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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到达和离开

古国,黄沙村附近和珂睐冰川附近
翁皮做了个噩梦。她再次坐在贡品之椅上,这次不止她一个人,还有很多小孩,龇着他们那锋利无比的牙齿,在啃她的脚踝,撕咬她的血肉和骨头,像狗一样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然后,他们走了,她的腹部却传来更加钻心的疼痛。翁皮从未目睹,只是听别人说无脸女巫正在捅她的肚子。她捅了一下,又拥一下,青铜面具上流淌着汗珠,大颗大颗滴落在翁皮身上,燃烧起来……
然后她就醒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矮床上,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还有自己的阿撒斯科的毛外套。翁皮轻轻地碰了碰上面的绒毛,想看看这是真的还是仍在梦中,因为她记得自己把这件外套放在了背包里,而背包已经在逃跑时被扔在了半路上……她松开它,抬起头来,不安地环顾四周。她是被役亡师抓住了吗?他会直接杀死她吗?
翁皮在一间石头墙围成的房间里,背后的墙壁是弧形的。她能通过对面狭窄的窗户看到清晨的天空,不是黎明时那朦胧的晨光,现在应该是上午,天亮后大概两到三小时的光景。她左边有一扇打开的门,这是个好兆头,说明这儿不是监狱。她能看见石头台阶先是往下,然后往上延伸。
一座塔。也许是村民们避难的那座塔。翁皮苦笑着想起自己还有事要告诉卡里尔克,但是她首先得起来。她将胳膊肘往后挪,试着起身,可是腹部却疼痛起来。她将外套和毯子推开,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腹部缠着一圈绷带。她伸手压了压绷带,那儿有一处伤口。
这像是一处刀伤。可是她不记得自己被刀子捅过,她很肯定自己没有被这一类武器所伤。这处伤口与她脸上和手上那许多的小伤口不同,那些是血鸦和页岩造成的,上面都抹上了某种药膏,但是没有缠着绷带。
她的脚踝也很疼,但疼得不像之前那样厉害。坐起身来很不容易,但是她做到了。她朝右脚看过去。
那只脚不见了。
腿的末端是一段残肢,有人为她细致地缠上了绷带。
翁皮敢发誓,她依旧感觉得到自己的脚趾,甚至能够使它们弯曲。但是它们却不在那儿了。这太意外了,一时间,她只是盯着那条腿发愣。那条腿伤得太严重了,治疗咒语也失效了,为了不让毒往全身扩散,只好截了它。
翁皮的头重新往后一仰,躺了下来。她盯着天花板,告诉自己尽量保持冷静。她是阿撒斯科人,失去一条腿算不了什么,她能再做一条木腿。在她们的部族里,有好几个人因为战争或是事故等变得缺胳膊少腿,还有失去耳朵和鼻子的。这都没关系。
只不过,在不久的将来,这会让事情变得有些麻烦。翁皮还想知道伤口为何不再像之前在渔船上时那样疼痛。她再次坐起身,呻吟着,努力朝脚上看去。过了几秒钟,翁皮看见了那些古怪的符文,它们亮闪闪的,四处游弋着,她的脚上和腹部都有,是咒契魔法在起作用。
“啊,你醒了。”阿斯蒂拉兰登上最后几级台阶,走了进来。
“你截断了我的腿,”翁皮直截了当地问,“还有人在我肚子上来了一刀?”
“为你截肢时我的确出了一份力,但那是因为我不得不这么做。”阿斯蒂拉兰没好气地说,“但是没人捅你的肚子,只是把里面的肆行魔法护符给取了出来。先完成这一步,然后才能在你身上施放足够的治疗咒语。你很走运,为你做这两个手术的人对咒契魔法比我精通得多。我只是从旁协助,在外科手术方面,用刀子、锯子和我的针线包打了个下手。”
“是谁把护符取出来的?”翁皮问。
“是我。”在阿斯蒂拉兰之后进来的那个女人说道。她很高,肤色苍白,留着短短的黑发。她的语气中,战争领袖和伟大女巫的气质兼而有之。她穿着镶有银匙图案的深蓝色铠甲罩衫,那是有许多小片拼叠而成的奇怪盔甲,系着役亡师的法铃。翁皮倒是从没见过这种铠甲。女人的身侧系着一把剑,剑柄磨损得非常严重。小小的魔法符文布满在她周围,在屋里的暗处闪闪发亮,当她走到从窗户中透进来的阳光里,符文变得光彩夺目。
“这位是阿布霍森萨布莉尔,也是女王。”阿斯蒂拉兰说着深深地弯下腰来鞠了一躬,“夫人,这是阿撒斯科部族的翁皮,她有一条重要消息要传给您的妹妹莉芮尔,还有珂睐。”
“您的妹妹?”翁皮惊呆了。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与比部落长者们更加了不起的大人物说话,便不安地低下头,以代替鞠躬的动作。
“莉芮尔和我是同父异母的姐妹。”萨布莉尔说道。
“啊,你一点也不像洞穴女巫。”翁皮说,“在我印象中是这样,我当时还很小。没有人告诉过我莉芮尔有一个姐姐。”
“对你的腿,我感到很遗憾。”萨布莉尔说,“但是就像阿斯蒂拉兰说的,必须要将它截断。那个伤口,还有你的部族标志下的肆行魔法护符,加上阿斯蒂拉兰施放的治疗咒语之间有冲突,所以伤口的情况变得很糟糕。”
“是血毒吗?”翁皮问。她挥动自己的手指,这是一个表示轻蔑的动作,“还是切了好。”
“不是血毒,不过可能会发展成血毒。”萨布莉尔说,“你的脚在变成别的东西,血肉和骨骼都变形了。过些日子,它甚至可能蔓延到身体的其他部分。不受限制的肆行魔法就会这样。你身体里的护符就不受控制,你知道的。”
翁皮沉默地思索着。失去一只脚比成为一个怪物要好太多了。
“谢谢你。”翁皮说道,“也谢谢所有救我的人,不论他们是谁。我在路上摔了一跤,然后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一定是摔着头了。”
“不。”萨布莉尔说,“你是在岚纳的影响下睡着了。岚纳是役亡师的法铃,被称为安眠者。幸运的是,没过多久我们的人就赶到了,而且那个役亡师非常粗心。”
“我现在是在入海口的塔里吗?”翁皮问。
“是的。”萨布莉尔说。
“渔民呢?”翁皮问,“他们在吗?我得告诉……我必须告诉卡里尔克关于她丈夫斯温瑟的事。他牺牲得很英勇,而且我们是靠他的遗言获救的。”
“村民们都回到黄沙村去了,很多从纳维斯赶来的士兵跟他们在一起。”萨布莉尔说,“卡里尔克已经知道了。小拉斯卡比你醒得早,她也跟着他们一起回村子里去了。”
“小拉斯卡还活着?”翁皮问道,“那太好了。她与我们阿撒斯科人一样勇敢,在射箭上甚至比我们更胜一筹,至少比我们射得远。”
“她父亲去世了。”阿斯蒂拉兰说,“因为心脏病发作。老拉斯卡年岁够大的了,他早就做好了随时离去的准备。除了斯温瑟和梅格里利外,他是这次唯一去世的人。翁皮,还有许多人——也许应该说,我们所有人——如果不是你把追来的人引开,可能已经死了。我们都为此深深感激,我说的是黄沙村的每个村民。”
“可从一开始就是我把敌人引来的。”翁皮说。她环顾四周,看到自己的背包躺在一个角落里,“我的包里有金子,是从我们那儿的河里淘来的天然金块。把它带给卡里尔克、小拉斯卡和梅格里利的家人,作为对他们付出生命的补偿。当然,这还远远不够,不过我只有这么多而已。”
“不需要——”阿斯蒂拉兰刚一开口,就被萨布莉尔制止了,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拿走那些金子。
“我代表他们谢谢你的补偿。”萨布莉尔郑重地说,“但是有关这条消息,请说得更详细些。小拉斯卡说它非常重要,但她不愿告诉我消息的内容,因为她知道你是信使,而且你不久就能醒来,亲口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告诉我,而是坚持把消息送到莉芮尔和珂睐那儿,很快也都能办到。如果你觉得自己能够活动,我们就可以飞往冰川,花不了多长时间。莉芮尔就在那里。”
“飞?”翁皮大声惊叹起来,她以为自己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大家都清楚地看到她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你骑龙飞行?”
“不。”萨布莉尔说,“手工做的飞行器,叫作纸翼,一种能够在天空飞行的魔法船。我读过有关龙的书,或者说,是在过去的岁月里被人们称为龙的东西。你见过龙吗?”
“没有。”翁皮不无遗憾地说,“很久以前,我们部族的一位女巫就有一条供她驱使的龙。也许只是传说吧。其他部族的魔法师也提起过他们传说中的龙,但都只是故事而已。我还想,在这儿,在你们这块奇怪的土地上,龙也许不仅仅存在于传说里。真想亲眼看看龙的样子,那样我和族人们在换季聚会时就有的聊了。”
“我倒是很庆幸这儿没有龙。”萨布莉尔说,她对龙还是略有了解的。它们不过是些肆行魔法生物,力量强大,常常以一种善飞的爬行动物的外形出现。“好了,有个问题是所有医生都必须要问的:你现在感觉如何?”
“我很高兴能活下来。”翁皮说着,疑惑地扬起了眉毛,“我很开心,因为我们的敌人死了。而且,我离成功把消息送到目的地更近了一步——”
“不,不是这个意思。”萨布莉尔笑着问,“你还因为发烧而恶心吗?疼痛可以忍受吗?我已经在你身上施放了一些治疗咒语,但是它们的效果不见得很好。”
“疼痛对阿撒斯科来说算不了什么。”翁皮答道,顿了顿,她更加诚实地补充道,“但是现在疼得比之前要轻了。我想我可以单脚跳。等我回到族人身边,就能用长在我们夏日营帐旁的橡树给自己做一只脚。还有我肚子上的切口……也没什么。”
“我儿子也许能给你做一只比简单的橡木脚更好的脚。”萨布莉尔说,“他对这种事情擅长得很。”
阿斯蒂拉兰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萨姆斯吗?我听说过他为莉芮尔打造的金手掌,但是这种东西能在没有咒契魔法的北方发挥作用吗?”
“北方有咒契魔法。”萨布莉尔说,“至少一直到大裂谷都有,只是连入咒契会难得多,因为最近的咒契石也很遥远。”
“你去过北方?”翁皮问,“去过我们部族吗,在高山里的?”
“没有去山里。”萨布莉尔说,“我曾经去过干草原,低的和高的都去过。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好了,说说你送的消息。你想现在告诉我,还是找到莉芮尔后,告诉她?”
“你是说小拉斯卡没有把消息转告给你?”翁皮问。
“是的,因为消息是你的。”萨布莉尔说。
“其实消息是洞穴女巫的。”翁皮有些犹豫地说,“我告诉小拉斯卡,是因为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我死没关系,消息不能跟着我而去。但是现在……我还是希望按照部族长者的指示去做,我要亲自告诉莉芮尔,那也是洞穴女巫所希望的。”
“很好。”萨布莉尔说,“你先休息。有位军士正在帮你做木头拐杖,不过我们首先会找人把你抬下去——”
“不用!”翁皮轻蔑地看着那些台阶,“我随随便便就能爬下去。”
“有人会来抬你。”萨布莉尔严肃地说,“到了平地上,你再用拐杖。”
“但是不能过度劳累。”阿斯蒂拉兰补充道,“好好休息!休息才是最好的治疗方法。”
“食物同样也是疗伤的良药。”翁皮说,她突然感觉又饿又渴。
“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萨布莉尔说,“我会派士兵把你送下楼去。阿斯蒂拉兰,劳驾,过来说句话。”
她走下了台阶,阿斯蒂拉兰紧随其后,然后便是两人轻轻的谈话声。翁皮竖起耳朵,却无法从其中捕捉到只言片语。她差一点儿真的打算爬下去,让他们知道自己的确有这个实力,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毕竟,被战士们抬着并不会有辱阿撒斯科人的尊严,反而是件光荣的事。
两个小时后,翁皮已经登上了一架蓝银两色的纸翼,坐在驾驶舱里。萨布莉尔驾驶着这架纸翼,朝着冰川飞去。没过多久,另一架纸翼追了上来,在她们的右侧飞行。翁皮被告知,驾驶那架纸翼的是国王本人——塔齐斯顿一世,她好不容易才没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国王本来有公务在身,不过现在加入了她们的行动,朝珂睐冰川飞去。
起飞不久后,萨布莉尔与翁皮聊了聊。她向翁皮打听在北边的生活,知道了翁皮这个名字的来由。萨布莉尔对此似乎兴趣盎然,而且她对无脸女巫,以及所有部族都向女巫进贡年轻姑娘的习俗也很有兴趣,虽然这习俗已经被废除了。
过了一会儿,翁皮的嗓子便哑了。萨布莉尔便不再提问,也不再说话。在她偶尔吹响口哨的时候,翁皮能看见许多咒印随着她的气息而出现。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个阿撒斯科女孩都在从驾驶舱的侧面俯瞰着下方的大地。她看见一只老鹰,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这只鹰和她家乡山间的那种体形巨大的黄褐色老鹰似乎一模一样。纸翼飞得比这只鹰更高,也更快,所以她能够从高处俯视着它。
辽阔的视野,极速的飞行,都叫翁皮眼界大开。如果她的族人也有这样的飞行器,就能朝着敌人俯冲下去。翁皮本想拿出自己的弓来放上一箭,她相信自己坐在纸翼上同样能放箭。不过她不敢轻举妄动。她担心放出的箭会被纸翼带起的气流裹挟着飞回来,扎到自己的脸上或是纸翼上。萨布莉尔也许会生气,翁皮可不希望惹她生气。
接近正午时分,太阳升到了她们头顶的正上方。纸翼已经飞得很高了,尽管魔法一直在她们周围维持着一团温暖的空气,可还是越来越冷。翁皮庆幸自己穿着一件毛外套,但也不继续探头出去俯瞰大地。她很清楚那样做会被冻伤。碧空如洗,不过地面太过遥远,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缤纷的色彩,暗示着那是一片片的森林和原野。还有一条长长的河流,那不是绿水河,它不像绿水河那样宽,从南边白雪覆盖的山上流出来,然后一路向北。
不久后,纸翼便开始不停向下盘旋,朝着两座大山中间夹着的一座冰川降落。那两座山非常壮观,几乎和阿撒斯科的山脉一样高,不过最吸引翁皮的还是那座冰川。它应该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翁皮很好奇,不知道珂睐是如何在一座冰川内部生活的。不过好奇的时间并不长,因为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找到答案。和往常一样,她不会浪费精力去琢磨不必要的问题,比如这种时候一到,答案自然就会揭晓的问题。
国王的纸翼首先着陆在西边那座山峰半山腰的一个平台上。翁皮本以为这里会有深深的积雪,但实际上看到的积雪只有大约一指厚。萨布莉尔驾驶着纸翼紧随其后,它滑行到国王的纸翼后面,最后稳稳地停住了。
萨布莉尔扶着翁皮站起来,离开了纸翼。等这个姑娘拄着拐杖站稳,她便马上收回了手,站到一旁。萨布莉尔已经很清楚,翁皮是个多么骄傲和能干的人。
“当心树桩,只要有机会坐,就坐下。”萨布莉尔叮嘱道,“我知道你感觉不到疼痛,不过这只是因为治疗咒语在起作用,而咒语是很容易受到干扰的。”
“没错,我在页岩山上就有过这种体验。”翁皮说。她说这话时并没有表现出悔意,只是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并为之付出了一只脚作为代价。这是值得的,因为她最终还是来到这里,将肩上的重任完成后,便可以回到自己的族人身边去了。
“紧跟着我。”萨布莉尔说。从前方的大门里走出许多人来,都是女人,有些身披盔甲,明显是战士,但是更多人只是穿着朴素的白袍子,单薄得难以御寒。不过,从围绕着大门边缘的一缕缕蒸汽中,翁皮能看出里面的大房间很暖和。她看到里面还有三架纸翼,所以那儿应该是停放纸翼的地方。
国王一定会感到有点儿冷,至少是腿冷,翁皮想,因为他穿着一件古怪的裙子似的皮衣,这样式她从没见过,虽然他还明智地在外面罩了一件毛外套。塔齐斯顿有两把佩剑,这也是翁皮没见过的。她想知道国王怎样拿着两把剑去战斗,如果能亲眼见识见识就好了。从国王的长相、走路的姿态和四肢的肌肉来看,他应该是一位非常强大的战士。
出来迎接他们的人当中,有很多都连连打着喷嚏,而且鼻头发红。翁皮皱了皱鼻子,想起在冬天,自己试图将发烧的症状隐瞒下去,直到最后治疗师请她为了部族着想,卧床休息三天的经历。那种忍着咳嗽,哪儿也去不了的日子可真难熬。
女人们纷纷向国王鞠躬,国王这时正看着萨布莉尔,朝她伸出一只手。发现大家都在行礼,他才赶紧说:“哦,萨娜,瑞尔,见到你们真高兴。不过我发现冬天的流感仍在这里肆虐,拜里塞尔同样也有。我们还是进去吧,这里怪冷的。有人会照看这些纸翼吗?很好。走吧,萨布莉尔!我的膝盖都冻僵了。你一定就是来自阿撒斯科的信使翁皮吧?”
翁皮优雅地鞠了一躬,拄着拐杖要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国王把“阿撒斯科”这个音发得很准确,其他南方人从没做到过这一点。她的目光迅速在他与萨布莉尔之间移来移去,她发现这两个人不仅能力强,声望高,而且一样的聪明,广受大家拥戴。当然,他们不再年轻,可是,他们建立的丰功伟绩已是不胜枚举,而且他们仍处于盛年。
翁皮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像他们一样。她并未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真正为自己的未来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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