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 终曲
“曼谷兄弟号”电梯厢中的旅客,知道克拉克被炸毁,电缆即将坠落的消息之后,都没命似的冲到客厅与更衣室,手忙脚乱地换上紧急太空求生衣。奇怪的是电梯厢里并没有那种命在旦夕的惊恐,也许风暴藏在心里,表面上大家还是能就事论事,强自镇静地听更衣室那群人的讨论。那些人在分析现在的位置,他们应该在什么时候弃电梯求生。这种矫情的功夫让彼得·克莱伯恩惊讶不已。他的血液在肾上腺素的催逼下澎湃汹涌,一股脑儿地往脑子里冲,如果真要跟人沟通的话,他还真不确定他说得出话来。一个人用平板的声音对他说,他们正在逐渐靠近火星同步运行点,所有人都要挤进闭锁室,就像把宇航服塞进储藏室一样;然后,他们会锁上闭锁室,打开外门,让空气把他们吸出去。外门打开,是时候了,外面一块长方形的星空闪烁,是死亡。深沉的恐惧,真的,穿着没有任何缆绳牵引的宇航服往外面一跳,让人闻之胆寒;在年轻人心里,觉得这跟自杀没有两样。第一个人被吸出去了,接下来其他人一一离开太空电梯厢,像是饱满成熟的豆子从豆荚中爆裂出来一样。
电梯厢飞也似的朝东飞去,一下子就变得很小,又过了一会儿就不见了。围绕在宇航服周遭的雾气没多久就散掉了。大家调整自己的位置,让身体立了起来,脚底下的火星看起来像是一个肮脏的篮球。身形定下来之后,他们点燃主火箭,往上飞去。他们利用公共频率计算行程,语调好像是在讨论一局棋。他们已经接近火星同步运行轨道,要抵消时速几百千米的下降加速度,他们得消耗大部分燃料。氧气量的供应虽然明显不足,但他们还是得待在这个过分稳定的轨道上。换句话说,他们宁可稍后在轨道上窒息而死,也不要在进入火星前,在大气层里被烧死。他们之所以跳出来也是这个缘故。或许千钧一发之际会碰上救星呢?这种事谁也说不准。很明显,大家决定冒险一试。
年轻人把火箭控制推杆从腕表中拽出来,用食指和大拇指摁住底部,让火星出现在两脚之间,启动火箭,往上冲了一阵。有一些人想聚在一起;但他觉得不大可能,只会浪费燃料,所以,他让他们飘过他的头顶,越飞越高,最后终于变得跟其他的星星一样。他没有在闭锁室里那么害怕了,但还是很生气、很悲伤:他不想死。他没有未来,绝望遍布全身,他放声大哭,哀痛欲绝。好一阵子,他才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即使如此,他的心头还是一片黑暗。他两眼无神,望着群星。一阵阵的惊惧、绝望,毫无预警地攻占他的心灵,不过,频率比他刚跳出电梯厢的时候要慢得多了。他想减缓新陈代谢的速度,但他越努力,效果越适得其反;他决定,算了吧。在放弃之前,他看了看腕表上的心跳频率:每分钟108次。他在穿太空求生衣以及跳出电梯厢的时候忘了看腕表,真幸运。他微微一笑,抬头分辨星座。时间还是一点一滴地消逝。
他醒了,这才发现,在惊骇、喜悦的交错冲击之下,他竟然睡着了;但是,这次没醒来多久,他又睡着了。突然之间,他再次惊醒,这一次,他睡不着了。跟他一起跳出电梯厢的人都不见了;不过头顶上有一些星星在飞,可能就是他们。没看到电梯,头顶上的太空、脚底下的火星表面,都没有电梯的踪影。
这是一段奇异的旅程。有点像是被枪决的前一天晚上,也许这只
是一段飘浮在太空里的梦。死亡可能像是太空,只是少了星星,少了思想。漫长的等待让他不耐烦,他考虑干脆关掉保温系统,求个了结,只要按动几个按钮,就可以从痛苦的煎熬中脱身。他决定在氧气耗光之前动手自杀。这是生死关头,他的脉搏达到每分钟130下,他把心神凝在脚底下的星球上。家,温暖的家。他还是停在火星同步轨道,所以,好几个小时了,他还是对着塔尔西斯山脉,只是稍稍往西移了一点。现在,他的正下方是水手峡谷。
几个小时又过去了,他什么也不想,又睡着了。醒来的时候,面前停了一架银色的航天飞机,好像是UFO。他惊讶地叫起来,身子无助地旋转。他连忙操作火箭,控制住方向,一阵手忙脚乱,幸好那艘航天飞机还在等他。舱门边的窗户出现一张女子的脸,嘴巴在动,手指了指耳朵。他打开公共频率,没有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他启动火箭,朝航天飞机冲去,一时失控,速度太快,如果不是隔着玻璃,一定会撞上那个女子。他连忙稳住身子,退开一点。那女子一直在跟他打手势:你要进来吗?他戴着手套的食指和大拇指笨拙地围成个圆圈,死命地点头;点得实在太用力了,身子禁不住又开始旋转。不住旋转的彼得勉强看见窗户后面,航天飞机的上方开了一个口。他稳住火箭气流,慢慢飘向入口,心里一阵恍惚:如果飘进航天飞机之后,发现这只是他的幻想,怎么办?他摸到门边,已是热泪盈眶。他平躺在地上,眨了眨眼,泪珠像是断线珍珠般掉了下来,流到他的面罩上。他只剩下一小时的空气存量。
入口锁上了,空气打了进来,他松开面罩拿下来。这里的空气稀薄,但氧气还算充足,温度凉爽。进内舱的门打开了,他推门而入。
有人在笑。船舱里就两个女人,都很亢奋。“你到底在干什么?这样就想登陆火星啊?”一个人问道。
“我原本在电梯上,”他说,声音嘶哑,“我们必须跳伞求生。你们还救了别人吗?”
“你是我们唯一看到的人。要搭便车到火星吗?”
他只能饮泣。她们又开始笑他。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人,天啊!你喜欢多少个G的重力环境?”
“我不知道——3个吧?”
她们又开始笑。
“怎么?你们能有多少个G?”
“比3多得多就是了。”那个颇有警戒之色的女人对他说。
“多得多?”他有嘲弄的意味,“一个人到底能承受多少个G?”
“一会儿就知道了。”另外一个女人说,她又开始笑了。航天飞机加速朝火星飞去。年轻人坐在这两个女人身后的重力椅上,浑身发软,精疲力竭;他问了几个问题,从管子里吸点水,吃一点奶酪。这两个人在反射镜站用一张薄薄的塑料膜把镜子弄得乱七八糟,之后又偷了站里逃生用的航天飞机,想逃回火星;可是,她们误闯两极轨道,必须在南极迫降,降落过程变得极端复杂。
彼得被紧张的沉默笼罩了。航天飞机跳动得非常厉害,窗外先是白色、黄色,然后出现深沉愤怒的橘色。重力把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颠得前仰后合,眼前一团白雾,他的脖子好像受伤了。“轻得要命!”一个女生说,他搞不清楚她是在说航天飞机还是在说他。
G重力消失了,窗外变得清晰起来。他往外一望,航天飞机正笔直朝火星降落,距离地表只有几千米的距离。他真的不敢相信。开航天飞机的女人还是一个劲地往下冲,好像这是一支正往沙堆里掉的长矛。坠地之前,航天飞机一个扭转,改用水平滑翔,一股力道把他往座椅上一推。“帅!”一个女人感叹道。“砰”的一声,航天飞机平稳地落在层层叠叠的台地地表上。
重力又回来了。彼得爬出航天飞机,跟着那两个女人走进连接越野车的通道,还是如在梦中,只觉得麻木,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越野车里已经有两个人了,他们打过招呼,拥抱那两个女人。“这家伙是干吗的?”他们异口同声地问道。“喔,这是我们在上面捡来的,他从电梯里跳到了轨道上,魂可能还在外层空间呢。嘿!”她面带微笑地对彼得说,“我们着陆了,安心吧。”
有些错误,永远没有办法弥补。
安·克莱伯恩坐在米歇尔的越野车后座,伸长四肢,躺在连在一起的三个座位上,感受越野车的轮胎在石砾上起伏。她的错误是一开头跑到火星上来,并且无法自拔地爱上它,爱上一个大家都想破坏的地方。
越野车外的世界已经被彻底破坏,再也无法复原。越野车里有几面巨大的落地窗,主空间一片光亮。越野车的顶上是伪装巨砾,偶尔有些间隙;往上望去,仿佛蛇的视野。粗粗的沙砾道路,散布着落石。他们在诺克提斯高速公路上,落石不止,道路难行。米歇尔根本懒得回避,不管地上的石头是大是小,一律压过去,他们的时速大约是60千米,撞上巨石,车一阵踉跄,座位上的人会被震得七荤八素。“抱歉。”米歇尔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大吊灯区。”
“大吊灯?”
“诺克提斯迷宫。”
大吊灯是地球天文学家看了水手峡谷的照片之后,给这个区域取的绰号。她知道这个典故,但是,她懒得搭腔,说话的欲望已经离她远去。
米歇尔还是说个不休,他的声音很低,很随和,但也很坚定。“在这个区域里,有几个瓶颈,道路一被截断,车辆就绝对没有办法通行。山壁和山壁之间的横断斜坡、巨砾区,都不是越野车走得过去的地形。但是,只要能熬到横贯、纵贯公路的交会点——水手峡谷,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这车上的给养够我们在峡谷里熬这么长的时间吗?”萨克斯问道。
“不行。不过,我们在峡谷中布置了许多储藏食物补给的地点。”很明显,阡陌纵横的峡谷系统是秘密移民区最重要的交通渠道。但是,火星官方兴建了峡谷高速公路,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困扰,切断了很多既有的路线。
安蜷缩在她的角落里,跟大家一起倾听米歇尔的说明。她对隐藏在火星暗处的移民区有无穷的好奇。善用复杂的峡谷系统躲避侦察,的确是高明之至的构想。藏身的拖车?装成遍地可见的巨砾,根本就看不出端倪,斜坡下每天都会多出几千块落石,谁会去注意它们?巨砾从底部掏空,罩住越野车,在层层的隔绝下,热气透不出来,红外探测器也没有用武之地。“尤其是萨克斯以前扔的风车还在运作,这就更难辨认了。”越野车都在山的阴面行进,不会在火星表面留下探测得到的热线。联氨发动机发出的热力,除了为居住点取暖之用,多余的会储存在线圈当中,以备后用;移动前,如果热量实在累积得太多,他们就挖个洞把线圈埋起来,铺上沙砾,再倒一层液态氧,等到热气透出来的时候,他们早就走远了。所以,他们从没留下过任何热量线索,加上他们不用无线电,只在夜间移动,想要查到他们的形迹,难上加难。白天,他们停在巨砾之间,“就算他们比对同一个区域白天的空照图,只会发现巨砾当中多了一块石头,但是你想想,前一天晚上,会掉下多少落石?在火星改造计划动工之后,大量的废弃物乱丢,土壤经常解冻后再结冻,火星从早晨到黄昏的变化太大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绝对无法找到我们。”萨克斯说,声音听起来颇为讶异。
“没错,看不到,电波、热能,不管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到。”
“越野车秘密基地。”另外一辆车上的弗兰克通过对讲机参加讨论,他的笑声嘶哑。
“没错。现在最怕的就是落石砸到我们。”仪表板上的红灯熄灭了,米歇尔笑了起来。“我们进行得太顺利了,所以必须停下来埋线圈。”
“挖洞要花很多时间吗?”萨克斯问道。
“我们已经挖好一个了,只要能及时赶到就可以。就在前面4000米的地方,应该没问题。”
“你们这个地下小区还真有规模。”
“我们窝在地底下已经14年了,整整14个火星年。热处理工程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你们到底有没有固定的住处?如果有的话,你们是怎么处理废热气的?”
“我们把热气引到风化土底层融冰,制造饮用水;要么就把热气从排放管引到地面,出口的地方用风车伪装。当然,还有其他方法。”
“以前大家都说风车是个烂点子。”萨克斯说。邻车的弗兰克在笑他。30年后,竟然有这种意料之外的效果:如果安能说话的话,她一定会这么说的。
“胡说,这个点子妙得很!”米歇尔说,“风车计划起码在火星大气层增加了几百万卡路里的热量。”
“大概是超深井一个小时的热能。”萨克斯一本正经地说。
于是,他和米歇尔讨论起火星改造计划。安听而不闻,将他们的声音化成一片模糊的音波,没想到这种入定的功夫如此容易。这些日子以来,大部分的对话对她来说都在没有意义的边缘盘桓;如果真想听懂大家在说什么,她得费好大的劲儿去听。她从人群中脱逃,感觉火星在她的身子底下弹跳、晃动。他们停下来,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线圈埋好了。再度上路之后,地面变得平缓多了。他们现在已经深入迷宫,如果这是一辆正常的越野车,躺在座椅上的她就会看见阳光从狭窄的山壁间射进来。裂谷(1)的底部显得比较宽阔;冰曾经覆盖过这里,但现在已经渗进诺克提斯下面的康普顿含水层。
安想到了彼得,却只能绝望地抛开。谁都料不准无常世事,但是恐惧却在啮咬着她。西蒙偶尔会偷瞄她一眼,脸上是忧心的苦痛;突然之间,她恨他不变的忠诚、不变的爱。她不要任何人这样关切她,这是她无法承受的负担,一种还不了的债。
黎明的时候,他们停了下来。两辆伪装成巨砾的越野车停在一群巨砾中间。他们坐在同一辆车里,吃一点脱水及微波食物,消磨长昼;有的时候,他们会试着搜索电视或是广播讯号。他们想不出什么话可以说。无线电波原本就一团混乱,再加上不时爆出的片段言语和密码,更像是一个无从分类的空中垃圾场。静电强力的撞击声显示有电磁脉冲存在。米歇尔毫不在乎,他说,车上的电子设备经过强化,牢靠得很;他端坐在椅子上,像是在打坐。米歇尔新领悟到的宁静境界,安暗自想道。看来,在躲藏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习惯了等待。他的朋友,另外一个开车的年轻人,叫作加清。加清的声音里总有一股桀骜不驯的味道,仔细想想,这也是应该的,他有理由叛逆。当天下午,米歇尔在两辆车上的计算机上调出地图,告诉萨克斯与弗兰克他们现在的位置。他们穿越诺克提斯的路线,是先向西南,再转东北,沿着这里最大的峡谷,曲曲折折地走出这个迷宫,一路往下,一直走到诺克提斯与伊兀斯和提托尼亚地堑交界的广阔地带,米歇尔把这个地方叫康普顿休息站。这里的台地地形相当凌乱,除非穿过这个地方,进入伊兀斯地堑,否则米歇尔是不可能放心的。他说,除了他们暗中营建的那条路之外,这个地方基本上无法通行。“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是通过这条路逃离开罗,他们就会派人把这条路炸掉。”前一晚,他们大约前进了500千米,将近整个诺克提斯的长度;如果行程不受阻的话,再过一个晚上,他们就可以走到伊兀斯地堑,会有替代道路可供选择。
即使是在白天,依旧晦暗不明。空气中尽是褐色的沙尘,风很大。沙暴又来了,绝无疑问。温度直线下降。收音机里有一个人说,这次的沙暴是全球性的。萨克斯闷哼了一声。但是米歇尔倒是很高兴:他们可以在白天继续赶路,会省下一半的时间。“我们还要再走5000千米,多半不是公路。能在白天赶路再好不过了。自从上次沙暴停息之后,我们就没有再在白天开过车。”
他跟加清整天都在开车,每开3小时休息半小时。一天后,他们赶到了岩壁高耸的伊兀斯地堑,米歇尔终于松了一口气。
伊兀斯是水手峡谷系统中最狭窄的地堑,离康普顿休息站没多远,也就是将西奈平原与提塞尼亚链坑切开的那一段,只有25千米宽,就像是两块原本相连的台地硬生生地被劈了一刀,留下一道3000米深的裂缝,又长、又窄的疤痕。但是,他们只能在沙暴间隙中偶尔见到耸立的山壁。越野车行经的道路,碎石遍布,但还算是平坦;天色晦暗不明,前进的速度倒还不慢。越野车中一片死寂,他们关掉了收音机,减轻静电的干扰。车顶上的摄像机比窗户高,一眼望去,总是沙尘一片,感觉起来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而且经常会有向一边倾斜的错觉。在这种气候下真的很难开车,西蒙、萨克斯和米歇尔、加清换班,依照他们指示的方向前进。安还是不说话,他们也没有请她轮班的意思。萨克斯一边开,一边看他的计算机屏幕,上面有关于气候的各种数据。安从车子的一个角落里看着弗伯斯撞击火星之后的各种指数变化,最主要的就是大气层变厚了,在图上,清清楚楚地看到大气层往外推进,起码多了50毫巴,增加的幅度相当惊人。被击中的地点形成一个个环形丘,至今还在冒烟。萨克斯对这个结果其实相当满意,依旧是那副假正经的德行,伴随的死亡、毁灭都被他抛在脑后。他注意到安射过来的灼灼眼光,打了个圆场:“好像又回到洪荒时代了,我想。”他好像还想补充点儿什么,但是西蒙投过来警示的眼神,他立刻转换了话题。
玛雅和弗兰克在另外一辆车上,一直用无线电与这部车聊天,消磨时间。他们问米歇尔秘密移民区的情况、与萨克斯讨论火星会有怎样的实质改变、评估战事的最后结果。每一个细节都在他们的讨论中,想要理出头绪来,琢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直谈、一直谈、一直谈,谈到审判日来临,安想,生者、死者都蹒跚而出,玛雅和弗兰克还在空谈,想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底在哪里走错了?
第三个晚上过去了,两辆车终于走出伊兀斯地堑,来到峡谷尽头长长的山脊。他们开上官方营建的水手峡谷公路,一直开到南岔口。在黎明前的最后几小时,他们看到头顶上有几朵云,感觉比先前几天要亮一点。路已经赶得差不多了,他们在贴近南山壁的地方找到了个藏身之所,混在一片巨砾当中,等到天暗了再赶路。
在这里已经可以看到壮观的美拉斯裂口,广袤无垠,这是火星最开阔的峡谷。伊兀斯地堑跟这里相比,显得怪石嶙峋、黝黑深邃;美拉斯的谷底平坦得多,色泽暗红。安认为这两个峡谷的石质都源自古代地壳板块,但是,板块移动之后,一个板块压到另外一个板块上面,形成了永久并置的局面。
他们整天都坐在一起,不住地谈话、焦虑紧张、筋疲力尽。他们的头发满是油垢,纠结成团,脸脏兮兮的,上面全是沙暴带来的红色沙尘。有的时候乌云蔽日,有的时候雾霾弥漫,但有的时候也会突然一阵晴朗。
下午,越野车毫无预警地撞上石头,避震器坏了。这个停顿让他们突然惊觉情况不大对劲,他们跳了起来,紧盯着监视器。越野车后端的摄像机对准伊兀斯地堑,突然间,萨克斯敲了几下键盘,放大屏幕上的画面。“霜,”他说,“这里怎么会有霜呢?”
摄像机显示霜气逐渐变浓,沿着峡谷下降,逐渐逼近他们。公路的地基建在地阶上,比伊兀斯南岔口谷底高上一截。总算他们的运气还没坏到家。一阵怒吼震动了越野车,南岔口谷底霎时消失;混浊的黑水和脏兮兮的白色雪泥遮盖住了原先的地面。冰块、落石、泡沫、烂泥、水,群魔乱舞,无法无天地张狂肆虐,占据了地堑中绝大面积的平地。横冲直撞的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响雷。即使在车中也没法听见别人在说什么,身子底下的越野车颤抖不已。
地阶之外的峡谷宽达15千米。夹杂了冰块的洪水,几分钟之内蜂拥而至。落石堆积成的新斜坡稍微阻挡了雷霆之势。洪水在这道临时坝前略微停顿,汹涌的波涛稍见缓和,然后,就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结成了冰:高高低低、五颜六色的波浪凝结不动,模样古怪至极。在挤压爆裂声中,众人放声尖叫,但是水声汹涌,完全听不出来他们在叫什么。事实上,他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看着监视屏幕和越野车下方的窗子,目瞪口呆。接触地面而蒸发的雾气,现在已经减少为缕缕轻烟。不到15分钟的时间,原本凝聚在斜坡前、已经冻结的洪水,又被随之而来的激荡水势倾轧而过。新到的洪水声势凶猛,很快就把堤坝冲垮,落石倾颓的声音仿佛爆炸。冰流主体继续往前奔去,前锋已经在他们的视线范围之外,冲过斜坡,从伊兀斯直奔美拉斯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