。6个旅人瘫在椅子上,或许勉强还能看电视,但全都累得感觉麻木、无力思考。

  “你们知道吗?”萨克斯突然说,“我4岁的时候就以为赤道是这个样子,一条长长的黑带子,围住星球的中间。”

  安恶狠狠地瞪着萨克斯,害得娜蒂雅一度担心她会冲过去打他。但是两个人都没动。电视屏幕闪出银白色的光点,扩音器里只有嘶声和轻微的爆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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