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死得其时
大裂谷以北/冥界
尼克再一次担忧地朝莉芮尔那被冰霜包裹的身体看去，嘴里继续数着数。她刚踏入冥界不久，尼克就粗略地计算过球内空气能够维持多少时间。尽管不能确定两人具体要消耗多少空气，他却知道，莉芮尔所说的有关这个咒语的事千真万确。两个人能用一小时，在莉芮尔尚未进入冥界之前，他们已经用了十五分钟。那同样也是他们回到能够呼吸的地方需要花费的时间。
“911只河马。”尼克数道。他胳膊酸痛，可他继续坚持着，“912只河马。”
他想，数到1000的时候，就不用说“河马”这个词了，光是把数字念出来就够一秒钟了 。可是数到1000秒的时候，就说明在这儿停留的时间刚刚超过半小时。到那时，将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仅够他们返回。
“加油啊，加油啊。”他小声嘀咕着，“回到我身边来，莉芮尔。回来。该死，刚才肯定过了四秒钟……920只河马……921只河米 ……该死该死，早知道说土豆就好了……好了……923只河马，应该是924个土豆了……”
莉芮尔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在她的肋下，左侧靠下一点儿的地方。铃带最小的口袋上有冰裂开。尼克停止了数数，瞪着那儿，好奇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数着口袋的个数，一边努力想要记起这些法铃的名字。莉芮尔告诉过他一些，萨姆也说过一些，但是尼克没记住。那个口袋似乎是从头数起的第八个……他又数了一遍，还是第八个……但是那肯定不对。只有七个铃铛。
一只长长的、棕色的耳朵突然从那个口袋里冒出来，接着是一个圆脑袋，然后是另一只尖耳朵。
尼克拔出剑来，同时左手依旧牢牢地撑住那个球。
一个长着长鼻子的狗脑袋突然从口袋里钻了出来，一条腿也伸出来一大半。
“放下剑，把我拉出来！”坏狗大叫，“快点！不，不要松开这个球。”
尼克扔下剑，呆了一秒钟，然后他把胳膊伸得老长，去拉那条狗的前腿。刚碰到它的腿，他立刻感到咒契魔法和肆行魔法的两股激流涌入了自己体内。
那条狗急急忙忙地钻了出来。她比尼克记忆中的那将自己送回现世的狗要小，但同样是尖耳朵，耷拉的舌头，黑色的背，浑身长着棕色毛的狗。它使劲抖动着身体，好一会儿才停下，把冰霜碎片甩了尼克一身。
“听着，”坏狗飞快地说，“你要让自己对这个球更投入一些，还有省着点空气。”
“省着点空气！你要我‘更投入一些’，是什么意思？”尼克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恐惧得浑身发抖，因为担心莉芮尔而恐惧。
“莉芮尔被迫摇响了阿斯塔睿尔。”坏狗厉声说，“躺下，伸出双手撑着那个球。你要感受体内的咒契，让它流经你的双手，然后传给空气球。闭上你的眼睛，轻轻地呼吸。还有，停止那愚蠢的数数。”
“你能帮助她吗？”尼克问。他强忍着突然袭来的恐慌，他根本不想轻轻地呼吸，反而大口大口地喘息，不过他压下了这股冲动。
“不能。”坏狗说道，“但是你可以，只要她能回头。”
坏狗站在那儿，鼻子冲前，抬起一条腿—— 然后便消失了，在它刚刚待过的地方，刮起一阵凛冽的冷风，朝尼克脸上刮来。那小小的皂石雕塑用两条腿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倒了下去。
尼克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向前挪了挪身子，但确保自己仍旧能碰得着空气球的边缘。他先是跪下，然后侧躺下来，这样还能看得见莉芮尔，虽然她如今全身都裹满了冰霜。尼克傻傻地笑了起来，这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笨。躺下来之后去触碰空气球要轻松得多了。
他感受着手指下的咒印，闭上双眼，将精力集中于体内那部分游移不定的咒印，它们绕着肆行魔法的火焰不断地盘绕回旋。他命令两者都飘浮起来，穿过自己的身体，变为能够支撑他自己和莉芮尔生命的魔力。
她们被一股水流冲击着，跌跌撞撞地穿过第四道门，又穿过了冥界第五环。莉芮尔甚至来不及瞥一眼上方的黑色小径，便与克莱莉尔一起被脚朝上头朝下地抛了起来。她们被第五道门处倒悬的瀑布卷往高处，又被抛出去，落在第六环的浅水中，仅仅几个星期前，莉芮尔和萨布莉尔还在这儿谈起过克萝尔。但是阿斯塔睿尔依旧在鸣响，莉芮尔的喉咙已经喊得生疼，所以当第六道门在她们脚下敞开时，她只能发出沙哑的呜咽声。她们从河水中跌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在下方接住她们的不是河水，而是一个环，直径大约十步。它带着她们一起往下沉，周围的水漫向高处，这一次莉芮尔仍旧没有试图让铃声止息，而是纵容它尽情鸣响。
小环往越来越深处坠落，围绕着她们的河水却并没有落下来，直到她们停止下落，水流才猛地从四周一泻而下，咆哮着泛起了许多泡沫。除了阿斯塔睿尔那单调的铃音，她几乎什么也听不见。那是一种死亡的尖啸。
河水再次把她们冲上高处，水流托举着她们，像举着两个小小的、跳动的小木塞，朝前方那在水中燃烧、跳跃着的无尽的火焰飘去。待到她们靠近时，一排火焰回应着阿斯塔睿尔的召唤，自行排出一道拱门，就像冥界九环的所有大门一样，对她们敞开了通路。
第八环同样是一个凶险叵测的所在。火焰在水面熊熊燃烧，没有明显的形状，也不明白其燃烧的原因。但是，阿斯塔睿尔响过之处，万焰齐暗。河水裹挟着她们，冲击着她们，不断地激荡回旋，克莱莉尔始终紧紧抓着莉芮尔那金色的手。
第八道门是黑暗之门。那是纯粹的黑暗，一切感觉尽失。看不见，听不见，触不到，也闻不到。通过这一环时，阿斯塔睿尔终于归于沉寂，莉芮尔不禁泪流满面。
第九环。阿斯塔睿尔终于安静了。莉芮尔用左手拿着它，缓慢而笨拙地放回到铃袋中。她知道决不能向上看，便一直低垂着头。这里的河水很浅，只到她的脚踝，而且不再流动。水里甚至有一股暖意，也不会给人任何绝望之感。
即使是往下看，莉芮尔也只是眯缝着眼睛，不过倒映在水中的星光依旧映入了她的眼中。
“太美了。”克莱莉尔喃喃地说，“就像大森林的夜晚，只是更多……天空……星辰。我早就应该来到这里了。谢谢你，莉芮尔。”
“我可不想谢你。”从身后传来一声低吼，声音中还带着肆行魔法的声音。
莉芮尔往旁边一闪身，一道燃烧的利刃劈下来，砍在水中，搅乱了水中星星的倒影。她拔出拉弥纳，咒印在剑刃上发出灿然的光芒。两种魔法相遇，厮杀，激起一团团飞舞的白色火焰。
袭击者是克萝尔。她孤身一人，因为影手卒们已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在冥界中它们快不起来。克萝尔身形巨大，是一个暗影与火光的综合体，手中还挥舞着一把火焰剑，足有拉弥纳的两倍长。但是，克萝尔却古怪地弓着背，仿佛受了伤一般。她一直低着头，在她曾经佩戴面具的地方，燃烧的火焰如同融化的古铜色水滴一般落在水中，发出咝咝的响声，升起呛人的烟雾。
莉芮尔后退一步，躲开了另一次进攻。她知道，自己只需要坚持几分钟，克萝尔很快便会忍不住抬头，去看那第九道门后的星星。莉芮尔也能感到那巨大的吸引力，就像有人拥着她，轻柔却坚定地将她的头往后掰……莉芮尔陡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做着这个动作，她苦涩地笑了笑，赶紧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
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瞥见了头顶的夜空，上面布满了星辰，编织成一片发光的云朵，美得叫人难以置信。这云朵朝下面洒下一片光辉，如同现世夏日清晨的阳光一般明亮，但是更加柔和。
许多亡者都在朝着头顶的星辰之云飘去。到处都是亡者，但是它们毫无威胁。它们穿过了第八道门，涉水前行一小段路，或是直接待在原地，然后便被星空俘获，飘起来，朝着没有回头路的永死之境飞去。
克萝尔又朝她挥来一剑，莉芮尔挡开了，可是这一击的力量已经让她喘不上气来，拉弥纳差一点从她的手中掉落。莉芮尔举起了右手，那只金手掌，上面的咒印散发出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光芒，这只手仿佛是融化的金子般耀眼。克萝尔被这亮光吓得往后一退，就像避开头顶的星星一样。
莉芮尔双手握剑，一次又一次抵挡着克萝尔的进犯，一次又一次地后退。她满心希望着下一刻克萝尔就会抬起头来，但是克萝尔始终不让她如愿。每挡开一剑，莉芮尔就觉得自己变得更虚弱一些。她差一点摔倒，没能避开又一次凶悍的进攻。
莉芮尔真的摔倒了。她仰面朝天倒在了河水中，可是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星星，而是克萝尔那巨大幽黑的身影。她正将那可怕的剑高高擎起，准备进行最后一击。莉芮尔想举起剑来反抗，心中却很明白，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一切皆是徒劳的。莉芮尔已经把克莱莉尔带到了第九道门边，可她还是失败了。克萝尔实在太过强大。
但是，那把剑没有砍下来。一个小小的、脸上带疤的女人走上前来，挡在自己面前，站在那暗影组成的庞然大物和莉芮尔之间。
“来吧。”克莱莉尔说。
克萝尔缓缓将剑放下，剑身的火焰熄灭了。做出这个举动并非克萝尔自愿，这个高等亡者似乎在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就像一只猎狗被一声口哨召唤，暂停了正在进行的猎杀一般。
可是那把剑并未一直保持着低垂的状态。克萝尔发出一个声音，那是一声干巴巴的怪笑。她再次擎起剑向后一挥，但是在向身后挥剑时，克萝尔抬起了头，立刻被星星吸引了。
就在这一刻，克莱莉尔往前一步，合拢双臂，将那暗影组成的克萝尔抱住，将自己的头靠在那生物胸前燃烧和闪烁着的火焰上。克莱莉尔的眼睛睁开了，目光清澈，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选择这条路。”克莱莉尔喃喃道。她的声音很低，但是莉芮尔听得很清楚。很奇怪，她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很像法铃的铃音。
克萝尔的剑掉落在河水中，不见了。她似乎突然变小了，还有些茫然。
高等亡者和她剩余的灵体一同朝天空飘去。星光围绕着她们，熄灭了火焰，淡去了暗影，也抚平了伤疤。阴影和火焰与那发光的灵体再次合而为一，成为一个女人，一个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做出明智与妥善抉择的女人，一个存在了几个世纪，但早已经死去的女人。
莉芮尔发现自己也在抬头看，看着克莱莉尔飞升，尽管她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她感到好奇，克莱莉尔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金匠的女儿是怎样成为一个术士，一个役亡师，最后成为一个高等亡者的？大图书馆也许保存着有关她的资料，莉芮尔想，她可以去查阅。
可是不行，因为第九道门在召唤。
是时候休息了。莉芮尔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感到冥河之水在自己脚边荡漾，河水松开了她，她开始往上飞升。
“万事万物，皆有其终。”莉芮尔喃喃自语。她知道，在现世已经过了太长的时间，她和尼克都不可能回去了。但是，她突然想到，也许还有足够的空气供他们说声“再见”，然后他们可以一起死去，虽然她是那么渴望两人都能活下来。
“第三次，我决不后悔，但这一次不行！”莉芮尔喊道，强迫自己低下头。片刻之后，她扑通一声摔到河里，溅起一大片水花，不过她马上从河水中一跃而起。她突然非常强烈地渴望再次见到尼克，期待着再亲吻他一次，和他一起共赴冥界，而不是独自一人踏上永死之路。
她在世间孤独地过了这么多年，刚刚找到心中所爱，她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
莉芮尔阔步朝着第八道门走去，开门的咒语在脑海中升起，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着“快，快，快”。
不论冥界有多少危险，有什么样的亡者，统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她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冥河之水也不能——
可是，第一道咒语卡在她的口中，没有发出来，因为她看到在黑暗之墙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竖着耳朵的黄褐色的身影，看起来非常清晰，它正在耐心地等着自己的主人，就像以前无数次在大门口、房间门口和走廊中一样。
“狗狗！哦，狗狗！”莉芮尔流着泪，冲上前去抱住了坏狗的脖子，坏狗不得不半直起身，好让自己的前爪搭在莉芮尔的肩膀上，维持身体的平衡。
“好了，好了。”坏狗说，它轻柔地舔着莉芮尔的耳朵，“我是来陪你一起回现世的。我们得赶快了。你的小帅哥还撑着空气球呢，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尼克再一次担忧地朝莉芮尔那被冰霜包裹的身体看去，嘴里继续数着数。她刚踏入冥界不久，尼克就粗略地计算过球内空气能够维持多少时间。尽管不能确定两人具体要消耗多少空气，他却知道，莉芮尔所说的有关这个咒语的事千真万确。两个人能用一小时，在莉芮尔尚未进入冥界之前，他们已经用了十五分钟。那同样也是他们回到能够呼吸的地方需要花费的时间。
“911只河马。”尼克数道。他胳膊酸痛，可他继续坚持着，“912只河马。”
他想，数到1000的时候，就不用说“河马”这个词了，光是把数字念出来就够一秒钟了 。可是数到1000秒的时候，就说明在这儿停留的时间刚刚超过半小时。到那时，将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仅够他们返回。
“加油啊，加油啊。”他小声嘀咕着，“回到我身边来，莉芮尔。回来。该死，刚才肯定过了四秒钟……920只河马……921只河米 ……该死该死，早知道说土豆就好了……好了……923只河马，应该是924个土豆了……”
莉芮尔身上有什么东西在动，在她的肋下，左侧靠下一点儿的地方。铃带最小的口袋上有冰裂开。尼克停止了数数，瞪着那儿，好奇这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数着口袋的个数，一边努力想要记起这些法铃的名字。莉芮尔告诉过他一些，萨姆也说过一些，但是尼克没记住。那个口袋似乎是从头数起的第八个……他又数了一遍，还是第八个……但是那肯定不对。只有七个铃铛。
一只长长的、棕色的耳朵突然从那个口袋里冒出来，接着是一个圆脑袋，然后是另一只尖耳朵。
尼克拔出剑来，同时左手依旧牢牢地撑住那个球。
一个长着长鼻子的狗脑袋突然从口袋里钻了出来，一条腿也伸出来一大半。
“放下剑，把我拉出来！”坏狗大叫，“快点！不，不要松开这个球。”
尼克扔下剑，呆了一秒钟，然后他把胳膊伸得老长，去拉那条狗的前腿。刚碰到它的腿，他立刻感到咒契魔法和肆行魔法的两股激流涌入了自己体内。
那条狗急急忙忙地钻了出来。她比尼克记忆中的那将自己送回现世的狗要小，但同样是尖耳朵，耷拉的舌头，黑色的背，浑身长着棕色毛的狗。它使劲抖动着身体，好一会儿才停下，把冰霜碎片甩了尼克一身。
“听着，”坏狗飞快地说，“你要让自己对这个球更投入一些，还有省着点空气。”
“省着点空气！你要我‘更投入一些’，是什么意思？”尼克问，“发生什么事了？”
他恐惧得浑身发抖，因为担心莉芮尔而恐惧。
“莉芮尔被迫摇响了阿斯塔睿尔。”坏狗厉声说，“躺下，伸出双手撑着那个球。你要感受体内的咒契，让它流经你的双手，然后传给空气球。闭上你的眼睛，轻轻地呼吸。还有，停止那愚蠢的数数。”
“你能帮助她吗？”尼克问。他强忍着突然袭来的恐慌，他根本不想轻轻地呼吸，反而大口大口地喘息，不过他压下了这股冲动。
“不能。”坏狗说道，“但是你可以，只要她能回头。”
坏狗站在那儿，鼻子冲前，抬起一条腿—— 然后便消失了，在它刚刚待过的地方，刮起一阵凛冽的冷风，朝尼克脸上刮来。那小小的皂石雕塑用两条腿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倒了下去。
尼克最后深吸了一口气，向前挪了挪身子，但确保自己仍旧能碰得着空气球的边缘。他先是跪下，然后侧躺下来，这样还能看得见莉芮尔，虽然她如今全身都裹满了冰霜。尼克傻傻地笑了起来，这才知道自己之前有多笨。躺下来之后去触碰空气球要轻松得多了。
他感受着手指下的咒印，闭上双眼，将精力集中于体内那部分游移不定的咒印，它们绕着肆行魔法的火焰不断地盘绕回旋。他命令两者都飘浮起来，穿过自己的身体，变为能够支撑他自己和莉芮尔生命的魔力。
她们被一股水流冲击着，跌跌撞撞地穿过第四道门，又穿过了冥界第五环。莉芮尔甚至来不及瞥一眼上方的黑色小径，便与克莱莉尔一起被脚朝上头朝下地抛了起来。她们被第五道门处倒悬的瀑布卷往高处，又被抛出去，落在第六环的浅水中，仅仅几个星期前，莉芮尔和萨布莉尔还在这儿谈起过克萝尔。但是阿斯塔睿尔依旧在鸣响，莉芮尔的喉咙已经喊得生疼，所以当第六道门在她们脚下敞开时，她只能发出沙哑的呜咽声。她们从河水中跌落在干燥的地面上。在下方接住她们的不是河水，而是一个环，直径大约十步。它带着她们一起往下沉，周围的水漫向高处，这一次莉芮尔仍旧没有试图让铃声止息，而是纵容它尽情鸣响。
小环往越来越深处坠落，围绕着她们的河水却并没有落下来，直到她们停止下落，水流才猛地从四周一泻而下，咆哮着泛起了许多泡沫。除了阿斯塔睿尔那单调的铃音，她几乎什么也听不见。那是一种死亡的尖啸。
河水再次把她们冲上高处，水流托举着她们，像举着两个小小的、跳动的小木塞，朝前方那在水中燃烧、跳跃着的无尽的火焰飘去。待到她们靠近时，一排火焰回应着阿斯塔睿尔的召唤，自行排出一道拱门，就像冥界九环的所有大门一样，对她们敞开了通路。
第八环同样是一个凶险叵测的所在。火焰在水面熊熊燃烧，没有明显的形状，也不明白其燃烧的原因。但是，阿斯塔睿尔响过之处，万焰齐暗。河水裹挟着她们，冲击着她们，不断地激荡回旋，克莱莉尔始终紧紧抓着莉芮尔那金色的手。
第八道门是黑暗之门。那是纯粹的黑暗，一切感觉尽失。看不见，听不见，触不到，也闻不到。通过这一环时，阿斯塔睿尔终于归于沉寂，莉芮尔不禁泪流满面。
第九环。阿斯塔睿尔终于安静了。莉芮尔用左手拿着它，缓慢而笨拙地放回到铃袋中。她知道决不能向上看，便一直低垂着头。这里的河水很浅，只到她的脚踝，而且不再流动。水里甚至有一股暖意，也不会给人任何绝望之感。
即使是往下看，莉芮尔也只是眯缝着眼睛，不过倒映在水中的星光依旧映入了她的眼中。
“太美了。”克莱莉尔喃喃地说，“就像大森林的夜晚，只是更多……天空……星辰。我早就应该来到这里了。谢谢你，莉芮尔。”
“我可不想谢你。”从身后传来一声低吼，声音中还带着肆行魔法的声音。
莉芮尔往旁边一闪身，一道燃烧的利刃劈下来，砍在水中，搅乱了水中星星的倒影。她拔出拉弥纳，咒印在剑刃上发出灿然的光芒。两种魔法相遇，厮杀，激起一团团飞舞的白色火焰。
袭击者是克萝尔。她孤身一人，因为影手卒们已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在冥界中它们快不起来。克萝尔身形巨大，是一个暗影与火光的综合体，手中还挥舞着一把火焰剑，足有拉弥纳的两倍长。但是，克萝尔却古怪地弓着背，仿佛受了伤一般。她一直低着头，在她曾经佩戴面具的地方，燃烧的火焰如同融化的古铜色水滴一般落在水中，发出咝咝的响声，升起呛人的烟雾。
莉芮尔后退一步，躲开了另一次进攻。她知道，自己只需要坚持几分钟，克萝尔很快便会忍不住抬头，去看那第九道门后的星星。莉芮尔也能感到那巨大的吸引力，就像有人拥着她，轻柔却坚定地将她的头往后掰……莉芮尔陡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在不自觉地做着这个动作，她苦涩地笑了笑，赶紧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
但是在那一瞬间，她瞥见了头顶的夜空，上面布满了星辰，编织成一片发光的云朵，美得叫人难以置信。这云朵朝下面洒下一片光辉，如同现世夏日清晨的阳光一般明亮，但是更加柔和。
许多亡者都在朝着头顶的星辰之云飘去。到处都是亡者，但是它们毫无威胁。它们穿过了第八道门，涉水前行一小段路，或是直接待在原地，然后便被星空俘获，飘起来，朝着没有回头路的永死之境飞去。
克萝尔又朝她挥来一剑，莉芮尔挡开了，可是这一击的力量已经让她喘不上气来，拉弥纳差一点从她的手中掉落。莉芮尔举起了右手，那只金手掌，上面的咒印散发出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光芒，这只手仿佛是融化的金子般耀眼。克萝尔被这亮光吓得往后一退，就像避开头顶的星星一样。
莉芮尔双手握剑，一次又一次抵挡着克萝尔的进犯，一次又一次地后退。她满心希望着下一刻克萝尔就会抬起头来，但是克萝尔始终不让她如愿。每挡开一剑，莉芮尔就觉得自己变得更虚弱一些。她差一点摔倒，没能避开又一次凶悍的进攻。
莉芮尔真的摔倒了。她仰面朝天倒在了河水中，可是映入眼帘的却不是星星，而是克萝尔那巨大幽黑的身影。她正将那可怕的剑高高擎起，准备进行最后一击。莉芮尔想举起剑来反抗，心中却很明白，这不过是无谓的挣扎。
一切皆是徒劳的。莉芮尔已经把克莱莉尔带到了第九道门边，可她还是失败了。克萝尔实在太过强大。
但是，那把剑没有砍下来。一个小小的、脸上带疤的女人走上前来，挡在自己面前，站在那暗影组成的庞然大物和莉芮尔之间。
“来吧。”克莱莉尔说。
克萝尔缓缓将剑放下，剑身的火焰熄灭了。做出这个举动并非克萝尔自愿，这个高等亡者似乎在回应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就像一只猎狗被一声口哨召唤，暂停了正在进行的猎杀一般。
可是那把剑并未一直保持着低垂的状态。克萝尔发出一个声音，那是一声干巴巴的怪笑。她再次擎起剑向后一挥，但是在向身后挥剑时，克萝尔抬起了头，立刻被星星吸引了。
就在这一刻，克莱莉尔往前一步，合拢双臂，将那暗影组成的克萝尔抱住，将自己的头靠在那生物胸前燃烧和闪烁着的火焰上。克莱莉尔的眼睛睁开了，目光清澈，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我选择这条路。”克莱莉尔喃喃道。她的声音很低，但是莉芮尔听得很清楚。很奇怪，她的声音听起来竟然很像法铃的铃音。
克萝尔的剑掉落在河水中，不见了。她似乎突然变小了，还有些茫然。
高等亡者和她剩余的灵体一同朝天空飘去。星光围绕着她们，熄灭了火焰，淡去了暗影，也抚平了伤疤。阴影和火焰与那发光的灵体再次合而为一，成为一个女人，一个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没有做出明智与妥善抉择的女人，一个存在了几个世纪，但早已经死去的女人。
莉芮尔发现自己也在抬头看，看着克莱莉尔飞升，尽管她并没有打算这么做。她感到好奇，克莱莉尔曾经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金匠的女儿是怎样成为一个术士，一个役亡师，最后成为一个高等亡者的？大图书馆也许保存着有关她的资料，莉芮尔想，她可以去查阅。
可是不行，因为第九道门在召唤。
是时候休息了。莉芮尔已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感到冥河之水在自己脚边荡漾，河水松开了她，她开始往上飞升。
“万事万物，皆有其终。”莉芮尔喃喃自语。她知道，在现世已经过了太长的时间，她和尼克都不可能回去了。但是，她突然想到，也许还有足够的空气供他们说声“再见”，然后他们可以一起死去，虽然她是那么渴望两人都能活下来。
“第三次，我决不后悔，但这一次不行！”莉芮尔喊道，强迫自己低下头。片刻之后，她扑通一声摔到河里，溅起一大片水花，不过她马上从河水中一跃而起。她突然非常强烈地渴望再次见到尼克，期待着再亲吻他一次，和他一起共赴冥界，而不是独自一人踏上永死之路。
她在世间孤独地过了这么多年，刚刚找到心中所爱，她要争取每一分每一秒。
莉芮尔阔步朝着第八道门走去，开门的咒语在脑海中升起，与之相伴的，还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着“快，快，快”。
不论冥界有多少危险，有什么样的亡者，统统不能阻挡她的脚步。她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冥河之水也不能——
可是，第一道咒语卡在她的口中，没有发出来，因为她看到在黑暗之墙边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竖着耳朵的黄褐色的身影，看起来非常清晰，它正在耐心地等着自己的主人，就像以前无数次在大门口、房间门口和走廊中一样。
“狗狗！哦，狗狗！”莉芮尔流着泪，冲上前去抱住了坏狗的脖子，坏狗不得不半直起身，好让自己的前爪搭在莉芮尔的肩膀上，维持身体的平衡。
“好了，好了。”坏狗说，它轻柔地舔着莉芮尔的耳朵，“我是来陪你一起回现世的。我们得赶快了。你的小帅哥还撑着空气球呢，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