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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亲眼见到了电缆砸出的新赤道,南边的那一条。那是在他们飞向沙尔巴塔纳峡谷的第二个晚上。在黑暗中,他们可以清楚看到一条黑色的壕沟指引他们向西飞去。飞临其上,娜蒂雅的眼神深沉凝重。这不是她的计划,却是伟大的作品,如今,作品已毁,桥已断。
黑色的赤道其实是个坟场。除了帕弗尼斯山东翼之外,火星表面的死伤情形还不算严重;但是,在太空电梯中的人却生机渺茫。绝大部分的人都在电缆坠落的过程中死亡。不过在电缆接触大气层开始燃烧之前,他们还都安然无恙,所以,说不定有人能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逃得性命。
在废墟上空航行之际,萨克斯收到一段记录电缆坠落过程的视频。先后传抵的画面被这个人依时间顺序排好。这段视频剪辑得很好,最后几段就是最末一截电缆坠地爆炸的情景。撞击地点是一团不断晃动的白色光芒,摄像机没法捕捉这么强的亮度,所以感觉好像镜头出现了个白斑。影像恢复之后,画面经过慢动作处理,尽可能地提供不同的角度。结尾的那一段速度格外缓慢,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个细微的变化,也因此可以判定,人类处在这种环境中,绝无生还的可能。他们看到白线横过天际,燃烧的石墨首先剥落,留下白炽的钻石双螺旋,在壮丽的夕阳残照中消逝。
这是生命消逝前的回眸,亲眼见到这一幕的人都已灰飞烟灭。真没想到这一刹那竟是如此壮阔奇诡,像是幻想中的DNA。纯粹由光组成的DNA,放大到巨人世界,冲撞我们的宇宙,塑造出一个不毛的星球……
娜蒂雅不想再看电视了,她移到副驾驶座,监视另外一架飞机的踪影。在这漫长的夜晚,她只能望着窗外;她睡不着,也没法把那钻石双螺旋赶出心中。对她来说,这是旅程中最长的一夜。在黎明到来之前,是永恒的夜晚。
但时间还是过去了。现在是他们生命中的另一个夜晚。日出之后没多久,他们在沙尔巴塔纳管道工作队的附近找到一条跑道。工作队的人本来在修管道,现在却困在这里。他们没什么特别的政治立场,能熬过这场劫难,等到火星恢复正常,就谢天谢地。娜蒂雅觉得这批人的态度有点消极,想劝他们出去修管道,但是好像没能说动他们。
那天傍晚,他们又起飞了,飞机上依旧载满了主人送给他们的补给品。第二天,天刚破晓的时候,他们在卡尔环形丘一条废弃的跑道上降落。8点不到,娜蒂雅、萨克斯、西蒙、安、莎夏和耶理着装完毕,往环形丘的边缘走去。
拱顶已经不见了,环形丘内显然曾经失火。建筑外形尚且完好,但被烤得焦黑,窗子不是破损就是熔化,无一幸免。塑料墙面扭曲变形,水泥则被熏得黝黑。黑色的烟灰到处都是,地上则是成堆的焦炭,看起来好像是广岛的阴影。没错,有几具焦尸还保持着爬行的姿势,他们想爬到外面去。“这个城市的空气被高压氧化(10)了。”萨克斯大胆地推论道。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肌肤血肉很容易着火,一烧起来就不可收拾。阿波罗计划早期便有航天员因此而牺牲(11)。航天员被困在测试舱中,里面装的全都是纯氧,一起火,他们就跟石蜡一样烧了起来。
这里也是如此。街上的每个人都着了火,像火把一样满街乱跑。看着炭渣排列的方向,不难想象当时的情景。
六个老朋友靠在一起往坡下走去,一直走到卡尔环形丘的东壁,头顶是圆形的粉红色天空。他们在几具焦黑的尸体前停了一会儿,然后快步离去。建筑物上的门,只要打得开的,他们都把它打开,打不开的,就一脚踢开。他们还用萨克斯带来的听诊器听墙壁后面有没有动静,都没有,只听到他们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大声、很狂野。
娜蒂雅脚步蹒跚。她的呼吸急促,时断时续。她强迫自己打量身边的每一具焦尸,估量出炭堆的高度。这里像是广岛或是庞贝。现代人是更高一点儿,但还是烧成了一堆焦炭,就连骨头都被烧成黑黑的棍子。
她找到一具身材差不多的焦黑尸体,站在它面前打量许久。好一会儿,她才靠近一点儿,找到尸体的右臂,用她四个手指的手套拂拭尸体的右手腕骨,更仔细地看着。她找到了识别名牌,用她的激光枪小心清理,好像是一个贴标签的杂货店店员——埃米莉·哈格罗夫。
她走了几步,又在另外一具身材差不多的焦尸身上找到名牌——塔博·莫蒂。当然最好是调出牙医记录来比对一下,但她没那么做。
她有点头昏眼花,全身麻木。在市政府前面,她被一具右手往外伸的焦尸拦住了,这具尸体孤独地站在那里。娜蒂雅心念一动,开始清理名牌,然后定睛一看——阿卡迪·尼可利约维奇·波格丹诺夫。
他们往西飞去,又飞了11天。白天他们隐身在掩护幕之下,碰到人就躲在他们的住处。到了晚上,他们沿着雷达收发器指引的方向飞行,有时候也跟新结识的同伴一起前进。他们一路上碰到好几伙人。这些人多多少少知道别的团体存在,也知道他们大概的位置,但并没有融合成统一的反抗组织,也不会协调行动。有的人希望跟科罗廖夫的囚犯一样,在接近南极的地方找个栖身之地;有的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有的人是波格丹诺夫主义者,有的则是跟随别的领袖,隶属于不同的反抗势力。还有人企图在火星上建立宗教社群、实验乌托邦主义,或是想跟母国联系的民族主义者。当然,也有难民,他们聚在一起,没有计划,纯粹只是灾祸的受害者。这6个旅人在科罗廖夫附近降落,却不敢进城休息给养,因为他们在闭锁室外见到了几具冻结的冰尸,有几个人站得笔直,跟雕像没什么区别。
过了科罗廖夫之后,他们就没再碰到任何人。卫星关闭,电视和无线电都收不到任何讯号,磁悬浮铁轨上空荡荡的,地球远在太阳的另一边。除了几个结霜的区域,这片大地跟他们刚到时一样荒凉。飞在天上,他们觉得自己好像是火星上唯一的生物、唯一的幸存者。
娜蒂雅的耳边响起了嗡嗡的杂音,应该是跟飞机上的通风系统有关,没错。她检查了通风系统,却又没事。其他人故意把一些琐事分配给她做,让她在飞机起飞前或是着陆后能够有机会单独行动。大家都被卡尔和科罗廖夫的景象吓坏了,想不出什么让她高兴起来的办法,这样也好,娜蒂雅轻松不少。安和西蒙还是在担心他们的孩子彼得。耶理和萨克斯则在为日渐短少的粮食供应伤脑筋,飞机上的储物柜几乎已经空了。
阿卡迪已死,她什么都不在乎了。娜蒂雅越来越觉得革命很无谓,纯粹是没有目的地发泄怒气,结果反倒伤害了自己。这个世界毁了!她让她的朋友在主要的通信频率上散播阿卡迪已死的消息,莎夏赞成,还试着说服别人照娜蒂雅的话去做。“动乱可以早点儿结束!”莎夏说。
萨克斯摇摇头。“叛乱哪需要领袖?”他说,“更何况现在还有谁在听别人说话?”
两天之后,消息显然是传开了。在一阵微型脉冲之后,他们收到了亚历克斯·沙林的回应:“听好,这次革命不是美国革命,也不是法国、苏联或是英国革命!这次革命融合了所有革命的特质,同时爆发,到处都有人揭竿而起,叛变蔓延整个火星!这里的面积跟地球的陆地差不多,只有几千人想阻止这前所未见的壮举——而且绝大多数都在太空中,他们的视野或许不错,却不堪一击!就算他们能扼杀瑟提斯的革命力量,在赫勒斯篷特还是会有人挺身而出。你想想看,基地在外层空间的部队,能够镇压同时在高棉、阿拉斯加、日本、西班牙和马达加斯加爆发的革命吗?你要怎么镇压?根本就没有办法。我只希望阿卡迪能活着看到这番成就,他一定会——”
微型脉冲结束,他的声音也消失了。这也许是个噩兆,也许不是。亚历克斯在提到阿卡迪的名字时,声音没有半点沮丧,甚至还隐隐地透出一股昂扬的斗志。真是很难想象,阿卡迪不只是个单纯的政治领袖——他是每个人的兄弟,有一股天然的力量,更是良心的声音。他能意识到真正的公平和正义。他是大家最好的朋友。
娜蒂雅带着她的伤心苟活于乱世。入夜,她强睁双眼,协助机长确认另外一架飞机的位置;白天,她则想尽办法让自己多睡一会儿。她变得很瘦,满头白发,梳头的时候掉下来的总是黑色和灰色的头发。她发现自己没法开口说话,喉咙和气管好像都变硬了;她自己也成了石人,连眼泪都掉不下来。她整天都在忙自己的事情。他们现在碰上的人,都没有食物可以分给他们,存粮仍在减少之中。现在他们用餐的分量规定得很严,每个人只能分到平常的一半。
自他们从拉斯维茨出发以来,已经进入第32天,行程超过10000千米。终于,他们来到位于诺克提斯迷宫南缘的开罗,已经是电缆壕沟最南的角落了。
实际上,开罗在联合国的控制之下,只是没有人公开这么说罢了。上个月联合国火星警察战舰进入轨道就位之后,开罗跟其他大型的拱顶城市一样,面对战舰上的激光枪毫无招架之力。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城里的居民多半是阿拉伯人和瑞士人;这两个族群唯一相同的心思,就是避免卷入战火,先保住身家性命再说。
大批难民早他们一步进了开罗城。有的人来自城市半毁的谢菲尔德与未受波及的帕弗尼斯山区;有的人开越野车,从水手峡谷穿越诺克提斯迷宫,辗转来到这里。城市的人口激增4倍,街道和公园,到处都有随地而卧的难民,生命维护厂的性能已经发挥到崩溃边缘,食物与氧气供给也都岌岌可危。
这些消息是跑道工人跟他们说的。虽然此地的空中运输已经完全中断,但这个顽固的女人依旧坚守岗位。他们的飞机被引至跑道末端的停机坪,已经有好多架飞机停在那里了。她叫大家穿好活动服,走1000米到城里去。离开这两架16D,走进城市里,让娜蒂雅感到一股莫名的紧张。而在她进入闭锁室,看到一大堆跟她一样戴着头盔、穿着舱外活动服的人在等待减压,她又平白无故地不自在起来。
他们鱼贯走进办公室,发现弗兰克、玛雅、玛丽·杜可儿、斯宾塞·杰克逊都在这里。见到对方安然无恙,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但现在没有时间畅谈阔别后的惊险经历。弗兰克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忙个不停,他在跟轨道上的某个要人通话,完全无暇理会他的老朋友,只在某个空当回头挥手向他们致意。他连上运作正常的通信卫星系统,显然还不止一个,因为在接下来的6小时里,屏幕上出现的脸庞不断变换。偶有空当,弗兰克也只是喝口水或是赶紧再拨一通电话,连看老朋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他的火气好像一直很大,下腭肌肉不时地隆起、松开、隆起、松开,很有节奏。他的确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只见他不断地跟别人解释、劝说,有时甜言蜜语,有时语带威胁;探询的时候,隐约曲折;答案不如人意的时候,却又出言不逊。他的手腕依旧灵活,长袖善舞,言语中掺杂了愤怒、尖酸和恐吓,好像已经被逼到悬崖边缘,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够脱困。
好不容易讲完电话,他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做作地叹了口气。随后,他才拖着僵硬的身体,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的老朋友问好。他的手略按在娜蒂雅肩头一会儿,但对其他人态度却很冷淡,连他们是怎么到开罗的都懒得问一声。他只想知道他们在路上碰到了谁,在哪里,这些散布在各地的叛乱团体在干什么、想干什么。他回到计算机屏幕前一两次,他刚刚才知道位置的叛乱团体领袖都出现在了屏幕上。这本事让这六个旅人吓了一大跳,他们还以为所有人都跟他们一样,早就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络。“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通信机制。”弗兰克解释说,手不由自主地摸着黝黑的下巴,“他们为我开放了几个通信频率。”
“为什么?”萨克斯问道。
“因为我在设法平息骚乱,让双方停火,然后申请大赦,凝聚各方势力重建火星。”
“这是谁的指示?”
“当然是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的指示。各国政府也都同意我这么做。”
“联合国只同意停火吧,”萨克斯的话还没问完,“但是叛军要的却是大赦,这不是南辕北辙的事情吗?”
弗兰克倨傲地点点头。“携手重建火星就更没指望了吧?但是,现在的情况已经坏到家了,所以,他们愿意给我个机会试一试。电缆坠落之后,又有4个含水层爆裂了,全都在赤道附近,他们都说这是撞击的后果。”
安摇摇头,颇不以为然,弗兰克很有兴味地看着她的反应。“含水层是被人炸开的,我相当肯定。他们在北峡谷谷口炸掉了一个含水层,现在大水已经漫到北方大平原的沙丘了。”
“极冠的重量会产生很强的压力,把含水层里的冰水一直往外挤。”安说。
“你知道阿戎刻小组的下落吗?”萨克斯问弗兰克。
“不知道,他们就这么消失了,恐怕是跟阿卡迪一块儿去了。”他瞥了娜蒂雅一眼,不悦地抿紧嘴,“我要回去工作了。”
“地球的情况如何?”安质问道,“联合国对现在的形势总该说几句话吧?”
“火星不是国家,是全世界共有的资源。”弗兰克也恶狠狠地顶回去,“人类共有资源已经越来越匮乏,不能让这里的一小撮人控制火星。”
“这说得有道理。”娜蒂雅听到自己这么说。她的声音沙哑、吐字艰涩,她很多天没开口说话了。
弗兰克耸耸肩。
萨克斯说:“所以他们肯给跨国公司这么大的权限。在我看来,跨国公司的安保人员好像比联合国的警察还多。”
“没错。”弗兰克说,“联合国花了好长时间才决定派维和部队过来。”
“坏事交给别人做,联合国何乐不为?”
“当然。”
“地球现在呢?”安问道。
弗兰克又耸耸肩。“七大工业国已经控制住形势了。”他摇摇头,“但在这里的形势很难判断,我是说真的。”
他又回到计算机屏幕前去打电话。其他人或者去吃点东西,或者去洗澡、休息,有人则去打听亲朋好友、“登陆首百”的下落和来自地球的消息。广纳跨国公司的国家惨遭南方穷国的摧残,于是许多跨国公司转而寻求七大工业国的援助,托庇于他们强大的军力之下。第十二次停火协调行动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他们还有点时间试探及休息。每次他们走进大厅,弗兰克都在那里。他的脾气越发坏了,依旧坐在计算机屏幕前进行冗长的外交周旋。但他的口气越来越急躁,言辞越来越尖刻,神情越来越咬牙切齿。他已经没有耐性拐弯抹角地跟人讨价还价,纯粹在跟对手进行意志角力。他只有一个脆弱的支点,却要把世界举起来。干脆一点说,他是要赤手空拳地去扭转乾坤。他手上的筹码是跟美国国务院的老关系以及跟叛军各派系领袖的老交情;但是危机纷至沓来,再加上电视讯号中断,好像在弗兰克的判断能力上覆了一层,不像以前可以制敌机先。再加上联合国部队和跨国公司的安保警力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收复,更使得他的努力变得无谓。娜蒂雅觉得,弗兰克明白他的影响力锐减,所以只能放任自己的愤怒横冲直撞,看看能不能凭着自己的意气杀出一条血路。她受不了弗兰克,就连在他身边都很痛苦,这里麻烦的事情已经够多了,用不着一个火爆浪子添乱。
在萨克斯的协助之下,他们终于与驻维加(12)的技师接上头,利用维加作中转运站,成功地架设了与地球通信的独立渠道。这样的传送和接收方式得花上好几小时,但在两天之内,他用密码与国务卿吴先生通了5次话。在等待讯息往返的空当中,维加的技师播放了从地球接收到的新闻,这是先前他们没有看过的。地球新闻中提到的火星变动,只是一小撮阴谋分子暗中搞的小破坏而已,主谋多半是从科罗廖夫脱逃的囚犯。
他们没有政治目的,只是肆意破坏产业,制造动乱,许多无辜平民遭到波及,丧失生命。在科罗廖夫闭锁门外被冻僵的警卫尸体夸张地呈现在屏幕上,含水层崩溃的卫星照片也被刻意强调。这些大有疑问的文字数据以及被蓄意歪曲的画面都是由联合国火星事务办公室提供的。中国与荷兰已经公开质疑新闻的真实性,但是各国也提不出更合理的解释,只得任由地球媒体散播跨国公司版的火星现状。娜蒂雅说出她的不满,却只招来弗兰克不屑的闷哼。“那还用你说?”他说,“地球新闻就是跨国公司的新闻。”随即把声音关掉。
在弗兰克身后,坐在竹椅上的娜蒂雅与耶理身子一个劲儿地往前探,好像这样就能听到新闻报道在说什么。跟外界不过切断了两个星期的联系,感觉像是一年之久。他们无助地看着电视,贪婪地吸收讯息。耶理站起来想把声音调大些,却发现弗兰克的下巴抵在胸口,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但只要有国务院的消息,弗兰克就会突然惊醒,瞪着小屏幕上的那张脸,哑着嗓子、声色俱厉地与人纠缠,随即闭上眼睛,再次昏昏睡去。
沟通到第二天晚上,弗兰克终于说服国务卿同意向在纽约的联合国施压,恢复与火星的通信,同时在评估火星现状的工作结束前,暂时停止武装镇压行动。国务卿也会设法让跨国公司的安保警力撤回地球,但这一点,弗兰克心里明白机会不大。
太阳升起两小时之后,弗兰克终于把发给维加的讯息传完,关掉机器。耶理已经在地板上睡着了。娜蒂雅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决定到公园走走,天色大亮,正好看看四周的景致。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大堆人,常常是三四个人缩在一起取暖。娜蒂雅下脚前小心翼翼,生怕踩到他们。瑞士人开设了大厨房,在墙角也设置了一长串流动厕所,把这里弄得好像是建筑工地。突然,她感觉泪水从脸庞滑了下来。她缓步走去。能在明朗的天光下漫步,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最后,她回到市政府。玛雅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弗兰克站在她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他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的,对娜蒂雅说:“她睡得真熟。”
“大家都累了。”
“嗯。希腊盆地那边的情况如何?”
“淹在水底下。”
他摇摇头。“萨克斯一定很高兴。”
“我也是这么说,但情况已经不是他控制得了的。”
“是啊。”他闭上眼睛,好像睡了一两秒。“我很替阿卡迪难过。”
“我知道。”
另外一阵沉默。“她真像是一个小女孩。”
“是有点像。”其实她从来没觉得玛雅老过。他们已经接近80岁了,就算是接受过老年医学疗程,想不服老也是不可能的事情。至少在心态上,他们已经老态龙钟。
“在维加的人跟我说,菲丽丝和克拉克上的幸存者,打算乘坐救援火箭到他们那儿去。”
“那种救援火箭能挣脱黄道飞行吗?”
“现在可以了。他们打算利用木星的引力把他们甩回维加,衔接那边的降落系统。”
“那得花上一两年的时间吧。”
“大概一年,真希望他们错过航道,直接掉到木星,要不就干脆把粮食吃光,坐以待毙。”
“你俩好像处得不大好。”
“贱人。火星搞成这副德行,她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是她招来跨国公司,答应他们可以在火星上开发矿藏——她觉得只要跨国公司给她撑腰,她就是火星女王。你应该到克拉克去见识一下她那副德行,看着火星,以为自己是神。我真想看看克拉克脱离电缆飞出去的时候,她脸上是什么表情。”说完,他刺耳地笑了起来。
玛雅被他的笑声惊醒。他俩把她扶起来,一块儿到公园去找吃的。他们排在一队人的后面。那些人个个都缩在活动服里,咳嗽、搓手、吐气成团。很少有人说话。弗兰克厌恶地看看周围,等到他们的盘子都装满阿拉伯食物之后,他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然后,他打开腕表上的通信装置,用阿拉伯语跟人谈起来。“我的贝都因朋友跟我说,亚历克斯、叶夫根尼亚、萨曼莎和他们一道来诺克提斯了。”他关掉通信器,转述了通话内容。
这真的是好消息。最后一次与亚历克斯联络的时候,他们在奥里姆高点。随后,高点被叛军入侵,成为对抗联合国的堡垒,并且成功击落几艘联合国的轨道巡航舰。但这也招致联合国的报复,从弗伯斯发出的雷霆一击把奥里姆高点化为灰烬。至于萨曼莎,更是整整一个月没有听说她的下落了。
那天下午,在城里的“登陆首百”都赶往开罗北门,准备欢迎他们的老朋友。开罗的北门建在一道长长的斜坡上。这道斜坡一路往下,最终汇入了诺克提斯最南端的峡谷。公路也是沿着斜坡修建的,站在北门旁边,可以清楚地看到峡谷尽头。就在中午过后没多久,公路尽头出现了越野车队,尽管速度并不快,却卷起了一团沙尘。
他们花了一个小时才逐渐靠近北门,还有一道斜坡要爬。只剩下大约3000米的时候,一团火球不偏不倚地打到车队中间,发出轰然巨响,几辆越野车被震得翻落峡谷,另外几辆越野车的残骸碎片激射而出,散落斜坡。还有几辆越野车着火,熊熊燃烧。
强烈的爆炸声震撼北门,他们连忙往墙角一蹿,伏在地上。公共频率里尽是狂叫。沉寂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们才站起身来。拱顶的帷幕纤维还是好的,只是闭锁门被这么一震,却锁住了。
公路的远处,几缕轻烟飘入半空,随即被刮到东边,再顺着下坡风滑进谷底,消失不见。娜蒂雅派了几个机器人去察看有没有生还者。腕表里听到的声音除了静电还是静电,娜蒂雅倒觉得有些庆幸,否则要怎样?难道要听他们垂死挣扎的呼喊吗?弗兰克一直在骂他的腕表,频频地交替使用阿拉伯语和英语,想弄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这当然是白忙一场。但是亚历克斯、叶夫根尼亚、萨曼莎呢……娜蒂雅看着腕表上的屏幕,满心恐惧,她遥控机器人上的摄像机,越来越害怕。只有越野车的碎片和几具尸体,没有东西在动。一辆越野车兀自冒着烟。
“莎夏在哪里?”耶理的话中有哭音,“她在哪里?”
“她在闭锁室。”有人说,“她正要出去迎接他们。”
他们冲过去开内闭锁门。娜蒂雅输入密码,但是用工具撬都没用。最后,有人递给她一个炸药包。大家连忙后退,闭锁门被炸成弓形,向外突起,大家好不容易才把那道厚重的闭锁门推开。娜蒂雅第一个冲了进去,跪在莎夏身边,她的身体缩成一团,是紧急避难的姿势,但她已经死了,脸色涨得跟火星一样红,双眼紧闭。
娜蒂雅觉得自己应该动一动,否则,她会在那里被冻成冰柱,于是她走进内闭锁门,坐进他们刚才开来的城市交通车。她胡乱开着,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好像把前进的方向交给了车子决定。她朋友的谈话从细碎的杂音中传了出来,她的腕表仿佛成了关了几只蟋蟀的笼子。玛雅低声咒骂,用的是俄语,还不时地啜泣——只有玛雅这样强悍的人,置身在非常的变局中才会有所感觉——“又是弗伯斯那群人!”玛雅在哭,“上面全部都是神经病。”
其他的人都被吓呆了,声音听起来好像是计算机语音。“他们不是神经病,”弗兰克说,“他们是经过计算才决定攻击的。在他们眼里,这是一群政治异议分子,当然要在接近中立区时尽快摧毁。”
“杂种!杀人犯!”玛雅叫道,“法西斯……”
城市交通车停在市政府前面。娜蒂雅跑进她的房间,拿出她藏起来的东西。在这个当口,最重要的当然是那个蓝色的背包。她翻了起来,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直到她仍冻成一团的手碰到一个小包,把它拉出来。阿卡迪的通信器。对了。她跑回交通车,往南门开去。萨克斯在跟弗兰克谈话,语调如常。萨克斯说:“已知行踪的‘登陆首百’,要么在这里,要么就死了。我觉得他们好像盯上我们了。”
“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麻烦呢?”弗兰克说。
“我看地球新闻,有的人说,我们是幕后的主使者。革命爆发以来,‘登陆首百’已经死了21个,还有40个下落不明。”
交通车抵达南门。娜蒂雅关掉她的通信器,离开交通车,走进闭锁室,换上靴子、头盔和手套。她让闭锁室充好空气,检查完毕之后,按下开关,开启外门。她静静等待外门的开启,就跟莎夏一样。她和莎夏共同经历了过去一个月的变局,已经是患难与共的知己。她走到火星地表,强风扑面,天色郁暗。她踢起脚下的尘土,红色的沙尘从她的头顶掠过。在另外一道门外,躺着她的朋友和陌生人的尸体。死者的脸庞泛紫、浮肿,好像是建筑工地发生了意外。娜蒂雅见过几起工地意外,也看过几具尸体——每一次都触目惊心——但是,现在他们却无所不用其极地在这里制造这种恐怖的场景,这是战争,用尽各种可能的方法杀人。这些人说不定能活上一千年。她想到阿卡迪,想到了一千年,不由得叹口气。这些年来,他们经常口角,多半为了政治。“你的计划早就过时了,”娜蒂雅曾经这么说,“你根本就不了解这个世界。”哈!他总是先大笑一声,辩驳道:“我怎么不了解这世界?”说到这句话时,娜蒂雅总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罕见的阴霾。她还记得他把通信器交给她的时候,记得他痛惜约翰英年早逝时的呼天抢地与莫名的悲愤。“只是防个万一,”娜蒂雅最初不肯拿,阿卡迪说,“拜托,只是防个万一。”
现在,别无选择了,她真的不敢相信。她从大腿侧袋中拿出通信器,托在手上,转了个方向。弗伯斯刚从西方的地平线上冒出头来,好像是个灰色的马铃薯。太阳已经落下,但余晖仍强,她好像站在自己的血泊里,她变成一个细胞,站在受损的心脏隔膜里,旋转在她身边的晚风刮起她混浊的血浆。火箭正在城市北边的空港着陆。日暮镜在地平线的西边闪闪发光,像是一簇升起的夜星。天空真忙。联合国的宇宙飞船即将降落。
弗伯斯横过火星的时间不过4小时15分,用不着等太久。弗伯斯刚升起来的时候,像是半个月亮,现在已经是凹凹凸凸的圆形,几乎可以看到全部,慢慢地向最高点升起。它一点一点移动,一点一点划开凝住的天空。她在灰灰的星体中分辨出两个闪烁的圆点,那是两个小小的陨石坑——谢苗诺夫和利瓦伊金。她拿稳无线电通信器,输入引爆密码——蒙加拉,好像是在用电视遥控器。
灰色星体的前端闪起一片明亮的火焰。在两团比较微弱的火焰熄灭之后,更强的光焰随之而起。她能感受到弗伯斯在减速吗?可能不行,但弗伯斯真的在减速之中。
弗伯斯开始往下掉。
回到开罗,她发现消息已经传开了。抬头一看,可以轻易发现弗伯斯的前端出现了光焰。大家奔走相告,群集在屏幕上空无一物的电视机前,一种习惯,大家喜欢在那里交换谣言和臆测。但是,基本的事实不会弄错,有些推论也还算正确。娜蒂雅走过一群群的人,听到大家在叫:“弗伯斯被打到了!弗伯斯被打到了!”有人还笑说:“弗伯斯这下没法通过洛希极限(13)了。”
正当娜蒂雅以为自己在阿拉伯区迷了路时,一个转身,却发现市政府就在前头。玛雅站在外面。“嘿,娜蒂雅!”她叫道,“你看到弗伯斯了吗?”
“看到了。”
“罗杰说,在我们到火星来的第一年,引爆装置就装好了。阿卡迪跟你提过这件事吗?”
“提过。”
在她们去办公室的路上,玛雅把她的心里话说了出来:“如果阻力够强的话,弗伯斯是会掉下来的,不知道有没有可能算出它会掉在哪里,我们就在赤道附近呢。”
“弗伯斯会裂开,散落到很多地方。”
“也对,不知道萨克斯有什么看法。”
她们看见萨克斯和弗兰克窝在一部计算机前面,耶理、安和西蒙则在另外一部计算机前面。联合国一颗卫星上的望远镜追踪到了弗伯斯下落。萨克斯则在计算机上计算弗伯斯行进的速度。在屏幕上,斯蒂克尼拱顶像极了一颗法贝热彩蛋(14),但是,大家的目光都被弗伯斯前端的景象吸引过去了。它的前端一团模糊,间或有喷出物与气体滑过的闪光。“现在就看这推力的平衡度够不够了,”萨克斯不知道在跟谁说话,“如果猛然一推,弗伯斯会裂成一块块的;如果推力不平衡,弗伯斯会不住打转,上面的东西会被整得很惨。”
“弗伯斯有侧翼稳定推力。”他的计算机说。
“姿态喷射器(15),”萨克斯说,“他们把弗伯斯改成了一个大火箭。”
“他们在登陆的第一年就设计好这些装置了。”娜蒂雅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开口,好像无法控制自己了,要过几秒钟她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什么。“那时在弗伯斯的那组人,多半是火箭和导航方面的专家。他们把弗伯斯上的水脉转化为液态氧和重氢,又把它们储存在设计好的槽沟里,埋到粒状陨石底下。火箭发动机与控制装置则埋在弗伯斯的核心。”
“那它真是个大火箭了。”萨克斯点点头,键盘依旧敲得飞快。“弗伯斯的运转周期,27547秒,所以它每秒大约……前进2.146千米。必须把它减速到……每秒1.561千米才行。每秒要让弗伯斯慢0.585千米。弗伯斯的体积不小啊,哇,这得费好多燃料。”
“它现在的运转速度慢了多少?”弗兰克问道。他的脸色黝黑,下巴肌肉不住地颤抖,好像皮肤底下有块二头肌——他愤怒的时候就会这样。娜蒂雅心里很清楚,弗兰克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1.7千米。几个大的推力发动机还在燃烧。弗伯斯会掉下来,绝对不止一块;坠落会让弗伯斯裂开,这点我很确定。”
“洛希极限?”
“不是,纯粹是气阻减速的压力,再加上内部有很多空的燃料室……”
“上面的人会怎么样?”娜蒂雅听到自己在问。
“刚才不是有人说吗?所有人都逃命去了,根本没有人敢留下来阻止燃料继续燃烧。”
“那就好。”娜蒂雅说,说完,身子往座位上重重地坐了下去。
“弗伯斯到底什么时候会掉下来?”弗兰克问道。
萨克斯眨眨眼。“目前没法判断,要看它什么时候裂开,裂成什么样子,但很快就可以确定,我想,一天之内就会知道。赤道沿线的一大片区域都很危险。弗伯斯坠落的时候,会带来大量的陨石雨。”
“电缆坠地的痕迹就不会像之前那么明显了。”西蒙有气无力地说,他坐在安的旁边,眼神中尽是关切。安神色凄厉地瞪着屏幕,根本不理会周遭的人在说什么。她的孩子彼得至今音讯全无。还不如干脆看到一堆挂着彼得名牌的焦炭呢。娜蒂雅觉得这样更好,但她知道面对它有多难。
“你看,”萨克斯说,“弗伯斯裂开了。”
卫星上的望远摄像机把这段影像清楚地展现在他们面前。斯蒂克尼拱顶裂成碎片向外喷出,堪称弗伯斯标志的斯蒂克尼环形丘顿时烟雾弥漫。马铃薯般的球体像绽开的花朵,散成一片片碎石。弗伯斯裂成6大块,由最大的一块领头,朝火星奔来,就在这时候,一块大石头从旁超越,显然它里面有一具正在燃烧的发动机。其余的弗伯斯碎片排成不规则的直线,或快或慢地往下坠。
“好啦,我们已经在火线中间了。”萨克斯说。他看着大家,想知道别人有没有什么话要说。“最大的一块马上就要进入大气层,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掉到地上来。”
“你不知道它会掉在哪里吗?”
“不知道,太多变量了。只知道大概在赤道附近。我们的位置够南,应该不在主要的撞击区,但是免不了被流星雨波及。”
“在赤道附近的人应该往南北两边疏散啊。”玛雅说。
“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了。前一阵子电缆也掉在赤道附近,按理来说,那边本来就不会有什么人。”
现在除了等之外,没什么事情可做。没有人想离开这座城市,往南边逃难。他们都受够了颠沛流离的日子,实在太辛苦了,为了这么点风险,不值得。弗兰克踱回他的房间,黝黑的脸庞上满是怒意。没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跑了出来,在他的计算机前发出好多讯息,痛批当前局势。有一封回信进来了,弗兰克边看边骂:“我们可以清闲一阵子了,因为联合国的警察说,在弗伯斯的碎片全部掉下来前,他们不敢下来。之后,他们会像猎鹰一样追杀我们。他们说引爆弗伯斯的无线电波是从我们这里发射出去的,还说所谓的中立城市已经成为叛军的指挥中心。他们绝对不能容忍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
“所以,我们至少可以等到碎片全部掉下来之后再作打算。”萨克斯说。
他连上联合国网络,查到坠落物的雷达成分分析。之后,又没什么事好做了。他们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来走去,看了会儿屏幕,吃两片冷比萨,先后打起盹儿来。娜蒂雅躲在一边,没跟大家一起行动;她只能坐在那里弓着身子,像是胃里面有个铁块。她在等待。
接近午夜和时间空当的时候,屏幕上出现引起萨克斯注意的讯息。他利用弗兰克的频率飞快地输入几个指令,接上奥林匹斯观测站的摄像机。那里的时间接近破晓,正是黎明前黑暗的一刻。一部低角度的摄像机让他们看到了峡谷最南端的情景:火星的弧线遮住了还没落下的星星,流星雨以古怪的角度划破了西方的天际,速度飞快、光亮夺目;好像是劈开天际的闪电,又好像是超大型的曳光弹,由西向东分布,在撞击地面的最后刹那分散开来,上空磷光斑点乍现,亮成一片,好像是一连串的小型核爆蕈状云。黑黝黝的大地开出一畦畦烟雾缭绕的黄色花田。
娜蒂雅闭上眼睛,流星雨奇景仍在脑际盘桓。她睁开眼睛,再看屏幕。烟雾凝聚成云,冉冉升上黎明前的天空,遮蔽了塔尔西斯山的西翼。由于烟柱极高,使得它能挣脱火星大地的阴影,率先接受阳光的沐浴。成群的烟柱还都保持蕈状云的模样,圆丘状的顶端是淡淡的粉红色,灰色的柱状体受到光线的晕染,边缘隐隐泛光。太阳越升越高,终于直接照到了嶙峋的烟柱,最后连柱体都是一片光亮。略带微黄的粉红色蕈顶被风一刮,轻轻地滑向靛青的天空,色调之美,像是蜡笔下的梦幻世界:这样的火星,实在像是帕里什(16)笔下的梦境,诡谲之美让人不敢置信。娜蒂雅想到上次电缆坠地的情景,想到那飞舞的钻石双螺旋。为什么毁灭会这么美?还是任何壮观的奇景都会动人心魄?在人类的心底深处,是不是真有一股寻求毁灭的冲动?也许这只是一个奇妙的巧合,毁灭与美丽在这种情况下巧遇,证明美的感受中没有丝毫道德的成分。瞪大眼睛,看着奇景,集中心思去想,却想不出什么名堂。
“流星雨带来了大量颗粒物质,说不定会引发另一波全球性的沙暴,”萨克斯说,“不过,流星雨为火星增加的温度也相当可观。”
“闭嘴,萨克斯。”玛雅说。
弗兰克说:“现在该轮到咱们这里下流星雨了吧。”
萨克斯点点头。
他们一行人离开市政府,走进公园。所有人都站着,面向西北方,静得不得了,好像是在做礼拜。如果他们知道联合国的警察即将轰炸这里,又会用怎样的心情等待呢?现在是早晨,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天空是阴沉的灰红色。
地平线的一端拉出一条极为明亮的光芒,那是一颗彗星。几乎所有人都深吸一口气。沉静中偶尔传来几声惊呼。明亮的白线朝他们划过来,倏地射过他们的头顶,掉到东边的地平线上。流星划过的时候,他们连换口气的空当都没有。过了一会儿,脚底下的大地隐隐震动,欢呼声打破了紧张的死寂。东边,一道烟柱冲起,直抵难以企及的高空,粗略估计一下,大概有两万米。
然后,又是一颗拖着火焰的彗星划过天际。接下来,无数颗陨石越过他们的头顶,坠落在东边的地平线上,大概是水手峡谷的位置。流星雨停了,只留下头昏眼花的开罗居民见证。他们脚步蹒跚,眼里还是陨石的奇观。他们熬过了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