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进修非站民语言暨文学之适性要求修订:模式识别和记忆力测验项目之分数,将不再足资证明学员有能力修读开放予全体莱赛尔公民之中阶以上课程。如欲升级到进阶课程,学员应同时在团体凝聚力和同侪及成人之社群融入力方面展现出优异适性,并且已完成太空站民历史与文化的预备(准高阶)课程——与传承部准学员之推荐修读课程相同者为佳。
——《十三至十八岁太空站民之适性暨教育要求手册(修订版)》,由莱赛尔太空站传承部经传承部长亚克奈‧安拿巴核准发行。
你的舌头是一朵菊花
花瓣是所有你说的话!
花梗在语言中央
平衡起数千音节
加个前缀表示「我的」
加个后缀表示「为何」
加个中缀表示「什么」
看看舌头怎么变出语言!
——泰斯凯兰语文法押韵诗,由情报部(教育部门)十七画框为托育所学生所备之通用教材。
玛熙特放任自己相信她会平安无事地离开太空站,就算手段无法完全干净(永远不会,干干净净抽身离开是不可能的事——泰斯凯兰教了她这点,泰斯凯兰和伊斯坎德,现在达哲‧塔拉特再度向她证明)。她也许有办法搭上三海草叫来的那艘接驳船,从眼前立即的威胁跳到另一个只是有可能发生的威胁。她也许不会死在外星人的炮火攻击下。有些人能逃过一劫。
然而此刻她人就在这里,刚抵达的泰斯凯兰接驳船就在几呎之外,俯视着亚克奈‧安拿巴本人。不知是三海草运气太差,还是对方实在太过精明(或两者皆是),就被她逮着。
玛熙特听见心跳在耳中急如湍流,太快太大声。她要嘛会昏倒,再不就会拔腿狂奔上船,非此即彼。三海草跟安拿巴像缓慢凶猛的巨浪朝她扑来,巨大到无处可逃的难关。就算荻卡克‧昂楚就站在她旁边也没用——昂楚已明白表示玛熙特对她来说已无用处。自从她一个月前回到莱赛尔,不立刻坦言她收到昂楚寄给伊斯坎德的密函那刻起,她就失去用处了。安拿巴礼貌提出要求,昂楚就会把她交过去——飞行员议会需要传承部持续核准新的飞行员忆象链,毕竟安赫米玛门外的外星人已经让他们损伤惨重。昂楚在场是为了监督泰斯凯兰船只离开莱赛尔太空站,确保它不再回来,不是为了玛熙特。这个场面就是满满的政治角力,而玛熙特在这局里没半点筹码;她就是个功能尽失、毫无价值的资源,只对达哲‧塔拉特还有用处,但他也只在乎到愿意放她走,不能保护她的安全。还有三海草——
——她两眼清楚坚定又愤怒地看着她,一边被安拿巴带着穿过机棚口。玛熙特心里再清楚不过:我要是跑走,我想他们会企图以间谍罪名杀了她。接着更清楚地想:她可能是间谍,我需要带她离开我的太空站,我跟她一起。
〈妳自己现在也是个间谍了。〉伊斯坎德喃喃说,然后被她无视。她没办法想自己跟塔拉特承诺了什么。现在不行。要等这情况过去(如果能过去),才有足够时间来全盘思考一个人的承诺。一个人半放任自身忆象,做出他们在成为活生生的忆象链的一员之前,死也不会选择的承诺。
「大臣,」她发现自己开口这么说,并讶异于语调的从容,有种泰然自若的圆滑自信,她自己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次是属于她的口吻,不是伊斯坎德,全是她自己,那完美的平静态度却依旧在。「真是令人意外的惊喜;这样我就省了给您秘书留言的时间。我有事不得不先走一步,我预约上传数据的时间必须延后了。」
现在,安拿巴随时会说:不,玛熙特,现在立刻跟我走,然后传承部保全就会从暗处冒出,像泰斯凯兰司法部的灰雾探子一样映入眼帘,将她带走。现在,安拿巴随时会说:看吧?德兹梅尔被收买了,她放这位泰斯凯兰特务进到我们太空站里,而她说的可能还真没错。现在,随时。
「什么事情这么急着把妳叫走?」亚克奈‧安拿巴问,语气如静水般平缓无色。
「安拿巴大臣,我很遗憾,」三海草用泰斯凯兰语说,「必须要请莱赛尔太空站驻泰斯凯兰大使返回岗位服务。」这语言好久没在玛熙特听来那样不对。格格不入。三海草那一身艳橘色、标准泰斯凯兰人的模样,在机棚中央像是一朵突兀的毒花。某种美艳又危险,不该置身于此的垂死之物,而周遭一切也会跟着它一起步入死亡。
安拿巴目光自三海草转向玛熙特,再到那艘开着舱门等待的船,她眉毛上扬,噘着嘴的样子彷佛她直接吃了一包柑橘风味粉。接着她放开三海草的手。
不晓得有没有瘀青,玛熙特心想。
〈妳别轻举妄动,说不定会有机会知道。〉伊斯坎德悄悄用一种相当下流的语气说道,让玛熙特想从自己脑袋里躲开来。那音调是她的还是他的?他们两个的?未来两者之间会有多难分辨?
安拿巴没讲泰斯凯兰语,即使玛熙特知道她可以相当流利。但她肯定也晓得三海草对太空站语的了解多浅薄。「这样吗,德兹梅尔?妳要不顾自己欠着母国一份妳的记忆储存文件,回到帝国吗?」
玛熙特缩了一下。「我——我们——是要去战场,不是都城。大臣。」她用了复数。她得多留意自己脱口而出的复数型。但她指的是她跟三海草,当然了。
受损版本的伊斯坎德一闪而现。他比较年轻,没那么不正经,更凶狠一些。他说:〈「我们」是指称我们的合适单数形。〉
玛熙特希望他们两个能让她好好思考,同时也希望自己没这么希望。他不在的时候,她可是如此迫切地想要他回来。
安拿巴审视她,也审视了在她身旁的昂楚。那目光带着强烈的批判,还有一种全然的满不在乎:好吧,随妳便。反正妳也没用了。玛熙特在投射自己的感受。她几乎能肯定。她在无中生有出一个叙事。她似乎停不下来。自从去了都城以后,她就停不下来了。但安拿巴接着再度用太空站语说:「妳如果想自杀,德兹梅尔,多的是比参加别人的战争更容易的方法。」
玛熙特认为这句话根本不是说来攻击她的。安拿巴是针对昂楚,也可能透过昂楚来攻击塔拉特:别人的战争。又一次,泰斯凯兰的冲动徒然消耗着莱赛尔的资源。
要不是妳威胁我,我也不会去。我没打算离开莱赛尔。我才刚回到家。我回「家」了,大臣。
光想没有意义。「我期待自己会活着回来。」玛熙特说。「还有什么事吗,大臣?」
现在保全肯定会出现,或昂楚会介入,或三海草会收敛起她那副表情,彷佛她突然学会心电感应,只要用某种神情瞪视着她,就能让玛熙特知道该做什么。
「喔,那妳就去吧,」亚克奈‧安拿巴稀松平常地说,往接驳船挥了挥手。「好好享受,趁妳还活着的时候。」她拍了拍三海草的肩膀——三海草身子明显缩了一下。「昂楚?在这位泰斯凯兰人和她的……看管人……离开我国辖下空域的同时,借步说个话吧?」
「当然,大臣。」昂楚平稳地说。「祝妳好运,玛熙特。您也是,特使,祝您好运。」
至少昂楚在直接跟三海草讲话时,还有心改用泰斯凯兰语来讲。她同时立刻离开她和玛熙特所站的地方,让安拿巴跟在她背后:这些小事——一位泰斯凯兰人、一位身心受损的大使——跟莱赛尔大臣间的谈话相比,全都无足轻重。她表达得很直白。直白又熟稔。玛熙特能想象自己成长为像那样的女性,如果她能活那么久的话——
接驳船敞开的舱门看起来像一张幽暗的嘴。玛熙特提起她的行李——比她之前带去都城的都要少——然后走进去,三海草就跟在她左后方,像某一只脱臼的手脚突然被啪地接回原位。彷佛她们一直都是大使和联络官,野蛮人和开门者。彷佛一切都没有改变。
八解药醒来时,皇帝就站在他卧房的窗台旁边,背对着浓厚的月色。她好似梦里的幻影或鬼魂,一身她登基前穿的白色衣裳。八解药愣愣地想,自己是不是醒在一年前,会不会他在祖亲皇帝自杀后落入的这整个世界,全将化作梦里云烟,消失无踪。也许他才十岁。也许他今天就只会到花园里看看宫廷蜂鸟,背诗给他的家教老师听,避开某个被派来跟他社交的小孩。然后忘记——
十九手斧正看着他。眼前既成的世界拒绝让位给半是追忆的片段。他十一岁大,是唯一的王储,还在昨天说服了战争部长演示给他看要如何当一位指挥官。
「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十九手斧说。她的目光相当沉重。她此刻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而他光着上身躺在床上。他突然好生尴尬,将被单拉到胸口并坐起身。
「……陛下?」他说,努力别让自己听起来好像前一刻还在睡觉,或是太像个小孩。
她离开窗边,分割出一道阴影。她一手拿着什么。某种利器,金属材质的。八解药看不清它的形状。也许是一把刀。也许她打算刺死他,将烈日尖矛皇座永远留给自己和她的子嗣——不管她的子嗣会是谁。他有办法阻止她吗?十一月桂教过他基础格斗,他也知道怎么使用能量手枪,但他没有能量手枪,而且十九手斧比他重上两倍,他躺着而她站着,因此她握有她所需的一切优势——
那不是一把刀。不算是。
它的形状像箭头,像八解药在全像史料(关于前太空战时代的人类以及他们互相残杀的方式)里看过的东西。但它很大,跟手掌一样大,还是以暗铜色金属制成。月光照在刀刃,看起来生锈了。但其实是脏污。是血,久远到应该剥落的血迹。十九手斧伸出来给他。「来,」她说。「拿去。」
他接过。它很沉。表面覆着某种薄薄的透明漆,让血迹保留在上面。这么说,是份纪念品。这是长矛的尖端,像烈日尖矛皇座的尖刺,中央有一处如脊骨般突起,他用拇指抚过矛脊时,能感觉到有几处凹陷。他往凹得最深的地方一按,从金属矛脊中静静地滑出了一只薄片,储存在里头的是——全像投影。彷佛整件物品就是个巨大的数据微片匣,刚刚被他给打开。
那是张图片。非常小,没有任何字符批注。但八解药能清楚认出来。上面是他的祖亲皇帝——中年时期,身体健壮,披散的头发几乎长及臀部——坐在一头四足动物(马,他回想,那是一匹马,不然就是骆驼,但我想是马)背上。在他身边骑着另一匹马的,是穿着第三军团士兵制服——没有任何军阶标志——的十九手斧,八解药不太擅长判读年纪,但他认为她那时应该是二十岁吧,最多。
投影里,他们两个都挂着笑容。像是共享着什么秘密。十九手斧手持一根末端有金属尖头的长棍,血从上头往下滴,她前额还有皇帝手指轮廓的血印,好似他从敌人身上沾血摁上去的。八解药此刻握着的矛头和那根棍子上的是同一个。他百分之百肯定。
「您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个?」他问。
皇帝没有笑。反而来到床边坐了下来。她的体重几乎没对床铺起任何影响。这是八解药头一次感觉她长得很窄。她高得不寻常,但平常穿着一整身的宫廷华服,她看起来总是肩宽体壮——可她此刻人在这里,轻如鸟羽,像是窗外月光下的鬼魂。「因为我爱着你的祖亲皇帝,八解药。我愿意为他而死,为他效命。看到那时的我们没有?那时的我对往后三十年会发生什么毫无概念。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或是他会做什么,或他会要我做什么。但我已经知道自己相信他的泰斯凯兰。相信只要我们把它打造得足够稳固,就能有一个强盛得足以维持和平的帝国。而我们办到了。我们办到了,长达数十年。我们打造了它,维系了它。」
「但和平结束了,」八解药说。他说的同时无法看向她,只能看着全像投影里小小的皇帝,身上没有染上一层层他自己献祭的血。时隔三十年,八解药还是几乎能看到他满身鲜血的模样。血也会溅得整匹马全身都是。
「一切都会结束,」十九手斧告诉他,这感觉糟透了:特别是她用了如此平板、无可奈何的语气。来自成人的世界的真理。皇帝的世界。「但我仍相信那个泰斯凯兰。六方位在太阳神殿立我为皇帝的同时,便将那个泰斯凯兰托付给了我。在我之后,则托付给你。」
「我才十一岁,」八解药说,彷佛这样讲就能让她闪人。他握着那个金属矛尖纪念物,用力到指节发白。小小的投影晃了晃。稳定下来。
「你是十一岁,小间谍,」十九手斧同意说,然后叹了口气。「你是十一岁,而且不管你的脸长得是什么样子,你不是六方位,我确保你不需要成为他。」她歪起嘴。「有时候我会很讶异,六方位在我确保了这一点之后——在我因此做出那些事之后——竟然还把泰斯凯兰交给我。但我知道你不是他,八解药。我非常确实地知道那一点。」
他想要问她:您做了什么?您做了什么,说话的同时脸上才会带着那副表情?您没做的话,我本来会怎样?他开不了口。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会成为像我跟你的祖亲皇帝那样的朋友,」她接着说。「你是十一岁。但你已经涉入其中。一个能找到门路进战争部,还跟三方向角讨到一份承诺的小孩,不管年纪多小,都算是一位政治家了。你很清楚。」
「我知道,」八解药非常小声地说。「抱歉我跑去那里。」
「噢,血红的星光啊,别抱歉,」十九手斧干脆地说。「我宁可有一个精明、烦人又有趣的继承人,也不要愚钝无聊之辈。不然我们要怎么打造你祖亲皇帝的泰斯凯兰?」
她用了集体的复数。好像他们是平等的。好像他们都是成人,而且她信任他。这也许不是真的,但他不懂,她如果要骗他,或是避免他知道他太小所以不该知道的事,为什么还要那样说。
他问:「我们不是在打仗吗,陛下?我们如果在跟外星人打仗,怎能打造六方位的和平盛世?」
「我们不能,」十九手斧同意道。「所以我们必须要赢,或我们得改变这起冲突的变因。」
「三方向角的推演让赢面看起来——」
「非常低,对。我听说了。细节我都晓得。我想要你帮我做的事情是这样,小间谍。我的小继承人,你拿好这个矛尖,当你不确定你的皇帝想要你怎么做,就看看它。记住我今晚说的话。然后你去战争部,替我搞清楚那边的情况。查出十一月桂为何对你这么感兴趣。查出三方向角是否有意打赢这场仗,还是她只想保持永久的冲突状态。做你自己,就跟本来的你一模一样——但睁大眼睛看。」
八解药感觉自己舌头没了知觉,手指也是。他心脏猛跳。他不知道三方向角为什么会不想打胜仗。那不就是战争部存在的目的吗?帮泰斯凯兰打胜仗?但他想办法点头——他怎么能不点头?——将矛尖紧抓在胸口。
「很好,」皇帝说。「现在回去睡吧。你是才十一岁。你还能再睡一段时间。」她伸手用冰凉的指尖碰触他脸颊。一个友善的小动作。接着她起身离开。他的房门微弱地喀哒一声,在她身后阖上。
八解药彻夜无眠。他转而看着太阳升起,穿过那张全像投影闪闪发亮,让他已故的祖亲皇帝看上去容光焕发,被太阳照亮,宛如神祇。
苔蛾座二号星的惨剧发生之后,悼词每隔几小时就会回放一次。
九木槿在鲜少使用的频段上,维持全舰队广播的老传统:覆诵死者的姓名。第十军团不在实际作战时,它便一一为千年来的伤亡者唱名,每一周半循环一次。从军团最近阵亡的一位士兵,唱到穿着这套制服身亡的头一位泰斯凯兰人。九木槿忘不了他的名字,也忘不了冗长的悼词念到他的名字时,使用的低沉语调——二仙人掌。一个带刺的名字,覆满仙人掌的针,名字前面若加上舰长或部队长听起来会相当合适。二仙人掌于一千年前身亡,得年十七岁,当时还没有任何头衔或职阶能搭配他的名字。在他之后的名字多不胜数。
实际作战期间,那个频段会停止播送没完没了、一再重复的往事,改成广播真正的丧礼悼词,无论它们多简短又无足轻重。一段诗歌,鲜血滴入碗里的声音,接着换下一个。
死亡发生得如此之快。因为十六月出在苔蛾座二号星的行动,唤醒了那些外星人,使它们全面戒备。它们没有和舰队全面开战,都还在外围试探。外围主要是十六月出的第二十四军团,和四十氧化物旗下第十七军团的一些人。后者在舰队目前的阵型下,被摆在远方左侧的位置。敌方偏好袭击左侧。九木槿开始觉得在通讯断联的地方再过去,介于该空域寥寥无几的星辰间的黑色地带中,有一个「基地」,或至少是一大批船舰,而她看不见。就在「轮平衡锤」号左侧某处。
她原本预期,重新夺回苔蛾座二号星会带来某种后果。那桩行动本身就传递了一个讯息:我们来了,这星球和这些人原来属于我们,现在再次属于我们;苔蛾座在世界之内。苔蛾座即泰斯凯兰。你们他妈的滚开。后果当然会有。但不知为何,她对于敌方投入消耗战的决定并没有心理准备。血红星光在上,她需要一个比「敌方」或「外星人」更好的名称,而情报部的外交官还赶不及过来告诉她,它们是怎么称呼它们自己。
见到苔蛾座二号星那些被开肠剖腹的焦尸后,她深信这些外星人是破坏资源的虚无主义者,垂涎的与其说是殖民,不如说是权力。但挑舰队外围少少几艘被十六月出派去执行勘查的船舰下手,开打消耗战,这就不一样了。这招很聪明。让绵延的泰斯凯兰大军找不到施力点,没有具体的目标能锁定。
只有丧礼;今天到现在就有六位死者,两位碎锋战机飞行员,以及四十氧化物其中一队侦查炮兵里的四名成员。她在全像投影上看那艘船阵亡过程的回放。外星人连它们能融解船只的唾液都没用上。它们就这样冒出来,伴随着结束隐匿时诡异的视觉扭曲,用能量武器的炮火将船舰大卸八块。飞行员及舰上人员连反应都来不及,就被烧死炸毁。而这代表着,那些匿踪游移的三环星舰可能在任何地方。
死伤太多了。她每一次连上碎锋机群的共享视觉,就会见证又一条人命断送,又一名泰斯凯兰人殒落,感觉到众人回音般集体缩了一下,那尖锐刺骨的哀痛,以及更深处的熊熊怒火——我们竟如此轻易落败,这些敌人怎么有胆这样做,还不必付出代价——
这一切,以及随每条人命逝去覆上的层层阴影。她纳闷对那些不只视觉,本体感觉也共通的碎锋战机飞行员来说,情况会糟上多少。糟上好几倍。这能肯定。她势必得以猛烈炮火大举进攻,还要尽快。依旧看不见的敌人大举进攻——不管它们在何方——
二十蝉轻拍她的肩膀,让她吓了一跳。她转向他,举起手要猛推他喉咙让他退开,彷佛两人是在拳击场上。她好多年没那样反应过。他往后退,举起双手。
「小槿。」他说得如此柔和——那是她在军校生时期、个性较柔和时的昵称。现在已经没人记得,更别提用它达到这样的效果。羞耻感慢慢涌上,伴随内心深处隐隐一阵恐惧,恐惧自己控制不了自己,或是这批舰队。
「很抱歉,」她说。「我没预期你会过来。」
他抖抖身子,用微不可见的动作使肩膀晃回原位。他将制服领口拉挺,恢复完美仪容标准。他对她笑了笑,双眼片刻睁大,扬起嘴角。「妳在听丧礼广播,」他原谅她说。「换我也会被吓到。」
「它们真的都没停过,」九木槿说。「我应该关掉,或至少调低音量,着手办点正事。」
「我们的伤亡率太高了,」二十蝉说。「我们没多少时间能等;损失我们最勇猛迅速的船舰,会让士气更加低迷,元帅。我们得要——做点什么。」
「你听起来好像十六月出。」
二十蝉缩了一下。「我也不希望。但我们面对的对手是如此污秽下流,我们的人也晓得。我们不能让他们继续目睹、继续受伤,又不能反击。」
「我们依旧不晓得外头有什么,」九木槿说着,厌恶自己语气里的愤恨。「我可以下令舰队全面进攻,但若我们要在没有物资和后援的情况下攻进一片屠杀战场——」
「他们甘愿为妳这么做。这艘船上所有人都是。」
「我知道。」九木槿说。那就是问题所在。
二十蝉点头简单表示同意,但没有住口。「信任不是一项永续不尽的资源。也许忠诚是吧,能撑久一些。特别当我们的对手在东西抢到之后,连用都懒得去用——」
「我认为它们有。我觉得我们只是还不知道它们利用的方式。」
「我不想知道它们在苔蛾座二号星干的事怎么可能有用,」二十蝉说得轻柔,就跟他呼唤她的旧昵称时一样。「我觉得知道以后,我会被污染得再也洗不干净——」
她又能怎么回答?她耸肩,张开双手。「我不会再等太久。我保证。」就等到那位特使过来。她应该在两哨的时间后搭乘「茉莉咽喉」号抵达。那就只剩下,噢,再四次丧礼而已。
「茉莉咽喉」号内部相当惊人,感觉很像在净化处理过的空气中待久后,再被扔进溽湿之地。玛熙特并不是真的能分辨空气中有任何实际差异:「茉莉咽喉」号是一艘宇宙飞船,跟其他任何宇宙飞船一样,有精准的温湿度和氧气控制,莱赛尔太空站本身也是。不同之处在于,它是泰斯凯兰的船。
没错,墙面是以金属和塑钢制成——但上头镶了满满的金色和绿色和浓粉色,泰斯凯兰的象征覆盖在军事补给舰中,所有的形式和结构之上。绿色的东西,生长的东西,明亮的东西。花朵。该死,她怎么会忘了走到哪都是花,机棚区的天花板涂着白茉莉花纹,还有身穿灰金色舰队制服、个个眼上都戴有云钩的泰斯凯兰人。难怪她会觉得空气吸起来这样凝重。
「欢迎回来,」三海草说,她们踏出接驳船,越过机棚往登机层走去时,她依旧紧跟在她左后方,那位置熟悉得令人难受。「或者说——欢迎来到战场?」
她们换乘到「茉莉咽喉」号的途中,她全程和玛熙特没说几句话。就只是看向她,悄声说:「那真有意思。」然后闭嘴,化作一身焰橘的静默存在,脸上挂着泰斯凯兰式的漠然表情。玛熙特猜想,她们两个都以为跟安拿巴相遇的结果会是别的走向。而她们都不清楚为什么没有那样发展。这让相处起来颇为尴尬。没人知道要如何谈一场没有成真的灾难,除非先跟对方解释它为什么可能会是灾难一场。而这一解释,对玛熙特来说感觉很危险。对三海草来说大概也是。
现在,她们光明正大搭上「茉莉咽喉」号,距离舰队还有两道跳跃门的距离,并且需要经过两道门之间缓慢的次光速航行,就算作主观时间七小时吧。玛熙特这才意识到她跟三海草又得从头再来一次。回到一开始,回到「姑且假设我没有企图伤害妳」和「姑且假设我不是白痴」的位置。
这感觉往后退了好大一步。尤其,这次换成是她可能企图伤害人(只是可能;一切都还未成定局,她不停跟自己那样说,或是跟伊斯坎德那样说,好用力压下她手掌蔓延开来的一阵阵神经痛),而三海草从来都不是白痴。
没有想到达哲‧塔拉特的时候,伊斯坎德成了她脑后一阵安静愉悦的低吟:他从没搭过泰斯凯兰军舰,补给线的后援舰或攻击舰都没有,玛熙特则有些放松地靠向他的专注和好奇的观察。她很需要,她需要任何东西来提醒她这是一个新体验,不能算是回去。在任何层次上,都不是回家。
「我们还没到战场,」她和三海草说。「我们离战事还有半天的时间。我们该做好准备。」
「干,可是我好想妳,」三海草说,话语间有种玛熙特无法辨别的懊悔。「想念一个跟我一样会朝着麻烦投身而去的家伙——」
玛熙特这时几乎能感觉到出现在她俩之间的鬼魂,就像她在别的场合察觉到某人在政治上的效忠对象,同样地突兀又清晰,那个秘密的盟友:消失的第三人。十二杜鹃已经过世三个月了,和情报部其他殉职官员葬于都城一块匾额后面,距离她们远得遥不可测。我们里头唯一脑袋真正清楚的人,她心想——然后改口。不对。是帮助三海草保持脑袋清楚的人。我从没有过那样的朋友。也没失去过。
「那就跟我说出了什么问题吧,」玛熙特说,「除了『我们得和外星人讲话』和『妳想我』以外。」她们穿过一大群泰斯凯兰士兵,他们似乎都恬不知耻地死盯着一位情报部特使和一位野蛮人。
「问题其实就是那样,」三海草说。「就那两个。外星人的问题比较急迫。我还可以再加一个,妳回去妳的太空站的时候好像树立了不少敌人——」
「那不是现在要处理的问题。」玛熙特尽可能平静地说。
〈啊,所以我们要当塔拉特的特务啦?我都开始想妳会不会直接跟她坦承了呢。〉
我说过,伊斯坎德,我不会因为一点政治压力就把我们两个交给泰斯凯兰。
她感觉起来不如她讲的话那般勇敢。她知道他知道;他就在她的内分泌系统里,是她神经传导物质和腺体中数千则讯息的一部分。他清楚晓得塔拉特把她逼得无路可退:确保泰斯凯兰这场战争永远打下去,不然她就要任传承部处置,二选一。目前为止,她做的就只有避而不提塔拉特的命令。那还不算是当他的眼线,但为未来的行动方案保留了畅通的门户。保密就是有这种效果。
「妳说不是,那就不是吧。」三海草冷冷地说,然后打开门到一间小小的换乘室——没比她们在莱赛尔的那间出租办公舱大多少——这就是这趟旅途中她们被分配到的空间。室内没有窗户,玛熙特并不特别好奇跳跃门附近太空环境扭曲的样子,但没能看到仍令她感到莫名地失望。门在她们背后关上后,她跟三海草之间就只隔了三个月的时间、特使制服和强烈的猜疑。
三海草把她的行李放在桌边,跪下来在里面翻找。她再站起来,两手满满的数据微片匣,简单的塑料工业灰款式,以情报部欢欣又刺眼的红橘色封缄。
「妳不是,」玛熙特发觉自己说,「把没回的信都给带来了吧。我发誓我离开的时候把它们都转寄了,我一直都在处理它们——」
三海草回以一阵笑声,这令人无比愉快的片刻,让她们因分开几个月而莫名产生的紧张关系得到缓解。「不是,」三海草说。「我没有任何信要给妳。我手上有的,是舰队元帅针对我们既神秘又十分危险的外星人,掌握到的所有纪录。我还没有机会瞧瞧。想看吗?」
〈想。〉伊斯坎德磨拳擦掌、迫不及待地喃喃说道——玛熙特感觉完全相同。求新若渴的兴趣和某种程度的媚外,在他们两个的适性中都有出现,是他们的兼容组合之中一个相当核心的部分。给我看点新的东西。
「看看我们是要学着跟什么东西沟通吧。」她和三海草说,然后从她手中拿起第一个数据微片匣,用手指轻松掰开来。
只有声音讯息。它——干,彷佛玛熙特在微片两侧之间的世界里凿了一个洞,里面满是静电噪音和尖叫声,或是那个噪音本身就在尖叫。她好不舒服。似乎没办法将它关掉。三海草暖棕色的皮肤底下转为灰绿,让她看起来像是死人,或是奄奄一息;或像是她想要死掉,或想陷入垂死。
然而,录音档里有不同种类的噪音,一个是颤抖的尖叫声,会重复三次,另一个是较为低沉、让玛熙特胃痛不已的嗡鸣,每隔十秒多就会出现一次。她听不懂,觉得它难听得要命,但那不是杂音。
录音终于播完,她跟三海草两人都陷入过度换气的喘息,用大口大口的空气把反胃感压回去。她们彼此相望。「……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语言,」玛熙特终于成功挤出话来,「但那肯定是在沟通。音素,或是——我觉得不是文字,它的差异不够明显,但——也许是音标?」
三海草点头。她吞了吞口水,像是把胃酸硬吞回去似的,然后再一次更肯定地点头。「吓死人又让人反胃的音标。知道了。我想跟录到那则通讯的船舰数据交叉比对,它们用某种方式在跟它互动——也许我们能整理出各种杂音对应的——」
「我们若是要吐,应该吐在垃圾桶里,」玛熙特说。「我们有没有垃圾桶——这边还有其他是纯录音的吗?」她比向三海草满手的资料微片。
「只有一个标示为音档。剩下的应该都是影像和文字。」三海草说。「把它们打开吧,我来去找两个垃圾桶。这是艘补给舰,我确定他们有垃圾桶的。」
「可能还要垃圾袋。我们得要听那东西——很多次。」
「血红的星光啊,」三海草咒骂,但带着太空站人那种咧嘴露牙的笑容。玛熙特觉得她这样很迷人,但也担心自己竟这样觉得,同时对于她们顺利相处大大松了一口气;毕竟她们还有工作。「垃圾袋,好极了。七个小时很够我们照『听的时候需要用掉几个垃圾袋』来分类那些音标了——」
「我可不希望妳在元帅面前出糗啊,」玛熙特说。「她会想立刻知道用了几个垃圾袋。应该也会想立刻知道我们要报告的其他发现。」
「看吧?」三海草说,脸上仍是那几乎跟太空站人一样的笑容。「我就知道带上一位能够学会我们语言的野蛮人外交官,会帮我省下时间去学其他的——」
她溜出门外,而玛熙特心里的疑问还来不及问出口,妳对那些外星人会像对我一样着迷吗?因为妳觉得我和它们都是野蛮人,即便我其实跟妳一样是人类?
〈别问比较好,〉伊斯坎德跟她说。〈反正妳并不真的想知道答案。〉
在诗歌、史诗、甚至是写得最枯燥冰冷的那些治国论著中,皇帝都是不睡觉的,或不应该睡觉,因而星舰舰长亦如是。
九木槿向来认为,一位元帅(地位介于舰长和皇帝两者之间)从获得弧形尖矛形状的领章起,就该练成永远不需睡眠的本领。然而,众所皆知,现实世界自有能力可以无视于诗歌和史诗和治国论著。九木槿和「轮平衡锤」号的所有人一样,被分派了八小时的睡眠时间。
近来,她的成效不太好。从中也能略窥身为皇帝和元帅是怎么一回事,以及这两种任务的差别:一种是掌管体积虽小但力量非凡的东西,例如一艘军舰;另一种是管理一大堆分散的物体,比如说一支充满泰斯凯兰人的舰队,全准备好在她一声令下为帝国送命。
九木槿一直试着要睡。她把制服脱了,穿着背心和睡裤躺在她床上,指示她的云钩把室内灯调至几乎全黑。她甚至把除了绝对重要以外的讯息都关了静音;如果外星人攻击「轮平衡锤」号,她会起床,但其他事大概就不会叫醒她了。
如果她真的有想睡的话。这八个小时内,她已经试了整整三个小时,仍然毫无睡意。她满脑子都是在焰火爆裂中阵亡的碎锋机群——想着这项新的生物回馈技术,值不值得让半支舰队的成员因为半个空域外某个成员惨死而承受创伤后记忆。损益分析对入睡毫无帮助。
有人亲自来敲她门的时候,她松了口气。最可能的情况是,他们一直想传次要级别的讯息,然后她一直没有响应,而现在有事情发生了,她就不必再装睡下去。她把灯调亮,扭身穿上裤子,维持一脸权威感,然后挥手开门。在门另一侧的,是她一脸歉意的主任通讯官二泡沫。现在不是二泡沫轮休的时间——舰桥有相当谨慎的轮值安排,九木槿睡觉时,二泡沫通常都会醒着——但她看起来仍是疲惫不堪的模样,即使她并没被人吵醒。
「元帅,」她说,「情况有重大进展。」
「轮平衡锤」号的成员都称二泡沫叫「泡泡」,因为她人一点「泡泡」感也没。那昵称到哪都听得到;就连九木槿都要特别提醒自己别这样喊她。她改以挥手示意她进来寝室里,不特别使用哪个称呼,并让门在她后方关上。她自己心跳加快;这比睡觉好多了,这是在危急时刻身负重任、全神贯注的闪亮感受。「是吗?是什么进展,重大到要妳跑来找我?」
二泡沫对于站在长官的寝室,且该长官正在寻找她制服的其他部分穿回去,似乎感到不太自在。但她还是勇敢地把目光往上盯着天花板,然后解释。「长官。我们抓到其中一个外星人。」
「什么?活的?我们成功拦到它们的船吗?」
二泡沫摇头。「死的。第十七军团有一架碎锋战机在其中一次……交战后,发现它悬浮在真空中,就用套索捉住,把它带了回来。」
九木槿兴奋得颤抖;她得很努力才能忍住不让手发抖。「表扬那位士兵。让四十氧化物负责表扬,如果妳有办法的话;应该由他自己的舰队长来褒奖。然后——它在哪?那个外星人?」
「在医疗舱,」二泡沫说。「军医技师准备要将它解剖。但我想您可能会想先看一眼。」
「我他妈当然要,」九木槿说,然后双脚用力踩进靴子里。「我们走。」
医疗区在往上两层靠近船尾的地方。她们用十分钟走完平常要十五分钟的路程,泡泡跟着九木槿的步伐,就在她左后方隔了半步的位置,这让九木槿感到片刻深层的喜悦。好像这世界上有某一样东西终于是对的,而她需要这个感觉来面对稍后的场面,不管她会看到什么东西。她试着别去想象。想象会致使偏见。再说,她能想出的就只是一个小一点、跟人差不多大的三环星舰,那很荒谬;它们显然不是某种专挑小船下手的、有生命的饥渴船类,否则那位碎锋机员就不会有办法带尸体回来了。
想象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荒唐,抚慰人心地荒唐。她预估自己接着要看到的东西,会比她任何的想象都恐怖很多——
但其实没有。
而这糟透了。
医技官平常用来动手术的台子拿掉了用来将人体撑在固定位置的标准衬垫和软垫,只剩下光秃的金属台面,上方躺着某个看起来像动物的东西。甚至不是多吓人的动物。就只是一种陌生的新动物。
他们把牠的衣服(做工似乎不错的深红色战术负重衣)脱了,晚点会有人去分析,不过光是牠有穿衣服这件事就很特别了。但现在,现在重点是这生物本身。九木槿往前站,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足以看出牠若是活着站起来的,会比她高个至少一呎半。这个裸体的外星人和大部分双足行走的动物一样具有四肢。末端两肢粗短,强健的大腿连接上方长长的躯干;前端两肢以人类标准来说长度过长,手部有四根长了尖爪的手指。尖爪上——装饰性地——覆以某种明亮的塑料材料,另有银色的线路缠绕其中。那些有可能是驾驶接口,九木槿暗忖,着迷不已,然后继续看,目光扫过整具身体。皮肤颜色不均——有可能是受伤或真空冷却导致的,但她认为那是天生的斑点或斑纹——还有那条脖子。那脖子不对劲。
太长了,几乎有躯干的一半长。
一条适合弯曲和撕咬、活动力佳、肌理分明的脖子,往上连接到由下颚占去大部分的头部,一条黑色舌头从死后张开的嘴里,垂在肉食动物锯齿状的巨齿上。双眼像人眼一样朝向前方,失去视觉,迷蒙一片,左眼因为死后的某种现象爆裂开来。那是掠食者的眼睛,像人类的眼睛。
杯状的耳朵位在头颅后面,还有点毛茸茸的。不知怎地,那是整个画面中最糟的部分。那双耳朵几乎无异于卡乌朗那些小猫——性情温和,会发出呼噜声,在通风管里繁殖,搞得二十蝉很烦——的宠物耳朵一样。而那种耳朵就长在这个东西上,这个除此之外皆无毛发,杀害着她的舰队的食腐动物上。
「牠是哺乳动物吗?」九木槿问。她知道怎么杀哺乳动物。牠们有相当一致的生理构造。举个例子,心脏就在胸腔里。
「不是昆虫或爬虫类,」医技官说。「可能是哺乳类。雄性的。」他指了指;九木槿看见它的阴茎包皮后点头。「我们解剖完之后,我会有更多了解。」
「那么,就执行解剖吧,」她说。「搞清楚牠们是怎么运作的,我们才能知道让牠们停止运作的最佳方式。」