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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倒流的河

古国,绿水河大桥/冥界
满月高悬,将世界照得亮如白昼,萨姆几乎能借着这亮光读书。夜空一片清朗,漫天都是闪亮的星斗。
几个来自护桥中队和奥希尔训练公会的士兵组成了河中堡垒的剩余兵力,他们来到瞭望塔的塔顶,沉默地看着最后三到四个魂行卒拿着它们的黑色金属铁链下了河,消失在激荡的河水中。但是很快,萨姆斯就命令除哨兵和自己之外的其他人后撤,并要求他们做好准备,阻止牧民绕过北岸要塞,直接进入大桥。翁皮自然是拒绝离开的。
萨姆不住地观察着岸边的战况,有时会用望远镜——他得不停地从翁皮手中要回来。他看到父母走进兵营,因为各种队形的军队朝西边半里格开外的河岸进行了短距离行军。南岸要塞也开始有军队快速出动。这一切的喧闹勉强盖过了河水的怒吼声,所以萨姆从远处能听到一些微弱的动静。巨大的冰块不时撞击在桥墩的分水角或是堡垒的石墙上,发出砰砰的巨响,阻滞河水的流动。
“河里的咒语开始起作用了。”翁皮说,“快看北边。”
萨姆朝北岸看了过去。河水反射着银光,那银光是如此明亮,似乎月亮真的沉入了水底,而且将星星一并拽了下来。假如换成别的时候,这情境可算是美得无与伦比。这条河……
“它不流了!”萨姆大喊一声。他瞪着河面上的某个地方,期待着泛起的白色泡沫移动起来,但它却待在原地不动。然后,让萨姆更加恐惧的事情发生了,那片泡沫开始打着漩儿,往后退去。
“河水倒流了?”萨姆问,“那会怎么样?”
“不是。”翁皮说,她对河流有着更多亲身体验,“没错,水是在往回流,但没流多远,而且一直循环往复地流动着。就像有一堵墙从魂行卒下水的地方竖立起来,一堵我们看不见的墙。水不会结冰,而是被拦住,然后法齐人、德纳斯人、赫鲁什人和布罗尔人,所有的马上部族,所有的牧民,除了我的族人之外,他们就能从河床上通过了。”
翁皮说的没错,萨姆已经看到了。河流旋动着往后流,似乎前方有一道无形的障碍。在那道障碍的前方,水变得越来越浅。一座横跨绿水河两岸的魔法大坝正在形成。
“我们一定能做些什么。”他绝望地说,“等河干了之后,我们就能攻打魂行卒。如果我们能下去,干掉一些魂行卒,打断金属链——”
“一旦河水重新流动起来,我们就会被淹死。”翁皮说。她沿着河岸看过去,“不管怎样,最后都会被淹死。真的,没有咒语能够永远拦住这样一条河。你想想,一旦他们的军队过了河,这些被挡住的水会去哪里?”
萨姆看了看逐渐上涨的河水,又朝下方看去。一般情况下,春季洪水的水位到桥面的距离是四十步,桥面再往上十几步是瞭望塔的塔基,塔本身高度为八十步,而且非常坚固。但是水流的力量不可小觑,如果绿水河的春季洪水全部积蓄到一处,然后一泄如注……
他朝左右看了看。北岸和南岸的要塞都比河岸高出一百多步,而且是建造在岩石露出来的部分上,所以比河中堡垒更高,而且要塞的主楼也更大。它们也许能幸存下来,但是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在的这座塔不会。
“你是说我们不论怎样都要出去?往北还是往南?”
“往北。”翁皮说,“靠敌人更近。”
“等他们过了河之后就不是了。”萨姆说。
“骑兵肯定会过河。”翁皮说,“但是他们所有的术士和术士的主人在哪儿?无脸女巫又在哪儿?我们杀不死女巫,但是能杀死术士和主人。我们去找他们。”
“我不确定。”萨姆说,“父亲告诉我坚守在这里。可如果敌人过河后,河水会朝我们冲过来……”
他再次朝河面望去。河水在那道无形的魔法墙后越涨越快,眼前是一派怪诞而可怖的景象:泥泞的河水朝空中攀爬,然后回头倒流,遇到阻碍后溅起高高的水花。河水已经比正常水位至少高出了五十步,而前方的河床正在被抽干,萨姆斯看到,河面比大桥西边的桥墩分水角还要低十五步,仅仅几分钟前,那处分水角还是完全浸泡在水底的。
桥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时之间他的注意力被这脚步声吸引了。从北岸要塞里出来的队伍正按照指示跑步通过大桥。因为河水已经不再喧腾,所以萨姆能听到咆哮般的命令声、吼叫声以及武器和盔甲的碰撞声。
这些士兵赶赴的是一场残酷的战斗,萨姆知道。南岸这支小小的队伍,萨布莉尔和塔齐斯顿,还有皇家卫队和珂睐的巡逻队队员们,都阻挡不了这么多的骑兵。即使是最了不起的咒契法师也会被长矛或是箭矢杀死。
而他和翁皮,还有他那支小小的卫戍部队,一定会在克萝尔放开对河水的控制后被淹没,大军过河后,她一定会这么做的。他们只能坐以待毙。
萨姆心中开始涌起一阵阵恐惧,就像河水上涨的速度一样快。可是,那不是害怕被淹死或被杀死的恐惧,而是害怕做错事情的恐惧。
他可以派人去向塔齐斯顿请命,但是按照大坝前水平面下降的速度来看,牧民很快就能冲过河床了。新的命令可能永远也传不到这里。
死在战场上,总比直接被淹死好一点儿。
“我们去北岸要塞,”萨姆说,“然后见机行事。”
说完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听众。翁皮已经冲下了台阶,她用拐杖敲打着地面,就像鼓声一般铿锵有力。
莉芮尔几乎是刚进入冥界便轻易地找到了灵体。那不是一具干枯古老的尸体,而是一个明亮的灵体,是一个年轻女人的样子,比莉芮尔年长不了几岁。灵体悬浮在冥河的水面之下,长长的黑发随着冥水的冲刷漂动不已。她穿着肉身下葬时穿着的衣服,一袭朴素的白袍,与珂睐们的装束很有几分相似。
她的脸上有几道骇人的伤疤。前额上有一个扭曲的、凹凸不平的X状伤疤,莉芮尔猜测那儿曾经是一个咒印。她从前应该很美丽,或者说很帅气,因为她有一张刚毅的脸。伤疤看上去的确不美观,但即便如此,莉芮尔也很是迷惑,为何这个女人要将脸藏在一张青铜面具后面?阿布霍森们制作这张面具是为了与肆行魔法生物打交道……
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去纠结这种细节了,莉芮尔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回到现世,她和尼克还等着从无法呼吸的平原上撤回去。她做好了抵御水流的准备,然后将拉弥纳高高擎起,朝那脸上长疤的女人胸口刺去。
可是剑身碰到灵体后,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反倒是莉芮尔差一点摔倒。她稳住身体,站稳脚跟,直至确定河水无法将自己带走,这才将剑撤了回来。那个女人仍在莉芮尔脚下的河水中,拉弥纳并未伤她一分一毫。恐怕这灵体的碎片太过于虚幻,任何武器都奈何不了她,莉芮尔这样猜测。即使是施过咒语的剑也无济于事——进入冥界后,拉弥纳上的咒印重新绽放出了光芒,莉芮尔的金手掌也恢复了功能。虽然咒契在外面的现世已不存在,却能存在于冥界之中,这也是莉芮尔没有想到的。
她还有更加紧迫的问题。莉芮尔低头瞪着那漂浮的身影,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对策,必须将眼前的克萝尔送到第九道门之后去。
但是怎样才能做到?
莉芮尔的手依次抚过所有的法铃,不知该用哪一只才好。
她迅速地否定了岚纳。这女人本就处于最深的睡眠中。墨思锐尔呢?她稍加考虑,同样放弃了这只铃。醒灵者能将女人送往现世,却可能会将莉芮尔拖往冥界更深处,不能用。
基佰司呢?她最喜爱的铃,因为基佰司就是坏狗,坏狗就是基佰司。可是,它能够驱使这样一个悬浮着的、全无反应的灵体行动吗?她可不这样认为。
戴芮姆?也不合用。此时没有谁需要重新开口,也不需要将谁变成哑巴。
贝尔基……思想者。重塑一个活人的形体,让亡者重获自我和独立的思想……那么,贝尔基对这个残余的灵体,这被精心从完整的灵体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的残片会做些什么?
撒拉奈斯,铃音最为低沉。撒拉奈斯按照摇铃者的意志束缚亡者,但仍是那个问题,它对这悬浮的灵体能做些什么?
接下来是阿斯塔睿尔。莉芮尔的手指在这只铃柄的上方停下了,但是并没有触碰它。哀恸者阿斯塔睿尔,它那凄婉的声音会令所有听到铃音的人坠入冥界深处。每个人,包括摇铃者在内。阿斯塔睿尔能够奏效,但这是最后时刻才能求助的铃。
莉芮尔继续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将拉弥纳收入鞘中,用左手将贝尔基拉了出来,并且紧紧握住了铃舌。贝尔基是只捉摸不定的铃,能够轻易将人的意识消除——比如莉芮尔的意识——就像它能够轻松地令这睡着的女人恢复意识一般。
贝尔基的声音在冥界显得异常响亮。铃音明亮而清晰,莉芮尔感觉这声音仿佛穿透了她的头骨,直刺入她的脑中。她按照《亡者之书》中的描述,准确地摇晃了一会儿,很快让它噤声,放回到铃袋中。
她下方那满脸疤痕的女人睁开了眼睛。她眼中先是浮现出一丝恐惧,恐惧很快消失了,又过了一会儿,女人猛地从水中站起来,咳嗽着,语无伦次地说着什么,并且伸手朝莉芮尔抓来,莉芮尔迅速后退了一步。河水在女人的双腿周围不断咆哮和涌动,但是她成功地站稳了身体,依旧朝莉芮尔伸着手。
“走。”准阿布霍森喝道。她拿出基佰司,摇响了它,随着铃声那热情的召唤,女人旋转起来。她走了两步……三步……然后停下来,转过身。
“如果能走的话,我应该会走的。”她说,声音低沉而微弱,“但是我做不到。她……我……对此把握十足。”
她从水中抬起一只脚来,莉芮尔见那脚踝上系着一根粗粗的黑绳,黑绳另一头延伸到她刚才漂浮着的地方。不是那种细细的、用来提醒役亡师情况有变的绳索,而是一根附有强大法力的咒绳,用来将灵体固定在某个位置,使其不得移动。
“你说的‘她’和‘我’都是指克萝尔,对吗?”莉芮尔问,“你是克萝尔。”
“我是她的一部分,再次遇到肆行魔法,必须做出自己的决定时,我和她做了不同的选择。”女人平静地说,“告诉我,虽然一看你便是一名阿布霍森,但是为什么会同时佩戴着珂睐的标志?”
“我两者皆是。”莉芮尔说。她小心地走到捆缚女人的绳索被固定的地方,双腿在水流中稳稳站定,然后去检查那一根黑绳。这是一种高等肆行魔法,可以用摇铃消解,但是她首先要知道它是如何做出来的。莉芮尔暗暗咒骂了一句,跪了下来,一方面,她要确保自己非常稳固,另一方面还要留意那个女人。她看起来手无寸铁,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可她是克萝尔的一部分,即使是灵体碎片也可能非常危险。
时间在冥界和现世流逝的速度大不相同,但是每一分每一秒莉芮尔都十分珍惜。她和尼克需要赶快离开,回到第二面旗帜那儿,回到能够再次畅快呼吸的地方。
“你是阿布霍森吗?”女人问。
“准阿布霍森。”莉芮尔回答道。她在水下找到了另一根线,一根往现世和冥界分界线延伸而去的绊线。它正在呜呜作响,仿佛远处有人正在拽它。
所以说,克萝尔现在已经知道,那将她固定在永死之门外的锚有些松动了,因为那根黑线不可能通往别的地方。
“现在的阿布霍森是谁?还是贝拉提尔吗?”
“我只在阿布霍森的族谱上看到过这个名字,那是非常古老的阿布霍森了。”莉芮尔说。她摸索着那根锚索,努力感受着它是如何编成,又是被哪一只铃固定于此的。用同一只铃也许能够把它拔起,但是莉芮尔还需要知道一些别的事情。
“你叫什么名字?顺便问一句。变成戴面具的克萝尔之前,你是谁?”
“阿布霍森贝拉提尔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吗?”
女人皱着眉,直勾勾地望着远处的河面,仿佛能看到什么莉芮尔看不到的东西。
“我……我们……遭到了驱逐,那感觉似乎还在昨天。多年来,我抵制着诱惑,并未试图获得新的法力。但是后来,我猜肯定是纯粹的运气使然,我找到了那个瓶子……”
“你叫什么名字?”莉芮尔再次问道。
“瓶子里装着阿扎格拉西尔,”女人喃喃自语,“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打开它,我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但实际并非如此。我打开了瓶塞,将阿扎格拉西尔放了出来。经过一番生死搏斗后,我迫使它成为我的奴仆,但我也身负重伤。有一个女人,一个来自德纳斯的年轻女子在服侍我。阿扎格拉西尔告诉我,告诉我们……我们可以霸占她的身体,寄居其中。我拒绝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那么做。没错,我的确无法抵制肆行魔法的诱惑……但是我不会利用别人的身体。可是我必须得有一具躯壳。我们还是那么做了。尽管当时我也在场……”
“告诉我你的名字。”莉芮尔重复道。名字拥有力量,特别是在冥界。
“我的父母都是生活在拜里塞尔的金匠,我母亲赫赫有名,她叫加西尔。她的父亲是一位阿布霍森,国王是我们的表亲。”女人说。她仍旧凝视着河面,仿佛在端详着什么,“我是阿布霍森的孙女。”
“告诉我你的名字!”莉芮尔喝道。她紧张地朝着那女人看向的方向看去,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莉芮尔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东西,只有那平淡的冥河和阴郁的灰光。“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她来了。”女人说,“我来了。太混乱了。我想起了未曾发生的事情。应该说,是当我被置于此地时,尚未发生的事。我……她……霸占了这么多的躯壳,杀了这么多年轻的女孩……”
眼泪像闪亮的水晶一般沿着她脸颊上的伤疤落下来,不过在触碰河面的那一瞬间,变成黑色,顺水漂走了。
“现在她没有了身体?”女人小声说,“她是冥界的生物?我成了冥界里的生物?”
莉芮尔拔出撒拉奈斯,打算摇响法铃,命令女人给出答案,就在这时,女人直勾勾地朝她看来,她们的目光相遇了。
“我的名字是克莱莉尔,”她无比清晰地说,“阿布霍森,请引我坠入永死之门。我们要快一些,赶在她到来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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